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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聯大詩人新詩傳播中“頹廢”詩學的現代性演繹
——以1940年代馮至、杜運燮、鄭敏的讀者批評為中心

2022-03-17 19:21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 2022年2期
關鍵詞:鄭敏馮至西南聯大

田 源

(四川美術學院 通識學院,重慶 401331)

抗日戰爭的硝煙迫使學術文化陣地南移,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轉至湖南,之后又遷至昆明,成立西南聯合大學。遷移奔波的顛沛流離令人倍感疲乏,戰爭在聯大教師學生的心里形成痛苦的烙印,馮友蘭撰寫校史時以校歌為據指出“南遷流離之苦辛”,碑銘的開篇題辭為:“更長征,經峣嵲。望中原,遍灑血?!?1)西南聯大《除夕副刊》主編.聯大八年[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第5頁??缭桨雮€中國的傷痛奠定悲壯的情感基調,戰爭摧殘了鮮活的生命,罹難的悲痛人生既有個人的經驗,也是民眾悲苦處境的折射。

西南聯大詩人群正是在痛苦的民族創傷中形成的文學團體,他們雖然遠離了喧囂廝殺的戰場,但深重的民族災難賦予詩人強烈的危機意識,除了老一輩詩人馮至以外,還有飽受炮火槍彈與轟鳴警報襲擊的“西南聯大的一些更多的年青詩人,有杜運燮,有鄭敏”(2)李瑛.讀《穆旦詩集》[N].益世報·文學周刊,1947年9月27日。。偏安一隅的詩人借助大后方的天然屏障,馳騁于寧靜而廣闊的精神領域,簡陋的物質生活條件反倒使他們的心靈變得富足。讀者批評視域中西南聯大詩人生活在低矮的屋檐下,他們身著破舊的衣服,有的甚至和難民形貌沒有兩樣,但是這些外在的窘迫絲毫不會影響“那點對于心智上事物的興奮”(3)王佐良.一個中國新詩人[J].文學雜志,1947,2(2)。鐫刻在杜運燮腦海里的西南聯大“既有戰時物質條件的貧乏,也有‘笳吹弦誦在春城’(聯大校歌歌詞)精神上的十分富有”(4)杜運燮.西南聯大現代詩鈔·書前[M]. 西南聯大現代詩鈔,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7,第1頁。。

一、好奇心思與悲劇凝視

西南聯大詩人的新詩創作將人生的災患與苦難書寫得淋漓盡致,1940年代的讀者對于這些災難的評價具有人類痛苦的永久屬性。悲痛欲絕的頹廢意識源自詩人們強烈的好奇心理,在它的驅使下通過敏銳的洞察力探尋到普遍的人間悲劇。

杜運燮童真的好奇心在讀者批評里顯得輕快靈動。袁可嘉揭示其“頑童的世界”,游走于諷刺與贊頌的筆鋒“到處無不有新的發現,活潑而優美”(5)袁可嘉.詩的新方向[J].新路周刊,1948,1(17)。杜運燮輕松詼諧的詩風始終葆有一顆頑皮淘氣的純真童心,對周遭的一切持有好奇探索的心理。袁可嘉引用杜運燮《閃電》和《?!分械脑娋渥鳛楹闷娴膽{證,“閃電”在杜運燮的眼中變成了一位言辭迅猛的陳述者,積蓄的豐富飽滿的語言渴求在瞬間傾倒,發出控訴:“你的救世情緒太激烈”,閃耀刺眼的光線與轟鳴震耳的雷聲被擬人化,亢奮的情緒爆發出更大的能量,雷霆與暴雨便是閃電的忠實隨從,象征著暴烈熾熱的情感,從天而降的雷雨讓閃電“想在剎那間點破萬載的黑暗”,自然的閃電與詩人心中的怒火重疊,憤憤不平的情緒始于無邊黑夜中的壓抑和窒息,詩人的好奇心令自然的景象詮釋出憤懣的頹廢意識。袁可嘉還列舉《?!返脑娋洌骸昂唵蔚膫ゴ?,偉大的簡單,/一句話不憚煩講了又講”,海浪的聲音單調又宏偉,同樣的話語被反復提及,翻滾的海洋拍打礁石、船只引發的聲響各不相同,無數次的回響,無數次的遺忘。詩人的好奇心揭示大海的秘密,枯燥簡潔的濤聲構成偉岸的海洋,它卻不能洗刷痛苦的頹廢痕跡。

