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平臺的沉思

■文/南朝品 圖/侯玉欽

記不清多少次來到沙丘平臺了，有時是領導安排給到訪廣宗縣的領導、學者、友人講解沙丘平臺的歷史文化;有時是來調研考察，為發展文化旅游產業向黨委政府建言獻策；有時則是我莫名地一個人想來，來這里徘徊沉思，來這里漫步吟詠，尋覓著幾代帝王的歷史蹤跡，沉思著沙丘平臺三千年歷史的悲歌遺恨、遼遠滄桑和精神傳承！

一

據《尚書·禹貢》《史記》《水經注》等先賢典籍和歷代廣宗志書記載，廣宗境內黃河故道迤邐南北，向以“沙丘”著稱，百里沙帶，縱貫南北，起伏的沙丘地貌仍依稀可見。古黃河曾流經廣宗一千多年，古沙丘曾長期處于中華文明的源頭之一——黃河文明的搖籃之中。沙丘古地水源豐沛，土地肥沃，林木茂盛，氣候宜人，是一方古老而又生機勃勃的熱土，也曾是一代又一代帝王將相臨幸之地。沙丘平臺遺址就坐落在今廣宗縣城北大平臺村，涵蓋前平臺、后平臺、夏家莊、洗馬等村一帶，是一片廣大的區域。

從廣宗縣城驅車不到十分鐘就到了大平臺村沙丘平臺遺址。漫步到坐落于遺址北側大平臺村中的關帝廟，引起我長久駐足觀看的是廟前的一通古碑刻，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 年）重修的關帝廟碑，“堂陽迤邐北八里許，《史記》商辛于此筑沙丘平臺，迄今大平臺村即以是臺為村名也”，古碑刻第一行字赫然在目，讓我興奮不已，隨即陷入深思：廣宗在西漢時屬于巨鹿郡堂陽縣，堂陽代指廣宗，清代康熙年間廣宗治所在今縣城官署正堂，由縣衙大堂往西北八里許，恰好是大平臺村。此碑不正是準確地記載了沙丘平臺的地理位置和大平臺村名的由來么？可以推想，300 多年前的沙丘平臺歷史遺存之豐富厚重是現代所無法比擬的。此碑的歷史學術價值不言而喻！

沙丘平臺引發了我極大的探索和研究興趣，除了實地考察、文物碑刻、歷史典籍，我還到處搜求沙丘平臺其他相關史料，2021 年春在孔夫子舊書網買到一本《龍崗秦簡》，書中一枚刻有“沙丘苑”的竹簡讓我興奮不已！1989 年秋，距離廣宗千里之遙的湖北云夢縣城東郊龍崗地區的秦代古墓中出土的一批簡牘，其中有一枚竹簡上面赫然記載了“沙丘苑”。到目前為止，這是關于“沙丘苑”最早的文字記載。這一重要考古發現足以證明，沙丘苑在秦漢時期是一個具有極高知名度和使用頻次的古地名。

漫步在沙丘平臺，彎腰拾起一塊灰土的陶片，撫去上面一層薄薄的沙土，祥云紋圖案浮現眼前。據考古專家鑒定，這種龍紋陶片，是戰國時期諸侯王室宮殿所用瓦當殘片。昔日雄偉輝煌的沙丘宮殿，歷經兩千多年的風風雨雨，成了今日的斷瓦殘片！

二

公元前11 世紀，以荒淫無度、亂政喪國著稱的商紂王來到這里。他在此大興土木，擴建了沙丘苑臺，增建了離宮別館，從全國搜羅各種珍禽奇獸放養于苑內。沙丘苑臺是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最早的皇家園林。也因此，《史記》等典籍中的有“沙丘苑”“沙丘臺”“沙丘苑臺”“沙丘平臺”“沙丘宮”“沙丘”等不同的名稱，苑、臺、宮等雖然是不同的建筑，但是其位置都建在廣宗縣大平臺等村一帶。

商紂王雖以“荒淫喪國”著稱，但也并不能簡單地全盤否定。紂王天資聰穎，才力過人，公元前1075 年繼位，早期曾勵精圖治，整頓國內經濟，鼓勵生產，還大大地擴張了商朝的疆土，對中國版圖和中華民族的形成和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之后，志得意滿的紂王開始驕奢淫逸起來，他大興土木，大規模營建離宮別館。據《竹書紀年》記載：“自盤庚徙殷至紂之滅，二百五十三年，更不徙都。紂時稍大其邑，南據朝歌，北據邯鄲及沙丘，皆為離宮別館?！比绱撕拼蟮墓こ?，可以想見紂王動用人力之巨，耗盡了國力，激起了嚴重的社會矛盾。

