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蕾（短篇小說）

孫逗

1

李臘月背著書包，急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此時正是春天，小草從地里使勁探出頭，好像就為了和她打個招呼。還有道路兩旁的樹梢，都如同被人成心用筆描了一遍嫩綠的顏色，還點上了花骨朵。它們如同穿上了新衣，生怕李臘月看不到它們美麗似的，一個勁兒地向她搖曳舞蹈。這要是在往常，李臘月會時而彎腰用手輕撫一下小草鵝黃的莖葉，時而會跳起來，伸手和樹梢們隔空相牽。但是今天，李臘月心無旁貸，目不斜視，心急火燎地往家中奔。

李臘月的家在一個小村子里，離鎮上有十幾里路。她的爸爸媽媽在鎮上開了一家小飯店，早上賣豆漿、油條。中午和晚上賣豆包、饅頭，也賣手搟面條。她今年11歲，上小學五年級。她還有一個弟弟，才5歲，跟爸爸媽媽在鎮上，上幼兒園。爸爸媽媽也曾想讓她跟他們一起住在鎮上，在鎮上上學，可她舍不得從記事起就陪伴著她照顧著她的姥姥，所以，就一直在村里的中心小學上學。家里不光有姥姥，還有奶奶。奶奶腦子有毛病，整天不是對著人傻笑，就是獨自對著墻壁哭泣。不哭不笑的時候，就是吃飯，睡覺。奶奶對李臘月很親，無論吃什么，只要她自己覺得好吃，就會執意給李臘月吃。

姥姥有六十多歲了，身體很好，因為要時刻照顧奶奶，不能離開奶奶半步，家里的地包給了別人種。本來在院子里種了幾畦青菜，一不注意，就會被奶奶連根拔了玩，后來，也就不再種了。在寬大的院子里，姥姥干脆養上了雞。

雞蛋她們自己吃，也會給鎮上的爸爸媽媽和弟弟帶去吃。姥姥也會把雞蛋賣了，給李臘月買好吃的，買書本，還買新衣服。

李臘月的爸爸媽媽每過三四天就會騎著電動車回來一次，給她們三人送來日常所需的各種用品，以及李臘月學習用品。

姥姥對精神失常的奶奶很有耐心，有時剛做好的飯菜，才端到飯桌上，就被奶奶給掀了桌子，飯菜自是撒在地上，不光飯菜吃不成了，盤子和碗也都碎了一地。姥姥會趕緊一邊安撫受了驚嚇的李臘月，一邊安撫暴躁的奶奶。安撫好兩邊后，又重新做飯菜。

少不更事的李臘月有一次對姥姥說，我們不要奶奶了，讓奶奶去鎮上跟爸爸媽媽住吧。姥姥聽了有些驚訝，問，月，你為什么說我們不要奶奶了，讓奶奶去鎮上跟爸爸媽媽??？

李臘月說，奶奶不聽話。

姥姥鄭重地跟李臘月說，月，奶奶不聽話，是因為她病了。人生病了，就得需要家人、親人的精心照顧啊。你明白了嗎？

李臘月知道自己錯了，她不敢看姥姥，忙低下了頭。

姥姥說，我們全家吃的、用的，都是爸爸媽媽辛苦干活掙來的。爸爸媽媽每天要做很多的活，他們要是再照顧奶奶，是不是更累了呢？

李臘月點頭。

姥姥說，我們是不是要分擔爸爸媽媽的辛苦，好好照顧奶奶呀？

李臘月再次點頭。

姥姥愛撫地輕拍著李臘月的頭，說，月，姥姥問你，我們為什么要好好照顧奶奶呀？

李臘月抬起頭，望著姥姥的眼睛，說，奶奶是我們的家人，親人。

姥姥笑了，說，好孩子！

2

李臘月離家越近，腳步越重，干脆，她坐到了路邊的草地上。

一地的嫩黃，欣欣然地向李臘月伸著小“腦袋”，好似要和李臘月暢聊開心的事?？纱藭r的李臘月非常不開心。她越想心情越糟糕，抱著頭，竟然哭起來。

今天快放學時，老師突然叫李臘月去辦公室。李臘月開始以為是自己上課時或許無意間犯了什么錯誤，正仔細回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誤的時候，老師卻跟往常不一樣地叫她坐下。

