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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身人 中篇小說

2022-04-16 04:54劉廣雄
邊疆文學 2022年10期
關鍵詞:小星二姐大姐

劉廣雄

1

1992年,我大學畢業,分配到昆明的一家大型國有企業。

報到之后,單位給了15 天假期。我當即買好回故鄉的長途汽車票。我從未那樣急切地想要回到故鄉,從未那樣急切地想要見到我媽、我外婆。

還有我的兩個姐姐——當然,大姐是見不到的。

長途汽車在黎明的微紅中駛出昆明城,宛如小船滑出港口,平穩地航行于大海之上。天空正在亮起,一本大書被看不見的巨手掀開,血紅黎明逐頁呈現,漸次照亮我的額頭。

回首西方,著名的西山保持千年不變的姿態,安詳沉睡。

天邊一勾新月,月色漸黯。

這勾月牙宛如我大學四年的光陰,在1992年7月的這個黎明,不動聲色,漸去漸遠。

好在從昆明到故鄉要坐整整14 個小時的汽車,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讓我在若有若無的恍惚中憶及那些散發著玉米、蕎麥和土豆氣息的往事。

媽媽、外婆、小星、大姐、二姐、老跛……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次第滑過我回歸之旅的車窗。

噢,我這個紅土高原不成器的兒子!

2

1988年,包括我自己,沒有一個人認為我能考上大學。

我對上不上大學并沒有太多的想法,反正父親會想辦法給我弄份工作,工資不高,事也不多。在我生長的這個小城,父親們已經為他們的孩子備下充足的就業機會。上英語課的時候,對著課桌上用小刀剜出的洞抽桌肚里點燃的香煙,英語老師很生氣,當著全班男女老少的面讓18 歲的我站到教室門口去,我同樣沒當回事。內心深處隱隱生發出吸引全班同學尤其是女同學注意力的快感。

一不小心我還就考上了,是西安一所不錯的大學,而且是本科。第一個寒假,在故鄉的街上遇見昔日的英語老師,彼此挺客氣。英語老師抽了我遞給他的煙,拍著我的肩膀勉勵我努力學習,特真誠,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不恨他,其實我從來就不恨老師,也不恨學校,至于高考結束以后,約了三五同學摸進學校,用汽槍把教室窗戶的玻璃統統打個粉碎,現在想來,說不清是什么樣的心理。

我的故鄉是云南山中的一個壩子。壩子是故鄉人對高原上群山圍出的小塊盆地的稱謂。山與山之間的缺口通向外面的世界。每年春秋兩季,風變幻著方向從這些缺口吹進來。故鄉人把這些山與山之間的縫隙叫做埡口。風在我的故鄉“嗚嗚”地吹,很大,尤其是穿過埡口的風,故鄉人熱愛這些風,他們說大風吹走瘴氣。

從我的故鄉到西安要走很遠的路??梢韵茸L途汽車到昆明,再從昆明上火車去西安;也可以坐長途汽車到四川宜賓,換乘火車到成都,再從成都換火車到西安。第二條路徑比較麻煩但是要近一些,可以省一些錢。

公路穿過埡口,汽車有時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有時像一團柳絮,被很大的風吹著踉蹌奔走。每當車從高原進入平原,我就有一種清晰的感覺,我們這一拔一拔的年輕人,如同玉米和蕎麥,從高原猩紅的泥土中迷迷糊糊地拱出來,生長、拔節,然后被風吹去外面的世界,開花、結果,生兒育女。而高原依舊年復一年,平靜而執著地生長出一茬一茬的玉米和蕎麥,猩紅依舊,冷峻依舊,貧窮依舊。

1989年8月末,大學時代的第一個暑假結束。我從故鄉出發,經四川宜賓返校。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一伙高中同學男男女女在父親的房子里鬧得挺晚,說是送我。喝酒、打麻將和撲克到深夜。地上、沙發上、床上,橫七豎八,草草睡了。

凌晨,一大群人熱熱鬧鬧,送我去汽車站。走到老街口,我讓他們在路口等我,我拐進老街,去看看我媽。

我媽居然已經起床,叼一根紙煙,木木地坐在門前的小木頭凳子上抽。她看見我晃晃悠悠地走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香煙給掐滅了。媽摁著我的肩膀讓我在小木頭凳子上坐,她蹲著和我說話,雙手習慣性地抱在胸前,在這八月的黎明,顯得很冷的樣子。

我媽原來可不是這樣子的。在我童年有限的記憶里,媽穿著干干凈凈的衣服,短短的頭發梳得很整齊。媽說了些什么,我不記得,只是犯困。我說我得趕緊走了,同學們在街口等我。媽看我睡眼惺松的樣子,不知怎么想起怕我在路上不知道時間會誤車的事情來,把她手腕上的表解下來戴到我的手腕上。

我說:“媽,我不要?!?/p>

媽說:“表不好,管個時間?!?/p>

我鼻頭一酸,由著媽給我戴上。

3

1989年8月末的那天上午,大約11 點鐘的樣子,我迷糊著醒來。長途汽車在被稱為小山城的縣城附近公路邊一家四川人開的小食館前停下。司機招呼乘客們吃飯。

我胡亂吃些東西,點根煙,站在路邊看風景。公路下方是一條長江的二級支流,不遠的地方可以看見很有特色的小山城。整個小城爬在陡峭的山壁上,黃乎乎的江水在江心和岸邊的石頭上撞出牛奶樣乳白色的泡沫。附近的農民拿著煮熟的雞蛋以及截成小段的甘蔗向乘客們兜售??梢钥匆婑{駛員滿面紅光,大口啃雞腿,小食館老板一臉謙卑地陪站在桌邊。車不進城,在這種山野小店打尖,司機和店主之間定然有些心照不宣的勾當。

七八個人突然出現在小食店門口,他們響亮的吆喝聲立即吸引不少的乘客圍觀。我叼著煙,無所事事地湊過去。一個中年男人向我借火點煙,我把燃著的煙頭遞給他。他對火的時候手明顯顫抖。

他們玩的是一種看起來十分簡單的賭博。做莊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他手里拿著3 張撲克牌,一張是紅桃K,另外兩張是梅花小牌。每一輪開賭,莊家用極快的手法將3張撲克牌反扣著撒到鋪在地上的一張報紙,此時即可下注。下注的方法是用鈔票摁住反扣的撲克牌。下注結束,莊家亮牌,押中紅桃K,莊家按所下賭注的兩倍包賠,押住小牌,賭注歸莊家。

參賭的有5 至6 人,下的注都很大,最少10 元,也有押50、100 的。參賭的人有輸有贏,總體平衡。有時莊家趁下注的人低頭從兜里掏錢的時候,非常迅速地調換牌的位置,圍觀的人便大聲鼓噪,于是發生爭執,旋即恢復秩序,賭局繼續。

我看了一會兒,不覺手癢,心想只要眼疾手快,不要讓莊家輕易換了牌去,指定能贏。這樣想著我拿出10 塊錢緊緊捏在手心里,不眨眼地盯住莊家扔牌的手。當我確信我看清了紅桃K的位置時,毫不猶豫地把手里的10 塊錢押了上去。在焦急地等待莊家亮牌的過程中,我感到自己正在逐漸地變得虛弱。我在心里悄悄對自己說輸贏就這一次,權當多抽一包好煙。莊家亮牌,那一瞬間,我懷疑是不是我的眼睛出了毛???我那10 塊錢押住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一張梅花6。莊家不動聲色地收起我的鈔票,圍觀者發出同情的嘆息。

當下就有人鼓勵我再來一次,我站起身說不來了,不來了,要開車了,但我又情不自禁地蹲了下去。我的臉很燙,口發干,心“怦怦”地要從胸膛里跳出來。當我再次確信自己看清了那張要命的紅桃K,我發覺自己的手已經伸進衣兜捏住了鈔票的一角。我的指尖清晰地感覺到心臟“咚咚”亂跳,再來一回,贏回我剛才輸掉的10 塊錢就絕對不玩了。我默念上帝保佑,抖抖索索地從口袋里抽出2 張10 元的鈔票,惡狠狠地押上我認定的那張幸運的紅桃K。

剛剛發生過的事情再次出現,這次我押中的是梅花3。又輸了20 元。

而剛才向我借火點煙的中年人這次卻整整贏了100 元,他快要樂瘋了。莊家痛不欲生,不停地說不玩了不玩了。中年人一把抓住莊家一條胳膊,用一種聽起來無法抗拒的口氣命令他繼續玩下去。不知怎么回事,我也抓住莊家的另外一條胳膊,用近乎哭喊的聲音讓莊家繼續玩下去。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被脅迫一般答應繼續玩,我們就一直玩。進進出出,我贏的時候偏偏下的注很小。圍觀的人們看得津津有味,紛紛惋惜或者贊嘆。直到我最后一次把手伸進衣兜,發現自己的手指尖只摸到了薄薄的一張。

我突然感到一陣昏眩,仿佛誰用棍子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頭。我茫然地抬起頭來,發現每一個與我的目光相遇的圍觀者紛紛把眼睛轉向與我不相干的地方,他們嘻嘻地笑出聲來。站起身來的時候我全身無力,虛脫一般。人群自發地給我讓開一條縫,我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被風從人縫里吹出來。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泥地上虛浮飄蕩,極不真實。我唯一的愿望是盡快找到一個無人的地方,閉上眼睛躺一會兒。我走到汽車巨大的陰影里,背靠汽車輪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輸得只剩下10 塊錢了。

現在我只有10 塊錢了。短短半個小時,我口袋里的鈔票就從200 塊錢變成了10 塊錢。那200 塊錢是我返校的路費和回校后第一個月的生活費。長途汽車下午到宜賓,到了宜賓我得去買火車票??涨暗目謶肿屛彝浟搜蹨I。我抖抖索索地低下頭去點煙,這樣我一眼就看見手腕上我媽給我的那塊表。

我幾乎想都沒有想,一把就將那塊表從手腕上擼下來,發瘋似地擠進依然簇擁在那里的人堆。我一把抓住莊家的手,用一種我聽起來十分陌生的嘶啞嗓音央求莊家用這塊表換回50元錢。我以為自己玩了點小聰明,我媽那塊表是水貨,塑料機芯,頂多值20 塊錢,但外表絕對看不出來,而且看上去還挺新。莊家把表接過去,仔細看,放到耳邊仔細聽,圍觀的人傳來傳去地看,像是觀賞一件難得的戰利品。最后,起初向我借火點煙的那個中年男人把表拿在手中,勝券在握地宣稱:“30 塊錢,干不干?”

