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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塵

2022-05-27 12:46李小坪
星火 2022年5期
關鍵詞:陳東升妮妮群里

○李小坪

1

要不是因為小區加裝電梯這事兒如一根刺扎進肉里,讓人隱隱作痛,胡杏對自己的生活挺滿意的。幸福沒有標準,讓她舒坦的是不欠外債。

胡杏對生活比較克制,一分錢當一分錢花,習慣用現金購物,沒有開通支付寶上的花唄功能,喜歡的東西,很久以后還是喜歡,那就買下。經歷生活的動蕩,胡杏活得理性而平靜。

她也不喜歡玩手機,總覺得手機十面埋伏,絲絲縷縷,盤根錯節,無形滲透,慢慢把人套牢了,哪天沒了手機就跟丟了魂一樣。她偶爾會懷念從前:人與人之間有事打個電話,說了就完了,沒那么多工夫扯閑篇。

微信里的樓棟群,不知是何時建起來的,也忘了是誰把她拉進群的。反正她很少玩手機,潛水是常態。偶爾看到微信上群聊里的未讀信息數字,她連點開的欲望都沒有,直接刪掉記錄。里面無非是一些心靈雞湯,促銷宣傳,或者是拼多多上請人砍一刀,最討厭的是那種“速轉,不然X全家”的無腦帖……胡杏不懂這些人的腦回路,生活如此具體,為什么會信亂七八糟的信息。

但是,最近老有人在群里@她,讓她不能再繼續裝聾作啞了。不用看,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從前年開始,夷水市興起了老舊小區改造,除了路面鋪平,外墻裝飾,巷道出行暢通等基礎性改造外,一些年份不老的小區,開始加裝電梯。這是大事。胡杏所在的鄰蘇苑,是03年建起來的,當時買鄰蘇苑房產的,大多數是端鐵飯碗的人。美中不足的是沒有電梯。十多年過去,電梯房筍子般拔地而起,一些老業主紛紛鳥槍換炮。但說起房屋質量,還是公認鄰蘇苑好,外觀也不落后。為了出行方便,有人建議裝個電梯。起初響應的業主并不多。

胡杏是四年前搬進鄰蘇苑的。買下這套二手房后,胡杏就決定,這輩子就老死在這套房子里算了。不折騰了,累了,也夠了。前業主是個講究人,裝修都是上好的材料,家具還是七成新。只因急于要去國外投靠女兒,給得了阿茲海默癥的老爺子治病,才急著低價拋售這套房子。這一去,可能就不回來了。

胡杏清楚,但凡不急著出國,這套房子怎么也輪不到她來占便宜。

記得老太太將鑰匙交給她的時候,滿眼不舍,淚汪汪的。下到二樓,又轉回來,小心征得胡杏同意,在每個房間里轉了一圈,這里摸摸,那里擦擦。一縷陽光斜映在墻上,老太太看著墻上自己的影子,默立許久,像是告別一樣。還叮囑胡杏,地板一定要用液體蠟,防滑,光澤度持久;抽油煙機年底要請人做個保養,不然會堵會臟;桌子看上去舊,卻是實木的,別輕易扔,是好貨;那個咖啡機,看著像個老古董,是女兒從意大利淘回來的,別送人了,以后可以學著用……老太太說話慢條斯理,一字一句,溫溫婉婉。胡杏跟在后面,心里既欣喜又自卑,她斷定,如果不是因為老人家有急事,低價拋售,憑她的能力,至死也難得走進這樣的房子,并將它歸為己有。這點狹隘的喜悅說不出口,但真真是托了老爺子的病福啊。

聽著老太太溫柔中帶著難過的顫音,胡杏能感受得到那種靈魂散發出來的溫度。老人家吐出的每個字眼,都睜著濕漉漉的眼睛,深情打量著眼前的一切。年深月久,處出感情了,迫不得已丟下它們,有不舍,不甘,還有歉疚,仿佛自己沒有照看好它們,半途讓它們易主,是一種罪過。溫柔中帶著悲傷,胡杏心中盈滿了深深的感念,恍然間,她甚至覺得自己配不上這樣的生活。

