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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創作手記

2022-05-05 07:06胡沈員
當代舞蹈藝術研究 2022年3期
關鍵詞:修斯木偶老者

錢 敏 胡沈員

2021年,胡沈員工作室團隊創作的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于深圳光明文化藝術中心劇場首演。

“忒修斯之船”是公元1世紀拉丁歷史學家普魯塔克提出的著名悖論:“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頭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①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第1冊[M].席代岳,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22.英國哲學家托馬斯· 霍布斯(Thomas Hobbes)則進一步延伸:“如果有人用忒修斯之船上取下來的老部件來重新建造一艘新的船,那么兩艘船中哪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②SZIFRIS K.Philosophy,Identity and the‘Ship of Theseus’[M]//Philosophy Behind Bars:Growth and Development in Prison.Bristol University Press,2021:2.該作品的編創靈感不僅來源于此,還來源于杰弗瑞· 艾布拉姆斯(Jeffrey Abrams)和道格· 道斯特(Doug Dorst)合著的小說《忒修斯之船》(S.)里的懸疑故事,小說由正文和讀書筆記兩部分組成,正文敘述了失憶男子S經歷綁架、逃亡、暗殺等事件,讀書筆記則記錄了大四學生珍和研究生埃里克圍繞正文的故事,為尋找真相而展開的一系列討論。盡管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沒有依照原著的故事內容展開,但是書中時空交錯的敘事手法為我們設計舞臺空間提供了思路。

“忒修斯之船”提出的“新與舊”的哲學問題,引發了我們對“過去和未來”“初衷和信念”等問題的思考,尋找初心也成為我們創作的動力之一。創作之初,團隊成員都十分擔憂這樣一個復雜、龐大的哲學概念,能否通過舞蹈語言來表達。經過兩年反復的思考、討論和排練,我們最終于2021年正式以舞蹈劇場的形式將《忒修斯之船》③作品獲得中共深圳市光明區宣傳文化事業發展專項資金資助項目、中國文學藝術發展專項基金資助項目和深圳光明文化藝術中心的支持。帶到觀眾面前。作品用75分鐘時間帶來一次自我的內觀,多象征的船型道具和白色轉臺,旋轉出時間的模糊和虛無,呈現出一個過去、現實和未來交錯的虛構世界。彌留的老者穿越記憶之墻重新出發,既是描繪未來,也是回顧現實世界的生命經歷,在虛幻的光影中完成一場尋找初心的旅程。

一、主 題

“你還記得你曾經的樣子嗎?”這句發問是我們在創作之初與團隊共同探討的關于“初心”的話題。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的創作團隊里有舞者、編導、音樂總監、視覺總監和服裝設計師,大家回看自己的經歷時,選擇成為職業藝術工作者的勇敢和堅持藝術創作的初心是每個人都有的共同的記憶。但是,選擇雖早已在心里播種,卻也映射著過去的迷茫。尋找“初心”的理念讓大家相聚在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的創作過程中,以此記錄當下的感受,勾畫未來的旅途。在尋找“初心”的主題和“新與舊”的時空交疊中,進行著“我是誰”“我要表達什么”“我還能怎么做”的自我拷問,這也成為創作的主題。

(一)“找”尋初心

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圍繞舞者的“初心”展開。在舞蹈的開始,尋找即是打破枷鎖,是回溯自我內心成長和探索的過程,這一過程中的自我,我們分別設計了老者、青年、小木偶三個角色。編導從個人成長經歷出發,圍繞“找”這一編創動機進行延展,借助舞蹈劇場這一融合身體、戲劇、裝置、舞美、道具的綜合表現形式,以“找”尋白色面具為起點,通過展現“找”的兩種狀態,講述這段尋找初心的旅程。

一是找尋原初的我。原初的我的象征是一張白色的面具。作品伊始,一位身著風衣、面戴白色面具、手提皮箱,行色匆匆的老者徜徉于觀眾席間。他時而停下端詳面前的人,時而坐下與觀眾交流,不經意間掉落出包中的畫筆,隨即讓陌生人用畫筆為其白色的面具添加一縷顏色。當越來越多的色彩堆積在白色面具上,呈現出五彩繽紛的絢爛時,卻不見了最初的潔凈。這猶如人生從一張白紙的純凈,到色彩斑斕、閱歷漸豐的過程。然而,經歷世間百態的我,逐漸失去“本色”,也時常會懷念“原初”的我。此時,黑暗的劇場中回蕩著“你還記得那個曾經的你嗎?”的發問。微弱的燈光中,響起汽笛聲,預示著這趟回到原點、找尋“原初的我”的旅途正式開啟。轉臺緩緩移動,微黃的燈光如夕陽般映照出老者的尋找之路,他時而低身回望腳下的路,時而仰頭凝望遠方的夕陽,在梯子上艱難攀登。這既是老者在當下的艱難跋涉,是對未知的期待與不安,也是找尋自我的初心的過程,正如前行路上曾經猶豫不決、彷徨無措的我們。