那時火車票還沒有漲價,我在心里飛快地計算,買車票是夠了,連忙答應下來。

我把30 塊錢緊緊地攥在手中,沖出人群,急急忙忙地爬上汽車,找到我的座位坐下,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跳舞。

4

我爸和我媽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就離婚了。

父親是故鄉縣城一個很有實權的局的副職,他一年中更多的時候住在昆明。慶幸的是,和我媽離婚以后,我爸沒有給我們找一個后媽??h里單位分給父親一套三室一廳的住房,就我和兩個姐姐住著。

大姐搬出去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就剩下二姐和我。

二姐是中學美術教師,業余時間畫畫和寫詩,筆名叫柳椏,有人或許讀過她的作品。我們家就數我和二姐好,年齡比較接近,她有什么事情總是和我商量,沒拿我當小孩。

1985年,我上初三,大姐參加了工作,是父親托人給安排的,在小城郊區的一個小工廠上班。

二姐和大姐的關系一直很緊張,我當時不知道是為什么。

我漸漸長大,知道大姐在小城的名聲很不好。據說她同時和很多男人來往,在那遠離市區的小工廠里跟人胡搞,街上不少的年輕人以大姐的名義打架,甚至動刀子,因此人們送了她一個外號叫“色兒”。

我盡量不與大姐來往,大姐與我的關系停留在她會悄悄地給我一點零花錢。我當然不會有志氣到不花大姐的錢那樣的地步,我總是高高興興地把錢收下,然后胡亂花掉。上高中時我也在街上混過幾天,以膽大妄為小有名氣,從未傷筋動骨。后來聽說有幾個大哥暗中罩著我,他們可能都和大姐有點關系。

父親在故鄉的房子,我和二姐各住一間,其余公用。上高中的時候以及大學時代放假回故鄉,那是我和朋友們尋歡作樂的窩子。朋友們在這里抽煙、喝酒、打牌、下棋,有的朋友還帶了女朋友一起來,偷偷摸摸地在剩下的一間空房間里接吻,動手動腳。我除了一再提醒他們別惹我二姐煩,由他們去鬧。這樣我在故鄉的朋友很多,遍布三教九流。

媽媽在法律上已經和我們姐弟仨沒有任何關系。她從來就沒有固定的職業和收入,她和父親是小時候老人做主定的娃娃親。離婚后我媽在故鄉的老街上擺了個小攤賣香煙,自己抽煙也挺兇。

我小時候不喜歡我媽,嫌她給我們姐弟丟臉。上學放學都遠遠地繞著媽擺小攤的老街走,生怕同學們知道我媽是個擺攤的小販。上了大學,放假回故鄉,我也很少到媽那兒去。她和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生活在一起。外婆夏天賣冰棍,冬天就在家里替火柴廠糊火柴盒。我媽出攤的時候,我常去幫外婆糊火柴盒,弄得外婆逢人就說我良心好。

糊火柴盒的時候,我和外婆誰都不說話。她知道我在很遠的地方念大學。什么叫“大學”,婆婆不懂,只是逢人便說我考上了“狀元”。我和外婆不出聲地糊上一陣火柴盒,外婆拿出不帶過濾嘴的“春城”牌香煙來,遞一支給我,就著地爐子里的火苗把煙點燃,兩個人不出聲地抽。有時我說:“婆,等我上班掙錢了,買好煙給您抽?!蓖馄庞盟龤埩糁鴿{糊的手掌摸摸我的后腦勺,很認真地對我笑笑,不說什么話。外婆已經很老,連牙都沒了,青煙流進她深不見底的口中,又從兩片干癟的嘴唇里絲絲縷縷地流出來。外婆出神地望著地爐子里藍藍的火苗,我坐在陰影里出神地望著外婆。爐子里的炭不純凈,含硫,冒著肉眼看不見的煙,熏得我眼淚汪汪。外婆不會。

我媽如果安安心心做她的小生意,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她總是賺了一小筆錢就急不可耐地與人合伙做大生意。那時白粉還不多見。我媽所謂的大生意包括從生鴉片到黃金到老鼠會等等一系列違禁物品以及違規集資。每一次,與她合伙的人都告訴她賠了或者被公安抓了,她都相信,嘆上一口氣,回到外婆的小黑屋子,悶著頭一個勁地抽煙,一個勁地埋怨自己倒霉,罵外婆家的風水不好,男人不要,做生意只賠不賺。

其實就連我都知道,與她合伙的那些人全不是好東西,一個個都在騙她。不過話又說回來,因禍得福,我媽做了那么多犯法的生意,卻一次也沒進過監獄。想發大財,沒有資本,她還借高利貸,常常被債主逼得東奔西逃。兩個姐姐是早就不理媽了,有時偷偷給外婆一點錢。

我上大學,是父親給錢,這次返校的路費以及生活費就是不久前他托人從昆明帶給我400塊,在故鄉時窮奢極欲,已被我花掉一半。

5

司機吃飽喝好,老板往他兜里塞上兩包“紅塔山”。司機嘴里哼著小調,向汽車走來。就在那時,我突然產生了考試時間已到,而我還有一半題目沒來得及做的絕望感。我把煙頭彈出窗外,從座位上彈簧一樣蹦了起來,沖出車門,向那幫賭客撲了過去。他們正要收攤。我雙目圓睜,一聲大叫,一把抓住曾經向我借火點煙的中年人的胳膊:“把我的表還來,我不賣了?!蹦侨说难劬β氐纱罅?,閃耀出威脅的火花。我又說了一遍,這時我發現我的聲音已明顯地帶上了哭腔?!罢臉?,賣都賣了嘛?!彼目跉馐謴娪?。汽車不緊不慢地鳴聲喇叭,扯得我的心尖子抽疼。突然之間,我破口大罵,眼淚“唰唰”地流下來?!翱奚蹲勇??!彼麡O不情愿地把表從兜里掏出來,我一把將表搶到自己手里,把在我的手心里捏得潮乎乎的30 塊錢往他懷里一扔,轉身就往汽車跑。

坐回座位,我泣不成聲。

透過淚光,我看見向我借火點煙的中年人、還有幾個當時和我一起下注的賭客一起笑笑鬧鬧地向路邊的一家小店走去。

他們是一伙的!

汽車“嗚——”地長嘯一聲,向山外奔去。

6

剛上大學那會兒,同學們得知我是云南的,覺得很稀奇,仿佛來自異國,問這問那。那時候中國和越南在邊境上有一些摩擦,打仗成了他們最關心的事情,不停地問,一個個眼睛里露出單純的愛國主義狂熱光芒。然后就問西雙版納和大理。我其實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問著問著連我自己都懷疑我是不是真的來自云南。我的故鄉位于昆明以北,打仗的事跟我們完全不沾邊。對于邊境上的那場局部戰爭,我唯一做過的事,就是在校方的暗示下給前線寫過一封千篇一律的慰問信。我在壩子里一直長到18歲,沒有機會抵達以縣城為中心半徑40 公里以外的地方,更不用說大理或者西雙版納。同學們問得多了,我說一點兒都不知道未免顯得有些拘謹,也顯出自己沒知識沒文化,于是就吹牛逼。說我們那兒天天有汽車拉著大炮從窗戶下經過,炮聲像打雷,槍聲像過年放鞭炮,成群結隊的我軍傷員和敵軍俘虜面無表情地走過青石板的小街。我說景洪——西雙版納州政府所在地,意思就是“黎明開始的地方”——這個我還是知道的,那里沒有公共汽車,只有公共大象,5 分錢坐一站。我說傣家小卜哨每天黃昏時到夕陽金黃的瀾滄江里洗澡,一步一步地往江心走,水漸漸地漫上來,筒裙一點一點地往上卷,最后優雅地在頭上盤成一個磨盤的形狀,洗畢,她們背對著越來越低的夕陽,以一種逆光的剪影緩慢地走上岸來,筒裙一點一點地放下去……同學們將信將疑,我就拿出云南的好煙來給他們抽,看著從來不知煙味的兄弟們假模假式又故作瀟灑自得其樂的樣子,我體會到對我的好煙十分心疼的模糊快感。

那時我一直提醒自己避開和一切女孩子接觸,以免自己產生這個年紀本能的沖動。這一方面恐怕與我的家庭有關。另一方面是因為當時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我將來的妻子一定會是那個叫做小星的女孩。盡管我喜歡在人前人后表現玩世不恭的時髦,但本質上我是個認真的家伙。那樣的年紀,我們自以為是,對愛情的忠貞以及對遠方戀人刻骨銘心的思念,讓我們體會到難得的悲壯以及莫須有的英雄氣質。

我羞于讓人知道我父母的離異,尤其是母親的狀況。一個小攤販,抽煙,在我和姐姐們不知道的時候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來往,做一些違法的生意而且一次也沒有成功。我的同學們如果知道了這些,他們一定會在內心深處深深地瞧不起我,臉上卻帶著同情的表情有意無意向我表達他們居高臨下的憐憫。我知道我受不了同情當然更受不了蔑視,無論這二者何真何假。從到校的第一天起,我就向每一個同學宣稱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至于每月一次從昆明寄來的匯款,我告訴同學們那是我的叔叔在供我上學?;谖医o自己設定的人物背景,我更不可能和本校的女生談戀愛。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散發著泥土的芬芳,這會讓任何一個哪怕丑得像豬的女孩覺得她如果愛上我都是我莫大的榮幸。由于她的“下愛”,她會非常愛我,她覺得愛我,憐憫我,充分體現了她的尊嚴和高貴。

無論什么地方,無論什么時候,我都會毫無來由地想起小星。每天早上從床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催促生活委員去打開信箱,充滿渴望地等待小星寄自遙遠南國的來信。那時我認為我們深深地相愛著,因為高考結束后,我們甚至已經認真地討論過未來?;蛟S那時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們之間從高中二年級開始的交往,也許遠遠達不到愛情的程度,頂多是高于友誼或一般的男女同學關系。我很擔心我和小星的那段往事能不能稱之為我的初戀。我非常反感一些成人作家炮制的所謂中學生戀愛小說。我念高中時有肖復興的《早戀》,寫的是大城市的孩子,我們不懂。還有張賢亮的《早安,朋友》,看得我心驚肉跳。想想那時的自己,別說行動,連想都沒想過把手放到某個女孩子的胸脯上,大概是西北一帶的中學生食牛羊肉,過分早熟的緣故吧。韓曉征有《夏天的素描》,相對較好,但那些孩子顯然比我們貴族很多。聽說她后來上了北大,那是她應該去的地方。在北京上大學的同學告訴我,那所學校滋生精英和流氓,唯一沒有的就是平民,而我,無論如何,只能是永遠的平民。