杜運燮的好奇心里蘊含著一種“向上”的永不言棄的探索精神。默弓認為《山》里的“追求,所以厭倦,所以更追求”精辟地“道出一種不倦的向上精神”,即使大山雄偉的景象為詩人注入自然的生命活力,但現實瑣碎的生活仍讓人深感煩厭,這是現代人普遍的存在寫照,杜運燮煩躁的心緒在自然的懷抱里化作繼續奮進的篤定抉擇,就算前方崎嶇坎坷,也要抱定探求的決心勇往直前。默弓從杜運燮面對苦難的深厚毅力,聯想到西南聯大年輕詩人也具有相同的品質,他們“有著年青的向上的心,和對于生活的執著的愛,因此表現他們作品里的是一片赤誠,堅定而實在,沒有半點浮夸和囂張”(6)默弓.真誠的聲音——略論鄭敏、穆旦、杜運燮[J].詩創造,1948(12)。

唐湜把《井》里“靜默,清徹,簡單而虔誠”作為杜運燮“完成自我人格的理想”,讀者還列舉該詩的另外三句:“但我只好被摒棄于溫暖/之外,滿足于荒涼的寂寞:有孤獨/才能保持永遠澄澈的豐滿?!痹娙艘云降屓坏男木承垂陋?,超越了局促不安的頹廢墮落,知足地構建自我“完整和諧的世界”。唐湜還引用《山》第二節:“你愛的是高遠變化萬千的天空,/有無盡光熱的太陽,談吐風雅的月亮”,聳入云霄的山峰象征詩人執著攀越的意念,想象力在生命的巔峰感受日月星辰的氣度,安享風和日麗的冬季時光。唐湜認為杜運燮無限接近天際的向上沖刺的心靈猶如高高的山脈“植根于茫茫的平原”(7)唐湜.詩四十首[J].文藝復興,1947,3(4)。。平原與高山形成強烈的海拔落差,杜運燮攀登的信念將痛苦的頹廢意識掩埋在平庸的現實里,苦難也隨之完成超脫與躍進的升華。李致遠引用《山》最后一句:“因為你只好離開你必需的,你永遠寂寞”和《井》第五節:“你們也只能擾亂我的表面,/我的生命來自黑暗的地層,/那里我才與無邊的宇宙相聯”,表達“向上”的類似觀點,其中生命分裂與融合的辯證關系顯露出“偉大的平凡(Great Commonplaces)”,超越生命的苦難升華也顯得“極其自然而又深刻,在平凡中蘊含著豐腴的哲理”(8)李致遠.《詩四十首》讀后[J].世紀評論,1948,4(11)。。

馮至的好奇心表現為深沉朦朧的意識。讀者楊番說:“他靜觀,他默察,他沉思,他乃有詩。由近及遠,撫今追昔,以小喻大,一個對照,一個比譬,起承轉合,展縮息動,極有分寸地托出一個意象,一個觀念……含蓄,慰藉,說了而又說不盡,他顯露他的天地,又要你去追尋他的天地?!?9)楊番.讀《十四行集》[J].詩,1942,4(11)。馮至安靜地俯察世間萬物,又默默地體察其中真諦,沉靜的思索令由好奇心捕捉到的日常意象通往宇宙人生的深邃空間,給讀者意猶未盡的韻味。李廣田援引由馮至翻譯的里爾克寫給一位青年的信函,短視目光造就貧瘠困乏的生活,與其抱怨索然無味的生活,還不如“怨你還不配作一個詩人來呼喚生活的寶藏”(10)[奧]里爾克.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M].馮至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38,第3頁。。馮至的好奇心如里爾克對枯燥生活的卓絕洞察,重新挖掘著貧瘠匱乏的生活,他呼喚著“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包裹著探索欲望的好奇心在李廣田看來“就是仁心,就是柔嫩的心,就是那可以感受一切的生命,這是一種力量。這個,不但使詩人在那平凡的事物里發見那最不平凡的,而且使詩人有表現的力量,使他表現得非常強烈”(11)李廣田.沉思的詩——論馮至的《十四行集》[J].明日文藝,1943(1)。。馮至的好奇心是柔軟細嫩的仁愛之心,具有原始的偉力,在非同尋常的洞見里展露日常生活的苦痛。