作品尋找“初心”的主題在白色面具、轉臺、梯子和舞者緩慢的行走與攀爬中揭開面紗,京劇吟唱同時響起:“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飛?!崩险叱林氐哪_步逐漸輕快,身體變得輕盈起來,記憶在心間起舞。燈光由明亮的藍色到幽暗的粉色,再至幽靜的藍,最后變為亮白;面具隨著燈光的變化從彩色到白色,再到無色,層層剝落,直至真實。此段動作借用了川劇的變臉,分別展現了兇惡、諂媚、正氣、詼諧四種人物狀態,隱喻現代社會,人們常常被各種身份、角色和外界評價所束縛,成為一個個“面具人”,難以找到自我的本真。面具一層層變化、剝落,也是代表身份復雜的“我”—老者努力找尋多重面具下的原初的自我的過程(見圖1)。

二是找尋記憶。在這趟找尋自我的旅途中,記憶被以物化的方式呈現出來,我們通過找尋船與船身的碎片、青年與木偶的相遇來表達。作品共設計了三艘船:時空之船、殘破的小船和攜帶著階梯的大船。最先出現的是時空之船,它通過不同的擺放呈現不同的意義。船身縱向放置,船底朝向觀眾,船底是一扇可開合的門,老者從這扇門進入,也打開了忒修斯之船時空隧道的入口;船身橫向平放,則是一艘現實生活中的船;船底向上倒置,則猶如一座島嶼(見圖2)。殘破的小船在小木偶初見青年時,在木偶的示意下發現,這艘船正如“忒修斯之船”的概念,時間久遠,懸掛在高處,產生過去與現在的距離感,殘破的小船缺失了某些部分,也意味著人生旅途中記憶的殘缺。最后出現的是可以展開“羽翼”的大船,船上有階梯,青年不斷攀爬,初心的找尋也無限趨近。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中三艘船的顏色均為白色。白船的靈感從童謠《小白船》中獲得,“藍藍的天空銀河里,有只小白船……”,這正是童年的美好記憶。將船賦予白色,其原因還有三:第一,白色包含光譜中所有的顏色,白色的船在燈光設計下,從潔白如雪到五彩絢爛又至純凈無瑕,預示著人生經歷中從簡單到復雜再到簡單的循環。第二,白色具有反射作用,可以反射所有光。白色的小船如同一面鏡子,反射著過去的時光和自己。第三,白色還是光明的象征色,干凈、樸素、無瑕、純潔,漂浮在銀河里的白船,有著夢幻般的浪漫氣息,既縹緲又美好,象征著純粹的夢想和初心。

除了船的設計,碎片的設計還基于霍布斯的思想實驗,我們將實驗中被替換的木板以碎片的形式表現,碎片散落于不同之處,青年則通過尋找小白船的碎片,在修復殘破的白船的同時拼貼出自己的童年與青春的記憶,思考著“你還記得曾經要去的地方嗎?”的疑問,找尋初衷和信念。為此,我們設計了穿越時空的相遇,即青年與小木偶的相遇。舞臺燈光漸暗,猶如深夜,白船和白色的轉臺在黑暗中尤為明顯,好似一張白紙漂泊在幽靜的藍色海面上,青年隨轉臺不斷搖晃,失重的身體在未知的黑暗中掙扎著,擺腿、劃手、滑步,試圖停下。當轉臺的搖擺漸漸變慢,煙霧逐漸消散,小木偶出現在遠處,青年慢慢走近。小木偶是青年的過去,是他童年時期的模樣,通過木偶的動作和指令,一步步進入尋船、拼船的過程,最終喚醒青年內心的記憶。

我們在設計小木偶時,將其四肢和頭部用彈簧勾連,可以通過青年的搬拉、折疊,變成不同的造型與手勢,青年搬動木偶的腿部,擺動其手臂,共同向前邁步,最后,將小木偶的手停留在斜上位置,也指引了青年繼續向遠方……

