論路遙小說中的雨雪意象

孫敬華

（紅河學院人文學院，云南蒙自 661199）

中國小說作品和小說創作歷來重視意象的賞析和運用。在小說作品中，意象作為形象真實、蘊含豐富、飽含作者情感意志的“客觀事物”，已不再是簡單的景物再現和環境描述的感性影像，更為重要的是對故事情節的構建、展開、發展，以及對人物形象的塑造、烘托、故事主旨意蘊設置和理解等具有重要意義和作用。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指出文學藝術的創作是“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元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盵1]272說明和肯定了意象在小說創作和賞析中的地位和作用。閱讀路遙的小說，給人以深刻印象和強烈震撼的是作者對雨雪的深刻理解和獨特體驗，以及在小說中營造出來的豐富多彩、意蘊渾厚的雨雪意象，它是一幅幅不斷激勵人們與艱難環境進行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的生動畫面。路遙小說里的雨雪意象，并非是自然之境與人物之情的隨意拼湊與縫合，而是共存互依、相融互釋的完美結合。雨雪作為一種自然現象，本來不帶有任何主觀情感，但經過文人的獨特感受體驗和構思營造，使得雨雪意象具有了豐富的人生意蘊，成為小說作品中的抒情意象，既寄托作者思想感情，表達作者的志向，又起到情景交融、借景抒情、含蓄雋永的審美效果。路遙很多部小說中都不同程度地涉及雨雪意象：作品中主題的深厚意蘊、人物形象的塑造、生活環境的描寫、小說情節的展示等，幾乎都與雨雪意象有關，如《平凡的世界》《人生》《在困難的日子里》《驚心動魄的一幕》《風雪臘梅》《青松與小紅花》《匆匆過客》《夏》《優勝紅旗》《黃葉在秋風中飄落》《基石》《姐姐》等等。這些小說里雨雪意象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雨雪意象奠定了路遙小說整體的情感基調，蘊含有豐富的情感。對路遙作品中雨雪意象的分析研究，有利于我們更深入地解讀路遙作品，了解其創作心理，這對研究路遙的小說具有很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一 艱辛生活環境與人生境遇，堅定了作家雨雪意象的選擇

陜北是一塊中國文化傳統極為豐厚的土地，是譜寫和記錄生活在黃土地上的陜北兒女世世代代與艱難環境和坎坷命運進行頑強抗爭的奮斗史，也是一篇篇敘述和演繹他們不屈不撓、意志堅定、堅守信念、向往和追求美好理想情操、勇于斗爭的一系列動人故事書寫，這種信念堅定、敢于斗爭、在苦難中堅守的精神品質，在路遙的個人成長經歷、及其他的一系列小說作品中的主人公形象上得以充分而鮮明的展示。

路遙作品主題大多是在歌唱這塊給以他無私的愛的神奇的黃土地；歌唱生活在這塊黃土地上寬厚仁慈、可親可敬的人民。從生活環境上看，陜北地區常年干旱少雨，雨雪往往能緩解旱情，是帶來豐收的預兆，它和飯碗密切相關，和人的生命息息相關，如果長時間不下雨人們心里都會很憂郁。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一文中路遙曾說過：“對雨雪的崇拜和眷念最早也許是因為我所生活的陜北屬嚴重的干旱地區?！瓱o論下雨還是下雪，便會看見父母及所有的農人，臉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悅的笑容。要是長時間沒有雨雪，人們就陷入愁苦，到處是一片嘆息聲，整個生活都變得十分的灰暗?！盵2]227可見雨雪對于生活在貧瘠干旱的黃土高原上的人們來說是多么的重要。對路遙而言，這一對雨雪的深深情感更為深厚和濃郁：“深夜，一旦外面響起雨點的敲擊聲，就會把我從很深的睡夢中喚醒，即便是無聲無息的雪，我也能在深夜的床上感覺到它的降臨?！盵2]227對雨雪懷有深厚而又真摯的情感。這種對雨、對雪的深深的眷戀和喜愛，讓他在小說創作中自覺或不自覺地經常運用雨雪意象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

