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

胡靜

1

初秋的陽光很好，一路往西走，出了銀川市區，南邊走向的國道上，沿途就看到鎮北堡西部影城的路標，很是醒目，雖然也是那種簡單的藍白相間的牌子，但這幾個字似乎比別的地名更有吸引力。

于是就從旅途的疲憊中醒過神來，一邊看著窗外的風景，一邊向司機打探一些關于鎮北堡的消息。

司機說，這個時候來鎮北堡影視城算是來對了；司機說，其實任何時候來，鎮北堡影視城都能給你不一樣的感受；司機還說，誰能想到兩座廢棄的羊圈，能變成這么賺錢的景點；司機還說啥，我已經聽不大進去了，我順著西邊望去，湖泊和農田在午后的光照中像是靜靜地沉睡著，遠山近水，一覽無余，它們這是在等我。

南北走向的賀蘭山偉岸超拔，緩緩上升的山坡綠草瑩瑩，起伏連綿的黛青色山巒之上，是大朵的白云，形狀奇異。

看著這座山，感覺身邊的一切都新奇，想著能有一兩句優美的句子，描述下此時此刻該有多好，可是那些漢字，一個個躲了起來，只能吟誦唐代詩人那首詩：賀蘭山下果園成，塞北江南舊有名。

下一句是什么，死活想不起來。司機還在說：張賢亮先生讓這兩個土堡子起死回生，真的了不起！

聽得出來，司機掩飾不住對張賢亮先生的崇敬之情，他細數這影視城里的明城、清城、老銀川一條街等景點。這些烙有深深的歷史記憶和時代象征的地名，雖然不曾親眼目睹，但經過他的描述，心情已經有些激動了，想著能早點到它的內部去，親身感受一下。

幸好沒有堵車，車和賀蘭山平行著飛馳，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下車后，站在鎮北堡影視城的大門口，迎接我的，是比大海還要蔚藍的天空，是晃得睜不開眼的陽光。心里想，這是多么耀眼的地方啊。誠然，鎮北部西部影視城，已經不單純是一個地理概念或者旅游景點，撇開那些煙消云散的歷史風云不說，只說張賢亮先生的“荒涼文化”，就讓人們產生無限的感慨與遐想。

上世紀80年代，張賢亮先生的《靈與肉》《邢老漢和狗的故事》等小說作品，家喻戶曉。而此時此刻，面對影城，小說中描述的景物，一下子在我眼前具象地展開了，似乎身臨其境，觸手可及。

進入影城，越往前走，“荒涼”的特征和氣息越濃厚。兩座古堡，兀自聳立，顯得原始粗獷，被迂回延伸的土路串聯了起來。古堡四周，巍然屹立的土城墻，在午后陽光的照耀下，像古樸厚重的黃色玉石，盡管墻體有被歲月侵蝕的瘢痕。我默立在明城、清城那高大的城墻下，抬頭仰視，心潮澎湃。

因為荒涼，古堡成了很多電影的取景地。在電影《刺陵》的取景點，門口還立著林志玲和周杰倫的人形牌；汽車酒吧里拿啤酒瓶砌成墻面，光怪陸離，搖搖欲墜，似有酒暈的快感，非常有個性，來來往往的游客，你分不清他們是演員，還是過客，他們舉手投足，和這背景渾然天成。

風靡一時的《紅高粱》取景點，又將人拉回到過去的時光。閨房、酒坊和月亮門，此刻在陽光下等著游人。風吹來，送親的隊伍就從高粱地的一頭走過來了，正在走向月亮門。嗩吶高懸，喜慶的音調讓空寂的田野變得曖昧而又溫暖。這是景點的電視里播出的畫面，還是現實中的場景，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耳邊回蕩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的歌聲，眼淚就流下來了。耀眼的陽光，被淚水替換成一輪明月，高高地懸在夜空，月亮門孤獨而瑰麗，在晚風吹動的浮云陪襯下巋然不動。

在月亮門下，我猛飲了一杯烈酒，醉意朦朧。

2

在西部影城徜徉，仿佛時光倒流，走進一段歷史的淵藪。

影城內，仿古建筑鱗次櫛比，夾縫處有一條條曲徑通幽般的小巷。小巷兩側，布滿各種各樣的鋪子可大可小，酒鋪、肉店、布坊，飯館，突出的是一個“舊”字，以假亂真，真假莫辨，最大限度地還原了以前的商鋪酒肆模樣，心服口服?？上攵?，有那么多膾炙人口的電影，就是在這里拍攝完成的。

仿佛時光穿越，我被這流水般的古巷裹挾，迷失了方向，只能隨波逐流。張賢亮先生的收藏品展廳，可謂琳瑯滿目，令人應接不暇。有奇石，有字畫，有家具，以古取勝，價值不菲，絕對是我等窮人和俗人不可問津的，欣賞是可以的，我一邊瀏覽，一邊嘖嘖稱奇。欣賞之余，我敬而遠之，念念不舍地作別了它。我也才更加清醒地意識到，文化也是商品，是有形的，是有價的；所謂無價，在于它形態背后的思想、意識和引領作用。走了幾個時辰以后，我也才意識到，張賢亮先生的西部影城，使人叫絕的并不是“出賣荒涼”，而是一種深刻的文化呈現。