我和小星的相戀是從眉目傳情開始的。無法否認我們都是些聰明的孩子,談不上早熟,和美國給中學生發放避孕套相比,我們簡直就是晚季作物。我們高中時代最喜歡的是尋找一切機會和女孩子眉目傳情。比如下課時的走廊,高中的孩子們隔著兩三米的距離,伏在欄桿上,看著樓下的初中孩子們蹦蹦跳跳,打打鬧鬧。偶爾雙方都一側臉,剛好四目相對,女孩子的臉微微一紅,身子在欄桿上不自然地扭動那么兩三下,之后轉身進教室,男孩子望著她的背影呆一下,嘿嘿一笑,復將目光投向樓下,但眼神已然不同。然后是借書、借文具、借作業打小抄……如果成績一個好些,一個差些,差的便向好的時時請教,彼此都朦朦朧朧地心領一種甜蜜。起初是誰也不肯說的,在傳遞書本的時候手指頭輕輕一碰,或是講解一道習題時女孩子的長發不經意地拂到男孩子的臉上,心就猛地一顫,繼而似有麻酥酥的電流傳遍全身,那就是了。

膽子大一些的男生就寫小紙條,上書:“××,愿意和你交個朋友,下午放學后在×××地方等你……”之類。如果女孩子默默地收下,不聲張也不多看你一眼,那多半是沒戲,不過你卻會因之心存感激,多年以后突然想起,依然一絲午夜夢回般的甜蜜與惆悵。如果回你一個條子,上書:“我們本來就是朋友,下午放學后我還有事,對不起,請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吧……”之類的大道理,那多半要成,不過是因為女孩子生性羞怯,同時受理性的束縛更深的緣故。最討厭的是那類一收到條子,就大呼小叫的女孩子,好像一接到條子,就已經遭了強暴,生怕別人不知道,甚至把條交給老師,弄得老師不得不挺負責地找你談心,結果老師學生都尷尬。這類虛榮心特強的女孩子多半長相平平成績平平卻自我感覺良好,是男孩子們討厭的對象,有那傻乎乎的男孩要給這樣的女生遞小紙條,倒霉也是活該。

我喜歡上小星大概首先是因為她來自異鄉。我所就讀的中學教學質量高,她的父母便托了人送她到我們學校插班,因為戶口不在此地,高考還得回故鄉去考。人地生疏,她總是給人一種羞羞怯怯的印象。小星學習很用功,大概父母送她到這所中學念書花了不少的力氣和錢財。我之所以愿意和她接近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我考慮到她不太可能了解我的身世,這在我的潛意識里給我一種安全感。

有一段時間我們同桌,這更加深了我們的友誼。我一般不和女孩子說話,那時看了很多的武俠小說,尤其是古龍的,總想為自己營造一種獨行俠的風范。一天上課時老師提問前一天布置的課外練習,我偷懶沒做,紅頭赤腦地站起來。就在這時,我聽到小星輕輕地笑了一下,低頭一看,一個練習本正悄悄地向我這半邊課桌推過來,很慢。我想都沒想,大大咧咧地抓起她的作業本,口齒清晰地回答了老師的問題。

為了創造一個和她名正言順接近的理由,一直沒有加入共青團的我請她做了我的入團介紹人。我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大學兩年的光陰。

7

1990年7月,大學生涯的第二個暑假,我經由昆明返回故鄉,沿著與此時完全相同的路線,卻是完全不同的心情。

那個7月,我經歷了一些事情,以至于從大學三年級開始,我開始去思考一些問題,體會到一種類似于昏昏沉沉醒來的眠蛇“嘎嘎”褪去舊皮的痛苦。

1990年的9月,二姐結婚了。

二姐告訴我她即將結婚的消息時我剛好回到故鄉,她不知道我正不大不小的受了一點刺激,心情比較灰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無非是我放假后提前兩天到昆明,打算給在云南大學念書的小星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結果我在云大的校園里恰好看見小星挽著一個男生的手臂款款走過遍地綠蔭。那個男生當然不是我。我冷靜地和她打招呼,她一臉驚愕張口結舌的樣子讓我心中一陣刺痛。我說:“老同學,你好哇?!比缓笪液苡卸Y貌地向有些不知所措的男生點了點頭,表情十分平淡地轉身走出了云大的校門。第二天清晨,我就乘長途汽車離開了昆明。

高二開始與小星交往,我的家人中她最先見到的是我二姐柳椏。她和我一起回家,吃二姐燒的飯,吃完以后殷勤地幫著二姐收拾碗筷。我以為二姐對她的印象會不錯。小星走后,我問二姐,二姐笑而不答。問急了,二姐說:“你們成不了的,這小姑娘比你有心計?!蔽耶斎徊桓吲d,氣鼓鼓地問二姐這樣說有什么根據?二姐說:“管她呢,反正你們也是鬧著玩的”。我再問,二姐就什么也不再說了。

二姐畢業于上海美院的大專班。以前每個假期她從上?;氐焦枢l,總會給我帶當時十分新潮的服裝,一件夾克或是一條牛仔褲。記憶中有一件牛仔布面料的便西服,我穿了很長的時間,直到大學畢業前到武漢鋼鐵公司實習,那件衣服已經破爛不堪,我還是把它穿在身上,當工作服。如果二姐能親眼看見我穿著那件已經發白的牛仔西服,戴著桔黃的安全帽,行走在高聳入云的鋼鐵建筑中,年輕英俊的樣子,我想她一定會高興的。

二姐在上海讀書的時候就不像她的同學,那些以藝術家自詡的家伙總是把自己搞得稀奇古怪。二姐常穿的是中學時代的紅色運動服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走在大街上不會有一個人相信她是搞藝術的大學生。二姐對我上大學后的所作所為有很大的影響,她告訴過我這樣一件事:她們到上海一家算中高檔的冷飲店吃冰,把盤子底舔了個干干凈凈,十分惹人注目。我不是佩服她舔盤子的勇氣,而是她說這件事時那種純粹自然的表情,完全不像是辯解或者炫耀,讓我怦然心動。

我和小星開始交往的時候,二姐已從美院畢業,回到縣里的一所中學教美術。大概就是在這一時期,她開始使用柳椏這個筆名發表詩作。二姐愛把她不管有沒有成為鉛字的作品統統拿給我看,而我總是把她的作品打擊得一塌糊涂,二姐也不生氣,依然故我。其實我對二姐的作品讀得很仔細,有一段時間,我發現她的作品中充滿了溫柔,我懷疑二姐是不是戀愛了。

然后我就見到了二姐的戀人,故鄉師專中文系的三年級學生,算起來比二姐還小兩歲。小伙子看上去挺淳樸的樣子,后來就常到我們家來,來了有時在二姐那間她一不在就把門鎖上的臥室里,有時就在客廳里和我下圍棋,穿件軍上衣,不抽煙,棋下得很認真,我和他勝負參半,我很喜歡他。他會瞪大眼睛聽我天南海北胡說八道,有時也與我爭辯。我知道他也寫詩,據說他和二姐之所以認識,就是因為他們倆的作品發表于同一期《星星詩刊》。他大概是想和二姐結婚的,但在我那時年輕的心目中,他不過是個師專生,年紀又那么小,二姐如果真的嫁給他應該是很別扭的一件事,盡管我喜歡他。

我問二姐:“姐,你會嫁給他嗎?”

二姐立即回答:“不!”

我接著問:“那你為什么和他交朋友?”

二姐想了想說:“我喜歡他?!?/p>

我擺出什么都懂的樣子“喔”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姐,他吻過你嗎?”

二姐說:“她挺尊重我的?!?/p>

我轉身出門,回頭說:“讓我看看他的詩?!?/p>

憑我一個17 歲少年的直覺,我知道他應該是屬于很有才華的那一類,至少比二姐強。我從他的詩中讀出了一副悲天憫人的情懷,我感到震驚。與他的詩相比,他顯得太瘦弱了。我掩卷偷偷點上一支香煙,他身著軍上衣有些瑟瑟發抖的形象會瞬間浮現在我的眼前,那些巨痛觸及肝臟的大詩發自那樣一個單薄的軀體,實在是一件有些滑稽的事情。

很快他就畢業離開縣城,去到鄉村中學教書。后來他小有名氣,停止寫詩,應聘到地方小報做記者,手持記者證和省作協的會員證,替一些想出名的企業和個人寫一種叫做報告文學的文章,私下收點錢,日子過得不錯,至少比二姐強。

1990年7月,二姐突然向我宣布她已領取了結婚證,我知道她的結婚對象當然不會是那個寫詩的師專生,但我以為她的終身伴侶一定是那幫提攝像機跨照相機揮動畫筆舞文弄墨抽洋煙喝健力寶的小城“名流”中的某一位。雖然結婚這事二姐沒有事先和我打招呼,讓我隱隱有些不快。但轉念一想,二姐年滿25 歲,結婚也是人生的一個程序,否則人們便會覺得她不正常,腦子或者身體有問題,這我理解。

二姐就是告訴我她和一個40 歲并且有兩個孩子的男人結婚我也不會感到驚奇。只要那個男人滿臉皺紋,眼神清澈,穿高領毛衣和粗呢格子西服,在初冬清寒的黃昏獨自拉響一把聲音有些喑啞的小提琴。我知道二姐的男人絕不會是一個長發披肩穿牛仔裝和高幫旅游鞋,彈吉他唱《一無所有》的年輕人,那樣的角色我二姐上大學時就已經膩味了。她會和這樣的男孩調笑,喝酒,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一根裊裊的香煙,用紅紅的嘴唇吻他們的額頭,但她絕不會允許他們吻她,不會和他們上床,更不用說選擇他們做丈夫。因此當二姐用一種不常見的磁性聲調告訴我她已經領了結婚證的時候,我以為她碰上了類似于嫁給一個二婚男人那樣的難言之隱,故作深沉地點了點頭。

二姐在結婚之前絕對是處女,堅守著她的童貞,這是她和大姐不一樣的地方,也是我和二姐在一套房子里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信任。我至死不渝地相信這一點,這樣的堅信讓我感覺安全。

當二姐告訴我,她的丈夫將是一位律師的時候,我禁不住張口結舌,宛若陷入夢境中的泥潭。后來我仔細體會,發現那是一種不小心把小星給我的小紙條遺失在放學后的教室一般的恐懼。

8

即將成為我二姐夫的男人,是我絕對不了解的那一類人。他們是故鄉這個小縣城里新興的中產階級。

小縣城的封閉帶來的是異常發達的人際關系,以血緣親戚為骨架,以政治經濟利益為血肉,年復一復,形成了故鄉獨特的社交網絡。父母離異,父親常年住在昆明,母親又是那樣一個在故鄉的天空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盡管有不少的叔叔阿姨關心我們,但我們姐弟的年齡和社會地位使我們一直游離在這張網之外。

以上文字我幾乎一字不易地援引自二姐大學畢業時對我的教誨。當時她以一種冷漠和蔑視的口吻倒騎在折疊椅上,嘴角下撇,捧著一杯騰騰冒氣的茶,整個面孔淹沒在蒙蒙的水汽里,有一種超然物外的神韻。

這位律師姓王,他的人也和這個姓一樣平常,我找不出任何適當的詞形容他的外表和內涵。第一次和他相見之后,我以一種調侃的語氣對二姐說,他就是那種我們的生活中充斥了一切的空白。