除了動作,碎片和記憶的拼貼在作品中還依靠了語言的提醒,小木偶不斷呢喃著:“我好像找不到我要去的方向”,青年帶著木偶一步一步尋找。舞動中,小木偶又呢喃著:“停下,就是這里?!鼻嗄甑皖^發現腳下的暗室,他俯身而入,找出第一塊碎片,并將碎片拼合到破損的殘缺的小船上去,可船仍舊不完整。這也就意味著,船身已經破碎,即便碎片都能找到、補齊,船依舊不能回到原初的樣子。此時,耳畔又響起小木偶“你還記得你曾經的樣子嗎?”的發問。青年還在思考,轉臺的輪軸已然悄悄轉動,青年拿起手中的擊劍,似船槳般向兩側撥動著,隱藏的空間中,第二塊碎片被青年發現,穿過象征著人群的鏤空人像,他找到一把梯子,將其帶回轉臺,爬到最高處,將碎片貼上小白船,完成了船從破碎到修復的過程,也從支離破碎的過去找回了童年的記憶(見圖3)。時間的開關也再次被觸動,轉臺好似被打開了加速模式,青年的記憶之門在飛速旋轉中被開啟。藍色的月光如銀河般傾瀉,《小白船》的旋律從遠方傳入,他回憶起自己孩童時期自由的舞蹈,腦海里熟悉的畫面喚醒了內心深處的記憶,他恍然明白原來小木偶是他被鎖住的童年記憶,是靈魂深處的“自我”,小木偶尋找的方向就是他來時的路,也是他一直尋找的初心和夢想。

圖3 殘破的小船的修復①

(二)“新與舊”的思考

古希臘的哲學悖論“忒修斯之船”,即船上木頭被替換的問題,此船和彼船的問題,激發了作品關于“新與舊”的思考,那么如何用舞蹈表現呢?我們嘗試用時間來表達,并將其凸顯為未來與過去的對比,作品設計了老者、青年和小木偶三個形象,并將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三種時間感打亂重組,以思考當下藝術工作者的迷茫與困惑。

老者代表暮年,青年代表當下,小木偶代表童年。作品將老者的回憶作為開端,通過找尋密碼、人臉識別等一系列生活化動作和生活場景的再現,老者才緩緩登上“忒修斯之船”的大門。暖黃色的燈光在大門上投射出他年輕時的身體輪廓,轉臺緩慢移動,“忒修斯之船”也在回憶的軌道上發生改變,白船的門不知不覺移動到了側面,打開后走出來的不再是老者,而是青年,是“過去與未來”時間交替下那個年輕的自己。我們刻意用黑色簾幕遮蔽轉臺的中間區域,舞者和白船都隱藏在其后,純白的轉臺轉換為一座無人問津的孤島,靜謐的島嶼上只傳來青年與小木偶的低語,不同時間線上的人物在同一空間呈現,讓人不禁思考青年與小木偶的關系,進而以視覺形象表達:現在的我與過去的我,是同一個我嗎?

轉臺緩緩移動,倒扣著的白船從黑色幕簾的右側逆時針轉出,翻轉的白船如有棱角的“山石”,青年坐在頂部仰望著星空,木偶則在船尾注視著前方。此刻,光影由深沉的黑切換為七彩閃爍,如寶石般璀璨,又如星海般絢麗,營造出青年多彩的夢境。青年與小木偶一同起舞,從基本功的搬旁腿到四位轉,從民間舞的動律到芭蕾舞的阿拉貝斯克,似曾相識的舞蹈動作也是最初的身體記憶,兩人的對話逐漸演變為青年的自我獨白,回答著“你是誰?”“你還記得曾經的自己嗎?”等自省的提問。青年在自語中找到了丟失的自己。