于是，昔日的老銀川一條街，又坐擁西部影城，立體地呈現在游人面前。尤其是那些樸素生動的磚雕，構圖豐滿，紋飾繁縟，刀法渾厚樸茂，透出粗獷之氣。當然，景點各不相同，各有特色，所用建筑材料有很大區別，然后照舊修舊，足見花費了怎樣的工夫。東西南北，工農商學，各行各業，集于一城，讓曾經的老銀川，以商業繁榮、教育昌明、百姓安居的面貌，引人入勝。如果是過去的老銀川人游覽此景，心情肯定和我不一樣，懷舊，留念，繼而感嘆。歲月不居，時過境遷。往往是，一條老街能夠輕而易舉地復古，而曾經與這條老街朝夕相伴的人，甚至幾代人，早已經化作一抔泥土，深埋地下；如果真有靈魂存在，他們會來此地一游嗎？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在老銀川一條街流連，我心里也沉甸甸的。今人雖非古人，必將成為古人，留下的只不過是供后人觀瞻的青磚灰瓦。

影城游覽的人群中，不乏衣袂飄飄的美女，她們的一顰一笑真好看。美女與老街同框，是一道有趣的風景。我舉起手機要拍，有大方的女子側過身子回眸一笑。

3

不難看出，西部影城近年經過重新修繕，有了很多新的氣象。尤其是銀川老街多了些清末和民國的痕跡，是刻意為之吧，比如一些雕塑、一些文字，乃至幾處書院和私塾。經營者雖然依舊在一個老字上做文章，卻匠心獨運，特別重視對文化內涵的注入和闡釋；否則，只是倚老賣老，意義不大。對不了解這段歷史的人來說，也是一個窗口，從中窺見淹沒在歲月塵埃里的往事。

一眼看到了壁畫坊，走進去在蒲團上坐下，驀然看到面前擺著的壁畫正是影視城的星空圖。對面坐的是一位大姐，她畫的也是這幅圖。好吧，對坐，對畫——準確地說，是對涂。線條明明已經畫好了，我要做的只是涂色。這畫不是在一般的紙上，而是在一塊模擬的墻坯上，厚度約有一寸，壁畫壁畫，這就是壁了。

泡開小毛筆，打開了國畫顏料，開始下手涂。相比于畫線條，涂色似乎更容易一些，但一下手就知道不容易。想要翻開原圖，老師不允許，說會限制想象力。

孩子們來這里，我們也是這樣要求的，你們也一樣。

這是把我當成孩子了，也好，盡管我肯定不是孩子，但能夠享受這份待遇也不錯?？墒窍胂罅Π?，你在哪里呢？早就被煙火紅塵消磨殆盡了吧。腦子里能回憶的只有看了無數遍的原圖?；秀庇浀眠€有黑、藍、綠……管他呢，憑著感覺走吧。再看看對面的大姐，三下五除二，雷厲風行，唰唰唰的，把原來的線條都改了。她說她要的是北魏的風格。那我還磨嘰什么呢？大膽進行吧。

真正開始之后，就不再猶豫和焦慮，心也越發靜了下來，一筆一筆著了魔似的，不再想其他。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畫似乎是靜的，人似乎也是靜的，但是人去畫的時候哪怕只是涂色，靜就變成了動。而這動，又是靜靜的動。

老師巡視過來，表揚說我還是有體現出星空的靜謐風格。我心更定。是啊，我愛靜，不僅因為我的名字里有靜，更重要的是這些年離開了家鄉，除了一些生活和習慣上的改變，靜帶給我的另有一些深微的、不易察覺的牽染。我也以這樣的方式懷念著家鄉。

沉浸在其中，不知不覺，就進入了這個小小的世界，聽不見別人說話，也忘記關注咔咔咔的相機在拍攝誰，之前我總怕鏡頭對準我，一對準我，我就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哪怕貌似再自然，也是緊張的。

也感覺到了寂寞和孤獨。不由地想起千年前的那些畫師，多年之前的他們，又承受了多少艱苦，——又忽然覺出自己的這種揣測，有一種難以描述的無知或者輕浮。難道他們只是艱苦？肯定也有什么更寶貴的獲得來回報這種勞作吧，否則長年累月地在這里，豈不自虐？只是他們獲得了什么，我們無從知道而已。也因此，我們認為的苦，只是我們的，不是他們的，不是這些當事人的。正如我寫作，偶爾會碰到有人對我表示敬佩，其實更像是同情地說，寫作那么苦，又不掙錢，你何苦呢？我常常無言以答。說什么好呢？完全不在一個頻道。如要答，我只能告訴他們，對我來說，寫作不怎么苦。即便有苦，這個世界，人活著，完事皆苦，當皇帝也是苦的，關鍵是，苦的后面有什么。我的苦背后有很深的甜，讓我的苦，很值。

