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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帥右將

2022-04-20 22:45喬土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22年6期
關鍵詞:老金旗桿林場

喬土

年輕時,我在霞城西北的旗桿山林場工作過一段時間。旗桿山,山如其名,主峰高聳,形若旗桿。關于旗桿山,有許多故事和傳說,關于旗桿山林場,也有許多人和事。但離開那里二十多年,許多的人和事如今都已成了過眼云煙。

去年夏天,幾個外地朋友來訪,酒足飯飽之后,執意要游覽一下霞城大好風光,考慮去處時,我說:“就去旗桿山吧!”聽說旗桿山林場開辟了天然氧吧旅游項目,我們正好一游。

故地重游,無限感慨,尤其是見到幾個老熟人,又說了一些過往事,感覺心情就如這夏季的山林,清爽無比。其間,忽然有人提起了老金。

“老金?”我疑惑地問,“哪個老金?”我一時有些想不起來。

“就是金帥金將的爹?!崩鲜烊死隙χ嵝盐?。

我恍然記起,不由得扭過頭去看向遠處那片茂密的松樹林,同時,我的腦海里也立刻浮現出了一幅畫面:明亮的陽光穿過樹林茂密的枝葉,如篩子篩過似的,斑斑駁駁地灑在一個昂首闊步的中年男人身上。男人邊走邊有板有眼地唱著京戲《穆桂英掛帥》:

一家人聞邊報雄心振奮,

穆桂英為保國再度出征,

二十年拋甲胄未臨陣,

難道說我未有為國為民一片忠心……

中年男人一邊唱一邊手舞足蹈,身形步態有模有樣,仿佛登臺的角色,身入佳境。伴隨著他的唱念做打,他的身旁,不時地會竄出一個男孩和一只大狗。男孩和狗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后,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有時,頑皮的男孩會爬到大狗的背上,像騎著一匹寶馬良駒,在山中的小路上一路奔馳……這一刻,中年男人仿佛變成了戲中的帝王,而男孩和大狗則是他的元帥和將軍。帥在左,將在右,雄赳赳百萬大軍在身后……

中年男人就是老金,男孩和大狗則是金帥和金將。事實上,與霞城大多數孩子一樣,金帥和金將也同時有著一個乳名,不同的是,霞城孩子的乳名大多貧賤且卑微,金帥和金將的乳名卻尊崇而又富貴:元帥和將軍。當然,此元帥非彼元帥,此將軍也非彼將軍,但老金望子成龍的野心還是昭然若揭。

其實,老金也并不一定是真有望子成龍之心,林場的人都知道,這是因為他酷愛看戲、唱戲,最愛看愛唱的又是元帥穆桂英,所以才在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給兒子起了這么個名字。

金帥出生那天,老金正在山坡上種樹,山風把山下呼喚他的聲音卷到山上,又送進老金的耳朵里,老金就迎著風跳下山坡,瘋似的往家里跑去。山路上的亂石把老金絆倒,老金爬起來又跑,又絆倒,又爬起來,再跑。老金跌跌撞撞跑回家,林場的場醫黃醫生把他攔在門口,說:“老金,好像是個兒子呢?!?/p>

“好,好?!崩辖疬珠_大嘴,欲笑未笑時,黃醫生卻又說,“老金,這個,有點情況……”

老金的笑臉一下子僵住了,他瞪著眼,像個犯人似的驚恐地望著黃醫生?!袄辖?,我也實在是沒法子了,”黃醫生說,“你拿個主意吧,保老婆還是保兒子?”

老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我要老婆……”他臉似苦瓜,“我也要兒子……”

黃醫生說:“老金,你給個話,要兒子還是要老婆?再不說就來不及了?!?/p>

“我要兒子,”老金幾乎哭起來,“也要老婆……”

黃醫生為難地搓著手,房間里突然傳出一聲尖叫:“要兒子!我要兒子!”是老金的老婆。

老金終于哭了出來,號啕大哭。老婆說:“老金,你快給兒子起個名字,我想知道他叫什么?!?/p>

“金帥?!崩辖鹈摽诙?,說,“就叫金帥,乳名叫元帥,大名叫金帥。你就是金帥的媽?!?/p>

金帥的媽笑了,在場的人都哭起來。

后來,旗桿山林場的人說,老金的不幸全是源于給兒子起的這個名字。這話也許有些道理,按霞城的風俗習慣,給小孩子起乳名一般是以輕賤為主,有道是,賤名好養,富貴難當??衫辖鹌徒o兒子起了一個尊崇無比的名字。金帥一出生就死了媽,時間一長,誰又能保證不再出別的事呢?林場的人大都心懷善意,多次勸說老金為其兒子改個名字,不改大名改個乳名也行。

有一次,場長小林還在酒席桌上一本正經地對老金說:“老金,要聽我的,給你兒子改個名字,別叫什么元帥了,叫個別的吧,比如說三毛、狗蛋……”老金揚手把手中的酒瓶子扔出老遠,“啪”地摔個粉碎,斬著釘截著鐵說:“不改,我兒子就叫金帥,反正他媽也死了,大不了把我也克死吧!”