二姐沒有生氣,她甚至還摸了摸我的頭,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王律師畢業于云南政法??茖W校,比二姐大3 歲。他的父親是縣城供銷社的普通干部,世世代代的本地人,根深蒂固。他的出身是我稱他為中產階級的緣故之一,也就是說他既不是干部子弟,也不是徹徹底底的小市民。至于王律師本人,從不談論藝術和文學,沒有絲毫的幽默感,抽本地煙廠出品的香煙,喝酒,但很能克制。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內心深處對我這個本科大學生的蔑視,雖然他永遠不會表現出來。他討好我,目的是進一步獲取二姐的歡心,這樣我就更加不喜歡他。

王律師是那種在街面上混得很轉的人。在故鄉隨隨便便一條200 米長的小街上走過,至少有10 個人停下腳步和他打招呼,遞煙給他,客氣地和他說話。在故鄉,因為律師不多,王屬于有錢人,但他依然十分吝嗇。有時他也大把地花錢,比如我剛到故鄉的那天,王硬拉我到故鄉最好的館子里去吃了一頓,點了一桌子的菜,別說是3 個人,就是6 個人也吃不了。

他逐漸體察到我對他的不屑,以一種自我解嘲的過來人姿態寬容我。與此同時,他更加賣力地用律師事務所的三輪摩托帶我到郊外的水庫去游泳,游累了躺在岸邊的草地上,他扔給我一支煙,然后開始不著邊際地給我大談做人的道德和義務,動員我學習做飯等家務事。面對微波起伏的水面,他感嘆道:“生活是很具體的?!边@句話給我的印象很深,但我想我對這句話的理解絕對和他的理解不一樣。

我仰臉躺在柔軟的草地上,望著湛藍的天空,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大地深處有一股熱烘烘的力量把我拉向它的中心,這樣的力量讓我沖動,讓我煩燥不安。小星,我會沒有任何跡象地在心底呼喚她的名字。這樣的時刻,我的心中有一根看不見的針,漫不經心地在我的心臟里刻下著我讀不懂的文字。我仰臉看天,天空中飄蕩著大朵大朵的白云,不著痕跡地變幻。

二姐結婚,讓我突然生出無所著落之感。王律師成了原本只屬于二姐和我的房子里理所當然的第三個人。盡管他和二姐已經領取了結婚證,但尚未舉行婚禮,這在我的故鄉還不算正式完婚,尤其是在王律師那樣的家庭,他們從不承認法律,非得把所有相干不相干的人請來大吃大喝一通,清點完紅包,計算完盈虧之后才算真正結為夫婦。

王律師看上去像個循規蹈矩之人,至少那段時間在二姐面前是這樣的。他幾乎每天晚上到我和二姐的房子里坐著一言不發地看電視、抽煙、喝茶,除了街面上誰家的沙發又好又便宜,老板是熟人可以優惠等等之外,他幾乎不會談論任何與衣食住行無關的話題。我從來沒聽他談過案子,也從來沒聽二姐和他談過梵·高和畢加索。他雙眼盯著電視,任我把頻道換來換去,無動于衷,讓人懷疑他究竟是不是在看。二姐走出走進,不知在忙亂些什么,王律師不看二姐也從不發問。我和他下過一盤圍棋,他把我殺得一敗涂地。他熟練地使用一個又一個的定勢,并在行棋地過程中不斷地指出我在運用定式時出現的錯誤。慘敗以后我在心里暗暗發誓,我這一輩子絕不會再與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勇氣和想象力的家伙下棋,盡管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擊敗包括我在內的很多棋手。

有一天晚上,我去一個同學家鬼混,告訴二姐不回家睡覺。同學家突然來了鄉下親戚,不便久留。晚上10 點多鐘,我搖搖晃晃地騎著自行車,嘴里哼著歌,掏出鑰匙打開自家房門。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二姐的臥室門迅速合上的聲音。一瞬的恍惚之后我異常鎮定,我想起王律師的三輪摩托就停在我家樓下。我明白他們正在做什么。這沒問題,不是嗎?王律師應該很清楚領取了結婚證之后強暴二姐是他的合法權益。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在心里使用“強暴”這個詞。我走進我的房間,坐在床沿,渾身燥熱。坐了一會兒,我站起身,離開家,重重地帶上房門。

我走到小河邊坐下。河對岸是幾排古老的民居,點點昏黃的燈火投映到水面上,白日里骯臟無比的河面竟然光潔如鏡。蟬此刻已經寂滅,一些不知名的夏蟲唧唧。我拿出一支煙來吸,看著煙頭的紅光一明一滅,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小星、二姐,那搭在另一個男人手臂上的纖手,那猝然合上的臥室的門……這一切似乎都在眼前這緩緩的河流中淡淡消散,只在胸口留下一點隱隱的痛。

對面房子里那些陌生的人,他們此刻在做什么呢?老夫老妻相對抱怨自己的各種疾病,想念遠方的兒女卻又咒罵著他們不來信不寄些錢回家;中年夫妻憂心忡忡地盤算兒女的升學、求職以及每一個月的開銷,計算著添置電器和家具;剛結婚的男女恐怕已熄燈上床了吧,他們正在盡情地體會著他們平淡如水的生活中唯一的歡娛;最可悲的也許是那些孩子尚幼的小夫小妻,妻子已把大部分的精力轉向孩子,心煩意亂也好,柔情蜜意也好,丈夫無意中被冷落到一邊,得不到滿足的丈夫只好去朋友家里的麻將桌上消磨光陰;或許還有那么幾個執著于所謂理想之人伏案于昏黃的燈火,但誰知道他們,誰又會來幫助他們,讓他們夢想成真?

我把煙頭扔進水中,黑暗中,我依然可以感覺到水的波紋不動聲色地一圈圈擴散。背著生活重重的殼,人們呵,我向你們致意,我為你們感到羞恥。我的心頭突然涌出多年以前那個師專生寫過的兩句詩。

我聽到摩托車啟動的聲音,大概是王律師走了。我不想動彈,直到二姐來到我的身后。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感到夜風中她的長發很潦草。

“姐,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別人介紹的,他姐和我在一個學校教書?!?/p>

“姐,你們認識才多久?你了解他嗎?為什么認識不到3 個月,你就和他去領了結婚證?”

“我不需要了解他,我們著急辦證是因為他們單位要分房子了?!?/p>

“房子對你就那么重要?這里的房子不是空著嗎?你干嘛非得嫁他那樣的人?”

“我累了。他人緣好,外面認識的人多,家里的親戚也多,辦事方便,我只要做做家務,這一輩子,我再不用操太多的心了……我害怕?!?/p>

“還因為他有很多不明不白的錢,是嗎?”

“是的,那樣我們可以過得好一些,誰不想過得闊氣一點,舒服一點。不是嗎?”

“可是,姐,你……你和他……你們……”我不知道怎樣表達我的意思,我感覺到某種潮濕的東西正在悄悄占據我的視野,那是巨大的不幸帶來的痛楚、屈辱,夾雜著悲涼,溢滿我20 歲的胸膛。我仰臉,滿天的星斗毛茸茸地長出了蜜蜂的翅膀,嗡嗡地回旋成梵·高迷亂的《星空》?!敖?,”我突然說:“我和小星分手了……”

二姐伸出胳膊,把我的頭攬到她的胸前,輕輕梳理著我的頭發,很長時間,我們誰也沒有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二姐說:“小弟,有些事情你慢慢就會理解姐……”二姐的胸口很暖,二姐的手心很涼。

“不,”我堅定地掙脫了二姐的懷抱:“我不懂。我永遠不會叫他姐夫,他不是我的姐夫,他是這個小城的王律師!”

9

失戀和二姐那莫名其妙的婚姻讓我在1990年的夏天返校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喪失了對生活的興趣。我沉浸在蔡志忠的老莊漫畫里,喝很多的啤酒,煙抽得更兇。記憶中那些總是陰雨綿綿的日子,我終日躺在骯臟發臭的上鋪,很近地凝視著天花板上那些斑斑點點的淡黃色水漬出神,右手指縫里的一縷青煙裊裊升起。我很長時間不去上課,我蜷縮在陰暗的角落,時間一長,人們幾乎忽略了我的存在,舍友經常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把他們女朋友的嘴皮嘬得“滋滋”直響。送走女友,哼著流行歌回到宿舍,撞上我跳下床去上廁所,弄個大紅臉,反倒讓我有些不好意思。

這時傳來崔健將到西安演出的消息。大一的時候我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盡管此時我對任何事情都缺乏激情,還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買了一張票,去了。

那天晚上,西安各高校的學生大都坐在北臺,那是各高校學生會出面去弄來的票。我是自個兒到街上買的票,坐在南臺,在一群市民中顯得孤單。

崔健就像我想象中的那樣穿著黃布軍裝出場,大紅布招搖,電樂聲轟鳴,體育館里像是闖進一列出了毛病的火車。北臺的同學們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吶喊和歡呼,然而我感覺不到激動,這讓我覺得自己十分悲哀。樂曲的間隙里,北臺那邊一個女孩子聲嘶力竭地高叫一聲:“崔健,我愛你——”,全場轟動,我卻覺得脊背一陣發麻。環顧左右,我的四周大多是一些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一個個正襟危坐,一臉沉痛的表情,更讓我覺得沮喪無比。

終于,《重頭再來》大炮般轟鳴悶雷般炸響的鼓點中,我清晰地感到一群小螞蟻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地沿著我的小腿開始瘋狂地向我的全身每一個部位頑強進發,血就在那時沖上我的臉頰,我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動。我偷偷地環顧那些衣冠楚楚的中年人,看到他們的臉在機槍掃射般的光柱中汗光閃閃,他們擱在扶手上的手指不停地痙攣,然而!

他們一個個竭力不動聲色,保持鎮靜,穩如泰山。我覺得他們正在用一種陰險無比的眼神監視著我,一旦我發出一聲大叫,他們將立即向我投來蔑視和譴責的利劍。

天啦!我像一個小丑,荒謬絕倫渾身瘙癢目瞪口呆地坐在一群我為之感到悲哀卻沒有絲毫能力反抗的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之間。透過崔健聲嘶力竭的吼聲,我聽見北臺的同學發出了憤怒而整齊的吶喊:

“南臺,木乃伊!南臺,木乃伊!”