確定，老師是讓她坐下，坐在老師的辦公桌旁邊的凳子上。

李臘月下意識地坐下，腦袋蒙蒙的。她迷惑不解地看著老師。

老師先是雙手搓了一把臉，之后，沉吟了一會兒，說，李臘月同學，老師今天找你是有件事……

真的如同一場夢，李臘月聽完老師的講述，也不知哪里來的那么大的勇氣，她“騰”地站起身，眼睛望著老師的眼睛，認真而鄭重地說，老師，您找錯人了，您說的這是別人，真的不是我。

老師站起身，說，你現在回家吧。他們……

老師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你的親生爸爸媽媽，在你家里等你了。

李臘月邊朝家里奔，腦海里邊不由想起自己和鎮上的爸爸媽媽在一起時的點滴。老師說，鎮上的，那不是她的親爸親媽，是她的養父養母。這怎么會呢？她雖然沒有和鎮上的爸爸媽媽每天生活在一起，但節假日，鎮上的爸爸媽媽都會回來接她，到鎮上和他們一起生活的。平素里，爸爸媽媽給弟弟買什么，絕不會落下她，弟弟一份，她也一份，有時她是兩份，弟弟不懂事，和她搶，爸爸媽媽會教育弟弟，說姐姐是大孩子，大孩用的多，或大孩子吃的多，自然是要兩份了。

小鎮上好吃的，爸爸媽媽帶著她，幾乎都吃遍了。每天早上醒來，媽媽系著滿是面粉的圍裙，先是給她洗過臉，擦過香香，再就是給她頭上扎好看的發辮，還戴上各種式樣的小發卡。媽媽給她扎小辮也是每天一個樣兒，鄰居們都說，媽媽天天把李臘月打扮成美美的小公主。

爸爸?？该娣鄞?，總是滿身的面粉，他喜歡一邊蒸饅頭，一邊耐心地教李臘月捏各種形狀的小動物。媽媽在一旁做手搟面，帶著寵溺的口氣說，竟瞎嚯嚯，你就讓你爸慣著吧。

爸爸咧嘴笑，說，瞧我閨女多心靈手巧啊。

弟弟喜歡膩著李臘月，只要跟李臘月在一起，爸爸媽媽的話他可以不聽，但絕不會不聽姐姐的。吃飯弟弟挑食不好好吃，爸爸媽媽管不了，過于嚴厲了，他會扔了筷子摔了碗，直接躺地上嚎啕大哭，不起來。但只要李臘月在場，讓弟弟吃餅，弟弟老實吃餅，讓弟弟喝湯，弟弟乖乖喝湯。即使在李臘月沒有在場的情況下，已經躺到地上撒潑的弟弟，稍微聽到姐姐的腳步聲，會立馬起來，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對大家訕訕地笑。

坐在路旁的李臘月，絞盡腦汁也想象不出，鎮上的爸爸媽媽會不是她親爸親媽的事實。

這絕對不是真的。一定是弄錯了。40F1BA5D-D60F-4CE0-9771-BDA3B95DAB5D

對，肯定是他們弄錯了。想到這里，李臘月有了氣力，她站起身，朝家里奔去。

3

到了家里的李臘月，一眼見到來人，無論她有千種理由不相信，也不得不低下了頭。

眼前的女人臉上有一雙醒目的丹鳳眼，這和她臉上的丹鳳眼幾乎一模一樣。李臘月雖不是天天照鏡子，但自己臉上的丹鳳眼什么樣子，她是清楚的。而自己鎮上的媽媽，是雙眼皮，大眼睛。她特別喜歡鎮上媽媽那雙圓圓的大眼睛，那時媽媽給她梳頭的時候，讓她拿著鏡子，讓她看給她戴上哪一種發卡好看。她手一晃，在鏡子中看到媽媽圓圓的大眼睛，手再一晃，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細長的不圓也不大的眼睛。她手里的鏡子晃來晃去，她問媽媽，為什么自己的眼睛不跟媽媽的眼睛一樣好看呢？

