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圖書館館藏抄本醫書《增補〈病機提要〉》考析

朱傳磊 于業禮

1.廣州中醫藥大學 廣州 510006 2.上海中醫藥大學

《增補〈病機提要〉》一冊，抄本，不分卷，現藏于上海圖書館（以下簡稱“上圖”）。該書書衣題有書名，并鈐“周國霖印”朱方一枚，周國霖，字武良，民國時期上海市中醫師公會會員[1]，為是書抄寫者，上圖并藏有其抄寫的醫書多種。全書以工整楷書抄寫于淡黃色紙張上，長約26.5 cm，寬約28 cm，共計74葉，每半葉10行，行字數不等，有雙行小字及批注，并有朱筆句讀痕跡，從筆跡判斷，蓋同為周氏所為。是書有目錄，無序跋，共計34章，論36種疾病的證治。正文首葉題有“秦景明先生手授”等字，但查閱相關文獻，發現該書尚有其他作者，以下詳述。

1 《增補〈病機提要〉》作者考辨

據“秦景明先生手授”，可知該書與秦氏有關，民國《上?？h續志》[2]及《南匯縣續志》[3]等方志皆載有其撰《病機提要》之事。但該抄本書衣書名確作“增補病機提要”，與方志不符，“增補”二字，或透露出該書并非秦氏原著，而是在《病機提要》基礎上的再加工，《病機提要》當另有作者。果然，年代較早的康熙《松江府志》[4]628等方志皆將《病機提要》的作者歸為陳時榮，如嘉慶《松江府志》載：“《病機提要》，明陳時榮頤春著。 ”[5]卷七十二19背

陳時榮，字頤春，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明代醫學家，生卒年不詳，其生平事跡，于康熙《松江府志》[4]628、光緒《重修華亭縣志》[6]中均有記載，而以《古今圖書集成醫部全錄》[7]最詳，可參。陳氏著作，前揭嘉慶《松江府志》[5]卷七十二19背載有《庭訓》《二難一覽》及《病機提要》三種，《庭訓》除《上海中醫藥發展史略》[8]486列有條目外，余書均未載錄，應已亡佚；《二難一覽》，《醫籍考》誤作“《三難一覽》”[9]，載而未見，《中國醫籍通考》[10]《中國醫籍大辭典》[11]等均載為已佚，《中國中醫古籍總目》（以下簡稱《總目》）亦未收錄該書，故其應已亡佚。

陳時榮、秦景明同為松江人，天啟《云間志略·云間名醫傳》“后來者，大方科如陳明善抱元，小方科如秦昌遇景明”[12]，將陳時榮從子陳明善（字抱元）[6]與秦景明并而言之，可見陳氏生年應較秦氏略早。綜上似可推測，《病機提要》為陳時榮原著，后經秦景明增補校訂而成《增補〈病機提要〉》，歲月淹久，至秦榮光《同治〈上?？h志〉札記》[4]626中原作者與增補者已混淆不明，而現代所編中醫辭典類著作，或載《病機提要》為秦景明所撰，或載為陳時榮所撰，甚或兩載《病機提要》一書，而分列作者，所誤不一，不一一舉出。

2 秦景明生平及著作

《增補〈病機提要〉》雖非秦景明原創，但亦由其增校而成，故亦當列于秦氏著作之列。對秦氏的生活年代、籍貫、交游傳承及著作等情況，除袁久林[13]略有所論外，其余研究多見于現代各類中醫辭典類著作，但諸書所載又舛誤不一，故現依據地方志等資料，試作梳理如下。