然而,“忒修斯之船”的旅程并非一帆風順,當青年還沉浸在五彩的夢境時,燈光轉為陰郁的藍紫色,青年的另一個“我”被釋放出來。我們用白衣青年象征曾經純真的自我,黑衣青年隱喻當下陷入困境的我們。舞蹈語言從輕柔、松弛的動勢轉為緊張的收縮,移動頻率由慢到快。黑衣青年時而高頻且迅速地踱步,時而無奈拍打,一次次站起與跌落是現在的“我”與過去的“我”不斷博弈的過程。我們將青年的無助與迷茫,憂傷等情緒凸顯在白色燈光照亮的前區域,待梯子轉到舞臺后方,被照亮的區域越來越小,只留下一個三角區域時,似一個鳥籠束縛著黑衣青年。他無法面對曾經的自己,可似乎也擺脫不了現在的自己,青年在矛盾中雙手掩面沉默坐在轉臺邊緣。就在此時,小木偶又慢慢轉動到他的身后,青年看到小木偶的那一瞬間,像是回到了原初的夢境。他不斷地提起小木偶的手撫摸自己的臉,由慢到快,可每一次小木偶的手都不曾停留在他的臉上,卻指向暗格的方向,暗格如洞穴,他脫去黑色外衣扔進去,扔掉當下的欲望與不安,并同過去告別。青年再次牽起小木偶的手,朝著白色的月光跑去,那是青年初遇小木偶的地方,也是他夢想開始的地方。

從“找”的動機進入,打破常規的時空秩序,通過青年與小木偶的相遇,從時空門之船進入,尋找記憶碎片將殘破的小船拼貼完整,最終在虛擬與真實的旅程中踏上階梯大船,完成探尋初心的歷程,我們也期待觀眾能夠隨青年尋找原初的自我,傾聽他內心的聲音,在他者的故事里感受到自我經歷的相似。不過,通過舞臺要素的設計來表達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精神同一性是吃力的,但在一定程度上呈現了我們所思考的“新與舊”。奔跑、白色的月光和三艘白船,再一次強調:只要我們始終懷有初心和信念,我們就始終是原來的自己,我們的未來也由自己書寫。

二、空間、身份和語言

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的演員兼編導胡沈員曾跳過或編創過一些讓人記憶猶新的角色,如舞劇《十面埋伏》里的“虞姬”,蒙古族舞蹈與現代舞結合的《流浪》里的“旅人”。這些作品里的身體語言隨著時間流逝,成為個人身體“言語”。但是,在我們看來,肢體動作是一個豐富的載體,除了藝術化的舞蹈身體語言外,還可以用更多元的藝術語言表達,我們希望改變常規的敘事手法,打破大眾對現代舞者們動作認知的思維定式。因此,在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中,我們運用道具、裝置和燈光,試圖建構一個物理和心理交疊的空間,通過老人、青年、木偶三個不同時空維度的人物的身份轉變,突破個人“言語”風格,找尋身份的轉變之路。

(一)物理與心理空間的交疊

舞臺的空間問題是我們創作最開始考慮的部分,我們希望改變舞臺固有的視覺空間,既保證舞者有空間可舞,又能讓舞臺保持一種流動的狀態。因此,相較于以往幾乎不使用大型道具的創作而言,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將白船置于舞臺可以說是很大膽的嘗試,并主要通過轉臺、梯子等道具與燈光的配合來實現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的切割與融合。白船在作品中有三重符號意指:一是具象的白色之船;二是懸掛于我們心間的記憶小船;三是通向未來的夢想之船。這艘遠行的白船駛向的遠方既是地理位置上的遠方,也是內心世界拓展的遠方,老者、青年和小木偶共同在物理與心理空間的交疊下的尋找自我。

關于物理空間的運用。作品將舞臺空間向外延展,表演區域從觀眾席位到樂池,再到常規的主舞臺,而舞臺上的表演空間基本以方形轉臺為主。首先,在觀眾席位的運用上,主要表現在作品開始,老者徘徊于觀眾之間,與他們交流、互動,拉開作品的序幕。盡管隨著敘事的推進,觀眾席位不直接參與到作品表演中,但是觀眾始終作為作品時空交錯敘事的見證者,與舞者一起經歷尋找初心的旅程。其次,通過轉臺呈現流動的空間。轉臺共三層:最外一層為方形,內部由同心圓組成第二、第三層。轉臺空間承載著不同意義,輔助作品的敘事。從老者初次踏上第一層轉臺始,便登上了遠航之船,轉臺架起過去與未來的橋梁。每一層轉臺平面內都設有兩個暗室,這又形成新的小空間,既是小木偶的家,也是船身碎片的隱藏之地,還是梯子佇立的插孔。老者、青年與小木偶在方寸之間開啟時空穿梭之門,打開記憶的匣子,轉臺連接起“忒修斯之船”啟航、返程的通道。最后,是樂池空間的運用。序幕部分,老者從樂池爬上主舞臺,如同走入一個新世界。之后,在尋找“初心”的路上陸續找尋梯子、船身碎片、擊劍等工具時,樂池又緩緩升起無數個人形道具,它們站立于船上,加上白色燈光的渲染,猶如迷霧中的森林,舞者穿梭其中,利用擊劍模擬船槳,將人形道具向左右兩側撥動,試圖尋找出一條通往現實的路。當青年將最后一塊碎片貼上,破損的白船被修好,舞臺上佇立著轉臺的梯子,搭建起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橋梁,漂浮的白船承載著舞者的最初的記憶,懸掛的云梯指向了通往未來夢想的路(見圖4)。