鄭敏的好奇心閃爍著感悟的智慧之光。讀者默弓抄錄鄭敏詩歌《獸》的詩句:“言語只遺漏了思想,知識帶來了/偏見,還不如讓粗獷的風吹遍……而后注入笨拙的形態里/一個生命的新鮮強烈?!爆F代文明盡管在政治經濟層面引領人類前進,但緊縮的內心與善變的靈魂改變了以往單純和睦的人際關系,精密多樣的話語和層出不窮的知識建構著個性化的體系,彼此間無法通融,陰謀、算計、固執等性格和伎倆造成現代人孤獨焦慮的精神痛苦。

鄭敏由日?,F象深入頹廢本源,嘲諷現代社會的同時渴望回返原始的純真,蠻荒的野性靈魂對現代的價值淪陷的補充。正如西蒙斯所言:“或許我們欲求野蠻的人。人類,古老而永恒的人類,新鮮的血液需要注入偶然生成的劇烈痛苦之中?!?12)Cited by Donato,The Script of Decadence,p.44;quoted and translated by Weir David,Decadence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ism,p.28.鄭敏的好奇心不再是簡單的觀察,而是融入了詩人的對比與深思,默弓從詩中“看出一個豐盈的生命里所積蓄的智慧”(13)默弓.真誠的聲音——略論鄭敏、穆旦、杜運燮[J].詩創造,1948(12)。。日常意象賦予詩人別樣靈感,她用智慧去摸索痛苦的角落,黑暗里的燭光“卻影影綽綽地喚醒知性的好奇,也加強了想像力”(14)鄭敏.思維·文化·詩學[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4,第196頁。。鄭敏借助微弱的好奇光影,熔鑄智慧的力量,彰顯出宏大的詩學悟性,現代人的頹廢處境在遙想遠古的時空穿越里被進一步放大。

鄭敏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窺視死亡的頹廢影像。唐湜列舉鄭敏詩歌多處與死亡相關的詩句,分裂的生命里“冷靜的忍受著死亡,/并且將死亡投擲給敵人”(《死》),被死亡模糊的“那消逝了的每一道光明,/已深深溶入生者的血液”(《時代與死》)。唐湜列舉《寂寞》的詩句:“‘死’在黃昏的微光里/穿著他的長裳?!被璋滴⑷醯墓饷Ⅻc綴頹廢的華麗外袍,讀者將死亡看作詩人“最忠實的伴侶”,鄭敏在生與死的分裂中認清死亡向生存轉化的本質,果斷拋棄人類荒誕、卑污、不堪的感受融入漫無邊際的空間,死亡帶走了丑陋枯萎的頹廢情緒,好奇心的超越因素是“一個愛的結合”,這是一種回歸母性的仁慈關愛,它引發了詩人對幸福的遐想和憧憬。唐湜抄錄《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的死訊》的詩句:“理性/扶著她強壯的手臂,自/人性的深谷步入真實的世界?!彼劳龅目嚯y被圣潔的“情感”和不屈的“理性”分解,頹廢的意志上升為純粹的人性。鄭敏盡管把她祈禱的愛比作“光滑的魚身”,短暫且易遁逃,但唐湜堅信“愛著的那時間”穿越悲苦的剎那,并最終生成了永恒的契合與“永久的愛”(15)唐湜.鄭敏的靜夜里的祈禱[A].轉引自王圣思選編.“九葉詩人”評論資料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第268-270頁。。

從日常生活的好奇洞察到愛的呼吁,不僅升華了苦難的頹廢意識,而且在精神層面實現了復雜人性的救贖,愛的饋贈與傳遞既帶有時間的永久性,又具有對象的廣泛性,除了自愛和向需要援助的人伸出幫手,西南聯大詩人還“愛那些虛弱和惶恐不安的生命”(16)[美]艾·弗洛姆.愛的藝術[M].李健鳴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第36頁。,從而直面悲苦的頹廢世界。