秦昌遇，字景明，號乾乾子、廣野山（或作“道”）人，為秦裕伯裔孫[14]卷十三28背，于崇禎癸酉年（1633）前后曾為御醫[14]卷十五53背，[15]卷二二44正。 對于秦氏所處朝代，現有兩說，一載其為明人[14]卷十三28背，[5]卷六一17背，[16]卷二二6正，[17]，因《云間志略》[12]中亦見其名，可知其于天啟年間（1621—1627）即以醫名世；一載其為清人，如《三異筆談》[18]《古今醫史》[19]等?，F可查找到的秦氏最晚記年，為 《癥因脈治》秦景明原序，題為 “崇禎辛巳（1641）”[20]原序，加之《三異筆談》[18]及諸多方志均載景明壽命較長[5]卷六一17背，[16]卷二二6正，[21]卷十29背，[22]，故此筆者推測，其生于明萬歷 （1572—1620）或泰昌（1620—1621）年間，成名于天啟，經歷明亡而卒于清初，是大有可能的，故確切來說，秦氏應為明末清初人，其具體生卒年份，則有待進一步考證。秦景明在自著醫書中自稱為 “云間人”[20]1，[23-24]，《古今醫史》[19]作 “華亭人”，“云間”“華亭”均為上海松江古稱，可見秦氏為松江人無疑?！度惞P談》記其為“松之泗涇（今松江泗涇鎮）人”[18]，可參。

秦景明“少善病，因遂學醫，……不由師授，妙悟入微”[22]，可見其自學成才?，F今可考的秦氏醫學傳人主要有如下若干：一、弟子金銘（字子弁）及再傳弟子金學謙（字有祿）、徐磐（字介鴻），乾隆《金山縣志》[25]、嘉慶《松江府志》[5]卷六一31背并載其事。二、從孫秦之楨、孫秦沆及景明之女婿，秦之楨，字皇士，又字思烜（或作“思垣”），其“習醫得從祖昌遇真傳，撰述甚富”[14]卷十三31正，并曾編輯景明遺作《癥因脈治》以付梓，并自著有《傷寒大白》《女科切要》等書。又據《幼科醫驗》“孫沆載明父輯藏”[24]等字，推知昌遇之孫秦沆（字載明）似亦承其術。另由《古今醫史》秦景明條“婿天生得翁之學，繼其術焉”[19]，可知秦氏亦傳術于其婿。此外，《孤本醫籍敘錄集·女科切要》[26]載秦昌遇之兄秦昌明亦為名醫，金銘實為昌遇、昌明二人的合傳弟子，且昌遇又有弟子名簡日明，秦之楨又有弟子須用恒（字晞黃）、陳曰壽（字全五）、簡寄亭等，應自有其據，可參。

對于秦氏的交游情況，《古今醫史》載其與施沛、李士材交善[19]，《里中醫案》載李中梓為秦景明治療痰飲事，并稱秦氏為“社友”[27]，《大方折衷》中亦有“后學李士材、施笠澤同閱”[28]11等語，施沛所著《醫醫》《說療》卷首也均題有“華亭笠澤施沛沛然父編述 廣野山人秦昌遇景明父 同社念莪李中梓士材父參?！盵29]等字樣，可見三人確有交往。除醫家外，秦景明與同時代的文人亦有交游，如嘉慶《松江府志》載：“（秦景明）生平志趣高雅，董文敏（即董其昌，華亭人。）嘗繪《六逸圖》，皆郡耆宿，景明年最少，與焉?！盵5]卷六一17背此外，因李中梓同名醫王肯堂、郭大川等往來密切，與名士陳繼儒亦有唱和，故景明可能與上述三人亦有交游，《中國古籍孤本大全·大方折衷》[28]內容提要提到秦氏與喻嘉言也有切磋，則需進一步考證。

昌遇一生撰著甚富，《總目》載錄其醫著12種（《總目》原將徐象樸《訂補〈幼科折衷〉》單列條目，今并入《幼科折衷》條進行說明）?，F以《總目》為據，并結合相關資料列表說明。見表1。