圖4 象征著未來的大船①

關于心理空間的設定。轉臺的運動成為一種心理時間和空間變化的信號,舞臺上永不停歇的轉臺,如同處于永恒的時空流變之中,舞者在物理的轉臺上尋找初心之地,心理的“轉”則是自己過往的一個個流變之地??臻g在轉動中不斷被改變著固定場所的意義,與個體、自我、世界之間存在多種聯系。尤其是局部劃分的空間,燈光對舞臺的切割,顯示個體心理的變化。如“夢境對話”舞段,轉臺一處從方寸之地逐漸變成一個長條狀區域,猶如一條心路。青年在其中起舞、奔跑,回到初心遺落的地方。音樂慢慢變弱,這條路也緩緩消失,燈光的明滅和流逝的時光一起,塑造的是心理空間的過去和現實。在心理空間的反復推進中,舞蹈、裝置、燈光等多種藝術表現手段,將白船、山石、島嶼情感化和心理化,打開老者、青年、小木偶的精神世界,也讓觀眾感受到一種嵌入式的時空穿越。

(二)身份與語言

古希臘哲學悖論“忒修斯之船”的哲學文本沒有時間、內容的確定之說,而是關乎變與不變的問題。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中,我們用身體敘述自我經歷,并賦予時空現象,這也是重新認識自我、確定自我身份的旅程。

在《舞蹈風暴》等電視節目中,特定的編舞方式和熒屏視角的切換讓大家對現代舞的舞蹈語言形成一種思維定式,“胡沈員們”也逐步被標簽化、符號化。但是,如果“我”不是“胡沈員”,那么“我”是誰?“我們”又是誰?因此,作品中我們嘗試建構新的身體語言邏輯,突破固有的流線型動作形式,以遮蔽的方式限制身體延展,通過對脊柱和四肢的限制,打破大眾對個體身體“言語”的認知,實現個體身份的“去標簽化”。如老者形象的動作設計主要通過腳下步伐的顛顫,讓上身和手臂隨腳下移動的動力產生擺動。又如第二部分“島嶼”中,青年與木偶對話,青年的身體語言被小木偶同化,身體關節被機械式的動作拆解,從脖子的旋擰到肩膀前后肩胛肌肉運動的拆分,舞者以不常使用的小關節、內側肌肉群傳達情感,從而以一種以點到線的作用力牽引出整體,通過動作的模仿和同一性,展現出青年與木偶之間的情感記憶。再如青年身處孤島之中,猶如身處心理空間的凈土中。他穿著白色上衣,站在初心開始的地方,舞蹈選擇了極為干凈簡單的動作,如擦地、劃圈、小踢腿等基本訓練中的常見動作,沒有過多的情感宣泄,仿佛再現過往學習舞蹈的狀態。

作品將舞者最純粹的身體記憶展現出來,也讓大家看到屏幕背后真實的舞者的身體語言,而這些沒有過多修飾的動作,恰恰是職業舞者曾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需要練習的,是我們學習經歷里的肌肉記憶,也是找回職業舞者身份與舞蹈初心的按鈕。

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構建了一個虛實相生的世界,老者、青年與小木偶是他們各自時間線里的主人公,當三個不同階段的人物呈現在同一時空里時,模糊了過去與未來的邊界,被外界所定義的身份就在探尋初心的路上就變得越來越不重要。在巨大的方形轉臺之上,人變得渺小,也別無選擇,當虛擬世界擺脫了物理空間的束縛后,促進了多維度的表達,也讓我們在平衡自我身份的時候擁有了更多可能。那么,“忒修斯之船”從何處來,是新是舊又有何妨呢?只要堅定自己的初衷和信念,一直行走在用舞蹈展現真實自我的路上,“我們”還是“我們”。