為了讓老太太放心,更像是怕老太太反悔,雖然房子過了戶,簽了合同,但萬一呢……胡杏跟在老太太身后,點頭如啄米,恨不得拿個小本子將老太太的話記上,再給老太太寫個保證書。她就是想讓老太太放心。

為了和女兒有個棲身的窩兒,她在陶瓷廠車間40多度的高溫里,和男人一樣,一年四季,揮汗如雨,來回穿梭了十多年。直到膀子疼得受不了,實在扛不起材料包了,她才告別了陶瓷廠。機緣巧合,她將這浸滿了汗水和血淚的錢,換來了三房兩廳,不過是二手的。好在這二手房是在夷水市最好的小區里。拿到鑰匙,錢一分不剩,兜里比臉還干凈。過戶費還是找姐姐借的。用錢換安逸,以后就是窩頭就咸菜,她也認為值。

在胡杏眼里,這不僅是房子,是個窩兒,更是她的青春哪。只要一進門,哪怕是一腳踏進小區,她的內心就變得平靜而溫柔。

有了房子后,她就近找了個在餐館幫廚的活,每天四點起床,下樓,穿過小區,再經過一條馬路,就到了餐飲店。風雨無阻。比起陶瓷廠,幫廚讓她的收入大打折扣,但她很滿足。畢竟,每天還有大半的時間,她可以待在家里,自由享受葛優躺。換在從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沒有什么朋友,過去在陶瓷廠上班,有個死黨阿紅,日子過得比胡杏更緊巴,但大手大腳花錢是她骨子里的習慣。胡杏勸她,好好攢錢,才有奔頭。胡杏拿到房子鑰匙,請阿紅來認過門,吃了飯,但從此以后,阿紅就遠離了胡杏的生活半徑。后來發現,阿紅居然把她拉入了黑名單。無所謂吧,胡杏心大,有些東西,遠了就遠了,隨緣。

胡杏最大的心愿就是不折騰,不奢求,四季三餐,陪妮妮長大,考個好大學,自己慢慢老去。只要不生病生災,往后的日子就這樣簡單重復,好得不得了。正因為心態好,盡管日子平淡無奇,熟悉她的人,都說她越活越年輕了。

房子加裝電梯的消息,起初在業主間流傳,并沒有多少人真正在意。畢竟,爬慣了,能鍛煉身體,體力消耗并不大,有沒有電梯,并無多少影響。再說小區里上班族居多,有人打趣說,再豪華的家,享受時間最長的還是寵物。所以大多數人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

對胡杏這種人來說,只要腿還能動,她就能爬。爬十年二十年,都不在話下,她有的是腿勁兒,爬樓還能爬出生產力,何樂而不為呢。

說穿了,她舍不得錢。

雖然她并不清楚加裝電梯攤派到各戶頭上,到底需要多少,但肯定不會是個小數目。但凡過萬,對她現在的日子來說,就是負擔。妮妮眼看就高二了,再過一年,上大學,如果是一本,負擔會輕一些,她能承擔。如果是二本三本呢,甚至高職高專呢?想想都頭大。胡杏并不想給女兒太多學業壓力,這幾年,老聽到一些孩子因為學習壓力大,父母不理解,而跳樓蹦水的,她就會主動將期望朝內心里收一收。孩子平安健康就是福,管他幾本呢。

所以,潛意識里,胡杏希望加裝電梯這事,就像一種潮流,叫嚷一陣子,拖一拖就過去了。她實在不想給自己再增添任何額外的負擔。

但三樓搬進來一戶新鄰居后,這事突然快馬加鞭起來。三樓業主叫馬文明,和她一樣,也是買的別人的二手房,據說很有錢。家里有兩位老人,看上去年紀應該很大了,但身體還算硬朗。以前的樓棟長是二樓的住戶,姓曹,人老實,說話聲音很輕,生怕得罪人。不久之后,樓棟長由馬文明接替,這事不知如何發生的,胡杏也不清楚。反正她不關心。馬文明開始有意無意地在微信群里談論這事兒,給大家科普裝電梯的各種好處,然后展望未來,大家老了,爬不動了,會如何如何……胡杏才發現,馬文明成樓棟長了。

不久之后,馬文明搞來了一張表格,里面羅列了每家每戶加裝電梯的攤派方法,要求業主都到他家里簽字同意??礃幼?,馬文明是認真的。但附近的幾棟樓,都沒有加裝的跡象。胡杏就在心里罵,急個什么急,反正我們還爬得動。

