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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楊梅(短篇小說)

2022-04-22 13:42崔立
江河文學 2022年2期
關鍵詞:楊梅爺爺奶奶姑娘

崔立

我來到橫河鎮,是為了楊梅。當然,不是為掛在樹上可以吃的楊梅果子。我是為了一個叫楊梅的姑娘而去的。

嚴格來說,楊梅是我家請的一個保姆。春天,突然腦癱的父親像一艘擱淺在汪洋大海里的巨輪。我忙于上班,無法照料父親,母親也年歲大了,前幾年也得過病,干不了重活,更別提照顧人高馬大的父親了。我去了保姆介紹所,要到的第一個人,是四十多歲的安徽阿

姨。阿姨看起來還挺老實,說,老板,你用我一定沒問題,我會用心照顧好叔叔阿姨的。我說,那就是你了。阿姨在我家干了一個多月,我猛地發現了許多問題,比如說,家里的電話費很貴,以前一個月四五十塊,現在到了三百多塊,阿姨解釋說,她家里有老人,有小孩,一打電話他們不愿掛,以后我一定注意。這倒是小事。還有家里的鍋子,竟然一個月燒壞了兩個。阿姨給我解釋,是為了照顧叔叔,不小心忘記關掉了灶臺上的火,所以被燒壞了。包括父母親身上的衣物,總有股餿掉的氣味。我說,這樣的衣物穿在身上,對身體非常不好,家里的洗衣機是有曬干功能的,你是不是沒用這個?阿姨有些倉促地解釋,先生,你也知道,我照顧完叔叔,有時也要照應下阿姨,還要洗衣服整理房間等等。因為我隔三岔五的都要回去一趟,那里的三房,父母一間,保姆一間,還有一間是留給我的。每次回來,總感覺房間里擺放的東西被動過。比如說,電視機遙控器,我明明放在櫥柜第一個抽屜,卻到了第二個抽屜。我問阿姨,阿姨還有些滿不在乎,說,哦,老板,大概是我在給你房間收拾時,不小心碰到了吧。

征求了母親的意見后,我換掉了那名阿姨。一周后,新的一位阿姨上崗了。

楊梅是我在半年內換的第四位保姆。額頭冒著油光的家政老板都給我抱怨,說,老板,給你們家找保姆,這也太難了!我認真地說,老板,保姆就是保證我們家安全有序的服務人員,不然,我又如何放心家里,去安心上班呢!但說歸說,保姆連著被我辭掉了三個,家里的老人又在等著照顧,難題又回到了原點。家政老板在看過資料后,說,現在有一個人,可能適合你們家,你要不要試試?我說,什么人?家政老板說,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做事情蠻勤快的,前一個雇主對她評價特別高,用了她三年,因為雇主家移民,所以才不得不放棄她。

如此,楊梅就到了我面前。

我出了趟差。一周后,打開家門,我幾乎是被驚到了。家里的格局,完全換了。一張長沙發,原來是正對平板電視機的位置,被移到了邊側,而正對的位置,被擺上了兩張椅子和一個茶幾。外側的陽臺上,原來的十幾盆花草也不見了,換上的是一張火紅鮮艷的地毯,平鋪在地上。父親靠在陰涼角落處,面容平和,母親和那個年輕姑娘正坐在地毯上,吹著這夏末秋初的徐徐涼風,愜意地說著話,竟沒有發覺我的到來。

直到我站在他們面前,楊梅趕緊從地毯上站起,微笑地說,叔,你終于回來了,爺爺奶奶可念叨你幾天了。我心里壓著火,把她拉進了客廳,低聲說她,誰讓你這么擺設的,有沒有經過我的同意,萬一爺爺奶奶他們不習慣不喜歡怎么辦?楊梅朝我莞爾一笑,說,叔,放心吧,爺爺奶奶都是同意的,他們不能出去,在這樣一個環境里待得時間太久,換個擺設,就有新的感覺了。對了,你等等——楊梅匆匆地往她的房間里去。走出來時,手上多了一疊紙。就著椅子中間的茶幾,楊梅把紙一張張的攤給我看,說,叔,在調整位置之前,我特意畫了一些草圖,請爺爺奶奶看怎樣擺最滿意——那一張張草圖,不看則已,一看就讓我越來越驚異。這小姑娘,竟然還為此畫了這么多張圖??催@線條,這構圖,顯然下了一番功夫的。我說,你以前學過畫?楊梅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小時候學過,還想做畫家,后來發現也就只能想想。又說,喏,這是爺爺奶奶挑中的圖。楊梅抽取了一張出來,果然和客廳和陽臺上的擺設是一樣的,下端,還有鉛筆寫的歪歪扭扭的幾個字:爺爺奶奶滿意的擺設。