三、反 思

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里老者、青年與木偶在交錯的時空里相遇與交流,也是我們搖擺于藝術的純粹和現實的欲望之間的映射,是當代青年舞者的自我內省。

一方面,我們期望用舞蹈塑造個人“言語”,通過作品展現我們的創作觀;另一方面,我們也要關注個人“言語”與大眾“語言”,即大眾審美的差異,尋找最恰當的身體表達方式,完成與大眾的對話。同時,最為重要的仍是在創作的每個階段,要始終提醒自己選擇成為獨立舞者的“初心”。

每一次創作都是既新鮮又充滿挑戰的。從選擇題目,到設計動作,再到確定主題與表現手段,每一步都充滿自我肯定與否定,這次創作更是如此。選擇這樣一個哲學命題,是我們自我尋找、自我審視的反思之路。我們進行了三次自我發問,也是創作的三個步驟。

第一步是從“我真的要做嗎”“我能做到嗎”的畏懼、猶豫到“我必須做”的決心,盡管創作之初我們非常擔心這樣一個抽象的哲學概念,會不會變成一場不疼不癢的身體表演,一場自我的夢囈,但內心的創作沖動促使我們繼續向前。解決了“要不要做”的問題后,便是第二步“我要表達什么”。舞蹈陪伴著我們成長,多年來舞蹈身體語言早已融入生活,成為我們日常個人“言語”表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舞蹈與我們是一種情感的聯結。所以我們首先明確必須要用承載著舞者個體經驗的身體來完成這個作品。其次,《舞蹈風暴》不僅將“胡沈員們”帶到了大眾視野中,也將很多青年舞者推向自媒體流量的風口。誠然,舞蹈藝術正以一種更“親民”的方式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是舞蹈藝術傳播的新路徑。但另一方面,舞蹈娛樂化、商業化、媚俗化等現象困擾著舞者,尤其對于青年舞者而言,正陷入現實欲望與藝術追求的迷茫中,甚至忘卻了當初選擇舞蹈的初心。因此,我們選擇慢下來回頭看,此次借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的初心之旅,將選擇舞蹈的本心和原初的我展現給大家,同時也希望能夠與青年舞者相互提醒,別忘了我們當初為何出發,以及終究要去向何方。第三步便是“我要如何做”的問題,這也是最具挑戰的一步。我們以舞蹈劇場來創作《忒修斯之船》,就必須要考慮兩個問題:一是舞蹈語言與戲劇、道具、裝置、燈光等的主次關系問題。不論如何表現,舞蹈動作一定是第一位的,否則就違背了我們用舞蹈的身體來表達的創作初心。在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中,我們想呈現更為真實的動態過程,融入了部分生活動作,如搬、抬、拿,舞者在純舞蹈動作和生活動作中來回轉換。但我們也在思考是否可能創造一種介于兩者之間的質感的動作,而非將兩種動作割裂,進行選擇使用,這也是我們需要繼續探索的部分。二是個性化創作與大眾審美的差異問題?!哆匏怪返膭撟餮永m了舞蹈劇場的理念,作品不再局限于美的表現,也不是建立在完整敘事視角的故事講述,我們把行為動作和指向性動作設計到表演中,又融入了戲劇、電影、說話、歌唱等多種藝術形式,大眾往往會將這些與常規的舞蹈動作進行比較,認為這不是舞蹈。實際上,經過一輪巡演后,從演后談和其他調查中得到反饋,部分觀眾對于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中具有生活和戲劇性質的動作感到不解,他們甚至認為這樣的動作不是舞蹈??梢?,大眾審美的差異和對作品形式與內容的接受,增加了創作者與大眾交流的難度。因此,當代舞蹈作品如何平衡創作者的個人“言語”與大眾話語,架起一座舞者與觀眾交流的橋梁,仍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

總之,舞蹈劇場《忒修斯之船》是我們尋找舞者夢想的“初心”之旅,是建構新的身體邏輯的一次嘗試,是確定自我身份的一次內省。正如“忒修斯之船”的故事那樣,事物的發展是沒有終點的,此刻的創作也只是基于當下個人的成長經歷,對過往個人生命體驗的一次回溯和對未來個體身體“言語”發展的一次思考。

我們希望借腳下的一葉扁舟,去探索個體舞者“言語”的塑造與發展,去平衡個性化創作與大眾接受的差異,去直面初心堅守與現實社會的欲望的矛盾。也希望每一位旅途中的人,擺脫被“看”、被“凝視”的目光,找到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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