2

這天晚上,馬文明開始在群里@胡杏,問她什么想法。胡杏悶聲不吭,她不想說她的想法。的確,她不想裝。她不愿面對那些數字,它們張牙舞爪,一副要吃人的樣子。

看她不表態,馬文明也沒有繼續在群里追問。不一會兒,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透過貓眼一看,是馬文明。胡杏在門里猶豫了十多秒,不情愿地將門打開了一道縫兒。沒想到,馬文明身后,還站著好幾個鄰居。胡杏獨身多年,習慣了保護自己。不隨便讓人看到自己生活的細節,便是習慣之一。那幾個人踮著腳,試圖從門縫里瞅胡杏家里的狀況。胡杏在門里摟著門把手,她明顯感覺到,門外有人在使力,試圖將門縫扯得更大一些,以證明自己對胡杏家境的猜想。胡杏惱了,被冒犯感油然而生,她重又關上了門。馬文明在外面嘀咕說,小胡你這人咋這樣呢?我們是來征求你的意見的。

畢竟是鄰居,不時要打個照面,關系搞太僵了沒好處,也不想被人認為自己是個不好相處的人,畢竟輿論對單身女人并不公道,尤其是離婚帶著孩子的女人。熱情了說你風騷,離婚活該,冷漠了說你變態,離婚更是活該。怎么活著,都順不了別人的眼。說穿了,背后無人撐腰,只好任人三寸不爛之舌上下翻飛。咬牙思忖,做個深呼吸,胡杏重又打開了門,并擠出一絲笑容。

那個,小胡,我們樓棟裝電梯的事,你也看見了,始終沒看到你表態。你到底是個啥想法,我想了解一下。馬文明說。

哦,我平時很忙,也不愛上網。裝電梯這事,我沒意見。女兒馬上要考大學了,以后她回不回夷水,都是個問題。你們要裝就裝吧。胡杏平靜地回答他們。

那你到底是裝還是不裝呢?馬文明有點不耐煩了。

我說了呀,你們裝,我不反對。但我可以保證不坐電梯,這沒問題吧。胡杏依舊很平靜。

馬文明不知怎么回答了,像截原木杵在那里。這時,后面跟著的幾個人,伸長脖子朝門里望。胡杏索性將門打開,客廳全景呈現在眾人眼前:光潔的地板,起碼52寸的電視機,最新款的立式空調,精致的座鐘,簡潔清淡的軟裝飾,一套藍色真皮沙發,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它的光澤與質地……總之,超過了想象。這一下,門外的幾個人不好意思了,怏怏下樓去了。

這事一戶不簽字,就沒法向上面匯報進展。當然,這話是胡杏聽馬文明說的。幾天之后的一個傍晚,馬文明在小區門口和人聊天,正好遇到買菜回來的胡杏,便攔住她又說了此事。馬文明甚至還提到了團結就是力量,大家住在一起,必須團結,齊心協力才能把這事兒辦好。言下之意,胡杏聽得明白,她要一個人不同意裝,就是在扯集體的后腿,就是在鬧不團結。

胡杏依舊淡淡地回了句,我再考慮考慮吧。

一路走回家,胡杏心里很亂。不知馬文明這么急吼吼地裝電梯是為什么,難道真是為了給大家提供方便嗎?可各家各戶的鍋底是黑是白,只有各人自己才明白,他憑什么要強求別人同意這事兒呢?就是上街買件衣裳,也還要考慮一會兒。無論好壞,強買強賣總是不對的。

胡杏腦子里閃著這些念頭,滴一聲,手機響了,又是微信消息。她拿起手機一看,女兒班主任在群里發出來的,要求明天早上到校時,上交試卷費資料費合計342元。胡杏嘆了口氣。群里立馬有家長接二連三地回復:收到,收到……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多么和諧。胡杏并不是不講理的人,她也會換位思考,如果這時候群里跳出個家長,要和班主任較個真,讓班主任攤曬出資料費的明細,想必班主任一定會如實打出明細,請家長過目,那是他的素質,但班主任一定會不高興,那是人性。從小到大,生活給予她的教育就是要聽話。聽話才可能有糖吃,甚至比能力更重要。想到這里,一股心酸涌上心頭。她在群里回復了兩個字:收到,并加上了一杯熱茶,冒著滾滾熱氣。生活再怎么難,總是不能拿孩子的前途置氣的。