表1 秦景明醫著一覽表

除以上12種醫書外，《上海中醫藥發展史略》[8]485《上海歷代名醫方技集成》[32]《江蘇中醫歷史與流派傳承》[33]等書皆稱景明尚著有《女科秘方摘要》，其中稱該書有現存抄本，并引有其中內容者，可參?！豆沤襻t史》并載秦氏著有《幼科雜癥》[19]，經查《總目》載有同名抄本二卷，著者佚名，現藏于蘇州市圖書館及廣西中醫藥大學圖書館，未詳是否即為此書。此外，同治《上?？h志》[16]卷二七16背、光緒《川沙廳志》[21]卷十29背，卷十二2背、光緒《南匯縣志》[15]卷十二7背等載秦氏撰有《淡（澹）香堂（詩文）集》，不屬醫著，未詳存佚。

3 《增補〈病機提要〉》內容考察

《增補〈病機提要〉》34章，計4萬余字，因《咳嗽章》后附論肺痿、《噎膈章》后附論關格，故該書共論述了中風、中寒、暑病、濕病、燥病、火病、氣病、血病、痰病、郁病、傷寒、傷風、瘟病、內傷、傷食等36種疾病的證治。是書分大、小字抄寫，大字者應為陳時榮《病機提要》原文，小字及旁批即應為秦景明所增補的內容。故在考察該書的內容特點與價值成就時，筆者分為兩端，一為陳氏原文之探析，一為秦氏增補之功績。

陳氏《病機提要》在不長的篇幅中論述了多種疾病的證治，其中對于醫理的解說十分精煉，符合“提要”之名；而對每章所附醫方的主治、藥物炮制、劑量及煎服法的記載則甚為詳細，可見是書注重實用，具有臨床診療手冊的性質。通檢全書后，筆者發現其具有體例精當，便于查檢、論治精詳、征引廣泛等特點，以下詳述。

3.1 體例精當，便于查檢 該書每章分為若干條，條數不等，但大多以“大意”“內因”“外候”“大法”“治法”“脈法”“附方”等七條總論為綱領，如《燥病章》即分為“燥病大意”“燥病內因”“燥病外候”“治燥大法”“治法”“脈法”“附方”等七條，從病因、證候、治法、方藥等方面提綱挈領地論述了燥邪為病的證治，條理清晰，循序漸進，便于臨床查檢與應用。而對于某些證候多端、病情復雜的疾病，《病機提要》亦不吝筆墨，對治療過程中需要注意的事項及易于混淆的問題進行了較全面的論述，如《中風章》除七條總論外，尚兼論有“中藏中府”“中血脈”“中經”“論口眼歪邪”“卒倒遺尿”等19條內容，對中風的多種類型、常見兼癥、治療注意事項及預后轉歸等均有涉及，可見《病機提要》在文字簡練的同時，亦可謂充實全面。

3.2 論治精詳 《病機提要》在闡述醫理時，多先引用前賢議論，再參以己見，對引文進行補充發揮。如《火病章》“五志火”條中，即先引《玉機微義》云：“大怒則火起于肝，飽醉則起于胃，房勞則火起于腎，悲哀動中則火起于肺，心為君主，自焚則死，憂愁火起于心。 ”[34]以論肝、胃、腎、肺、心火之起，后又補充道“心一躁急，諸火皆起”，以釋心火的主導地位；又如《濕病章》“濕病內因”條中，先引《醫鑒》“有從外感而得之者，有從內傷而得之者”[35]等條文為綱領，總論病因，又于其后述有“濕從火化，寒得熱而醞釀成濕，惟濕最能傷脾”，以補充《醫鑒》引文，簡明扼要，可見用心細致。

3.3 征引廣泛 《病機提要》征引有《內經》《難經》《金匱要略》《巢氏病源》《千金方》等30余種醫書，及朱丹溪、嚴用和、劉河間等10余名家醫論，可謂廣征博引。其所引諸書中，不乏現已亡佚的著作，幸得《病機提要》保存了吉光片羽，如《明醫玉策》一書，不見于諸家書目，其佚文散見于 《氣病章》《傷食章》《哮病章》《積聚章》等四章中。值得注意的是，《病機提要》所附醫案中，多記有陳時榮為其親屬診病的內容，如《中風章》“醫按”中，有“余妹年四旬，生畜蕃多，處家甚勞，而妹倩弘文楊子，系獨子……壬寅新正初四日，弘文往蘇而金振豐至”及“余祖母楊氏，年七旬……年八十二，無病而逝”等語，可補充方志中對陳氏記載之不足，為其生平研究提供了新材料。