崔健的演唱會結束的那天晚上,校園陷入前所未有的狂歡,小賣部的電池、蠟燭和啤酒一售而空,熄燈鈴響過之后,幾乎所有的窗口都亮起了一星燭火,興奮的同學們徹夜難眠。

我們宿舍北京來的小六把他的錄音機音量開到最大,把《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從頭放到尾,翻個面從頭再來。我們湊錢買了一箱啤酒,大家坐著、躺著,喝,跟著錄音機的旋律狂吼。起初我沉默著,沉默著,突然巨大的沖動不可遏制地涌上了我的胸膛,我發出一聲大吼:“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淚水奪眶而出。

我沖出宿舍,鉆進廁所,反鎖門,任誰拼了命地敲也不開。我一任淚水流呵流呵,透過淚眼,我看見王律師結婚時的99 桌酒席,二姐像個紅布木偶跟在王律師的身后頻頻舉杯;我看見他們站在金碧輝煌的洞房中央,努力地伸出嘴去咬一個懸掛在半空中的蘋果;我看見冬天的地爐子冒著淡淡的藍煙,外婆眼睛紅紅的坐在火邊糊她永遠也糊不完的火柴盒,一支不帶過濾嘴的“春城”牌香煙在她的嘴角燒出長長一截灰白的煙灰,像她的生命一樣在火紅的煙頭上搖搖欲墜;我看見媽媽蹲在黑暗的角落里,瞪大驚恐的眼睛注視著破舊的木門,等待那些放高利貸的債主破門而入……我聽見啤酒瓶在水泥地上炸裂的脆響,先是一個,接著是兩個,然后是一片。我揮揮衣袖,擦去臉上的淚水,走出廁所,回到宿舍。

同學們嗷嗷叫著把啤酒瓶一個接一個地扔出窗外。我木然走到窗前,看見樓下一地的玻璃碎片,在清冷的月光照射下泛著一片粼粼的波光,殘缺而美麗。

10

崔健離開西安之后的一個夜晚,下了晚自習,我們回到宿舍,小六蔫頭蔫腦,獨自一人最后歸來。我們沒理他,自說自的話,各做各的事。小六黯然上床,一會兒,蚊帳里傳出他咿咿呀呀的哭聲。

吉林來的老大一把掀開他的蚊帳,看見他把臉埋在被垛上抽抽嗒嗒,哭得挺傷心。老大見不得人哭,抓住他的衣領,把小六拎起來坐直了,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問他怎么回事。

小六和我的1989年一樣,被校門口幾個盲流用同樣的手法——撲克牌壓大小,贏去90 塊錢,一個月的生活費全完了。他說的那幾個盲流我們都見過,成天在學校門口練攤。不知那來的火氣,我大喝一聲:“操他媽X,去要回來!”

老大沖到走廊上,發一聲喊,一大群同學走出來問。聽了事情的原委,群情激憤,其中有以前上過當吃了啞巴虧沒有聲張的更是眼熱心跳。一聲號令,二十幾條漢子把小六夾在中央,浩浩蕩蕩地向校門口走去。

我全身瑟瑟發抖。1989年暑假返校,我在路上輸得只剩下10 塊錢,到宜賓之后,我把書包里故鄉朋友送我的兩條好煙拿出來賤賣給小攤販,買張火車票,一路餓到學校。東借西湊,整整過了一個月咸菜就饅頭的苦日子。

走過宿舍樓前那片建筑工地,我在地上撿了一截鋼筋。

那幾個盲流果然還在街邊招搖撞騙,抬頭看見小六領來20 多條漢子,心說大勢不好,連地上的撲克牌都來不及收,轉身就跑。老大高喊一聲:“跑你媽X”!一個箭步撲上去,抓住莊家的衣領,膝蓋上順勢就是一記彈踢。莊家應聲而倒,“卟嗵”一聲跪下。其余盲流四散奔逃。我沖在第二,這時莊家正好揚起頭來,我毫不遲疑地一鋼筋砸到他的腦門上,“咔”的一聲,我手中的鋼筋竟然斷成了兩截。

我看見他頭頂的黑發霎時朝兩邊分開,一條白生生的創口猝然暴露在我的眼前,鮮紅的血隨即涌出,甚至還冒著一個一個的氣泡,像一鍋煮在火上,尚未凝結的豬血。他發出一聲悶哼,絕望的眼睛閃現出一絲灰暗的火花,緊接著就無力地閉上了。他癱軟在我的腳下。同學們一擁而上,拳打腳踢。我看見他像一只裝滿土豆的口袋,在地上滾來滾去,我猝然體會到極度的恐懼。我把手中的半截鋼筋扔下,神經質地“哇”地尖叫一聲,撒腿就往學校跑。我的驚叫喚醒了我依然沉醉于暴力之中的同學們,他們紛紛停下手腳,跟在我的身后,齊齊逃離現場……街上塵土飛揚,路人紛紛后退。我回頭一望,人影浮動,那挨打的盲流像一條骯臟的蛆在街邊上艱難地蠕動。

11

高原的公路多是盤山繞行,所謂“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一忽兒是艷陽高照,麗日晴空,一忽兒就是山雨霏霏,黑云壓頂;一頭撞入茫茫白霧,眨眼又是蒼松翠柏;剛在山頂看見一江如線,打一個盹就已車行江畔,濁黃的水拍打著江心幾塊巨大的石頭,激起層層泥沙俱下的泡沫。

山間最多的植物是灌木,結著各式各樣鮮紅桔黃的小果子。紅的是大名鼎鼎的火把果,又叫“救軍糧”,有人說是曹操在此打仗斷糧,命士兵采集此果以充軍糧從而取得作戰勝利,故名。但我疑心是諸葛亮,他在這里有過七擒孟獲的著名戰役。黃的叫“栽秧果”,大概是因為每年栽秧時節青黃不接,勞動人民摘以充饑。還有楊梅,常有農家小姑娘用竹編的小藍提了到縣城里,用一個家里長輩喝酒的小盅量著賣,5 分錢或1 毛錢一盅。出名的還有中華獼猴桃,故鄉人認為是一種不能食用的果實。山民們采集這些野果到城里出售,城里人總要斤斤計較,好像這些東西都是不出力氣撿來的一樣,連吃帶騙且糟蹋。山民們著急,憋紅臉,吭哧吭哧,卻說不出什么話來。賣完野果,買點鹽巴火柴,打一瓶酒,背上底小口大的“蘿篼”,手里拎一根“打杵”,向著大山深處世代棲居的家走去。

蘿篼是竹編器具,用途相當廣泛,甚至可以背人。父親給我說過一個故事:山里小伙子用蘿篼背他的老爸進城看病,看過以后又用蘿篼背老爸回家,走很遠的路,到家時不覺忘記了蘿篼里背的是什么,一使腰勁,通常一樣,沖地上就倒,老爸腦袋沖下,一頭栽出,當場跌死。

打杵,則是因為山間可以放下蘿篼歇氣的平地很少,祖先發明了這種“丫”字形的木制工具,如同照相機的三腳架,走累了,站住不動,把打杵往蘿篼底下塞住,歇口氣,拿出一支紙煙來吸。上中學時我騎車經過城郊的公路,夕陽西照,看見山民們踢趿著沾滿黃泥的解放膠鞋,往前勾著腰,一言不發地走在公路兩側滾滾的黃塵之中,那又長又大僅及腳踝的寬腳褲隨著腳步的邁動起起落落,高高的籮篼聳立著,像長在肩上的翅膀,那種姿態,總讓我想到……鷹。

開往故鄉的長途汽車發出單調的嗡鳴,我在車身的搖晃中沉入睡眠,直到滿山的蒼綠和火紅搖碎我的夢境。

太陽緩慢地升至天空的中央,這是一個無比晴朗的日子。散淡的幾朵白云飄蕩在群山撐起的天空之中。

我走過很多的地方,只有我的故鄉,中國南高原,有著這樣湛藍透明,可以照見靈魂的天空,有著這樣潔白無瑕,宛若前世今生的云朵。

我回來了,故鄉,我真的回來了,我的心靈,我的軀體, 在這樣一個如此清澈的日子,我回來了。

12

長途汽車在熟悉的山道上哼著低沉有力的謠曲,陽光裹在絲絲縷縷的山霧中輕柔地撞擊著汽車的擋風玻璃,山崖上探出的灌木依然不知疲倦地拂弄著汽車的頂棚,宛如綠色的浪花拍打著輪船的兩舷,一棵又一棵下半截用石灰刷成白色的行道樹嘩嘩地流過車窗,高坡上光屁股的小男孩遠遠地向汽車扔出一個石塊。高原潮濕的氣味親切地溢滿了我的鼻孔。

大姐終于走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一個人上路去了遙遠的南方。我想那應該是一個細雨暫歇的黎明,大姐一個人踏上出山的長途汽車。不知她是否回首小城,是否留戀地張望,是否淚濕了衣襟,揮揮衣袖,背過臉去悄悄擦去淚花?

大約是我開始念大學的時候,大姐開始了小城人所共知的那次公開戀愛。我說人所共知,是因為她的對象居然是一位在上海念書的研究生,大概與大姐兒時同學,回鄉省親與大姐邂逅。一來二去,不知怎么就好上了。從那以后,研究生每年的寒暑假,小城人都可以看見大姐洗盡鉛華,極溫柔地挽著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男人款款走過故鄉的小街。說來奇怪的是,大姐那些若明若暗的相好從來不會在這樣的季節出現,也許他們和大姐早有約定,在每年最熱和最冷的這兩個時段,他們給予大姐充分的自由,不去找她,甚至在街上面對面地撞上,視而不見,形同路人。

我想研究生沉浸在某種浪漫愛情的假象之中。研究生大概是個徹頭徹尾的書呆子。也許是因為他的善良誰也不愿意對他說破事情的真相。至于大姐之所以和他相好的原因,小城人普遍的看法是大姐想借這個跳板到大城市去。

我對這些關于大姐的傳說一概不加理會,因為我已經說過,從她搬出我和二姐居住的房子時開始,我幾乎就再也沒有把她當成我的大姐。這使我對大姐的了解是那樣的少,直到1991年八月,大學生涯中的第3 個暑假,我在故鄉和大姐一起度過了那段美好的時光。

這樣說吧,從那時起,大姐完全替代了二姐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然而,在我懷著激動不安的心情,乘坐這穿越高原的長途汽車,向著我的故鄉一路疾駛的時候,在故鄉卻再也見不到我的大姐了。

大姐,我迎著你離去的道路正在歸來,我在這高聳入云的山嶺之上,正在無言地想念著你,祝福著你。

13

二姐結婚以后就搬進了王律師單位分配的新房。

1991年8月我回到故鄉,打開門,一股潮濕的腐敗氣息撲鼻而來,偌大的房子顯得空空蕩蕩。二姐的臥室里沒有剩下什么物件,除了她以前愛讀的一些書,擱在竹編書架上,落滿灰塵。我臥室里的床散發出一股子霉變的氣息,伸手一摸,感覺到潮乎乎的涼氣。被子一角被耗子咬出一個洞,露出網線糾結黑乎乎的棉胎。我把背包扔到地上,走進衛生間,馬桶呈現出黃樸樸的殘敗之色。我擰開水管,黃褐色的液體“卟卟”地吹著氣泡流出。我靜靜地站著,看水“嘩嘩”流到沉淀著黑斑的水盆里。