自從上高二以來,妮妮的各種學習費用增加了不少。孩子懂事,生活上從不提過分要求。有時候,明明很想要某件東西,但她欲言又止。胡杏看在眼里,心里鏡子似的。去年過年的時候,餐館老板給她包了個大紅包,整整八百元,夠妮妮一個月的伙食費了。但胡杏咬了咬牙,跑去專賣店,給妮妮買回一雙最新款的耐克。好在是斷碼的,妮妮腳小,35碼,正好就趕上了。店家上下掃了一眼胡杏,慈悲心大發,給了她最大的優惠額度,八百元還找回幾十元?;丶衣飞?,提著那雙鞋,胡杏并沒有覺得生活壓力巨大,反而有一種成就感:付出是一種能力,被人需要本身就讓人幸福,這種幸福讓她美滋滋的。妮妮還是小孩子嘛,小孩子過年總希望有禮物的。她順路將那幾十元零錢,買回幾斤打折的陽光玫瑰。巨甜,無籽。妮妮吃過,念叨好幾回:那種香甜,無邊無際,是吃過的最好的葡萄。

妮妮見到那雙鞋子,欣喜若狂,趕緊試穿了,大小正好。說班上的班花王珊珊,前不久也買了一雙同款的,美極了。過一會兒,她又脫下來,放在了鞋柜里。說先放著,等考上了大學,穿著它上大學去。聽著妮妮這番話,胡杏沒有堅持,只是鼻子發酸。她并不想給女兒畫大餅胡許諾,諸如那種:你穿吧,媽媽以后會給你買很多同款的鞋子,別人有的,我們也會有,只要肯努力,什么都會有的……這種話,胡杏說不出來。她只相信手里有一分錢,就只能買到一分錢的貨,想買更多的東西,必須手里真有錢。

前夫陳東升已經大半年沒給妮妮撫養費了。換在以前,胡杏沒把這事放在心上。那時候,陶瓷廠景氣,滿勤的話,每個月工資有五六千,比親戚里的一些公務員還高。她自嘲,這叫辛苦討得快活吃。車間主任是她中專同學,念她艱難,偷偷給她安排加班任務,這樣就可以掙到更多錢。后來,風言風語到處亂竄。再后來,買了房子,風言風語簡直成了鐵打的事實。好在她離開陶瓷廠了。不是不想繼續掙錢,是身體不允許了。脫下那身工裝,將手伸在陽光下,滿是老繭,風燭殘年的樣子。她流淚了,也輕松了。

總有人說她自找苦吃,放著好好的靠山不要了,為了爭這口氣,累死累活的,何必。女人有幾載青春可以耗,總是要有個男人才行的??伤乃纪噶?,既然靠近火塘還感覺到寒冷徹骨,那跟著男人還圖什么呢?就圖他有個穩定工作嗎?是在財政所上班就很了不起嗎?胡杏那時候也有工作,雖然不是編制內,工資不高,但養活自己綽綽有余。當她第五次撞見陳東升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吃飯后,她連解釋都沒要,直接要求離婚。那個女人從鄉下來,偶然和他相識,發瘋般愛他,把他當偶像。胡杏勸過她,陳東升就是個很普通的男人,不要在他身上浪費光陰,沒有結果的。如果想找個靠山,可以幫她在城里找個工作。胡杏說了,也做到了。胡杏以為他們斷了,卻是她的一廂情愿。不是女人斷不了,是陳東升不想斷。撒潑打滾不是胡杏的強項,她只能選擇分開。