于作家自身而言，路遙的一生始終都和困難坎坷相伴，以致在作品中表現出來的是普遍的孤獨與憂郁。路遙在困難的日子里，經常自己一個人跑到荒郊野地里，在農人收獲過了的土地上尋覓被遺留下了的玉米?；蛲炼箒沓漯?。童年的貧困生活窘境，饑餓痛苦的情景，成為路遙內心聚集沉淀的陰影，對他后來的創作產生深遠的影響。路遙過繼給伯父后家人就很少來看望他、關心他，使他沒有能夠享受到人間最溫暖、最純潔父母之愛和兄妹之愛，也使路遙心靈里受到極大的創傷。以及后來的婚姻家庭的破裂、人生失意、生活困窘等等這些感情上、生活上的挫折失意，猶如一場場狂風暴雨敲打著他的肉體和心靈，使得路遙在同齡人中注定要產生一種孤獨壓抑與憤懣抗爭的情緒，形成了一種憂郁孤寂的性格。這些多樣的情緒和性格一旦與下雨時，細密的雨絲飄然而下，綿長寂寥；下雪時，漫天的雪花孤寂飄零，周圍大地呈現出一層層、一片片的朦朧美的景象相感相融。纏綿的雨絲、輕冷的雪花，更能切合路遙的心境，激蕩著作者的情緒，他可以在雨中漫步，雪中沉思，可以感受到整個自然就是慈祥仁愛的父母?！坝晏?，雪天，常有一種莫名的幸福感。我最愛在這樣的日子里工作；靈感、詩意、和創造的活力能盡情噴涌?！盵2]227于是雨雪意象自然而然地、理所當然地、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成為他描述生活環境，表達憂郁孤獨情感，書寫理想愿望的意象。因為意象一旦進入作家的情感，它就不是原先的純自然景物，而是被賦予了多種意義，融匯著作者不同情感、內涵豐富的意象。

二 雨雪意象：渲染故事沉郁厚重主題

正如魯迅先生《藥》的開頭“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盵3]31，一開始就為小說奠定深沉厚重主題，也暗示故事線索、情節展開和發展趨向，以及隨之而來的人物出場、形象塑造?！?/p>

同樣，在路遙二部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作品中，作者擅長運用雨雪意象，來渲染濃郁悲涼氣氛，奠定深沉厚重主題。成為故事情節展開和發展的背景，以及塑造人物形象，預示人物故事未來的坎坷和希望。

《平凡的世界》開頭“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濛濛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S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盵4]3表面上看是天氣的描寫，實際上對整個故事完整的濃縮和概括，奠定了整本書的情節基調和人物命運的走向，也預示中國鄉村的窮困凋敝即將過去，但離國富民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然而卻使人總算看到了希望的故事背景。同時也為下文孫少平、孫少安等人物命運、故事情節展開奠定了沉重艱辛的基調，為后面在故事敘述中塑造和贊美主人公在艱難生活環境中頑強抗爭的意志和信念的同時，極力書寫他們在困難面前勇于斗爭、不屈不撓的美好品質與堅定頑強的精神信念。對小說主題進行了強有力的鋪墊和夯實：小說中的生活和人物雖然平凡，但人物在一系列的生活經歷中所表現出來的頑強意志、抗爭精神是值得贊美和借鑒。同時也暗喻中國改革的春天即將到來，但現在還需要時日等待?！m為雨雪環境描寫，但其意蘊豐富深遠。雨雪環境的描寫和雨雪意象的生發，讓人在看到希望的同時又深感壓抑。

《人生》開頭：“農歷六月初十，一個陰云密布的傍晚，盛夏熱鬧紛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來；……只聽見那低沉的、連續不斷的嗡嗡聲從遠方的天空傳來，帶給人一種恐怖的信息——一場大雷雨就要到來了?！盵2]3就是在這樣一個陰云密布的日子里高加林提前回來了，他的教師職位被大隊書記高民樓的二兒子頂替了，意味著他從此之后就成了一個農民，他的內心正如同這雷雨一樣，要經歷一波三折，雷雨無情地敲打著他的心靈，這并不是他的能力不行無法勝任這項工作，而是權力使他無法再繼續工作，年輕好勝的他不甘心，要去找高明樓理論。