二姐坐著王律師的摩托車給我送來干凈的墊單和被套。

我冷漠地叫一聲:“王律師?!?/p>

我看見二姐的臉色迅速地變了一下。

二姐顯得比以前豐潤許多,穿市面上流行的衣服。二姐畢竟是搞藝術出身的女人,她懂得如何用這些流行的包裝把自己打扮得并不俗氣。二姐現在已經不教書了,在她的丈夫王律師的努力下,她已經調到一個清閑的機關坐了辦公室。我發現二姐的腹部已經微微隆起,這預示著一個新的生命即將來臨。當他們讓我每天到他們家去吃飯的時候,我說謝謝,轉身出門。

我到一個朋友家借了一輛自行車,在故鄉的街道上閑逛。我看見身著毛藍布衣服在八月的陽光下頭上仍然罩著一塊土紅頭巾的農村大嬸依然在大街邊上出售1 毛錢1 斤的大白菜;我聽見街邊的茶館里依然傳出老人們唱云南花燈的噪音;我注意到廣場那邊一些走江湖的人在賣藝,圍一圈人。

這時我看見大姐和那個戴黑框眼鏡的男人向我走過來。八月的艷陽下,那個男人穿著一件圓領T 恤,使他的脖子顯得異常蒼老。他有著一張和我們學校的研究生一樣的面孔,有皺紋,但不多。嬌小的大姐穿著一件白底黑點的連衣裙,看上去如同中學生。研究生把右手搭在大姐的后腰上,向大姐半側著臉。他們就那樣一步一步,不驚不慌地往前走著,仿佛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沒有別的存在。大姐的頭仰得很高,風吹動她的長發,在八月的艷陽下美麗地舒卷。

我掉轉自行車頭,想要避開他們。大姐已經看到了我,清清脆脆地叫了我一聲。

“你啥時候回來的?”大姐問我。不待我回答,她又轉向她的研究生,介紹道:“這是我弟,在西安上大學?!?/p>

“您好?!蔽覜_研究生點點頭,想走。大姐輕輕抓住我自行車的書包架:“去我那兒吧。聽說你二姐剛和她那位吵了架,你還是上我哪兒吃飯吧?!?/p>

我的心突地一顫,二姐懷了孕,他姓王的居然還和二姐吵架,真他媽不是東西。大姐盯著我,等待我回答。大姐的眼睛清澈如小城的天空。

我猶豫了。

“來吧,”研究生輕輕拍拍我搭在自行車把上的手背:“她弄的東西很好吃?!?/p>

14

那天晚上,在大姐那里我感受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溫馨。大姐在她簡陋的廚房里忙碌,鍋勺叮當作響。夕陽昏昏地穿過窗戶,斑斑點點地落到茶幾上。研究生從兜里拿出一盒“牡丹”牌香煙扔到桌上,自己先拿出一支,掏出火柴的時候向我隨意地晃晃,我也拿了一支,劃火柴給自己點好。大姐給我們倆一人泡了一杯茶,她系著一條淺紫色的圍裙,頭發扎了一個馬尾巴耷在腦后,看起來像一個賢惠的小婦人。

研究生研究的專業是國際經濟,我在西安念的本科是建筑。我們談的卻是哲學和傳統文化。他力圖向我闡述一種叫做“世界村”的觀念,我堅持中源西流。好在我們對這門學科都不是特別熟悉,均為一知半解,所以我們談得很熱烈,誰也說服不了誰。有一陣子我甚至忘記了他是我大姐的男朋友,仿佛是在學校里和一個比我年紀稍長的朋友為一個莫知所終的問題辯論不休。直到大姐叫我們吃飯。

他說:“喝點啤酒吧?”

我說:“恐怕你不行?!?/p>

他說:“那倒要試試?!?/p>

我們兩個人喝了7 瓶啤酒,大姐也喝了將近一瓶。飯桌上我們依然就資產階級自由化、搖滾樂、前衛文學等話題喋喋不休。讓我奇怪的是,大姐居然能時不時插進話來。有時研究生一下子想不起某部作品的名稱或作者,就轉過臉去望一望大姐,大姐有時還真的能替他想起來。

這頓飯吃了很長的時間。吃完以后,大姐去洗碗。研究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錄音機前,摁下了放音鈕。喇叭里傳出童安格的歌聲。這時我的腦子也開始發暈,我問他:“你也聽流行歌曲?”

他說:“差不多吧?!?/p>

這突然讓我有種親切的感覺。

他向我打聽西安碑林,表現出十分向往的神態,可惜碑林那時我也還沒有去過。

大姐洗完了碗走出來,望著我們說:“到外面走走吧?”

研究生其實有些醉了,他把一只胳膊搭在大姐的肩上,另一只搭在我的肩上,三個人就那樣搖搖晃晃地在路上走。

我也有些醉了,悄悄湊近他的耳朵說:“你是個大傻×”。

他“哇”地一聲大笑起來,使勁把我往前一推:“小子,你懂個屁”。然后他轉過臉去在大姐的臉上很響地親了一下,大聲地說:“你弟說我是個大傻×”。

大姐沒有生氣,微微地笑著說:“你是夠傻的?!?/p>

三個人一齊哈哈地大笑起來。

回到大姐的房子,我想我該走了,研究生卻一把抓住我,很費力地把兩只手壓在我的肩膀上,命令我留下來。他轉過臉對大姐說:“今天你弟來了,我就饒你一晚吧?!?/p>

大姐的臉突然有些紅,走到他的身邊,柔聲問道:“你沒喝多吧?要不我送你回去?”

研究生搖手說:“免了吧,我沒事?!比缓笏匀魺o人地把大姐擁進懷里,深深地吻上5 秒鐘,回過頭對我說:“小子,別和你大姐聊得太晚,不然我會吃醋的?!?/p>

大姐扶著他出門,關切地看著他搖搖晃晃片腿跨上自行車,直到消失在巷子的拐角,這才慢慢走回來。

15

“大姐,”我仗著酒興問:“你的事他真的不知道?”

大姐咬了咬嘴皮,短暫地沉默,說:“總會知道一些吧?!?/p>

“他也有另外的女人?”

“沒有,他不說我也知道沒有。說真的,有時候真希望他也有,可你別看他油嘴滑舌的,做起事來像個孩子,什么都不懂?!?/p>

我明白大姐這話的意思,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過了一會兒,我又問:

“你會嫁給他?當然是他得愿意娶你?!?/p>

“他當然愿意娶我,他不止一次地說過,讓我跟他到外地去。不過我當然不會嫁給他?!?/p>

“那為什么?”

“小弟,你想,如果我真的成了他的妻子,一輩子每時每刻和他生活在一起,是不是很多現在他根本不在乎的事情就會變得在乎起來呢?我不愿意像個可憐蟲,像個有罪的人,被他原諒或者憐憫。我要讓他永遠不能娶我作他的妻子,這樣他才能永遠不忘,時時回憶起我們相戀的美好時光。男人我見得多了,他和他們不一樣,他是個好人,有才華,他可不能淪落到結婚生子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中去,至少不是和我吧?!?/p>

酒精在我的內臟里一浪一浪地蒸騰,我的腦袋一陣一陣地發暈,我迷迷糊糊地問:“大姐,那你以后又怎么打算呢?”

“我會悄悄離開這個小城,到一個他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話再說回來,他說得對,這個小城不適合我?!贝蠼阏f這些話的時候有些黯然。

“大姐,你真的那么愛他,以至于不愿意和他結婚嗎?是的,大姐,你是因為太愛他所以你才離開他,噢,像海子那樣太熱愛生活所以選擇了死!”我感到一種狂喜突然在我的心中升起,像是突然觸摸到夢中才有的珍貴禮物。

“不,不……”大姐似乎不愿意接受我的結論:“他是屬于生活之外的那種人,與他在一起,充實、美麗,刻骨銘心的歡樂。但是我知道,這樣的男人只能是拿來愛的,他是一個好的戀人,絕不會是一個好的丈夫?;橐鰰Я怂?,而如果他在現實生活中一敗涂地,你叫我如何能像現在這樣愛他?”

“那你其他那些男人呢?”

“需要,生理,心理,玩一玩,試一試,迫不得已,水性楊花,別人愛怎么說怎么說,我也說不清楚?!边@時我在大姐的臉上發現了一種輕飄飄的苦笑。

“大姐,他說得對,看來,你是得離開這個地方了,不然,你死定了?!?/p>

“我會的?!?/p>

大姐輕輕地說完這句話,對我說:“睡吧?!彼哌M里屋,熄滅了燈。

我躺在外屋的沙發上,看見月光明明凈凈地穿過窗戶,落到我的身上。

大姐就那樣走了,再也沒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現,不知道她在那邊過得怎么樣,是不是依然孑身一人獨自生活?

我和那個研究生保持著書信往來,他已經拿到學位,準備到美國去,依然獨身。他從未對我說過什么尋找或者等待大姐之類的話,只是字里行間隱隱透出對那段昨日戀情的深切眷戀。

16

長途汽車在山頂上的小村旁停下來加水。

我下車舒展僵硬的身軀。

霧氣散盡,貼得很近的太陽把明晃晃的光線很直接地摔碎到赤裸的山石上。村民們嘰嘰喳喳圍上來,用竹筐盛著桃李等山貨向旅客兜售,還有褐煤火燒得焦黃的土豆,1 毛錢1 個。

我買了3 個烤土豆,剝了皮,大口咀嚼,差點把自己噎到喘不過氣來。公路一環一環地盤繞在山間,間或有兩輛卡車甲殼蟲般在這腸子樣公路上緩緩爬行。石縫中有水滲出的地方便是幽幽綠綠一線青苔,流水滴嗒,從容不迫,敲打山石。山下江水,濁黃一線,很瘦很精干的鳥穿過峽谷。

這些鳥穿越峽谷的姿態讓我回憶起寬闊的江面上翅膀雪白的鷗鳥。

畢業前我到武漢鋼鐵公司實習,坐輪渡橫渡長江,江面如海,對岸高大的建筑沉浸在黃昏的薄靄之中。夕陽江面,波光中跳躍大串大串炫目的金色小球,潔白的江鷗大群大群地盤旋在我們頭頂的天空。那時我和在武漢水利師院上學的老跛趴在輪渡的欄桿上,誰都不說話,默默地看著江面。

老跛,我的朋友,一個我這一輩子永遠無須想起,只在未來不可避免的傷痛中不經意地撫慰我的心靈的永遠的朋友。

離故鄉越近,我就越發清晰地看到你跛著一條腿在足球場上不屈不撓地奔跑著的身影。

不知你假期回不回家,我將在老街上,在你媽媽永遠也推不到盡頭的石磨后面等著你的歸來。

17

老跛是我高中同學,家就在我外婆家附近。

第一年,他沒能考上大學,這在他們那樣的家庭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毫不奇怪。他的父親是老街上出了名的酒鬼,老跛甚至為此暗暗感到高興,因為他的父親出去喝酒或者喝醉之后昏睡,先天小兒麻痹的老跛就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跛著一條腿和他母親一起推豆腐。

