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人都是這樣:好不容易長大了,又希望回去。在我們盼望自己長大時,我們并不知道成人世界的五顏六色代表的并不都是光亮,飛上天空的老鷹幾乎沒有一次是為了自由翱翔,好不容易成材的大樹迎來的大多不是有風來戲、有鳥來棲。積垢與傷疤、掠食與避害、攀折與斫伐,幾成家常便飯。這讓我前行時有些遲疑,常常陷落在“想回去”的感覺里不能自拔。
我向往孩子的世界……
采鹽用了差不多十天,然后我們踏上了回家的路。
德吉哥哥說:“所有的路都是艱難的,但回家的路最艱難?!?/p>
牲畜們都馱上了鹽巴,牦牛能馱兩大袋,羊能馱兩小袋。相比之下馬馱得更多,每匹馬除了一大袋鹽巴,還得馱著帳房和食物。人也不會空著,大人們每人背著一中袋鹽巴,德吉哥哥和拉巴哥哥背著一小袋鹽巴,我背著半小袋鹽巴。在我腳疼得需要騎著大灰馬時,阿爸或德吉哥哥就會分擔我的鹽巴。這樣的行走持續了半個月,之后我就再也不能騎馬了,因為大灰馬死了。
大灰馬是累死的。我覺得如果不是我騎它,它不一定這么快就死掉,至少會堅持到走完馱鹽的路。我哭了,再也不騎馱鹽路上疲憊不堪的牲畜了。
阿爸說:“走不動的話,我背你?!?/p>
我說:“不?!?/p>
拉巴哥哥說:“你的半小袋鹽巴我替你背?!?/p>
我說:“不?!?/p>
德吉哥哥說:“讓喜饒自己走,也讓喜饒自己背,不然的話,以后的路就不好走啦?!?/p>
我說:“噢呀?!?/p>
大灰馬倒下的那天,馱隊休息了很長時間,主要是為了讓牲畜去吃草。從薄薄的土壤里長出來的草總是短短的,牲畜得吃很長時間才能吃個半飽。
德吉哥哥坐在地上,發愁地望著落到大灰馬身上的禿鷲說:“就怕這只是個開頭?!?/p>
阿爸生氣地說:“該閉上你的嘴啦?!钡录绺缵s緊捂住了嘴。
但德吉哥哥的擔憂還是發生了,再次上路后不久,就陸續死了兩頭牦牛、四只綿羊。對馱鹽路上累死的牛羊,我們是絕不食用的,盡管我們非常非常想吃肉。我們只會說著祝福吉祥的話,念著“嘛呢”(即六字真言:唵嘛呢唄咪吽),望著天上的禿鷲落下來把它們吃掉。
有一次禿鷲盤旋著半天不下來,德吉哥哥等不及了,說:“干脆挖坑埋掉吧?!?/p>
才讓鄉長和阿爸都說不。
我問:“為什么?”
阿爸說:“孩子,你要記住,牲畜和人是一個樣子的,活著都是為了付出和施舍。牛羊活著的時候施舍著自己的奶和力氣,現在死啦,再也不能施舍啦,只剩下骨肉啦。讓天上的禿鷲吃掉它們,就是幫助它們完成最后一次施舍。禿鷲吃飽了它們的肉,就不會再去吃別的動物啦?!?/p>
我明白了,施舍尸體不光是為了讓禿鷲吃飽,還是為了救命——讓別的動物長長久久地活著。
走了一個多月,我們終于回到了巴顏喀拉草原。我們和才讓鄉長、拉巴哥哥以及其他牧人分手,趕著自家的牲畜,朝我家的帳房走去。
爺爺和奶奶站在帳房前望著我們。我家的母獒卓瑪“轟轟轟”地叫著,飛快地朝我們跑來。我喊著“扎西德勒”迎過去,抱住了卓瑪。卓瑪伸出舌頭,舔濕了我的臉。我喜歡這樣的舔舐,那種癢酥酥的感覺和熱乎乎的舒服是別人不知道的。我翻身騎了上去。它小心翼翼地馱著我走,生怕我摔下來,一直把我馱到奶奶和爺爺跟前。我跳到地上,撲進了奶奶的懷抱,又撲進了爺爺的懷抱。奶奶把我從爺爺懷里再次拉到她懷里,摸著我的臉,燦爛地笑著,說我瘦了。
德吉哥哥大聲說:“奶奶啦(啦為敬語),爺爺啦,阿媽啦,你們好,不爭氣的德吉回來啦,想喝香噴噴的酥油茶,想吃肥嘟嘟的手抓肉,不知家里有沒有?”
奶奶張開沒牙的嘴笑著,慈祥得像個女菩薩。
爺爺說:“酥油茶已經燒滾,手抓肉已經煮好,就是沒有鹽巴,香噴噴的味道出不來?!?/p>
阿媽提著奶桶走過來說:“那可怎么辦?”
爺爺又說:“光看牛羊回來啦,不知鹽巴有沒有?”
德吉哥哥說:“有沒有,請看疲倦的牲畜;有沒有,請看鼓鼓囊囊的袋子?!闭f著,撲過去抱著爺爺親了親,又抱著奶奶親了親。他親奶奶的時候像母獒卓瑪似的伸出了舌頭,好像要把奶奶滿臉的皺紋用舌頭舔平。
大家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在用歡快的語言,慶祝著又一次馱鹽平安歸來。只有阿爸顯得很平靜,因為他過兩三年就會馱一次鹽,出發和歸來對他來說很平常。
這一次我們馱回來了十五大袋鹽巴,一大袋立起來跟我的個子差不多。晚飯的時候,大人們便商量起用鹽巴換糌粑的事。
爺爺說:“估計農區的青稞已經開始收割啦,再過半個月去的話,新青稞就能在各姿各雅城上市啦?!?/p>
阿爸說:“這一次的鹽巴沒有往年好,恐怕家里只能留下兩大袋鹽巴,不然的話換回來的糌粑不夠吃?!?/p>
大家不吭聲,都望著奶奶。奶奶也不吭聲。我知道這件事要奶奶說了算,她不吭聲就說明她不同意。
我大聲說:“我背回來的鹽巴不準拿走,我要交給奶奶?!?/p>
奶奶嘆口氣說:“一帳房的人都不如我最小的孫子懂事。喜饒,過來?!?/p>
我過去坐在了奶奶身邊。奶奶撫摸著我的頭,輕聲念誦著“嘛呢”。
爺爺模棱兩可地說:“每次馱鹽回來,留在家里的是四大袋鹽巴,其實四大袋也是不夠的?!?/p>
阿媽說:“總不能留下五大袋吧?”
奶奶說:“我就是想說留下五大袋?!?/p>
“啊嘖嘖?!钡录绺缣饋?,“留下這么多,我們不吃糌粑了嗎?”
青稞炒熟后磨成粉就是糌粑,對我們牧區的藏民來說,它是最主要的食物,沒有糌粑就好比草原失去了河水的滋潤,河水失去了雪山的養育。
阿爸望著德吉哥哥說:“那就聽阿媽的,留下五大袋?!?/p>
德吉哥哥搖著頭說:“人不吃糌粑,腸子就會變硬,連屎都拉不出來,這樣的日子怎么過?”
沒有人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