商紂王常常率王公貴族游幸于沙丘苑臺，或祭祀、或宴飲、或狩獵。他寵幸美女妲己，沉迷酒色。紂王、妲己命宮人把宮殿前的“天溝”灌滿美酒，把熟肉一塊塊掛在苑囿內林立的樹枝上，名曰“酒池肉林”。紂王命男女赤身裸體，在酒池肉林中追逐嬉戲，飲酒作樂，糜爛荒淫至極。成語“酒池肉林”即源于此。

商紂王的倒行逆施、殘暴統治，激起諸侯大臣的憤怒和奴隸平民的反抗和逃亡，盛極一時的商王朝走到了歷史的盡頭。

三

又過了七百多年，叱咤風云、聲名顯赫的趙武靈王來到這里。趙武靈王（前340 年——前295 年），名雍，“武靈”是謚號，后人尊稱趙武靈王，是戰國群雄爭霸中一位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改革家，曾被梁啟超稱為“黃帝以后第一偉人”。趙武靈王推行的“胡服騎射”改革，建立了一支強大的騎兵，使趙國很快成為東部最強國。

趙武靈王在沙丘苑大規模營建離宮別館，除了在沙丘宮苑休養、游獵之外，還接待齊、楚、燕、韓、秦等多國賓客和來自北方戎狄部族首領，使沙丘宮苑成為彰顯趙國國力之地。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后來這里上演了一出趙武靈王活活餓死沙丘宮的歷史悲劇。

武靈王長子趙章性格強悍，體魄健壯，被立為太子。后來趙武靈王寵愛美女吳娃，吳娃生下一子名趙何。

公元前295 年，朝會群臣，武靈王在旁邊偷偷觀看群臣宗室之禮，看到身材巍然的哥哥趙章反而跪倒在年幼的弟弟腳下行朝拜之禮，憐憫之情頓生。主父憐憫長子章，一個荒唐的念頭出現在他的腦際——把趙國一分為二，讓趙章在代（古國名，在今河北蔚縣東北）稱王，讓兩個兒子各自為王，自己做父王領導二王。武靈王把這個想法跟相國肥義說了，但是這個計劃遭到了肥義等大臣的明確反對。武靈王“一國兩王”的想法，使本已存在的擁護惠文王趙何的一派和擁護代安陽君趙章的一派的矛盾斗爭更加激化，雙方劍拔弩張。朝會之禮結束后，武靈王攜趙何、趙章同游沙丘宮苑。趙章派刺客埋伏在趙主父和惠文王兩宮之間，假稱主父有令召見惠文王。肥義挺身先進宮探察虛實，結果中了埋伏被殺?；菸耐跫闭俟映?、李兌調集精兵鎮壓叛亂。趙章走投無路，只好投奔主父宮，主父心軟，接納趙章入宮。公子成、李兌派兵攻入主父宮，搜出趙章及其黨羽一并誅殺?；菸耐鯇χ鞲鸽m念禪位之恩和父子之情，但更恨父王庇護趙章謀逆弒君之行，所以，對公子成、李兌“以圍代誅”默而許之?！皩m中人悉出。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雀鷇而食之。三月余而餓死沙丘宮?！?/p>

沙丘宮變的原因是武靈王在王位繼承這一事關國運興衰的大事上首鼠兩端，先是廢長立幼，而后為解決王位紛爭又錯誤地“欲分趙而王章于代”。這種“一國兩王”的辦法在戰國時代諸侯激烈競逐、互爭雄長的背景下是違背歷史潮流的倒退行為，造成趙國王室內部嚴重分裂，導致沙丘宮變。

兩千多年來，到沙丘宮遺址訪古探幽的游人墨客，無不對趙武靈王餓死沙丘宮發出感慨。清廣宗知縣王悃《探雀宮月》詩曰：“武靈遺恨滿沙丘，趙氏英名于此休。月去月來春寂寞，故宮雀鼠尚含羞?！?/p>