推豆腐賣是老跛家唯一的經濟來源,就是老跛的母親用一雙手日復一日地推動古老的石磨,養活一個酒鬼丈夫,喂大包括老跛在內的7 個孩子。

我不知道老跛是怎樣在沒有上補習班復讀,也沒有一個人幫助的情況下,頂著父親惡毒的咒罵和母親哀怨的目光,熬過那艱辛的一年,最終真的考上了大學。領到錄取通知的那天,是1989年一個平淡無奇的下午,我回到故鄉,正好去找老跛玩。老跛跛著一條腿,對著從半開的木門中流進來的光線仔細地看一遍那張薄薄的紙片,又看,然后他蹣跚著走到屋角,在一張小凳上坐好,仰起臉看著正在推磨的母親:“我考上了,我也是大學生了?!?/p>

老跛的母親頻頻撩起圍裙擦臉,我聽見她輕聲抽泣。老跛后來也哭了,把臉埋在手掌中,淚水從指縫里滲出來。他的母親也索性不再擦淚,淚水就那樣從她蒼蒼的白發下皺紋密布的臉上滑下來,滑下來,嘀嘀噠噠地落到磨盤上,又被磨進那雪白雪白的豆漿中。

后來我好奇地問過老跛為什么能在那樣的情況下考上大學。老跛想了很久,說:“我媽太可憐了?!?/p>

和老跛在一起,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故鄉那條老街的氣息。

老街很窄,只能讓小型汽車和馬車通過,街的兩旁是古老的木板房。老街可能是故鄉歷史最悠久的街,縣城基本上就是圍繞這條街發展起來的。各種各樣的人就從這條老街走出去,走向故鄉的新興的紅磚房以及再晚一些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走進廠礦、機關、學校、走向監獄和刑場。

老跛的大姐在街檐下賣豆腐,我媽在街檐下擺小攤賣煙,我外婆在街檐下賣冰棍,還有賣干魚的,賣辣椒粉的,殺雞的,開茶館的……后來一些四川人也進駐這條老街,他們在老街上租下房子,早出晚歸,活躍在這個小城的大街小巷,包皮蛋、修鞋、油漆家具……四川人在老街上彈棉花,“梆梆”的弦音老遠就可以聽到。

18

上大學前,我總是帶著小星避開這條老街,我不愿讓她見到我媽和我外婆,但是終于還是發生了那件和小星分手之后時時憶及的往事。

我遠遠地看見我媽守著她的煙攤孤零零地坐在街口。那是初冬的午后,空氣很冷,我媽的雙手抄在袖籠里,我知道她的膝蓋下一定點著燒褐煤的烘籠。我正想掉轉自行車,小星卻蹬了車徑直地向我媽駛去。

小星騎到我媽的煙攤前,一捏闡把,輕輕盈盈地跳下車來,我媽漠然地望著她。

小星繞過煙攤,在我媽的身邊蹲下,取下手套去就那烘籠里的火,她說:“大媽,天好冷喲?!?/p>

這時我也到了,訕訕地叫一聲:“媽”,我媽連忙站起來,提了烘籠想遞給我,我沒伸手去接,說:“媽,我不冷,您烘著吧”。

小星站起來,我指著小星對我媽說:“我同學”。

我媽仔細而迅速地打量一下小星。我記得她那天穿一件桃紅色帶帽,帽檐上有一圈白毛的防寒服。我媽想把烘籠遞給小星。小星握住我媽提烘籠的手,親熱地說道:“大媽,您坐著,我不冷?!蔽覌寷]有坐,硬把烘籠塞給小星提著。

我媽轉臉問我:“你在哪里吃飯?”

我說:“二姐做唄?!?/p>

我媽點點頭,說:“咋個不來婆婆(故鄉人把外婆叫婆婆)這里吃呢?你婆婆念你吶?!?/p>

我說:“過兩天再說吧?!?/p>

我叫小星走,小星說:“大媽,我們走了,改天再來看您?!?/p>

我媽接過烘籠,連聲噯噯。我們轉身剛要上車,我媽又叫我,我走到她身邊,她附在我的耳朵上輕聲地問:“你媳婦?”

我說:“媽,不是說了嗎,我同學?!?/p>

說完我急急忙忙地推著自行車走,我瞥見我媽竊竊地笑,她的臉色在這初冬寒冷的街頭溫暖無比。

那是小星和我媽唯一的一次見面,我不知道她那時為什么要那樣做。

現在,我媽也許已經忘記了這個親切地稱呼她為大媽的姑娘,也許還記著。

她不會知道我們在兩年以前沒有任何解釋地分手。

也許我媽會有些遺憾吧?以后,我會找到一個親切地叫您“媽”的女孩,做我的妻子。

19

汽車從山頂來到山腳,村落出現。

故鄉的農居是用粘性很好的紅土筑墻,家境好一些的人家用青瓦蓋頂,差一些的人家就只能用茅草了。

收獲季節,家家戶戶都會在暗紅的土墻向陽的一面掛上成串的玉米和辣椒,玉米金黃,辣椒鮮紅。

一年四季都生長的植物只有葉片寬大厚實的仙人掌,隨隨便便地長在坡前屋后,因為臨近公路,黃塵滾滾,不是很綠,黃樸樸的。汽車駛過,孩子們紛紛歡叫著從屋子里跑出來,站在門前的坡坎上,好奇地看著這巨大的機器拖著一串黃塵隆隆駛過。這是夏天,很多七八歲的孩子根本就不穿褲子,光溜溜地呈現出土黃色的軀體。

20

老跛上大學以后,憑他過早地在老街上練就的生存本領,跛著一條腿,努力養活自己。用時髦的話來說,就是靠勤工儉學,自己供自己念書。

母親偷偷寄給他的錢,他全攢起來,一到假期,他就買上一大堆廉價而花哨的小食品,不遠千里地帶回老街,分發給親戚。他深深地知道,媽媽那每一張請人代寫的匯款單后面也許都隱含著一個酒鬼老子暴打母親的悲慘故事。但他從來不寫信讓母親不用給自己寄錢,因為他知道母親只有在把一筆筆款子遞進郵局的窗口時,才能體會到生命中唯一的喜悅和歡樂。他甚至可以想象母親滿臉堆笑地對著扎羊角辮的小營業員說道:“給我兒子的,他在武漢上大學?!迸萌思夷涿?。

老跛從不給家里寫信,因為他知道他的信只有通過姐姐們念給媽媽聽,而姐姐們肯定不會把他的信念給媽媽聽。假期里回到老街,他也很少和母親交談,他只是拖著一條跛腿,默默幫媽媽推那永遠也推不到盡頭的石磨。

老跛的愛好只有兩樣:踢足球和玩計算機,看著他跛著一條腿在球場上跑動的姿態,總給人一種相當悲壯的感覺。但球友們都十分尊敬他,因為他的球的確踢得不錯。老跛對我說過:“別人能做的,我也一樣能做?!彼褜W習和掙錢之外的絕大部分業余時間花在計算機前。他常常在計算機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這使得他的計算機水平提高很快。他這種吃苦耐勞的精神和使用計算機的能力深深地感動了一位計算機系的老師,悄悄給他配制了一把機房的鑰匙。

老跛沒有時間,沒有金錢,他不聽音樂,不看小說,不看電影,不跳舞不泡錄像廳,他不知道崔健,不知道王朔,不知道張藝謀,但他從不覺得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了什么。

我在武鋼實習的時候,去老跛的學校找他,他拉我去踢球,回到宿舍已經很晚。我沖個涼水澡,鉆進蚊帳喊老跛,沒人應聲,我知道老跛一定又去了機房。

老跛曾竭力培養我對計算機的興趣,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達到他那種如癡如醉的地步。我亂七八糟地想著一些事,不一會兒,迷迷糊糊睡去。醒來的時候燈還亮著,我隱約看見老跛坐在床沿上。我睡眼惺忪地坐起來,透過蚊帳,我發現老跛正在笨手笨腳地縫補著什么。我仔細看,原來他正把我換下來的內褲上那些線縫脫落的地方一處處縫好。他做得是那樣的自然,完全像是母親為孩子們做的那樣……我的心臟如遭重擊,我悄悄躺下,以免驚動他。

生活,生活,我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念叨著這兩個字,淚水奪眶而出。

21

回鄉的長途汽車同樣在山城邊一家四川人開的小食館前停住時,司機用同樣的聲調招呼旅客們吃飯。

因為先前吃過3 個燒土豆,我感覺不到饑餓。

我站在山腰,放眼望去,風物依舊,只是不知不覺中已去3年,我從一個剛剛跨進大學校門懵頭懵腦的毛頭小子變成了一個即將走向社會自食其力的大小伙子。有一瞬間,我甚至想到了衣錦還鄉這個詞,我立即搖了搖頭,把這樣的想法從自己的頭腦中驅逐出去,新的生活正在我的眼前緩緩展開,那是我愈發不知道的生活。

依然是飯后食館門前的空地上,依然是一張報紙,3 張撲克牌,做莊的依然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依然是以喝五吆六開場,漸漸圍攏一群閑人。我走過去,立著身子冷眼旁觀,我看見誘子們已經開始下注。

1990年冬天,和同學們一起暴打了那個在學校門口擺賭的盲流之后,公安機關只是象征性地找了找學校,學校對我們十分寬容,加上那小子雖然慘受重創,卻并沒有死,由系里出面教育我們一通了事。倒是那盲流的同鄉糾集了四五十人,成天在學校的四門附近轉悠,嚇得我們很長一段時間不敢邁出學校的大門。

就在那段時間里,我無所事事地精研那種撲克賭博方法,突然發現那不過是并不復雜的障眼術。在宿舍里我和同學們實驗過幾次,他們開玩笑說,我可以上街練攤了。

我站在人堆中,幾個人高高地撅著屁股,煞有介事,賭得面紅耳赤。我仔細地觀察這幾個人,發現除了一個民工模樣的人猶豫要不要加入之外,其他幾個人全是誘子。我不動聲色地掏出10 塊錢拿在手上,仔細地看著莊家扔牌的手。莊家熱切地看我一眼,鼓勵道:“玩吧,小小的游戲?!蔽椅⑽⑿χ?0 塊錢準確地壓住那張紅桃K。

莊家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我迅速地從報紙上拾起包括我押下去的10塊錢在內的30 塊錢,緊緊地捏在手里,圍觀的閑人轟然叫好。我微微笑望莊家,用一種調侃的語氣說道:“接著玩,小小的游戲?!鼻f家的臉漲得通紅,他小聲地說:“你是會的,不要你玩了?!北M管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還是有不少的人聽見,有的人輕輕地哄笑起來,那個正躍躍欲試的民工連忙捂緊自己的口袋,像是生怕自己兜里的錢會一不小心蹦出來落到莊家的手里。