陽臺上的光照得很耀眼,吹吹這自然風,讓父親母親躺在這軟軟的地毯上休息,倒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父親微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母親朝我點點頭,說,兒子,這新來的保姆小姑娘挺不錯的。我微微一笑,母親很少夸人,這才一周時間,就認可了這個年輕姑娘。不過,在我看到父母親鬢發間越來越多的白發,和他們的臉龐,臂膀上,日漸松弛的皮膚,甚至還有些小紅點,都是衰老的表現。這讓我的心頭一沉。

母親又說,這小姑娘,可比前幾個好多了,陪我們說話,還給我們講故事,講他們鎮上的故事,他們那個鎮叫什么橫河鎮,對,對,講得可好了。她給我們做好吃的,問我們喜歡吃什么口味,咸的還是淡的,熟一點還是生一點的,熱一點的還是涼一點的。對了,她還說咱們家的那些擺設,要經常換位置才有新鮮感,畫了許多圖給我們選,我和你爸對其中一張挺滿意的,這姑娘就按著圖上的方位來擺,那沙發搬起來可是很沉,我說要給她幫忙,她攔住我,說奶奶你千萬不能動,萬一扭傷了腰叔叔一定非扒了她的皮不可,說得我和你爸都笑了……

楊梅準備做午飯,走過來問我,叔,你午飯吃嗎?我多煮點飯。我說,不用不用,我馬上要去趟公司。楊梅有些失望,說,叔,你難得回來不多陪陪爺爺奶奶呀,他們可是整天都念叨你呢。我鼻子酸酸的,說,不了,你多幫我照顧好他們吧。又想到了什么,說,對了,那陽臺上的地毯、靠墊,都是你買的嗎?楊梅的聲音陡地升了上來,說,對對,叔,你還得給我報銷呢!我說,我又沒讓你買……叔,你可不帶這樣的呀!楊梅也是玩笑的口吻。一片和諧輕松的氣氛下我換好了鞋,和母親揮揮手,電梯里,給楊梅發了個500塊錢的微信紅包。

再聽到楊梅的聲音,是她打來的一通電話里。

我剛好在開會,公司的銷售出了問題,幾個固定大客戶突然取消了和我們的合作,這一定程度上也影響到了公司下一步的工作方向。會議室里,我的一個合作人,銷售總負責人、副總趙啟說,那幾個客戶,我都親自上門走訪過,對方態度很堅決,說暫時不考慮,又說我們的價格太高,當然,也沒有把話說死,說將來有機會,還是可以合作的……

這不都是搪塞話嗎?眼前都不合作了,將來還怎么可能再合作呢?破鏡重圓嗎?打著哈哈,有幾分怒氣說話的,是我的另一個合伙人,負責項目前期的副總李林,李林是出了名的直來直去的暴脾氣。E3E075B4-CC19-47BA-A5D1-6A21AC1339B6

兩個人講完了,我的眼神到了溫婉身上,我的第三位合伙人,負責辦公室、財務等方面的副總,一位年輕美麗的女人,說起我和她的關系,還真有那么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我們都單身。我喜歡溫婉,溫婉也喜歡我。但我們倆無論是過去,現在,或是未來,都不可能走到一起。因為溫婉和我說過,她是不婚主義者。

這個公司,是我們四個大學同窗,十年前聯手開辦的。一晃,也成為擁有了上百名員工,形成一定規模的公司了。但在公司的每個發展階段,又都或多或少的會有磕磕碰碰的事情發生。

我說,溫總,你講幾句?