四

又過了85 個春秋，秦始皇來到這里。這是公元前210 年，秦始皇第五次東巡返回咸陽的歸途中。他乘著六匹戰馬拉著的車駕，在橫掃六國的秦軍將士護駕之下，來到了沙丘平臺。不過，這次不是秦始皇巡視途中一貫的睥睨天下、霸氣側漏的目光，而是一種沮喪、憂慮的神情。因他在山東平原津得了重病，決定到離此地不遠的原屬趙國的沙丘宮暫駐修養。

經過幾天的跋涉，秦始皇的車隊到達了沙丘宮?！笆蓟蕫貉运?，群臣莫敢言死事?！鼻厥蓟实牟∪找娉林?，他痛苦而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于是口授給趙高一封事關大秦帝國命運的詔書，寫給公子扶蘇：“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钡窃t書還未交給使者，便撒手人寰?！捌咴卤?，始皇崩于沙丘平臺。丞相斯為上崩在外，恐諸公子及天下有變，乃秘之，不發喪?！鼻厥蓟实耐蝗获{崩，這封事關大秦帝國命運的遺詔便留在趙高手中。趙高是胡亥的律令老師，他想到如果胡亥能夠繼承皇位，無疑對自己最有利。于是，一個陰謀在趙高心中誕生了。

趙高首先說服胡亥篡改秦始皇詔書謀取帝位。趙高不懷好意地問胡亥：今始皇帝駕崩，沒有封諸位皇子，唯獨給長子扶蘇賜書主持始皇帝葬禮，之后當然是你大哥當皇帝了，你卻沒有一點封賞，你怎么辦？胡亥說，父皇安排的事天經地義，毫無不妥。胡亥一開始并無弒兄篡位的想法。趙高繼續對胡亥采取攻心戰術，堅持不懈地說服胡亥：“臣聞湯、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為不忠；衛君殺其父，而衛國載其德，孔子著之，不為不孝。夫大行不小謹，盛德不辭讓。故顧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猶豫，后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焙プ罱K同意了趙高篡改遺詔的陰謀。

趙高又說服李斯，在趙高堅持不懈地威逼利誘下，李斯最終屈從了趙高。趙高、李斯和胡亥經過一番密謀，偽造了秦始皇賜死扶蘇和蒙恬的假詔書，趙高在假詔書上蓋了玉璽大印，派親信使者持詔書飛馳邊關去監督扶蘇、蒙恬自裁。

秦始皇在沙丘平臺駕崩已數日，正值天氣炎熱，于是以鮑魚掩蓋臭味，迷惑眾人。送走使者后，李斯和趙高等巡游車隊便離開沙丘平臺繼續出發了，其用意乃是配合遺書的發送，制造始皇帝出巡北疆的行動，鎮撫北部軍隊，威懾在上郡的扶蘇和蒙恬。

扶蘇接到假遺詔，不辨真偽就自裁了。扶蘇的死訊傳回來，胡亥、趙高、李斯為鏟除了沙丘政變的最大障礙而大喜，便火速返回咸陽發喪。胡亥陰謀篡改其父始皇帝的遺詔，踏著兄長扶蘇的鮮血卑劣地登上了“秦二世”的寶座。威震四海的大秦帝國，走過了短短15 個春秋，就在農民起義的烈火中灰飛煙滅，轟然倒塌了。

五

佇立在吞古納今的沙丘平臺這片熱土，仰望蒼穹，心中總是生出萬千感慨：曾記否？見證過幾代帝王蹤跡及重大歷史事件的沙丘平臺曾經上演過多少驚天動地、可歌可泣的歷史大??；雄偉華美的沙丘宮殿，經歷過多少或宮廷巨變、或輕歌曼舞的春秋。如今，往日的金戈鐵馬早已是殘鐵銹銅，美輪美奐的沙丘宮僅剩下斷瓦殘片！人們感嘆的是年華易逝，人生苦短；唏噓的是世事無常，滄海桑田。不變的唯有那奔流不息的漳河之水和空中明月，帶走了昔日的喧囂與繁華，永久留下的是一代代人無限的嘆惋與沉思。

俱往矣，雖然商紂王和他的沙丘苑臺、趙武靈王和他的盛極一時的趙國、秦始皇和他的大秦帝國走入了歷史的深處，但是，他們所開創的精神并沒有就此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