當然,前夫是不想離的。家是避風港,是玩累了休息的地方,外面再瀟灑,也當不了飯吃的。再說,有孩子在。妮妮是胡杏的軟肋,是可以被拿捏的七寸。因此,胡杏提出離婚時,前夫以讓她凈身出戶相要挾。哪曉得,胡杏個子不大,志氣不小,凈身出戶就凈身出戶,扛著箱子,拖著妮妮就離開了。有什么可留戀的呢?那套房子是婚前公婆建起來的,肯定不會分她半毫,就算分了,如果不給現金,也還要上下樓住著,玩離婚不離家那套。胡杏受不了那個刺激,怕得失心瘋。想當初,因為懷孕,胡杏自降標碼,生怕陳東升不要她,啥都沒要求,催著扯了證,買了一對不到1克的耳釘,就算嫁了。耳釘后來也搞丟了?;榍俺兄Z的那些風花雪月,一樣都沒到位。后來,胡杏看到一句話:誰高考結束后,還看復習資料啊。她腸子都悔青了。

想明白這些俗氣的道理時,胡杏已低下了驕傲的頭,在陶瓷車間里穿梭了幾個春秋。只有在車間休息的間隙,她才會偶爾想起那些婚姻里的細節。但想想也就算了,她沒工夫去咀嚼殘渣剩飯。她的目標就是攢錢,不停攢錢,買房子,給女兒穩定的生活。

…………

咬了咬牙,胡杏給陳東升發了條短信:該給妮妮生活費了,要自覺。

她一向就是這種口吻。寥寥幾字,既不沾染過去是非,也不給他任何嬉皮笑臉的機會。她也從不過問他的生活,后來有過多少女人,發了多少財。妮妮偶爾會去爺爺奶奶家吃頓飯,去就去了,那是血緣,切割不了,她從不攔著,具體聊了些什么,她從不多問。那些似乎與她無關。但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好受。那種被人輕慢的痛楚,說出來都顯得虛飄,只能藏在心里,假裝不在意。她的平靜,帶來了反作用力,妮妮什么都愿意巴巴地跟她講。好幾次,妮妮對胡杏說,爸爸還關心你呢,爺爺奶奶也是。胡杏淡淡地說,以后爺爺奶奶問起來,就說很好。在胡杏心里,如果真心有悔,起碼應該對孩子有責任心??蛇@么多年,給生活費像擠牙膏一樣,一點一點朝外擠。她也不讓妮妮跑去要,對孩子來說,那是巨大的傷害,和討米要飯沒什么區別。沒有完整的家庭,夠冤了,還要讓孩子手心朝上向父親乞討,太殘忍了。胡杏明白,不過是她的決絕,讓前夫有憤恨之心,想通過生活費,來卡她的脖子而已。越是這樣,胡杏越是一聲不吭,安心地在陶瓷廠搬那些馬桶面盆,錢掙得干凈敞亮,讓人心安。

胡杏見過不少男人,離婚后反而對前妻和孩子更好,那是良心的補償。每每聽到有人談及此類事情,她只能在心里輕嘆一聲,然后迅速走開。自己沒那個命,就別得那個病。

自從買了鄰蘇苑的房子,她才會偶爾想起來,前夫該給生活費了。尤其是妮妮上了高中,各種費用越來越多,她必須得儉省著花銷才能保證不出現財政赤字,她這才開始討要生活費。但并不會多講一句話。甚至,她有時候做好了前夫不理睬的打算。

快走到樓梯口時,前夫的短信來了:知道,過幾天就打過來,把妮妮照顧好。

3

馬文明又在群里談起了加裝電梯的事情?;貞呷灾挥袃扇龖?。這時,七樓一戶回了一句:把詳細情況放在群里,讓大家看看嘛。

胡杏心想,看來,大家關心的依舊是價格問題。這是個大工程,說是政府有補貼,可那是補貼商家的。說穿了,就是眾籌。

馬文明說,12棟馬上就要開工了,10棟也簽合同了。我們也要團結一致,爭取早日坐上電梯。這時,六樓有業主說,裝沒意見,可我目前經濟不寬裕??吹竭@句話,胡杏心里像喝下一杯溫水,暖融融的。這么久,她一直沒在群里公開回應此事,一是因為不想說話,二是因為她吃不準,她究竟是不是這棟樓里最窮的一個,是不是真如馬文明所說,只有她胡杏一個人在扯后腿。一個人的隊伍是孤獨的,一旦有人加入進來,胡杏底氣頓時就足了。