事過多年,如今再提起老金,我們就如從水中提起了一團物件,濕濕的,黏黏的,讓人感覺有些無從下手,但物件帶上來的水汽卻讓人有清新而又涼爽之感。于是,我們一起走到松樹林下,圍坐在一起回憶著那段往事。當我們憶起死去妻子的老金像大多數父親一樣吃苦而又耐勞時,我們記憶的閘門打開了,我們的夏天也因此一改沉悶的氣氛變得鮮活起來。

老金并沒有被金帥克掉性命,倒是金帥本身有些命運多舛。金帥出生就死了娘,他一口娘的奶水也沒喝到,看著瘦瘦小小的一個人,連黃醫生都搖搖頭嘆口氣,說:“唉——”

“老金不知愁?!崩鲜烊死隙f,“老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精神勝利法,他嘴上常掛的一句老話是,吃得苦上苦,方為人上人。他說戲里都是這么演的,有出息的人都要先吃點苦頭?!崩隙斈旮辖鹪谝粋€班,他對老金的了解比我們都要深些。

“老金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另一個老熟人說,“一個林業工人偏好什么唱戲,他這輩子就害在戲上了?!?/p>

老金好戲在旗桿山林場是出了名的,他尤其喜歡《穆桂英掛帥》,走著唱,坐著唱,在山上護林種樹也唱,常常是人在山林中,心已上戲臺。那些年,旗桿山的陡峰間、山坡上,隨處都是老金盡情施展才藝的舞臺。

“該說不說,老金的戲唱得確實不孬,又有艷福?!庇幸粋€人忽然笑起來說,“要不是生在這旗桿山上,他指不定能勾走多少女人?!彼脑捔⒖叹驼衼硪黄刀实馁澩暎骸澳鞘?,那是……”他們異口同聲,“老金這家伙是有艷福,林場里誰有他看過的女人多?”眾人哈哈大笑。

他們這一說,我也想起來了。老金在林場的人緣不錯,臉皮也厚,為了讓金帥不餓肚子,他一天三頓抱著金帥往場里有奶水的人家跑。林場的女人都是天生淳厚,看著小金帥這么瘦瘦弱弱的一個小人兒,誰也不好駁他的面子,往往一見老金來,就趕忙放下自家正吃奶的孩子,一把接過小金帥就按在自己的奶頭上。山里女人們給孩子喂奶,很少避人,但老金也有點太實在,人家給孩子喂奶,他不光不躲,還在旁邊看著??吹门瞬缓靡馑剂?,就轉過身去,老金卻又不知不覺地跟著轉過去看。人家問他看什么,他說沒看什么,看孩子哩。

有一次,林場技術員黃明的老婆張風英給小金帥喂奶,老金站在一邊,張風英起先沒怎么在意他,直到聽到“咕嘟”的一聲響,這才抬頭看老金,只見老金雙眼死死地盯在自己的奶子上,同時脖子上那粗大的喉結正不安分地一聳一聳地涌動……張風英臉一紅,把金帥往老金的懷里一塞,轉身進了屋,從此說什么也不給金帥喂奶了。后來,山里的女人也都不給金帥喂奶了。

找不到女人的奶水,老金只好另尋他法。他買回兩只大奶羊,養得肥肥胖胖,天天擠羊奶喂給金帥。老金那段時間瘦得厲害,但他養的兩只奶羊卻肥肥胖胖,奶水充盈。金帥有時候干脆把頭探到羊肚子下,嘴咬著奶頭,大口地吸。

有一次,那只大白羊可能是被金帥咬痛了,心生抗意,拒不配合金帥的吸吮,還抵著一對羊角嚇唬金帥。老金大為惱火,上前狠狠踢了白羊兩腳,又折了一枝柳條棍兒猛烈地抽打它,大白羊這才“咩咩”地叫著勉強讓金帥吸了奶。等金帥喝飽了,老金撫摸著大白羊的頭說:“你怎么能耍脾氣呢?你是金帥的奶娘,他長大了能忘了你嗎?你說,他能忘了你嗎?以后,你就等著享福吧?!?/p>