《匆匆過客》以“雪”開篇：“灰暗的云層在頭頂靜靜地凝聚著，空氣里滿是潮濕。憑老經驗，看來另一場大雪就要降臨了——”[2]385，最后以“外面已經變成銀白的世界。飛舞著的雪花打著旋兒，紛紛揚揚地飄落著?！盵2]388結尾，通過對生活中“買車票”“讓車票”，最后自己被深深地感動的、凡人凡事的生活片段故事描述，用“雪”前、“雪”后的景象描述，鋪墊和映襯自己經歷事件后情感上的波動和變化，謳歌平凡人身上樂于助人的互愛互助品質，充分體現和展示了短篇小說“寫有包孕片刻”的特點。

《驚心動魄的一幕》敘述一位以人民利益為重、一心為民的縣委書記馬延雄，憑著頑強意志和對黨的無限忠誠，在狂風暴雨中經歷各種艱難險阻回到縣城，制止了“紅總”和“紅指”兩派群眾的武斗，最后獻出自己生命的故事，塑造了無私為民、勇于犧牲的共產黨員形象?！讹L雪臘梅》中在城里招待所干臨時工的馮玉琴，經歷一夜暴風驟雨的洗禮后，為了堅守自己純潔的愛情，抵御住只要嫁給高干子弟就能夠留城工作和享受，以及權勢們的各種威逼利誘，最后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城市、離開了曾經愛過、并想托付一生但他卻為了留城而與自己變成陌路人的戀人康莊哥，在第二天黎明離開了這個充滿權欲橫行、利欲熏心的城市，回到了黃土地的懷抱。

綿綿細雨，絲絲寒意；紛紛雪花，哀哀愁情。凄涼環境渲染烘托出人生艱難、命途多舛、孤獨無助等情感，準確恰當的雨雪意象運用，能夠使作者的情感和思想得到最具體的表現。路遙小說中的雨雪意象有著豐富的蘊含，讀路遙的作品能感受到心靈的震撼，用自然界里平凡的物象表達了內心的種種思緒，達到讀者與作者心靈的共鳴。雨雪中有哀怨，雨雪中有歡欣，雨雪中有希望。路遙在對雨雪的沉思和描述中展現自己獨特的情感意志，升華了小說的主旨。

三 雨雪意象：再現生活的苦難和抗爭

悲涼傷感的雨雪情景一旦和詩人的愁苦心境相遇，就成為一種無奈并與之抗爭的符號，成為生存艱難、人生坎坷、理想破滅、情仇別恨的象征。在小說故事敘述中合理恰當地融入作者情感的物象描寫，會使小說顯得更加含蓄深婉，富有詩意。雨雪意象為路遙小說作品提供了深邃而廣闊的心靈抒情空間。作品中的雨雪仿佛是作者的淚水和悲情，無聲無息傾訴著作者的哀怨情仇和苦難抗爭。小說《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黃葉在秋風中飄落》的劉麗英，《在困難的日子里》的馬建強，《風雪臘梅》中的馮玉琴，《驚心動魄的一幕》的馬延雄等人物形象，或是由于生活的貧窮而備受鄙視，屈辱；或是不平等婚戀的尷尬，無奈；或是信念堅定，意志頑強，為人民力克艱險，勇于犧牲的共產黨員等，他們敏感倔強的內心雖然在生活中不斷地受到侮辱和傷害，然而他們并沒有低頭妥協，而是依靠自己的精神意志進行著堅決的抗爭。

《平凡的世界》：“冬天殘留的積雪和冰溜子正在雨點的敲擊下融化，……風依然是寒冷的?！盵4]3“雨中的雪花陡然間增多了，……給這灰蒙蒙的天地間平添了一絲睡夢般的陰郁?！盵4]5這樣的雨雪天氣，這樣的社會背景，呈現出那個時代人們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雙重匱乏的無奈，孫少平、孫少安一輩以及他們父輩身上在當時經濟上的貧困、政治上的影響下，從生活上到心理上都備受煎熬，雨雪的飄然而至為這樣的氛圍增添了一絲絲的凄涼寒意。在這樣彌漫著時代特色的天氣里，校園的南墻根下排起了十幾路縱隊，但孫少平卻沒在這隊伍里，等到同學們都散去了，他才出現在食堂里?！斑@個節令對于來自農村的貧窮的孫少平來說，亦是一場災難：……”[4]6吃不起白面饅頭，甚至連五分錢的菜也買不起的孫少平，最后一個來到飯場，準備把別人吃剩的菜湯取走。對雨雪的描述，既借助雨雪情景來遮掩這個貧窮少年生活的艱辛困窘、孤獨無助的現實，又更有力地渲染和突出孫少平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堅韌頑強，積極上進的自尊心。景是情感的寄托，所寓之情盡顯景物，增添了敘事的藝術魅力、完善了人物形象塑造。