溫婉點點頭,她白嫩細長的美麗脖頸,哪怕我看了十年,依然百看不厭。溫婉如往常樣,指縫間夾著一支筆,她講話的時候,筆端也像樂隊的指揮棒一樣,輕輕地搖動著。

雖然對方明確了拒絕的想法,但買賣不成仁義在吧,畢竟大家也合作這么多年,也不是說散就散那么容易吧?還是要了解清楚什么原因,造成了合作的終止,我們也可以順便找尋到自身的問題。

我的手機,就是在這一刻震動了,“嘟嘟嘟”的震動音使整張會議桌都有一定的小小震顫。

顯示是楊梅打來的,我趕緊摁掉了。沒幾秒,震動聲又呼嘯而至。我又給摁掉了??蓷蠲废窀腋苌狭?,我摁掉,她再打。反復幾次,我只好把手機關了。這個姑娘,到底是什么情況呀,不會是爸媽出什么事了吧?

雖然我關掉了手機,心神還是不安,以至到我講話時,只是簡單說了幾句,我同意溫總的意見,這幾個客戶我們再分別拜訪,找出一些改變他們和我們終止合作的端倪來,另外,也請李總和趙總對各自的團隊做些自查,看是不是我們這邊有什么問題。今天,就到這里吧。

回到辦公室,我給楊梅撥了過去,電話秒速被接起。楊梅的聲音連珠似地響起,叔,你到底怎么回事啊,這又都四五天了,你也不回來一趟?;蛘吣悴换貋砥鸫a打個電話呀……被楊梅的一番搶白說得我有點沒方向。很快,我突出了這個重圍,說,我剛好開一個重要的會,家里都還好吧?重要?你的會議重要,那爺爺奶奶就不重要了嗎?他們又念叨你了,你有時間多回來多打電話吧。我……在我有幾分怒意地想要斥責她時,楊梅已經把電話掛了,耳邊是“嗡嗡嗡”地聲音。

我不由嘆了口氣,把手機放在桌子上,用手輕輕攏了攏鼻梁之間,也借以舒緩下緊張的心情。

第二天,我回了趟家。剛進屋,楊梅就歡歡喜喜地叫爺爺奶奶,叔叔來了……開心的像個小孩子。讓我要責怪她的言語,生生地給咽了回去。

事情的調查走訪還是卓有成效的,就像當你一條路走不通,嘗試用第二、第三條路去走,興許還真走到了呢!溫婉親自上了門,去到其中一家企業,老板姓周。周老板起先很排斥溫婉的上門,說,都不合作了,該說的我也都說過了,你走吧。溫婉沒有氣餒。晚上等在周老板家的門口,溫婉說,我沒別的要求,我只想知道,是誰透露了我們的底價。周老板哈哈一笑,說,沒這回事,溫總您想多了。溫婉說,大家都是做企業做生意的,周老板您也一定不希望將來有一天被人出賣吧?周老板的臉瞬時凝重,最后輕輕地吐露了一個名字。

辦公室里,坐在我對面沙發椅上的三個人,正是溫婉、趙啟、李林。

剛剛是溫婉對于她接觸周老板的一段簡單表述,她并沒有直接把那個名字說出來。于此,溫婉停頓了下來,從她擺在桌上的文件袋里,掏出了一沓照片,照片的清晰度還是挺高的。大部分是趙啟和一個年輕姑娘在路邊,或擁抱,或接吻,各種的親密動作,還有幾張,是趙啟摟著這個姑娘走進一家酒店,又走出那家酒店的照片,前一張是晚上11點35分,后一張是第二天早上8點22分。

趙啟已經起身,從驚詫,再到震驚和憤怒,怒視溫婉,說,溫婉,我和那個姑娘,男未婚女未嫁,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溫婉輕蔑地一笑,說,趙總說的沒錯,男歡女愛人之常情。又說,大家是不是更好奇,這個姑娘是誰呢?又是誰把公司的底價透露給了我們的對手單位,以讓對方拿下了本該和我們合作的公司呢?

趙啟臉漲到通紅,拳頭也攥緊了,說,溫婉,你……

我好久沒看到趙啟這樣的表情了。同樣的表情,應還是在我們讀大學時,同樓的同學手機丟了,賴到了趙啟,說他曾經走過,應該就是他拿的!

頓了頓,我說,溫總,這間屋子里就我們四個人,我們好好說,好不好?