老金對大白羊說這話的時候,像是在給它講一出戲,林場的人都笑。但大白羊卻似乎聽懂了老金的話,從此再也沒拒絕過金帥的吮吸。林場的人都嘖嘖稱奇。

我們坐在茂密的松樹林下,林外,赤日炎炎,林中,清風習習。這片松樹林是當年我們親手栽種下的,事隔多年,已樹冠如蓋,遮天蔽日。我們坐在樹下,回想當年開山種樹的情景,我們種下松樹,也種下刺槐、柳樹、柞樹和棉槐,如今這些樹木都已茁壯成長,把整個旗桿山罩得嚴嚴實實,遠遠望去如一把巨大的保護傘。每年,都有眾多戶外愛好者來此登山觀光。

去年,這里正式開通了綠色氧吧旅游項目,竟一時游人如潮,給林場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著實應了那句老話: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看著這些樹,我們又憶起老金。當年,老金也是我們種樹大軍中的一員,我們常常一邊揮汗如雨地挖坑種樹,一邊欣賞著老金字正腔圓的唱段。如今,青山依舊在,老金卻不見了,我們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感嘆:人吶,都是命。

老金不是個信命的人,他一直在與命運搏斗。作為一個父親,單身男人老金為我們林場所有的男人們做了一個榜樣。他對金帥無微不至的關愛,讓男人們嫉恨,女人們羨慕??梢赃@樣說,金帥雖然從小沒了娘,但他得到了比別的孩子更多的父愛。尤其在金帥吃的方面,老金更是用盡心機。

旗桿山上,山高林密,夏天的蟬,冬天的兔,樹上的蠶蛹,草叢里的野雞,都成了老金為金帥儲藏的點心,一年四季,從未間斷。在他的照料下,沒娘的孩子金帥健康成長,很快長成了一個聰明可愛的小男孩。

老金很是歡喜,但更讓老金興奮的是,金帥在唱戲方面頗有天分。老金在前面唱戲,唱上兩遍,金帥跟在后面就能“咿咿呀呀”學得有模有樣。時間一長,這一大一小兩個穆桂英常常你來我往地走上幾個回合。

但金帥終究還是難逃名字的魔咒。這年冬天,臨近春節,老金去山下鎮上的“亮美”理發館理發。自從妻子去世后,老金幾年都沒好好地刮過臉了,這一次,他要徹底地收拾一下。

一年前,林場技術員黃明意外去世,撇下了張風英和一大一小兩個女兒。前段時間,小林場長熱心地為兩人撮合,兩人也都有意,于是商定趁年前兩家坐在一起敲定一下。老金想起張風英那一對雪白的大奶子,喉結不禁又“咕嘟”地聳動了一下。

安排好金帥后,老金下山去了理發店。過年人多,老金挨到中午才排上隊。理完發,又刮過臉,老金在墻上的大鏡子里仔細打量自己,鏡子里的老金容光煥發,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十多歲。這時,老金才想起,自己也不過四十多歲。他付過錢,到鎮上買了些過年的東西,給金帥買了兩串冰糖葫蘆和幾包摔鞭,這才興沖沖地一路高腔上了山。

回到山上,老金才知道金帥出事了。金帥頑皮淘氣,冰天雪地的偏要去爬樹,結果從五米多高的樹下滑下來,跌折了腳骨。整個冬天,老金都在家里照顧金帥,小林場長來問和張風英的事,老金悶頭吸了一會兒煙說:“等金帥好了再說吧!”

金帥好了,又像以前又蹦又跳的了,小林場長又來問老金,老金躊躇了一下說:“我回去問問金帥?!?/p>

回到家里,爺倆坐在桌邊吃飯,老金剛想張嘴跟金帥說說張風英的事,一扭頭,卻發現金帥已經吃飽喝足跑出去玩了,老金松了口氣。等晚上金帥回來,老金打水給他洗腳,又想說說這個事,一抬頭,卻見金帥已經流著滿嘴的涎水睡過去了。老金又松了一口氣,把金帥抱上床,蓋好被,自己坐到門外看月亮去了。

張風英后來嫁給了老董的徒弟小于?!袄辖鹈餂]妻,”老董有些憤憤地道,“張風英當年是真心想嫁給他,等了他三年,這才嫁給了小于?!?/p>

“是啊,是啊,”另一個人隨聲附和道,“都是命。要是不出那事,他倆說不定也許能成?!?/p>

提起那事,我們都沉默了,松林中只剩下風吹過的聲音,松濤涌動,我們的心也感覺涼冰冰、濕漉漉的,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那件事便是金帥失蹤。又一年的冬天到來的時候,在鎮上上初一的金帥把一個同學的頭打破了。同學的父親是鎮上的一個領導,有關部門很快就找上山來。老金大為惱火,把金帥關在屋里狠狠地揍,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打金帥。