再如《在困難的日子里》：主人公我：馬建強，以優異成績考入全縣唯一的一所高中學校，父親實在無力供我，但在村民的勸說、甚至恐嚇下不得不繼續供我這個遲早要出人頭地的“貴人”。在學?！凹庾影唷崩?，除了我是農民的兒子外，全班所有的同學都是干部子弟，雖然他們尊重我一個鄉巴佬孩子竟然能奮斗進這個“尖子班”，但貧富懸殊的差距常常使我受到他們的鄙視、嘲笑和捉弄。是雪景，給予滿是自卑、常常被餓得頭暈目眩的我以精神上安撫和對未來美好前程的向往，“雪景是那樣莊嚴，尤其是黃昏，大地上那種單純，無邊無際的、模模糊糊的白色，會使人的內心變得非常恬靜和諧。感情豐富的人，會在這樣的時刻產生詩的聯想，畫的意境，音樂的旋律?！盵2]325

然而，貧窮導致的饑餓、屈辱、鄙視時刻考驗著我：馬建強，克服苦難，改變現狀是我孜孜不倦的追求，也充滿著濃烈的悲劇色彩。當班上生活干事吳亞玲同學暗中多方面地、變著法兒地幫助我而使她蒙受來自同學和自己的誤解、以及我被同學們的誤會時，比如當我知道吳亞玲叫我去她家干活，不是因為她家確實需要幫忙，而是想變相幫助我時，頓時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這精神上的傷害比肉體上的饑餓更讓人揪心，內心不由得升起涼意，這雪也仿佛知道我此時的內心而變得慘白和凄涼：“雪似乎也不像過去那般晶瑩可愛，而有點慘白，又被黃昏的色彩一涂抹，看起來頗有一點凄涼?！盵2]325

我決定離開學校，可又能上哪里去呢？饑餓已經讓我快支持不下去了，這時灰暗的天空中又飄著雪，這對于饑寒交迫的我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拔菁股系臒焽枥镲h曳著一縷縷灰白的碳煙，都融入了鉛一般沉重的天空，冷颼颼的小北風夾著細小的雪粒迎面打來，像無數碎針刺著一般扎疼?！盵2]327我該怎么辦？躺在雪地里，我想到了一個個因關心自己而蒙受痛苦的同學、想到了自己的委屈、想到了勞累的父親、想到了……，雪，越來越密，越下越大，最后是班主任李老師“在我面前的雪地上轉了一圈又一圈……”[2]329后把我帶回學校。

在《黃葉在秋風中飄落》里，劉麗英和高廣厚的矛盾沖突終于在一個雨夜的夜晚爆發?！熬旁孪卵?，連綿的陰雨開始下個不停。白天，雨有時停一段時間，但天氣從來沒有晴的意思。大地和人的心都泡在濕淋淋的雨水里，顯得很沉重。學校的院子里積滿了水；院子下面的公路變成了稀泥漿，被行人的腳片子踩得亂糟糟的。這樣的天氣是最令人煩躁的，聽聽麗英對高廣厚不斷加驟的咒罵聲就知道了?！盵2]97劉麗英終于和憨厚老實、兢兢業業教書育人的高廣厚老師鬧離婚了。通過第三人物盧若琴在變幻多樣的雨景中對高廣厚復雜多變命運的關切描寫，再現高廣厚在凄風苦雨中備受煎熬。清冷的雨景和人的愁苦孤寂心境相遇就成了一種悲涼的藝術符號，它代表著仕途的坎坷，理想的破滅，無盡的鄉愁以及對前途無望的生命的悲涼，無邊無際的雨絲則織成了悲苦的世界。