溫婉點點頭,說,那我就照實說,這個姑娘叫宋雪梅,是咱們趙總相處了大半年,據說不久后結婚的新娘子,就連辦儀式的地方都訂好了,離我們公司不遠的開元大酒店。這是好事情,我們趙總單身了這么多年,能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姑娘成個家,我們是應該祝福他的。但這姑娘的另一個身份,是對手單位董事長肖天陽的親戚……

這,這怎么可能!趙啟幾乎是叫出聲,同時,是他臉上更甚剛才的驚詫。

趙總,我專門請人調查過,我當然也不希望這個事情是真的。但就像那幾家和我們長期合作的單位,突然間不和我們合作了,這是不是也是事實呢?而且,你即將要結婚的新娘,這么巧和我們對手單位有這樣的關系,而最了解這幾家公司,并且主要和他們業務往來的正是趙總您本人,在這件事情上,趙總您覺得可以完全置身度外嗎?

我……趙啟想要發作,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還打開了外放,是一個聲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再打微信語音,嘟嘟嘟地響個不停,始終沒有人接。

所有屋內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趙啟的臉上。

有一會的沉寂,趙啟慘然一笑,說,那幾家企業的報價,不是我透露的,你們信嗎?

沒有人應聲。

趙啟還說,我自問這么些年,從來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公司,有損于公司利益的事情,你們信嗎?

趙啟又說,現在我聯系不上宋雪梅,但我確實不知道,宋雪梅是對手單位董事長的親戚,我知道的宋雪梅,是一家外貿公司的普通員工,你們信嗎?

還是沒有人應聲,我張了張嘴,終于還是沒說話。

對于趙啟引咎離開公司的事,在我心里徘徊了很長一段日子。按理說,公司是趙啟和我們一手創辦的,他完全沒必要這么做。我和趙啟大學睡一個寢室,畢業后一起創業,他的脾氣秉性,我多少還是了解的。而且,按趙啟的說法,這個事情暴露后,他的新娘宋雪梅,整個人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不見了。這也太蹊蹺了吧?或者說,趙啟是被人算計了?E3E075B4-CC19-47BA-A5D1-6A21AC1339B6

回到父母親那里,因為心里想著事,我的臉還陰沉著,茫然地坐在椅子上,看著眼前蒼白的白墻發呆了好久,以至楊梅走到跟前,我都沒有發現。

叔叔。楊梅叫了聲。

哦。我習慣性地回了句。

叔叔,你不陪爺爺奶奶說說話嗎?楊梅問我。等一會吧,我說。我是怕我的不好情緒影響了父母親的心情。楊梅在打掃房間,輕輕彎下腰,手上的拖把很妥帖地在地板上擦過,手再一送,又擦了一遍。這樣的簡單操作,于我而言,似乎也是一種比較幸福和滿足的體驗了。

我說,楊梅,你有煩惱嗎?楊梅轉身,說,叔叔,誰沒有煩惱呀!我說,你覺得在上海怎么樣?楊梅說,說不上怎么樣。又說,叔叔,要不,把你的煩心事給我說說?我給你參謀參謀?你?我不由笑了,說,你一個小姑娘,你能參謀什么呀?哼,叔叔,你不要小瞧人,咱倆也差不了幾歲。楊梅嘟囔著嘴,有點不服氣。

手機在這一刻響起??吹教柎a,我又觸電似地被驚了一下。

是溫婉!

關上房門。我說,喂。

晚上一起吃個飯吧,老地方?溫婉說。

好啊。

溫婉說的老地方,之一是我們經常去吃的羊肉火鍋店,這是我們從大學起,就一直去的地方。這一晃十幾年,火鍋店還在,我們也老了。之二是火鍋店旁的那家快捷酒店,那時我們這樣的窮學生,也只能去這個地方?,F在,我們還是去這個地方,溫婉說,只有去這個地方,她才能找到那種感覺。

晚上,我和溫婉吃完晚飯,去了那家快捷酒店。剛關上房間門,溫婉美麗的嘴唇已經迫不及待地湊了上來,受她影響,我急吼吼地去脫溫婉的外套,溫婉美麗挺拔的胸就像群山峻嶺般地矗立在我面前,我又快速地脫去她的毛衣,溫婉的鼻息已經變得粗重,她似乎憋了太久……

這家快捷酒店劣質的床上,吱嘎吱嘎的聲音慢慢停頓下來,云消雨歇,我也大喘了一口氣,拉過早已踢到腳后的枕頭,點了支香煙,重重地吸了一口,又緩緩地吐出一圈大大的煙霧。香汗淋淋的溫婉早已從被褥里鉆了出來,她裸露在外的秀美的鎖骨,讓我無比喜歡,甚至超過她全裸的身體。我不止一次地說,我喜歡你的鎖骨。溫婉說,難道你不喜歡我的身體嗎?我說,我都喜歡。

溫婉靠在我懷里,貼在一起的感覺讓人沉醉和欲罷不能,她滑膩的手指輕輕地在我裸露的胸毛上劃了個圈,說,你是不是想說,我對趙啟狠了點?我沒有說話,這個時候講工作多少讓人掃興。當然,溫婉這次的舉措確實也讓我沒看懂,畢竟這么多年的老同學,合伙人。溫婉又說,我也知道你和趙啟的關系好,但我們還是要以公司利益為重,如果趙啟沒問題,那又為什么這么巧,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他呢?