金帥骨頭硬,嘴也硬,老金揍一會兒,問:“你知錯了嗎?”金帥不答。又揍一會兒,又問:“你知錯了嗎?”金帥依然不答。老金只得再打。但老金怎么打怎么問,金帥仍是不哭不叫不回答。老金先軟了下來,扔了手中的皮帶,把金帥鎖在屋內寫檢查,自己轉過身去抹抹眼睛去給鎮上的人賠罪說好話。等老金捧著飯碗再次打開房門時,卻發現金帥不見了。

金帥失蹤了。冬天的旗桿山,綠色的樹木和灰色的石頭都被白雪覆蓋住了,從山上到山下,呈現出一片遼闊的白,但在這遼闊的雪地里,卻沒有一個金帥的腳印。隨后兩天,有人發現老金也不見了,同時不見的還有金將。

金將是一只狗,但林場的人都說,金將就是老金的兒子。

金將的來歷有些傳奇,據老金自述,有一天他在路邊發現一只小狗,沖他搖尾乞憐。小狗瘦骨嶙峋,似未成年。老金以為它是餓了,就把隨身帶的饅頭丟過去,小狗叼起饅頭卻往樹后跑去。老金有些奇怪,跟上去一看,原來一只干癟的老狗死在草叢中。小狗將饅頭送到老狗的嘴邊,低聲嗚嗚叫著,頭不停地在老狗的身上蹭來蹭去。

見此情景,老金不由得想起自己過世的妻子,心里有些難過,就用手中的鐵鍬在樹下挖了一個土坑,將老狗拖到坑中,然后用泥土掩埋。小狗先是沖著老金狂叫,后又跑到坑邊用四肢往外拋土,但老金的速度更快,一會兒的工夫就將那個土坑填成一個小高地。小狗終于不再刨泥,它四肢跪地,趴在老狗的墳前嗚嗚咽咽。老金嘆了一聲轉身而去,走幾步一回頭,卻見小狗跟在自己身后,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

于是,老金家里多了一只狗。老金給它起名叫將軍。林場的人都叫他金將。

金將真是一只好狗,一年多的時間,就長成一條雄壯的大狗,好像真成了一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有一段時間,老金在山上干活崴了腳,不能接送金帥上學,金將便接替了他的任務,每天準時護送金帥上學、放學,風雨無阻。

金帥顯然更能和金將玩在一起,每天他們都一路歡歌。有時,金帥會把書包掛到金將的脖子上,然后吹一聲口哨,金將便箭一般向前飛去,再吹一聲口哨,金將又箭一般飛回來。有時,金帥還會淘氣地趴在金將的背上,讓金將馱著他在林場的小路上來回奔馳……

老金一家給我們林場的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每天的清晨或黃昏,我們常常會看見老金一家幸福地穿行在旗桿山崎嶇的山路中,老金在前頭唱著戲,金帥跟在后面翻跟頭,兩只大白羊溫順地走著,金將則旋風似的一會兒跑在前,又一會兒跑在后,陽光如金片似的灑在他們的身上……

我相信那是老金一家的高光時刻,但不幸的是,這種幸福的景象很快就被打破了。

老金消失后的第二年春天,我離開旗桿山回到霞城。城市的生活忙碌而又光鮮,這才是我想要的和追求的,旗桿山只是我人生旅途的一個小小客棧,它很快就被我拋在了腦后。至于老金一家人的故事和命運,我甚至連想都沒有想起過。不過有一年,林場的會計王起來霞城辦事,抽空找我聚了一下,席間,他告訴了我有關老金的一些故事。那時,我已經離開旗桿山快八年了。

據王起講,老金并沒有失蹤,他是在山下為尋找金帥流浪了五年。這五年,他衣衫襤褸,乞討為生。旗桿山周圍方圓數百里的村鎮他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走遍了每個村莊和鄉鎮,幾乎所有的人都見過這個面黃肌瘦,狀若古稀的流浪人。