媽媽說，我的傻閨女，你的丹鳳眼才好看啊。

李臘月撒嬌，說，我的不好看，我才不要丹鳳眼。我要媽媽的大眼睛。

……

屋里還有一位模樣竟然像極了奶奶的男人。此時，奶奶竟然像小女孩，偎依在男人的懷里，不哭泣，也不傻笑。姥姥拉過李臘月，說，月，這是你爸，你親爸。

姥姥又把李臘月拉到丹鳳眼女人跟前，說，月，這是你媽，你親媽。

丹鳳眼女人早已是泣不成聲，她彎腰一把抱住李臘月，說，我娃，你想死媽了，媽可找到你了！

李臘月像被電擊了般，身體一顫，繼而僵在那里，如同失去了所有意識。

懷抱著奶奶的男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趕緊說女人，你別嚇著孩子啊。

這時門外傳來了摩托聲，是鎮上的爸爸媽媽回來了。李臘月就像被冰凍著的小魚，突然冰融化了，小魚一甩尾巴，自由暢游起來。她掙脫女人的懷抱，飛奔向院里。

鎮上的爸爸媽媽顯然回來得匆忙，他們衣服都沒有來得及換，各自系著沾了面粉的圍裙，渾身上下也是一層面粉。李臘月一頭扎進媽媽的懷里。媽媽緊摟著她，就哭了。爸爸眼睛紅紅的，顯然路上也哭過，他過來輕輕拍拍李臘月的肩，說，月，別哭，別哭，這是好事。

李臘月如何也不想再進屋。鎮上的媽媽和爸爸一人拉著她的一只手，還是把她拉進了屋里。爸爸邊拉著她，邊說，孩子，這一天你遲早要面對的。找到親爸親媽，你多了個家，多了親人，這是該高興的啊。

從他們的相互談話中，李臘月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前前后后。當年，她出生還不到三個月，有一天，爸爸媽媽有急事要一起出門。那時的奶奶雖然有患病的征兆，但是不明顯，爸爸媽媽想，反正他們是出去一會兒，辦完事就回來，時候大不了，也就只讓奶奶和李臘月在家了。爸爸媽媽才出門，李臘月就醒了，哭個不停。奶奶從床上抱起她，越哄李臘月越哭的厲害，奶奶著急上火，就犯病了。她抱著李臘月出了門。越走離家越遠。不知走了多久，就到了李臘月養父母所在的鎮上。

從李臘月親生父母所在的城市，到李臘月養父母的鎮上，足有兩千多里地。至于李臘月的奶奶抱著李臘月是怎么走了這么遠的路程，誰也想象不出，也想象不到。

李臘月的養父母在那年的某一個清晨，打開店門，看到門前倚坐著一位衣衫臟亂、疲憊不堪的老人，她懷里還緊抱著一個滿臉污兮兮的嬰兒……

李臘月的養父母收養了老人和孩子，由于他們平時忙，顧不得照顧神志不清的老人和嗷嗷待哺的嬰兒，就把這一老一小送到了村里李臘月養母的娘家，讓李臘月養母的獨居母親照顧她們。

同時，李臘月的養父母在幫李臘月和老人四處打探尋找家人的同時，也將李臘月和老太太的信息資料報給了派出所。

現在，李臘月和奶奶終于和他們的家人親人團聚了！

李臘月含著淚問眾人，我，不走可以嗎？

兩個爸爸兩個媽媽異口同聲地回答她，當然可以。他們說，哪里都是你的家，你想在哪里就在哪里。

李臘月終于開心地笑了。她瞇著丹鳳眼，望著窗外滿樹梢的花苞，有些小自豪地說，我的爸爸媽媽是雙份的，我的快樂，也是雙份的嘍！

所有的人，都笑了。

責任編輯：高士林40F1BA5D-D60F-4CE0-9771-BDA3B95DAB5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