是溫婉說服了我,還是因為剛才的一場激烈動作,這么些年來,和溫婉在一起,我第一次感覺到了疲憊。不自覺地,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一天,從開始,到離開,我終于沒有再問那幾個字。

哪怕是我問了,明知道她還是那段托詞,對吧?我在心底里,不停地告訴自己。

父親的病情加重,讓我猝不及防。我始終覺得,父親肯定會好起來的。甚至,我的腦海里還停留在孩提時的一幕,在我們農村家門口的小河里,父親一個猛子鉆進河里,瞬時就不見了,急得我又慌張又跺腳,哭喊著,爸爸,你在哪里呀?在我的哭喊聲中,父親又像變戲法似地從河里鉆了出來,朝我微笑著。父親說,到我肩膀上來,我帶你游。我退后一步,說,我不敢。那時,小小的我都還沒下過河。父親說,不怕不怕,凡事有我,你別怕。然后我試探著,往父親山一樣堅實的肩膀上而去……

我站在重癥監護室外的走廊里,恍惚著,茫然著,直到楊梅推了推我,我才像醒過來一樣。楊梅說,我剛把奶奶送回去,爺爺他一定會沒事的……楊梅的眼圈紅紅地,這個小姑娘別看才來一年多,儼然已經是我們家的一份子了。我也知道楊梅說的是好意,可父親加重的病情就擺在那里。我身為他唯一的兒子,為此,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在醫院待了一個多星期,溫婉來過醫院一次。

溫婉見過我父親好多次了。最早是父親來大學看我,撞見了我和溫婉在一起。那時的溫婉,青澀、害羞,我們也就是剛剛開始,溫婉看到了父親,來不及打招呼,逃也似地就跑了。

出現在醫院走廊的溫婉,一身的職業裝,踢踢踏踏地清脆腳步聲,倒像是趕赴一個重要的商業談判。溫婉站在我的身旁,我們倆隔著透明玻璃,安靜地看著里面幾乎一動不動熟睡的父親。好一會,溫婉說,叔叔的事你也別想那么多了,吉人自有天相。我說,溫婉,公司這段時間靠你和李林了。想起了什么,我又說,你知道我爸最大的遺憾是什么嗎?我爸曾經問過我,你單身那么多年怎么不找一個呢?我看著你大學時在一起的姑娘挺不錯的……

圍繞著醫院和家,父親和母親之間,這讓我也有時間停下來觀察楊梅。楊梅燒的是寧波菜,以前,我還擔心她燒的菜不合爸媽的胃口。倒是楊梅胸有成竹地說,叔,你放心吧,我燒的菜爺爺奶奶一定滿意。對這個夸口,我保持著懷疑。誰知道,母親給我的反饋,說這姑娘燒的菜可以的,比我們上海菜還好吃,你嘗嘗?我吃過后,不由朝楊梅蹺起了大拇指。

現在,我眼前的幾樣菜,也都是楊梅親手烹飪的,腐皮包黃魚,雪菜炒冬筍,荷葉粉蒸肉幾個菜,一看色澤就很誘人。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我伸出筷子搛了幾筷往嘴巴離塞,這味道果然不一樣,我有日子沒吃到這么地道美味的菜了。