都畫完了，老師讓大家講講心得體會，每個人都乖乖地奉命講了一段，都講得很認真。這情形，像小學生正在開班會，每個人看起來都有點被清洗的感覺，被這靜謐星空和戈壁清洗，被這沉默的壁畫清洗。

4

落日的余暉里，賀蘭山像一幅簡樸而意永的版畫，層次分明。

與賀蘭山近在咫尺的西部影城，沉浸在晚幕覆蓋之前的輝煌之中，更加古樸、渾厚。尚未南飛的幾只燕子，在影城上空快樂地騰躍翻飛。

結束影城一天的游覽，我餓了，饑腸轆轆。剛走進一家小小的羊雜碎店，就聽見嘰嘰喳喳的聲音。這是一個旅游團隊，領隊的女人很像《我的前半生》里的唐晶，干練的短發，年齡大概有四十歲，身材靈巧有活力。其他幾個人，穿得長長短短，各有姿色。她們說話鶯歌燕舞似的，顯然是外地游客。領隊轉身看到我，嘿嘿一笑，我慌亂地沖她點頭。她拿出在路邊買的葡萄洗干凈，用藍色花邊瓷碗盛了，擺在桌子中央。大多數人低頭看手機刷微信。我和一個穿著寬松版古風衣裙的女子交談起來。她自稱是一名網絡作家。她是第一次來寧夏，目的就是想看看西部影城到底有多荒涼。她在網上發表日志。她在朋友圈曬她在影城拍攝的照片，龍門客棧、月亮門、紅高粱酒作坊，包括馬纓花餐廳、她騎過的駱駝，都一一得到露臉的機會，如此活色生香，網上點擊量飆得很高。

吃完飯，她們并沒有要返回的意思，說是要看夜晚的星星。

我渾身泠然，心有所動?？葱切?，是我曾經熱衷的事。我小時候就在一個叫大戰場的地方生活。那里有河，河面開闊。只要走到河邊，就沒有什么干擾了。天色黑漆漆的，有時候是比黑還要黑的深藍，鑲滿密密麻麻的星星。銀河通天，繁星如織。出門幾步就是山河橋，那里有河風。夏天的季節里，我們都愿意到河邊乘涼。大人沐浴著河風聊天；小孩子聽著河的水聲，仰頭看星星。后來，我們長大了，卻不再抬頭看星星，包括月亮。是瑣碎繁雜的生活讓我們負重，讓我們只顧低頭走路。即便是這樣，我們還是有時間抬頭看星星的。問題到底出在哪里？的確需要我們靜下心來認真思索。也的確，連三線城市都算不上的銀川，夜晚的天空越來越模糊，無論春夏秋冬，即使沒有霧霾，能見到的星星也只有數得過來的幾顆。那個叫大戰場的地方，現在也不可能有繁星滿天的景象了。

影城沒有大片的燈光，從周邊散落的民居里透露出來的燈光，基本不會影響到夜空的能見度。但是，她們依然不滿意。雇來的當地的司機大概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見怪不怪，服從客人的要求，開出影城西門，沿著一條狹窄的通道，向賀蘭山腳下行駛。與影城漸行漸遠，已是四面戈壁，荒無人煙。司機一言不發，仿佛尋找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之源。一車的人，默默地等待著。我只是她們偶遇的一個路人。作為搭車者，我比她們更沉默。

是時候了。抬頭吧。似有一個聲音從遙遠的星際傳來。

于是，我們停下車子，抬起頭來。天蒼蒼，野茫茫。浩瀚的蒼穹，浩瀚的星空，籠罩四方。蒼穹在上。星空在上。星星在上。只有人腳踏著堅實的大地。人卻很渺小，猶如螻蟻。萬萬億顆星星或者億萬萬顆星星，怎么說都不過分，它們在沒有盡頭的宇宙深處奔涌，分離聚合，此消彼長。這是一個沒有月華的夜晚。滿眼都是星星。且不要說那些生活在城里的人，就連在農村度過了童年和少年的我，好像都沒有看見過如此繁星如織的天空。

接下來，那個網絡作家讓大家看銀河。一道銀色的漫漶的星星的河流，河心的兩股是斷開的，若即若離，又相離相偎，成漩渦狀，那就是銀河的河心。只見著名的北斗七星懸在地平線上方，幾乎是平躺的，它斗口朝上，明亮而深邃。我從未見過平躺在地平線上的北斗七星。那么，牛郎星和織女星又在哪里呢？有人問。我本來是知道的，但我忘記了，多年未見，實在久違了。我茫然地望著銀河。網絡作家指點著給大家看，在離銀河稍遠的下方，牛郎星和織女星隔河遙望。牛郎還挑著一對兒女，織女淚水潸然，一滴淚就是一顆星星。有人說，寧夏是星星的故鄉。這應該是網絡語言。但是，在寧夏看星星，最好的地方在西部影城，在賀蘭山下，似乎是沒有錯的。仰望星空，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語言是多么的貧乏。我羞愧得低下了頭。

借用大詩人杜甫的一句詩：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茨維塔耶娃卻是這樣說的：一顆毛茸茸的星星，……/迷失在其他的綿羊中，/奔向那有著金色的羊群/遠古時代多毛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