《病機提要》雖具有體例精當、便于查檢、論治精詳、征引廣泛等優點，但難免存在些許不完善之處，秦景明作為一代名醫，其所增補更是為該書增色不少，也正是因為秦氏，才使《病機提要》借《增補〈病機提要〉》而保存至今，其功甚偉。如《中風章》“中風大意”條引《內經》及丹溪醫論，分述為“風者，百病之始，善行數變”“中風者，大率主血虛與痰，或挾火與濕也”[36]，景明于其后，復引河間[37]之說“肥人多中風者，肥則腠理致密，而多拂滯，氣血難以通利，若陽熱又甚，而郁結甚故率中也；瘦人而反中風者，由暴然陽熱或盛，而郁結不通故也”，從體質差異論中風之轉變，使內容更加完善。又如《痞滿章》“治痞大法”條，陳氏原文論實痞主以二陳湯加減，虛痞主以補中益氣湯加枳實，有拘泥于一方之嫌，秦氏因此增補曰：“蓋痞有虛實之殊。為實而大便秘者，厚樸枳實湯主之；若虛而大便利者，白芍陳皮湯主之；如飲食所傷，當消導之、或吐之，在上者越之是也；若因濕者，……宜平胃散合五苓散以滲之；因郁而致者，越鞠丸以進之；若有熱者，……大消丸主之；挾寒者，……宜枳實理中丸、揭度丸加丁香，或丁沉透膈湯，皆可選而用之；有痰者，用二陳湯加枳實、砂仁、木香，或木香流氣飲加竹瀝、姜汁；若氣塞、氣短，茯苓杏仁甘草湯、橘皮枳實姜湯皆可主之?！睋C及兼癥的不同，廣泛擇取方劑，更符辨證論治之理。此外，秦景明增補的內容中有部分臨證醫案，可作為秦氏醫學研究的資料，如《鼓脹章》“治鼓脹大法”條中，秦氏記有：“一友年四旬，勤于酒色，漸腹脹滿，按之不堅、飲食如故，脈象脾胃大虛、虛寒濕滯之氣，余以大八味與之，后以金匱腎氣丸二斤服之而愈，后以豬肚一具，洗凈，入蒜四枚，用酒入醬少許，燉爛，不拘時食之，三個再不復發矣。此癥大約貧苦人，系寒冷濕滯，氣郁胃虛脾弱所致，若富貴人系飽醉房勞，以及多食果冷快藥所致也?！背d錄食療驗方外，對病因也有較為深刻的認識。

4 結語

《病機提要》由陳時榮原著，后經秦景明增補而成《增補〈病機提要〉》，陳氏著作僅有《病機提要》一種，借秦氏之增補而流傳至今，實為憾事；而秦景明與董其昌、李中梓、施沛等文人名醫皆有往來唱和，又曾為御醫，著有《大方折衷》《幼科折衷》等醫書十余種，因其書多以抄本傳世，故未能得到后學的足夠重視，更是令人唏噓。經過考察，筆者發現，陳氏《病機提要》共計論述了36種疾病的證治，體例精當，便于查檢，論治精詳，征引廣泛，具有臨床應用手冊的性質，具有較高的理論和臨床價值；秦氏又以精深之醫術增補之，更為是書增色不少。稿抄本醫書中蘊藏著豐富的寶藏，是中醫古籍文獻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很高的學術和臨床價值，但因其內容龐雜、體量巨大，且多深藏于各大圖書館中，長期以來鮮為人知，故未能引起學者的足夠關注，故筆者不揣固陋而作此文以拋磚引玉，希望更多有志之士投身于此，使其學漸為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