二、災難彌漫與痛苦人生

在好奇心理的支撐下,西南聯大詩人開啟了詩歌中痛苦的頹廢抒寫。鄭敏和杜運燮詩歌批評里的災難真實再現了底層人民的疾苦。袁可嘉指出鄭敏詩歌思想力“來自沉潛,明澈的流水的柔和”(17)袁可嘉.詩的新方向[J].新路周刊,1948,1(17)。。唐湜認為鄭敏如她詩中所寫的那只沉著的老鷹,飛翔的雄姿不是為了遠離現實世界,而是運用縝密的思考和寧靜的探索迎接“那最后的搏擊”,穩健地在天空盤旋,鄭敏像思想者的雕塑,渾身的“筋肉突起如連綿的山谷,思想的力量乃蟠結在額上。當宏大的生命力從深思里找到了它的方向后,它自然會鷹隼似的從高空下降,作神圣的一擊”(18)唐湜.鄭敏的靜夜里的祈禱[A].轉引自王圣思選編.“九葉詩人”評論資料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第271-272頁。。鄭敏的搏斗帶有厚重的思想導向,在某種程度上暗示鄭敏陰柔婉約的詩歌美學風格。

默弓認為鄭敏的詩歌《清道夫》“借一個清道夫的眼睛,看出一切的凌亂,說最好讓它們早些結束,但對于昨天可也沒什么悔恨”。詩人用自然的風、雨、云、雷象征昨日的憂傷和悲痛,她想“讓必須呈露的早些呈露,/讓虛偽的掩飾早些結束”,詩人書寫往昔苦難“都為的是催促/人們在今天的晨曦里/邁進一步”,可是麻木的人群就好似清道夫看到的“凌亂的”廢品止步不前,清道夫盡管可以清掃大街的垃圾和污垢,卻不能滌蕩人們內心的陰霾和苦楚。默弓又解讀《殘廢者》,詩中的“我”是一個殘疾人,身體“缺少著手,缺少著腳”,讀者認為它“又是多么真實動人”,鄭敏懷著極沉痛的心情寫道:“唯有讓更多的痛苦彌補/你正痛苦著的創傷?!睔埲钡纳碥|配上孤苦的靈魂,莫大的苦痛在讀者心中升騰,拯救痛苦的良藥竟是與之并列的其他痛苦,不斷積累和賡續的痛苦讓疲乏的身心受到頹廢的摧殘,苦難的印記便愈發顯著。

鄭敏對底層人民的苦難書寫在唐湜的批評里表現出更為慘淡的悲哀。同樣是《殘廢者》一詩,唐湜的評論相比較于默弓的分析,痛苦的程度更大,讀者認為該詩的主人公吟唱“不幸者的哀歌”,殘疾的身軀和殘缺的世界重合,鄭敏怨恨地申辯道:“這世界并不完全,不完全/卻在我的身上達到了極點?!敝щx破碎的世界就像喪失手腳的“殘廢者”給人“一種無望的煢獨與一種可愛的悲憤”,主人公“幽幽的聲音其實也是轟轟然的叫喊”,唐湜聯想到“里爾克的《聲音》(Die Stimmen)”,來自“殘廢者”身體幽暗處“的歌曲與《聲音》中的那個‘瞎子的歌’里的‘無盡的叫喊’一樣是極其凄涼的呼號”(19)唐湜.鄭敏的靜夜里的祈禱[A].轉引自王圣思選編.“九葉詩人”評論資料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第272-273頁。。

杜運燮采取相對柔和的“沉思”來轉化苦難。唐湜認為杜運燮的詩歌“深厚有力像老年人的說教,輕快從容又像一枝箭射出去又落下來”(20)唐湜.詩四十首[J].文藝復興,1947,3(4)。。詩人輕松詼諧的筆調里飽含哲思的老成與自在,像一位諄諄教導的老者對一切事物娓娓道來,讀者列舉《登龍門》的詩句:“造物者在沉思:豐厚的靜穆!……為作品的完成,他要不倦地思索?!痹娙藦膶Α霸煳镏鳌钡某了贾屑橙∩脑慈?,寧靜肅穆的氛圍營造出豐富厚重的意象,這為杜運燮的詩歌創作提供了專注和自信的動力,孜孜不倦的考量在思維意識里試圖擯除苦難的陰影,這是詩人理想的最高境界,但他目睹靜寂的“帆船”在湖中“慢慢航行”后“頓感寂寞”。虛無的沉默在李致遠的批評里是沉潛思想里的苦苦求索,讀者引用《算命瞎子》的詩句:“彈奏又彈奏,渺茫地摸索門縫后面焦慮的呼喚聲”,認為這“令人回味無窮”的詩句是詩人“通過了對生活深澈的觀照(Anschanung)才得到的佳句”(21)李致遠.《詩四十首》讀后[J].世紀評論,1948,4(11)。。盲人的焦慮也正是詩人自己的焦慮,他靜觀比照的探求源自深刻澄澈的思索,可是在思索里聆聽的歌聲不是苦難的轉化,而是“盡其悲痛來哀悼”自我的“空虛”和“危險”的喪鐘,虛空的沉寂深藏著生命的危機,這讓詩人“勇敢而怯懦地,想把一切遺忘”。