我說,姑娘,燒得好。母親幾乎沒怎么下筷子,只是捂著碗里的飯一個勁地往嘴巴里塞。因為我告訴母親,你只有自己身體養好了,才有力氣照顧里面的父親。走廊上人來人往,剛剛還有一個40多歲的女人哭哭啼啼,抹著眼淚走過去。這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我們的心情。我的本意,也是想讓氣氛可以活躍一些??赡赣H那張幾欲崩潰的臉,又讓我心情沉重起來。母親說,我去看看你爸。母親所說的看,就是站在重癥監護室的外面,透過那塊長長的透明玻璃,看安靜的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我說,我陪你去。我朝楊梅看了一眼,在我們放下碗筷后,她一定是輕輕地收攏,放入了從家里帶來的網格袋里。這個網格袋,最早還是爸媽去一家商場帶回來的,我還說他們,要那么多的袋子堆家里干什么?母親說,你不懂,放著的東西,有一天總歸會有用的。E3E075B4-CC19-47BA-A5D1-6A21AC1339B6

這一天天醫院煎熬的日子里,父親終究是沒能撐過去。從我接到楊梅帶著哭泣的電話,不顧一切地往醫院趕去。雖說這樣的結果,對父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但對我來說卻是崩潰性地難以接受。去醫院的路上,我接了一個又一個楊梅打來的電話,楊梅已經急瘋了,反復問我,叔叔,你在哪里,你快點來呀……我盡可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說,我馬上到了,幫我照顧好奶奶,看住奶奶,一切有我……在得到楊梅的答復后,我趕緊又催司機,開快一點,再快一點!

父親離去的前一夜下了整晚的雨,雨聲把我從夢中吵醒。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兆,這個預兆讓我驚悸,也讓我害怕。已經有多少年,我沒有這樣子怕過了。

辦理父親喪事的過程中,母親出乎意料的鎮定,這讓我擔心。母親站在屋子里,淡定地指揮著,這個可以拿走,這個不要拿走,對,這個也不要了,一起帶走吧。連來幫忙的舅舅都說,你要多看著你媽呀,我看著心里頭不落忍!舅舅從鄉下來,很快要回去的。我說,你放心吧,我會注意的。其實,早前楊梅就和我說過,叔叔,我這幾天會看住奶奶的,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心細的好姑娘。能把這么好的姑娘請到家里來做保姆,也是我們家的福分了。

如果說父親是一座山,那母親就是隱在父親這座高山后面的一個小山坡。家里,母親的話一直不多,唯父親的意圖為準。也因為此,我常常會忽略母親的意見??裳矍暗哪赣H所表露出的,儼然就是另一座高山。面對父親的突然離開,往日鎮定的我手足無措找不到方向時,母親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

那幾天,就像是做夢一樣地渾渾噩噩。

那幾天,又像是度過了幾年那樣的漫長。

我還沒緩過勁兒的時候,溫婉、李林辭職了,帶走了公司大部分的骨干,和他們的業務和資源。財務小徐還跟我說,公司賬面上的錢,這段時間分批被轉走,留下的錢還不到十萬塊了。接到那個電話,我的腦子迅速地“嗡”了一下,突然想到了“陰謀”兩字。這段時間公司的決策權都交給了溫婉,趙啟的離開,和其他那些一連貫的事情。如果趙啟還在公司,溫婉絕對沒那么容易把人和錢不露聲色合理地帶走的。而李林,一直以溫婉的指令而言聽計從。當初,李林加入進來,我也是尊重溫婉的意思?,F在,溫婉帶著李林一起離開,這個事情太正常了。

我給溫婉打了好幾個電話,沒有接。我也給溫婉的微信留了言。我說,溫婉,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訴我嗎?有問題我們一起解決不行嗎?一直沒有回復。我的心情從驚訝,到憤怒,再到平靜。我看著格子間稀稀拉拉坐著的幾個員工。心,突然也像是沒有方向的漂流。

小徐是三年前我招進公司的,小伙子很有想法,這次無疑也是被溫婉“防備”的一個人,不然他早就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么。

小徐走進辦公室,問我,老板,要不要報警?

我凝神看了小徐一眼,腦子里迅速地跳動了好幾個的念頭,很快,這些念頭像泡沫似地破碎了。

我說,算了吧。

我突然有點心灰意冷,父親離開了,趙啟逼走了,溫婉李林辭職了,母親還剩一個人了……我的生活在短短一年多發生了那么多的事情,甚至,我的公司也面臨著瞬間倒閉的險境?;蛘哒f,公司還開著,接下來,我又該怎么把公司帶下去呢!