我有些得意地環顧周圍,發現人群中有幾雙眼睛在冷冷地打量著我,不禁心中一顫。我立即把30 塊錢裝進口袋,故作輕松地拍拍手,站起身來說:“不玩就不玩吧!”然后迅速地擠出人堆,回到汽車上我靠窗的座位坐好,點上一支煙。

我那支煙抽了還不到一半,有一個人走到窗下,低聲地對我說:“兄弟,你下來,我有幾句話跟你說?!?/p>

我仔細一看,發現這就是剛才用冷森森的眼光打量我的人,我大吃一驚。我“砰”地一聲關上車窗,又跑上前去關好車門。想想不放心,我又扭動駕駛座上的氣閥,把車門鎖死,嚴嚴實實地把自己鎖在車廂里。

我渾身發抖,抖抖索索地抽著自己的煙,盡量把自己隱藏在一排排的座椅之間。我發現那幾個人在汽車周圍轉來轉去,似乎想進到車廂里來。有幾個旅客推門,不開,以為沒人,走到路邊看風景。

駕駛員吃好了飯,飯店老板往他兜里塞了兩盒“紅塔山”,他滿面紅光地向汽車走過來,掏出鑰匙打開駕駛室的門,扭動氣閥,打開車廂門。乘客們一擁而上,汽車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

“嗚——”汽車長嘯一聲,向山下駛去。

22

汽車盤旋著,向通往故鄉的公路上最后一個山坡挺進。

翻過這個山坡,有一座小城,那是小星的家鄉。

在小星離去比較長的一段時間之后,我開始冷靜地回憶起我們之間那些值得回憶的往事。

我回憶故鄉的5月,回憶我們共同的17 歲。那個晨霧淡淡的早晨。我和小星騎了自行車到故鄉郊外的一個水庫去玩。說是水庫,其實不過是一個水塘子,泛著白乎乎的波浪。倒是岸邊的山好,灌木叢中火把果鮮紅,映山紅盛開。我和小星在山坡上跑上跑下,我記得小星穿大紅運動服,戴白色遮陽帽。我摘了3 朵鮮紅的映山紅插在她的帽子上,她嘻嘻哈哈地說這是3 朵“英雄花”。小星把3 朵映山紅一直戴回宿舍,我18 歲生日那天,她把其中已經干透的一朵夾在一本相冊里送給我作為生日禮物。那天從水庫回來,我們兩各采了一大把含苞欲放的映山紅,插在自行車把上,紅紅的花骨朵像簇簇燃燒的火苗,驕傲地飄揚。

那是我請小星做我的入團介紹人不久之后的事情,稍后,我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我那束映山紅拿回家后插在二姐的花盆里,沒過幾天便全部枯死,小星說她那一束插在一個盛滿清水的瓶子里,開得很好。

五月似乎是獨屬于我和小星的季節,我們在蘋果花開滿山坡的時候,背著書包到山坡上去。我們背靠背地坐在蘋果樹下,在一片清新的粉紅和潔白簇擁下背誦英語單詞。累了我們就談論未來,幻想將來的一些事情。那時我很想做一個學者型的企業管理者,而小星只想做一個有知識有地位的人。我第一次握住小星的手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時候。我很自然地抓過她的手來,說:“讓我看看你的手相……”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小星的身子微微一顫,我就在這微微的一顫中變得面紅耳赤,不敢抬頭,緊緊地盯著她的掌紋,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小星輕輕抽回她的手,遙望著遠方點點青山,幽幽地說:“我只希望將來自己獨立的時候,能給我的爸爸媽媽一份精神上和經濟上的幫助和安慰,就夠了?!?/p>

高考的日子接近了,小星要回她的家鄉參加考試。

臨走之前,我們最后一次去到學校后面的那片小山坡。

那是一個多云的黃昏,陰沉的天空給人一種遲暮之感,讓我們的心理平添一份沉重和壓抑。我和小星默默無語地走著,我在前,小星在后,我拼了命地想找出幾句話來說,以沖破這高考來臨離別在即的沉悶??晌以趺匆舱也坏胶线m的話。我們就這樣無言地走到山坡的頂上,在一片草地上坐下,相互之間隔著大約1尺的距離。山坡的邊緣蘋果已經成熟,紅紅綠綠地掛在低矮的樹枝上,散發出淡淡的果香。

我想不開口是不行了,于是我說:“好好考,我們都沒問題?!?/p>

小星深深地點了一下頭,沒有吱聲,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一個大概是看守果園的老農走到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警惕地看我們一眼,轉過身慢慢地走開。也許對我們這樣的不速之客依然不放心,他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首,反而顯出一副有些鬼鬼祟祟的樣子。

老農的姿態讓我們覺得滑稽,不禁相視莞爾一笑。就是這淡淡的一笑,仿佛立即吹散了籠罩在我們之間莫名的烏云。

“考完了我來你家找你?!蔽艺f。

“不要,還是我來找你吧,我就說是來看高考的成績?!毙⌒敲蜃煲恍?。

我們散散淡淡拉拉扯扯地談了很多,我們的身子坐得越來越近,小星的一縷長發在夕陽里顫悠悠地飄動,時而不經意地拂上我的臉龐。

這若有若無的輕拂中,我突然體會一陣強烈的沖動。

我鼓足勇氣,用因為緊張而突然變得沙啞的嗓音叫了一聲:“小星?!?/p>

小星“嗯”一聲,轉過臉來望著我。

“讓我親親你,好么?”我的嗓子緊張到幾乎發不出聲來。

“嗯……”小星發出一聲含義不明的呻吟,臉“唰”地一下漲得通紅。然后她微垂下眼瞼,斜斜地望了望我,眼神飄忽地掠過我的臉龐。她的眼睛慢慢地閉上了。

我感到自己的心幾乎就要從胸腔里跳出來,我把自己的臉慢慢地向她湊過去,這樣我幾乎感覺到她的臉上散發出來的熱量。她的呼吸有些散亂地籠罩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無法承受這呼吸的壓力,也慢慢地閉上了。

當我的唇剛剛輕輕地落到小星通紅的嘴唇上,我立即條件反射似地離開了它,那一瞬間,我感覺到自己的頭蓋骨都快要飛起來了。

小星突然從夢中醒來一般,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輕柔地推了我一把,邁開腳步就朝山坡下跑去。

我暈乎乎地站起身,聽見小星的身后落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被這笑聲突然驚飛的鳥在我頭頂的天空里留下一片在我的記憶中永遠不會稍許褪色的燦爛和鳴……

23

近了,故鄉,更近了,我的故鄉。

路邊有人向汽車招手。

司機的心情似乎也因即將回到故鄉而愉悅起來。他一踩剎車,汽車“嘎”地一聲停下。車門打開,兩個鄉里人打扮的中年男人走上車來。車門關好,汽車繼續前行。

他們就是我的故鄉時??梢砸姷降哪欠N山民,因為要進城,特地穿上了毛藍色的、4 個兜的上衣。兩個人都敞著懷,其中一個里面穿的是紅色的春秋衫,另一個穿的是藍色的,都已洗得發白,甚至可以看見幾個破洞。兩個人的頭上都戴著黃色的軍帽,從帽子外面可以看見一圈黑色的汗漬。其中一個背著已經發白的黃布軍用挎包,包蓋上繡著“為人民服務”,原本應該是鮮紅的字跡已經變成淡淡的一點微紅,某些筆畫脫落,模糊不清。

“到哪里?”司機熟練地操作汽車,不回頭地問。

兩個人中的一個叫一聲“同志”,報出我故鄉那個小城的地名。

“一個人3 塊”。司機脫口回應。按里程算,應該是這個價錢。

“同志,少點嘛。我們兩個空身人,總共5 塊錢要得不?”兩個人中的另一個,用一種商量的口氣。

司機說:“可以,不撕票?!?/p>

“不要票,不要票,要來做啥子呢?又不報銷?!眱蓚€人齊聲應答。其中一個很仔細地從挎包里找出5 元錢遞過去。坐在司機后排的一個乘客把錢接過去,討好地遞給司機。司機看都不看,接過來一把塞進上衣兜里,不再說話,專心開車。

他們兩個人就那樣背對著我并肩站在車門附近的過道里。一個人拿出紙煙來,客氣向周圍的幾個乘客讓一圈。沒人接他們的煙。兩個人也不說話,默默地抽起煙來。

“空身人”。

我默默地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著這幾個字,這是故鄉對那些空著兩手,不帶大件物品,沒有累贅走路和趕車的人特有的稱呼。

“空身人”。

我一直在心里念叨著。越過車窗的目光里,我看見公路邊的草坡上,幾個養路工人擺平身子在充足的陽光下酣睡,不遠的地方,兩個婦女戴著白色的遮陽布帽,坐在高原白晃晃的陽光下,安詳地縫補著什么。

“空身人”。

我再次抬頭看看那兩個搭便車的鄉下人。他們扶著車廂里的欄桿,平平直直地站著,從從容容地抽煙。透過淡淡地青煙,他們的目光穿過汽車的擋風玻璃,筆直地注視著路的遠方。

24

我回來了,故鄉!我回來了,老街!

我背著背包,第一次一下車就來到了我媽的煙攤前。

我掏出贏來的20 塊錢,說:“媽,我買一盒紅塔山?!?/p>

我媽愣了3 秒鐘,這才問:“回來啦?快看看你婆婆去,她這兩天念著你要回來哩?!?/p>

我媽推開我遞過去的錢,說:“你哪來的錢,抽這么好的煙?”

我很開心地笑著說:“媽,您放心,這是我掙的呀?!?/p>

我媽說:“能掙錢也不要亂用,煙你拿去抽,錢留著你自己用?!?/p>

我笑著說:“不,媽,這會壞了您做生意的風水,補我5 塊?!?/p>

我把煙細心地撕開,抽出一支先遞給我媽,自己也叼上一支。我掏出火柴,把我們兩個人的煙都點好。我把背包扔到我媽的攤子后面,輕輕松松地拍了拍手,大聲地說:“媽,我去婆婆那兒了?!?/p>

我沒有直接去外婆那兒,而是拐進了街角三姨開的茶館。

三姨看見我問:“回來啦?”

我“噯”一聲,向三姨要一碗茶,自己顫顫巍巍地端到屋子里邊靠墻的一張桌子上,用腳勾過一條凳子,舒舒服服地把腳架在凳子上,感到一陣徹頭徹尾的輕松。

胡琴悠悠地響,云南花燈咿咿地唱,我就在這鄉音中沉入恍惚,一個個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走過茶館前的老街。

我喝一口熱茶,舌頭一麻,繼而一股熱流沿著喉管,穿過胸膛,直落腹中,我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泰。

“回來啦?”

“回來了,二舅,您好?!?/p>

“回來啦?”

“回來了,四姑外公,您好?!?/p>

“回來啦?”

“回來了,五姨爹,您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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