默弓在評論杜運燮詩歌時列舉《盲人》的詩句:“問他們往哪兒走,說就在前面,/而沒有地方不聽見腳步在躊躇……黑暗!這世界只有一個面目。/竟然也有人為‘黑暗’而痛哭!”瞎子雖雙目失明,但內心一片敞亮,健全的人們雖能看清世界,內心卻一片漆黑,盲人通過敏銳的聽覺感受時間的飛逝與人們猶豫的步伐,令人悲泣的痛苦在暗黑的空間延展,默弓認為詩中“有多少現代人的沉痛”。讀者還摘錄《登龍門》的詩句:“人類在那邊喧囂著居住,/結群而隔離,他們沒有快樂……詛咒命運的刻薄?!爆F代都市文明搭建的鋼筋大樓,彼此獨立的房間阻隔了正常的人際交流,嘈雜而無序的環境讓人類深感恐懼和煩躁,被密閉的空間壓縮到窒息的地步,人們無能為力地咒罵尖酸的宿命,默弓對此說道:“這是今日社會的一幅寫照,在這里我們看出了一切的狹窄,荒謬,不平?!?22)默弓.真誠的聲音——略論鄭敏、穆旦、杜運燮[J].詩創造,1948(12)。狹小的心靈世界因為繁復的現代文明造成愛欲的淪喪,從而形成種種荒誕不經的謬論,現代人無力用行動去改變這一切,只有憤憤不平的怨恨,由痛苦造就的頹廢意識的根源是“意志的喪失,決策能力的喪失,和個人責任感的喪失”(23)[美]羅洛·梅.愛與意志[M].馮川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7,第199頁。。

杜運燮的詩集《詩四十首》在讀者間引起愁悶與悲傷的心靈顫動。李致遠說:“《林中鬼夜哭》是假讬一個島國士兵在戰死后的哀訴,充溢著懺悔和凄愴?!都竟澋某钊荨芬皇浊榫敖蝗?,處處生愁,正恰到好處地泄露了出征異邦的兵士的悒郁心情?!倍胚\燮在《林中鬼夜哭》的末尾寫道:“死就是我最后的需要,再沒有愿望,/雖然也還想看看/人類是不是從此聰明?!彼劳鍪侨祟愅纯嗟慕饷?,但詩人又不敢在象征死亡的黑夜里吟游,這種關乎存在的哲學悖論表明“向死而在的過程,也就是在死亡中生存并在死亡中走向死亡的過程”(24)段德智.死亡哲學[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第269頁。,讀者在詩人的生死纏斗中感到恐懼和凄涼。李致遠列舉《季節的愁容》的詩句:“烏合的記憶:死僵的,呻吟的,/打哈欠伸懶腰的;他們憂郁的/眼睛一起望著我,要求我嘆息:/嘆一口舊鉛皮屋那么灰的冷意?!笔勘钠B是對殘酷戰爭的控訴,化作心灰意冷的憂愁。李致遠還列舉《一個有名字的兵》的詩句:“被服發得破舊,/麻子是不會說話的,/草鞋費被吞掉/也噴不出個‘他媽的’”,這個叫“張必勝”的士兵先前在家務農,因為臉上長有麻子被人嘲笑討不到老婆,后來抽壯丁來到軍隊,又因為“一副傻樣子”備受欺凌,他只有默默地隱忍,連一句罵人的發泄話語都不說,讀者從士兵的痛苦遭遇“感到一點憤怒夾雜著悲哀”。讀完全集后,李致遠認為閱覽杜運燮的詩歌“正像讀魯迅先生的小說和柴霍甫的戲劇一樣,使人感到一種不能拔去的悲哀”(25)李致遠.《詩四十首》讀后[J].世紀評論,1948,4(11)。。