我說,你出去吧。

小徐走了出去,帶上了門。

我給楊梅打了個電話,楊梅已經不叫我叔,而是叫我哥了。好像父親的這次離開,楊梅又補充進了我家。這不知道算不算是意外的收獲。楊梅說,哥,有什么事嗎?我說,我媽還好嗎?又說,我累了……楊梅說,哥,你累了就出去走走吧。我說,我可以嗎?我像是問楊梅,也像是在問自己,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走過去的人,開過去的車,他們也都可以讓自己放松下來嗎?

一周后,我把公司解散了,把賬上的錢,把自己的錢拿出一部分,分給留在公司的員工。是溫婉和對方公司董事長即將結婚的消息讓我做出了這個決定。我始終沒有得到溫婉的回應。然后,溫婉又結婚了。

我站在緊閉的辦公室里,走過來又走過去,為什么會是這樣?難道我對溫婉不好嗎?溫婉不是說她是不婚主義者嗎?那為什么她又突然選擇結婚了呢?到底是為什么呢?

趙啟的電話從廣東打過來,離開上海后,趙啟去了廣東。

趙啟說,溫婉結婚了。

我說,是。

趙啟說,新郎不是你。

我說,是。

趙啟說,為什么不是你?

我笑了。

趙啟說,你竟然還能笑出來,離開上海,來廣東吧,這個讓我們傷心的城市。我們可以東山再起。

我把母親托付給了楊梅。楊梅說,哥,你把干媽交給我,放一百二十個心。楊梅的這個稱謂著實把我驚到了。楊梅說要認母親為干媽的事情和我說過,我也沒在意。想不到幾天時間,我就有了個這么年輕的干妹妹了。我哭笑不得,卻已沒有心思管這些了。干妹妹就干妹妹吧,剛好也有人可以好好照顧我媽。

我沒有去廣東。我去了云南,我的目的地里,還有貴州、廣西等省份,越是偏遠,越是別人不愿意去的地方我越想去。

我這是要去干什么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

我不想留在上海,也不想去廣州。我要遠離那些繁華的大都市,將自己的心完全放空,可以和大自然緊貼在一起嗎?或許呢。

一年多后,我又像活過來一樣,重新取得了與外界的關聯。有關溫婉,或是趙啟,那些人和事,我已經淡忘了。我所關心的,是我的母親。我的干妹妹——楊梅,帶著我的母親回到了她的老家橫河鎮。用楊梅的話說,這是個無比美麗,又無比讓人心向往之的地方。

電話里,楊妹說,哥,干媽在我們橫河鎮,過得可比那什么大上海開心自在多了,精神氣兒都不一樣呢。

我說,好,好。

我訂了去寧波的機票,橫河鎮在寧波的郊區。我沒有告訴楊梅我要來,我只想像一個旅者一樣,從云貴,到寧波,看看這里的風土人情,周邊的景觀特色。

下了飛機,公交車又將我送達到了橫河鎮的車站。這是一條老街,不像個熱熱鬧鬧的鎮的堆積,倒像是散落自在的郊區房屋,在我左顧右盼似地張望時,有一個老者走到了我面前,很平和地說,你是找人嗎?我說,對,對,你好,我找楊梅,嗯,不是樹上的楊梅,是一個姑娘,她叫楊梅……老者點點頭,居然笑了,說,知道,知道,這姑娘我太熟了。

老者默默地給我帶路,我跟在他身后,跟著跟著居然有點跟不上了,趕緊撒開步子,努力地往前走。

眼看真要跟不上,老者突然說了句,到了。讓我長舒了一口氣。眼前是一幢二層小樓,掩在一片院落之中,不同于上海房子的那種嚴肅拘謹,看上去倒是別有一番悠閑自在的滋味。

從屋子里跑出來的一個人,先看了眼老者,又看見我,竟是愣了好幾秒,很快就叫出了聲,哥,哥,你怎么來了?那個人正是楊梅,一年多不見,看上去竟似比以前漂亮了許多。

我笑了,說,我不能來嗎?

楊梅又叫了聲老者,爺爺,是你帶我哥來的嗎?又說,哥,給你介紹,這是我爺爺,我的名字就是我爺爺給取的。

怪不得了,我腦子里有點懵。

說話間,從屋子里又出來了一個人,一看見,我的眼淚就出來了。那是我母親。母親也似比以前年輕,面色也滋潤許多了。難道這個橫河鎮,真的是個神奇的所在?我叫了聲,媽。母親滿臉淚花走向我時,我突然就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

責任編輯:高士林E3E075B4-CC19-47BA-A5D1-6A21AC1339B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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