就像溪水溢出了堤面,緊跟著,四樓一個業主也說,我也是缺錢。婆婆癌癥剛做了大手術,還要化療很多次,醫保部分少得可憐,全靠自己支付;公公又摔斷了腿,前幾天接到城里,要請保姆看護;兒子讀的創新學校,一個月要大幾千。如果能拖到明年,也許經濟狀況就緩和了……

這時,馬文明發了語音,說不要緊,大家實在困難,我可以先墊資,以后你們慢慢還給我……

胡杏心說,哼,說得好看,欠了總要還的。欠債的日子,那可真是度日如年,夜不能寐,比沒地方住還低人一等。不裝電梯并不影響生活,但裝了,就絕對在短時期內,會讓生活質量縮水。

她想起那次找姐姐借錢,哪怕姐姐一直安慰她,不著急,她不等錢用??芍灰憬阍谌豪镉幸鉄o意地展示購買的小物件,她就心酸難過,總覺得姐姐在暗示什么。她想不通,一個媽生的,為什么一個成了另一個的債主,她到底錯在哪了,輸在哪一截了呢?那一年多,她沒買一件新衣服,能省則省,咬緊牙關,把姐姐的錢提前還清了。那晚有風,還錢回來的路上,她感覺自己像某種動物,不知不覺中蛻了一層皮,厚厚的殼被她扔在了后面,那層細皮嫩肉,是新長出來的自己。她迎風流淚,從此以后,不再欠任何人一分錢,有房子住,妮妮乖巧,還愁什么呢?

這幾年,她每個月堅持往卡上存500元錢,一年就是6000元,等過幾年妮妮上大學,剛好可以置辦入學必要的東西:電腦,手機,新衣服,新書包……不在人上,不在人下,普通孩子該有的,妮妮也要有,甚至,當年她咬牙砸出所有的積蓄,買下了這套房子,就是看中了小區的環境。畢竟,鄰蘇苑是夷水最老也是最好的小區。

夷水市人有一些民間觀察經驗,是這樣將人分類的:體面人都在鄰蘇苑,城郊拆遷戶都在靜亭湖,而陽光小院里,住的則多半從鄉下舉家搬進城里的農村人。人與人之間的區別,有時候并不需要過問職業,從舉手投足,說話腔調,眼神面相,這些不顯山不露水的細節里,就區分得明明白白,若再提及住在何處,那簡直就是身份證明了。這些,胡杏從來沒有對妮妮講過,是她心里一直暗暗使勁。

一會兒過后,馬文明又發了一個表格在群里。胡杏點開一看,血壓頓時就高了。她一眼就看到501室,最終攤派費用35000元。這還是補貼之后的數額。胡杏感覺到心跳得特別厲害。這么多錢,去哪里籌集?這幾年省吃儉用,那個卡上的數額,還遠遠沒達到這個數字。

這次,沒有人再說話。群里沉默如一潭死水。這半年來,馬文明已經發了好幾個表格在群里,每次數額都不一樣。胡杏吃不準,大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對于這樣一樁大事,難道就沒有人提出異議嗎?關鍵是,那個所謂的佳天電梯公司,到底長啥樣,公司在哪里,沒有一個人知道。而這價錢,也是由佳天說了算。買個小物件還要貨比三價,生怕上當呢。為啥這事兒,硬是沒人反對呢?胡杏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發作。畢竟,群里啥人都有。

她不愿意暴露自己,這是習慣。

看大家都不說話,馬文明說,大家如果沒有意見,就找時間上我家喝茶聊天,順便把字簽了。

依舊沒人接話。胡杏退出了微信。

妮妮昨晚就說,今晚放學回家,讓她加餐給她做蛋炒飯,里面要加火腿腸,胡蘿卜丁,青豆,飯要用粳米。媽媽,你將雞蛋打碎了混在米飯里,細細揉,讓它們彼此粘連,炒出來的飯就又好看又好吃。胡杏溫柔地答應著,好的好的,我記住了。胡杏在餐飲店里做事,早知道這樣做出來的蛋炒飯好吃,但從妮妮嘴里說出來,她很受用。天大的事,在妮妮面前,都是小事。胡杏要提前去準備食材。