杜運燮詩中諸如“張必勝”的可憐平民和魯迅小說里的阿Q、孔乙己等小人物極為相似,他們是被社會壓迫和淘汰的一批人,他們的痛苦好比契訶夫戲劇里櫻桃園的易主一樣,讓人感到被新興的勢力替換而退居歷史舞臺的痛心。讀者的悲憤情緒反而襯托出杜運燮相對獨立的靜觀態度,詩人輕松詼諧的白描手法讓讀者內心泛起黑色幽默的漣漪,這正如魯迅所倡導的詩人氣質:“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視所以怒其不爭”(26)魯迅.摩羅詩力說[A].載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80頁。。詩人對于底層民眾同情且憤恨的矛盾心理也傳遞給讀者,他們在憐憫平民苦難遭遇的同時,也對逆來順受的麻痹心靈發出憤怒的批判聲,由痛苦造成的頹廢意識在意志的泯滅里生成。

三、陣痛潛藏與生命焦慮

鄭敏的焦慮在唐湜看來和她“在《靜夜》里的祈禱”相仿,顯得“可悲而又無力”。鄭敏在詩中刻畫了不同人群的孤苦寂寞,譬如在柜臺工作的收銀員,在結束了一天忙碌的財會事務后,心中懷揣“不穩定的欣喜和難動搖的惆悵睡去,讓實際/在他疲倦的身體內變成了虛幻,變成了懷疑”,又比如佇立在屋檐下“自認為幸福的情人”,甜蜜的感受只是肉體的親密接觸,情侶“在自覺的幸福里暗暗體味到空虛”。虛弱的軀體伴隨著悵惘的疲態,小職員的疑惑和情侶間無聊的感受,都是對未知時間的打發和虛度,他們內心的焦灼沒有任何征兆,日復一日的孤寂演繹成平淡無奇的悲劇。詩人似乎找到了解答焦慮的原因:“沒有信仰的世界”,作為救贖苦難的宗教信仰本身就是一種虛空的精神,中國民眾連這一點心靈的寄托都缺失了,便陷入更加虛無的混沌局面。因此,唐湜認為鄭敏“感到了生活的空虛與幻滅,她感到了浮士德在書室里的悲哀”(27)唐湜.鄭敏的靜夜里的祈禱[A].轉引自王圣思選編.“九葉詩人”評論資料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第276頁。。即便浮士德走出了書齋,在魔鬼梅菲斯特的引誘下見到的依然是物欲橫流的悲慘世界,虛無的焦慮為痛苦的災難埋下了永久的迷藥,普遍的頹廢意識肆意地滋長。

馮至內心的焦慮尤為明顯,其詩歌的讀者批評大多隱含有未知災難的頹廢色彩。楊番列舉《十四行集》第十五首的詩句:“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什么是我們的實在?”詩人從遠方走來的“一隊隊的馱馬”想到人類的足跡,山山水水不過是沿途的風景,從獲取到遺棄只在一瞬間,“一無所有”的虛空產生對存在本體的質疑,“實在”的外部物質在變幻莫測的遷徙中消失,動搖的存在感引發的虛無“從內部腐蝕存在者,使它在本質上成為衰亡的東西”(28)[日]今道友信等.存在主義美學[M].崔相錄、王生平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第66頁。。讀者楊番從中感到“這是空靈的聲音。詩人好像感到了虛無,渺茫,想超脫現實。不消說他是看透了人生”。馮至的焦慮似乎是一種大徹大悟后的超然心緒,但是超現實的虛空靈魂依然無法掙脫現實人生的困頓,楊番列舉《十四行集》第二十首的詩句:“誰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對著這茫茫入水的夜色”,現代人焦灼的頹廢靈魂讓自我喪失生命的主導權,被限定在虛幻的未知領域,讀者認為馮至借助詩歌“對人生有點悵惘,投出了微嘆”。楊番還引用《十四行集》第二十四首的詩句:“我們憂患重重”,擔驚受怕的隱憂是多么的彌足珍貴,詩人時刻警惕災難的逼近,憂心忡忡的虛無禍患表明“時代的苦難與奮斗的艱辛”(29)楊番.讀《十四行集》[J].詩,1942,3(4)。。虛無的頹廢意識折射出戰爭年代的痛苦記憶。