“幸好有金將?!蓖跗鹫f。說起金將,王起不禁有些激動,他顫抖著聲音說:“我從沒見過這樣一只狗,給個兒子也不換?!?/p>

王起說,這五年來,金將一直忠誠地陪伴著老金,片刻不離左右。老金與它親如父子,他們食同缽,寢同被。老金每次討回食物來,都是你一口我一口,一人一狗不偏不向。

王起還說,有一次,老金和金將被一群惡狗包圍,是金將拼命殺開一條血路,才保得老金完好突圍,而金將的身上卻被咬得皮開肉綻,體無完膚。

還有一次,老金摔倒在冰雪中無法爬起,是金將咬著他的衣服將他拖到一棵樹下,又跑了數里地叫來一個醫生,這才保住老金的性命。

王起說許多人都勸說老金回到山上,老金死活不肯。就這樣,老金和金將在山下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山青了又黃,雪下了又化,轉眼的工夫,就過去了五年。這時,老金的頭發全白了,牙齒也全掉了。他的腰似一張彎弓,臉也像一根剝了皮的老絲瓜。衰弱的老金預感到自己時日不多,但他仍然沒有回到山上去的意思,他依然在旗桿山下的村莊和鄉鎮里轉來轉去。

找不到金帥,他沒有臉回到旗桿山,沒有臉去見他早已死去的妻子。

但老金實在是太累了,他已經走不動路了,他的兩條腿始終像是飄在風中。老金求好心人給自己做了一輛簡易的小木車,老金坐在上面,將繩子一頭拴在車上,一頭結一個扣,套到金將的脖頸上。金將沒有反抗,它知道自己要干的事情。就這樣,金將拖著車子,車子上坐著老金,一人一狗繼續在旗桿山下尋找著已失蹤了五年的金帥。

這樣的場景著實令人感動,老金和金將所到之處也總能引起別人的圍觀和資助,但這并沒有改變他們的命運,一人一狗仍然艱難地行走在尋找金帥的路上。

這一天,老金和金將來到一個鎮上,正逢廟會,鎮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常。老金沒心情看熱鬧,他擔心自己在死前找不到金帥。但不遠處的一處空地上,有個戲班子正在唱戲,唱的正是老金曾經著迷的《穆桂英掛帥》,鑼鼓家把什一響,又勾起了老金那久違的心情: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

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云,

想當年桃花馬下威風凜凜,

敵血飛濺石榴裙,

有生之日責當盡,

寸土怎能屆他人……

老金忍不住往臺上看去,他老眼昏花,已看不清臺上那元帥穆桂英的模樣,但影影綽綽姿態,英姿颯爽的身形,還是讓老金那顆將死的心有了一些澎湃。他不由得有些出神,癡呆似的望著那臺上。這時,金將突然狂叫起來,邊叫邊瘋了一樣拉著老金向臺前沖去,任憑老金怎么吆喝打罵,它也不肯停下。

老金終于在死前見到了失散五年的兒子金帥。在那一刻,老金的眼前是金黃色的太陽,多年的付出也都變得像云煙一般輕盈。他看看跪在眼前的金帥,金帥的臉上描紅涂綠,頭插雉尾,正是老金曾經歡喜的樣子。

老金沒有說什么,他把頭微微地側向一邊,伸出干枯的手指摸了摸身旁的金將,用盡人生的最后一口力氣輕輕地吐出了兩個字:吾兒。

老金被安葬在旗桿山的南坡上,這里埋著他的妻子,這里還有許多老金當年親手種下的松樹與柞樹。在安葬老金的那天晚上,林場里的人忽然聽到了金革之聲,鼓聲沖天,似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廝殺。天亮之后才發現,那是松濤和金將發出的聲音。

從安葬老金那天起,金將就一直守在老金墳前。它不肯離開,也不肯進食,金帥將上好的肉骨放在它的嘴邊,它也只是將眼皮輕輕一抬,卻又合上了。

幾天后,金帥發現金將趴在墳前不動,他上前抱它,才發現金將的身子早已僵硬。金帥把金將埋在了老金的墳旁。過了段時間,人們在墳前發現了一大一小兩塊墓碑,大的上面刻著老金和老婆的名字,小的上面刻的是:胞弟金將之墓。落款正是金帥。

望著遠處翠微的山林,我問金帥的近況。老董說:“金帥可不得了,他現在成角兒了?!庇终f:“你若晚來幾天,就會看見他。過幾天是老金的忌日,每年這個時候,不管走多遠,金帥一定會回來給老金演一場,就在他的墳前?!?/p>

我順著老董手指的方向望向一片松林,那里樹木郁郁蔥蔥,似旌旗飄揚,那里的松林整齊劃一,如三軍列陣。那里的松濤陣陣,像震天的金鼓,鼓響處,我仿佛看見一個頭戴雉尾,背插令旗的元帥正打馬揚鞭,威風凜凜殺奔而來:

番王小丑何足論,

我一劍能當百萬兵。

我不掛帥誰掛帥,

我不領兵誰領兵?

叫侍兒快與我把戎裝端正,

抱帥印到校場指揮三軍……

“老金真是個有福的人?!崩隙袊@著說。

責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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