在《風雪臘梅》中所長的兒子看上了馮玉琴，不斷接近她、騷擾她，他母親也經常來做她的工作，“今晚在這大風大雪里，他們母子又不辭勞苦地做她的工作來了?！盵2]372為了保護和堅守自己和康莊哥的這份純真愛情，馮玉琴要把這一切寫信告訴她的康莊哥時，康莊哥冒著風雪進來了，可他不是來看望她，而是來替所長的兒子勸說她。當她知道他的意圖后心徹底涼了，“窗外的暴風雪叫得更猛了，將大把大把的雪揚在窗房上，啪啪直響，遠處的街道上，傳來了風吹電線發出的尖銳哨聲?！盵2]372此時馮玉琴內心承受的痛苦正如這暴風雪一樣激烈而肆無忌憚，最后她堅決地辭退招待所的工作，并與她心愛的康莊哥訣別，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這個充滿權勢掌控、金錢交易的城市。

特別是在經歷了多次投稿挫折、幾乎想放棄中長篇創作而回歸短篇創作，但最后被作家兼編輯的秦兆陽發現和垂青，刊載于1980年《當代》第3期的《驚心動魄的一幕》，不但使路遙重拾繼續中長篇小說創作的信心和勇氣，更重要的是他對文革的理解和馬延雄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扼@心動魄的一幕》中，文革時期參加武斗的革命群眾分裂為“紅總”和“紅指”兩派，在被“紅指”保護，“紅總”通緝的馬延雄，為了能制止兩派武斗繼續惡化并傷及更多無辜的群眾，憑借堅定的意志和信念，在風雨交加的夜里徒步走回縣城：

“雨啊，停一停吧！看他向前走一步夠多困難。他饑餓，他勞累，他寒冷，他脊背上的傷像刀犁一般疼……

雨啊，再下大些吧！把他攔擋住，不要叫他再往前走了。要知道，他往前走一步，就向苦難靠近一步！

雨繼續嘩嘩地下著，他繼續踉踉蹌蹌向前走；跌倒了，再爬起來，再向前走……”[2]241

……

“歷史啊，請不要忘記：一九六七年，一個深秋的雨夜，在中國北部這塊山地上發生了怎樣令人心酸的事情！

……就這樣，他告別了要保護他的人們，又向要捉拿他的人們走去。他冒著瓢潑大雨，走著、滾著，爬著，從黑夜走到黎明，從石門公社的大山深溝里向縣城走來，向縣人委這個大禮堂的門口走來……”[2]244

就是在這樣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馬延雄經過暴風驟雨的洗禮，歷經艱難跋涉的考驗，在天亮之前趕回了縣城，制止了兩派群眾的武斗。用雨夜變幻多樣的情景描述和自己對人物命運隨之而來的情感跌宕起伏，塑造出一個一心為民，歷經坎坷仍堅定不移的共產黨員形象，充分展現了作者對人物命運的關懷和期盼。這樣變幻莫測的雨景，以及人物在疾風驟雨中仍然信念堅定，意志頑強，莫不讓讀者深深地品味到：在中國社會環境最艱苦、最復雜、最惡劣的文革時期，正是因為有馬延雄，以及象馬延雄這樣一個個、一群群憑借對黨忠誠、無私無畏、力排艱險、執著勇敢的拼搏精神，經歷一次次風雨，克服一個個困難、在中國社會主義道路上帶領著人們走向光明、走向希望。這也許就是親身經歷文化大革命并參與其中運動的路遙，對自己精神上、肉體上的深刻救贖和洗禮。

四 雨雪意象：象征美好品格和對未來充滿希望

雨雪作為一種常見的自然現象，往往還被作家賦予一定的精神情感意義，雨雪清洗的不僅是空間世界，也清洗了人的心靈世界。在雨雪意象中作者可以靈活而又充分地表達和傳遞自己領悟到的人生哲理，一切的利欲權勢在雨雪意象的沉思靜觀中都會被洗凈，把人從塵世現實帶入理想世界。

《平凡的世界》開頭“細蒙蒙的雨絲夾著一星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但那真正的春天還遠遠沒有到來?！盵4]3一段雨絲和雪花情景的描寫，寓意著的寒冷的冬天即將過去，但需要努力，需要堅持，溫暖的春天會在這堅持與努力中到來。孫少平沒有被現實的苦難打倒，經過雨雪的洗禮后他更加積極面對生活。