李廣田對馮至詩歌的批評,焦慮的意識從《十四行集》第七首開始,馮至從民眾在防空洞躲避日軍轟炸的警報聲里,預感更多潛伏的危機,讀者感悟道:“只有那真正‘警醒’著的人,才知道人生是什末一回事,至于那永久睡著的靈魂就沒有什末可說了?!卑挡氐臑碾y永遠威脅著民眾的生命,炸彈只是眾多武器之一,還有比它更猛烈的禍患使生命在旦夕間隕落,讀者希望借此喚醒沉睡中的世人,但“警報”本身已經在靈魂深處埋下頹廢的隱患。李廣田由馮至焦慮的苦難意識引出詩中婦孺沉痛的哭泣,《十四行集》第六首中,詩人發現在原野上有村婦或孩童“向著無語的晴空啼哭”,讀者感覺它是“平常習見的事”,馮至卻感嘆人類 “就一任眼淚不住地流/為了一個絕望的宇宙”。

個體的悲痛在時間的回返里演變為歷史民族的苦難,代代相傳的痛哭又指向悲觀的未來,詩人在虛無的懷想與遙望里滋長畏懼與害怕的頹廢意識,它們盡管都“奠基在某種曾在狀態中”,但“畏發源于決心的將來;而怕發源于失落了的當前”(30)[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第408頁。。馮至懼怕現實中的痛苦,又對即將發生的災難感到惶恐,李廣田讀完后雖然沒有淚水溢出,可每個人“的心實在已哭得非常悲痛了”(31)李廣田.沉思的詩——論馮至的《十四行集》[J].明日文藝,1943(1)。。欲哭無淚的痛感在焦灼頹廢的隱憂里蔓延,李廣田認為這是一種“強大的感覺”,就如同里爾克在給青年詩人的信函里所說:“我們要以比擔當我們的歡悅還大的信托來擔當我們的悲哀?!?32)[奧]里爾克.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M].馮至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38,第38頁。

唐湜從《十四行集》第七首感到“警報是天天會涌現的,不在空中,也在心里”。當虛無的隱患與死亡的宿命相結合時,虛空脆弱的靈魂便展露無遺,唐湜認為《十四行集》里的“幾乎每首詩最后的幾行,就?,F出些不安的情緒”。讀者列舉第二十六首的詩句:“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膚,/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在習慣了“熟悉”的大道后,陌生新穎的小徑容易讓人誤入歧途,局促的情感在臨死前的那刻竟然分不清身軀的所屬,衰弱的意志大大削減了感受的力度,這正如尼采預言的“它否定生命,變成了疾病與羸弱”(33)[德]尼采.頹廢[A].載尼采.尼采的自我哲學[M].劉燁編譯,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第104頁。,本能的生存意念被死亡的恐懼分解,轉變成虛微病弱的頹廢意識。

唐湜還列舉《給秋心》的詩句:“我只覺得在我的血里/還流著我們共同的血球?!弊x者從中感受到“死亡并不能完全抹去人的存在的影子”,唐湜繼續引用最后兩句:“你的死覺是這般的靜默/靜默得像我們遠方的故鄉?!睖嘏墓释料獗涞乃劳?,慰藉枯萎的靈魂,讀者認為“這正是東方人的一種視死如歸的精神”,詩里反復出現的“靜默”被闡釋為“一種可以負擔沉重的悲哀的信心”(34)唐湜.沉思者——論十四行詩里的馮至[J].春秋,1949,6(1)。。然而,馮至回歸家鄉與寧靜沉默的死亡形態不是一種大義凜然的犧牲精神,他只是在默默思索中采取相對柔和的文學想象的方式來轉移死亡,淡化無邊的痛苦,詩人渴求用“血球”流動的生命營造唯美的死亡假象,它“作為沉淪著的存在乃是在死亡面前的一種持續的逃遁”(35)[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第305頁。。殘損的生存欲念在死亡的避難冥想里生出頹廢的憂慮。

一些讀者從馮至的《十四行集》回顧他早期的《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虛無頹廢的情感可謂一脈相承。作為老一輩詩人的馮至在1920年代初期便嶄露詩壇,贏得了一大批讀者的追捧,時隔二十年,很多讀者對馮至早期詩歌依舊是念念不忘。天行對《昨日之歌》里《“最后之歌”》的詩句脫口而出,爆裂的燭火仿佛式微的生命能量,最后都變成死灰般黑暗,詩人由此虛無地聯想到黯淡無光的宇宙,前途未卜的迷茫和憂傷也在讀者心間激蕩,天行帶著對馮至“哀怨綺麗的詩”的鐘愛說道:“這樣動聽的詩句,深深地打入了我的心坎里?!?36)天行.馮至[J].禮拜六,1947(65)。