《姐姐》中姐姐不顧家庭反對，力排萬難與插隊知青高力民相戀。后來高立民返城并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但還與姐姐保持著書信來往，在一個下雪天里，姐姐讓我去買二斤羊肉，等待求學的愛人歸來，然而姐姐等來的不是自己的心上人，而是立民的絕交信。姐姐看完信后跑出屋子“外面的風雪更大了，地上已經積起了厚厚一層荒雪，山白了，川白了，結了冰的小河也白了，遠遠近近，白茫茫一片”[2]366，姐姐靜靜地坐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皽喩砩舷赂采w著雪，像堆起來的雪人一般，……變成了一座白玉石雕成的美麗的雕像?！盵2]366……爸爸牽著我和姐姐回家時，嘴里嘟嘟囔囔地說“好雪啊，這真是一場好雪，明年地里要長出好莊稼的?！盵2]366這里雪預示著打擊過后新的希望，就像明年地里的莊稼會長得很好一樣，姐姐和我們這一家人的日子也會好起來的，姐姐不會因為被心愛人的拋棄而一蹶不振，反而會更加堅強地活下去。今年的雪下得很好，意味著明年的莊稼也會長得很好，經歷并承受打擊后的姐姐將來的生活也會好起來，大雪讓姐姐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將堅強地走完剩下的路。

《風雪臘梅》中馮玉琴毅然決然離開城市、離開康莊哥，“第二天黎明，騷動了一個晚上的暴風雪完全靜下來了，但天陰得很重，雪花兒照樣輕悠悠地飄落著。大地被厚厚的積雪包裹起來顯得潔凈而莊重，喧囂的城市變得靜悄悄的了?！盵2]372此時的馮玉琴辭退了招待所的臨時工工作，堅定地與她想生活的城市、與她心愛的康莊哥作最后的訣別，離開這個充滿著權勢掌控、金錢交易的城市，決心要像寒冬臘月里傲雪綻放的臘梅花一樣，即使是極度惡劣的環境中也要保持自己純潔高貴的品質，此時此刻內心的暴風雪和自然的暴風雪同消同止，馮玉琴的純潔心靈在雪的映襯下更加的高尚，像清香的臘梅一樣令人尊敬、令人喜愛。

《青松與小紅花》中，吳月琴是留在村里插隊的唯一知青了，當公社書記聽說她教孩子們唱“黃色歌曲”，叫她去辦公室訓斥了一頓，吳月琴很委屈，走出辦公室后，天空中下起了細雨，“雨漸漸大起來了，黑暗中，風雨無情地抽打著她發燙的臉頰，濕透了的衣服冰涼地貼在身上，痛苦難耐?！?，[2]378“風雨越來越猛烈了，整個天地間就只有風雨這樣單調而復雜的聲音?！盵2]378這時候運生出現了，在月琴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給了她溫暖。他和她肩并肩向學校走去，在吃完烙餅和米湯后，月琴從墻上摘下小提琴，神采飛揚地拉起來?！扒俾暫痛巴獾娘L聲雨聲摻和在一起使這沉靜的夜晚變得熱烈而激昂?！盵2]379就這樣，在候運生一家人的關懷下，她更加積極地面對生活。人間的真情是不會因為雨的沖刷而褪色，相反在大雨中更顯出人與人之間親情的可貴與美好。這就是黃土地上生活的人們，用真心地去幫助和安撫每一顆受傷的心靈。

五 結語

作者的情感固然可以通過敘事來表現，但意象的運用更顯得小說意味深長，達到讀者與作者心靈的共鳴?？v觀路遙的小說，無論是前期的還是后期的作品，始終貫穿的意象就是雨雪意象，這和陜北沉郁厚重的人文精神，干旱貧瘠的自然狀況，作者的性格特質都有關。雨雪意象奠定了其小說沉郁厚重的風格，象征著生活中的各種痛苦和磨難，蘊含了作者憂郁孤獨的性格特質，象征主人公純潔高尚的心靈和對新生活的希望，雨雪意象的運用更好地表達了作者的情感世界，升華小說的主旨。讀路遙的小說常常給人心靈的震撼，能從其中感受到人格力量的偉大，感受到他對普通人命運深刻、持久地關注。他所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形象，給了社會底層特別是正處于奮斗中的青年，以永遠的感情共鳴與精神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