黃時樞回溯到馮至的《北游及其他》,認為《北游》里的詩“在感傷的調子中有時不免流露一絲頹唐”,讀者列舉《Pompeji》的詩句:“快快地毀滅,像是當年的Pompeji,/第一個該毀滅的,是我這個游魂!”龐貝古城的陷落和羅馬的毀滅相似,是頹廢主義的文化原型,詩人在狂歡縱欲的舞蹈里走向衰亡,肉身早已不復存在,游蕩的魂魄也被摧毀,因此詩人在結尾說:“明日呀,一切化作殘灰,/日月也沒有光彩,陰沉,陰沉……”黃時樞又列舉《車中》的詩句:“誰的心里不隱埋著無聲的悲劇,/誰的面上不重疊著幾縷愁紋”,災難在每個人的身心悄無聲息地誕生,愁苦的皺紋布滿臉龐,馮至在人們謀算的希望和征途的塵埃里“感覺人人肩上擔著個天大的空虛,他不由得要疑問,人生究竟是什么?這樣的人生有什么價值?他要找尋出來一粒光芒,但他不能。軟心的詩人那得不苦悶,不感傷”(37)黃時樞.馮至:《北游及其他》[J].文潮月刊,1948,5(5)。。馮至在《北游》里對于人生虛幻的疑問和落寞的傷感延續到1940年代的《十四行集》,多年積淀的蛻變乃是“兼取存在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統一于沉思的轉變”(38)陸耀東.馮至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3,第161頁。,馮至盡管使用冷靜的思考代替熱烈的歌聲,但虛無頹廢的悲痛情緒和苦難意識依舊貫穿全詩。

綜上所述,讀者對西南聯大詩人的災難解讀是以人類恒久普遍的痛苦為前提,以詩人們的好奇心理作為進入災難內核的視域,他們的“好奇因不肯逗留而煩忙于不斷渙散的可能性”(39)[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第209頁。。以馮至等西南聯大詩人群“跑警報”的焦慮為代表的隱患則是“不斷渙散”的虛無情緒的抽象延伸,存在主義的頹廢意識滲透浸泡于災難之中,成為悲觀、虛妄和疑惑的精神符號。

許多讀者在對西南聯大詩人詩歌批評里都將“現代”作為一個關鍵詞。唐湜認為新詩的“現代化運動”里的西南聯大詩人群體是“一群自覺的現代主義者”,師法“T·S·艾略脫與奧登,史班德們”,形成了向內合攏的渾厚的詩人氣質,個性化的詩意空間容納的自我人格,像哈姆萊特“永遠在自我與世界的平衡的尋求與破壞中熬煮”(40)唐湜.詩的新生代[J].詩創造,1948(8)。。艾略特、奧登對西南聯大詩人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艾略特的長詩《荒原》道盡現代社會的痛苦與悲哀,奧登的十四行組詩《在戰爭時期》將世界大戰對人類心靈的毀滅刻畫得惟妙惟肖??缭街形鳟愘|文化的現代性征兆,好比穆旦翻譯奧登《在戰爭時期》第十四首開篇:“是的,我們要受難,就在此刻;/天空像高燒的前額在悸動,痛苦”(41)[英]奧登.在戰爭時期[A].穆旦譯.穆旦(查良錚)譯文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432頁。。

西南聯大詩人在相似的戰爭語境中表現出獻祭的受難品質,慘烈的痛苦并入靈魂,他們像莎士比亞悲劇中哈姆萊特那樣質疑和思索生與死的辯證關系,試圖走出頹廢掙扎的森林,獲得一個終極答案。默弓指出西南聯大詩人詩歌與“現代”混成的關聯:“作為一個現代人,總不可能怎么樣單純?!?42)默弓.真誠的聲音——略論鄭敏、穆旦、杜運燮[J].詩創造,1948(12)。復雜多變的時代精神讓詩歌擯除單一的抒情功能,基于“現代”意義的復合多維的頹廢經驗促使“年輕人的生命強有力地要顯示他們自身意識,新詩不再是為向讀者訴說的工具,代替的是年輕人更意識到了藝術本身的嚴肅性”(43)鯤西.西南聯大與現代新詩[A].載鯤西.推窗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第8頁。。悲劇張力讓詩人在深沉肅穆的詩歌里思辨頹廢的自我意識,也為新詩讀者審美注入崇高的生命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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