她自己的晚飯,卻很隨意,一般是中午的剩菜剩飯,裝在一起,推到微波爐里熱一下,然后一粒不剩地消滅掉。然后開始做衛生。小區里很多家庭都是請的保潔員,一周做一次,一次兩百。她不想請,也請不起。她總是想起那個老太太對屋子一桌一椅的珍視,那種眼神上的愛撫,是內心無比溫柔的人,才具備的呀。老太太多愛這個家呀,她給每個桌椅板凳都織上了腳套,拖動的時候,既不影響樓下,也減少地面磨損。關鍵是,那些腳套真是可愛呀,周圍用鉤針挑出細膩的花邊,套面上還繡上了小動物,為了套上后顯得嚴實,還釘上了紐扣。胡杏以為老太太就織了一套腳套,一次做衛生的時候,拉開墻角那個抽屜,天啦,居然有好幾套,每套各一個造型,分裝在不同的袋子里。當時,看到這些,胡杏眼淚就下來了。她覺得她是有福的,是沒被上天忘記的人,在她迫切需要一個家的時候,上天就安排了這樣一套房子給她。雖幾乎讓她傾其所有,但那種說不清楚的東西,好像比錢還重要。

胡杏本就不愛湊熱鬧,自從搬進來后,她更喜歡宅在家里了。她很享受有家的感覺。這個家是她的,完全屬于她,天上下刀子也不怕了。只要置身其中,她就有一種被溫暖的氣流托起,穩穩上升的感覺。老太太何止賣給她一套房子,更是將一種幸福溫柔的氣質整體打包,統統留給了她。她要用半生的心神去消化,去領受,去吸收,讓那些成為她自己的東西。

妮妮下課回家,坐在暖黃的燈下,津津有味地吃著蛋炒飯,胡杏像欣賞一幅油畫一樣遠遠地看著。小丫頭回家后總是很放松,將一條腿擱到旁邊的椅子上,有時候又盤腿坐著,像個女漢子,吃著吃著,會露出滿意的神情。偶爾,妮妮會搬個板凳坐著陽臺上,看樓下的車水馬龍,久久不說話,那是一種知足。以前,母女倆租住在朱家巷的民房里,那里沒有陽臺,連窗戶都是破舊的。出門,右轉彎,再過幾十級石板路,就是清江,那里風景如畫,但妮妮很少單獨出去。母女倆總是早早關上門,將世界擋在門外。

后來,當胡杏將這套房子的鑰匙拿出來的時候,妮妮簡直不敢相信。她說,媽媽,我們班上好多同學都住在這個小區里。

4

微信有人加好友。一看,是四樓的業主。兩人平時常打招呼。一個很好看的女人。胡杏知道她姓張,于是給她備注四樓張。

小張問她:你怎么看加裝電梯這事兒?胡杏沒吭聲。她害怕流言會長出翅膀,飛過整片森林。

過一會兒,小張發來一段語音:胡姐,我覺得這事兒不應該這么整,現在單位就是買臺打印機,購置個水壺,買包抽紙,都還要對比個價格。電梯這么大個事,為什么我們要聽馬文明安排?胡杏照實說,我確實是經濟不太寬裕,明年女兒就考大學,還在給她攢大學學費呢。我實在不想欠債,怕沒能力還。

小張安慰她說,錢是小事,我主要是心煩。最近家里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處處鬧心。胡杏心說,你們日子確實好過啊,錢都是小事??蓪ξ襾碚f,錢是天大的事兒,能用錢解決的事,我現在一件都解決不了。但她只發了一束玫瑰和一杯茶,以示禮貌。

小張繼續說,胡姐,你知道嗎,聽說馬文明的親戚是建設局的,還是小領導。我曾問過馬文明,能不能給裝電梯的那個什么破公司說一下,我們先付一半定金,等驗收合格了,再付余款。按理說,這不過分吧?可馬文明很生氣地說,那人家的材料怎么買得回來?嘿,胡姐,你說,現在做生意不都先墊資嗎?哪有全額付款的,那不是把頭伸過去挨宰嗎?

胡杏回了個問號。

小張說,嘿嘿,胡姐,你是裝不懂吧?直說吧,我懷疑他是在給別人拉生意,要不然他咋就那么積極呢?還挨家挨戶動員。

怎么,他還找了你們?我以為就只我一個不積極呢。馬文明好幾次在樓道里遇到我,都責怪我拖后腿,不積極。胡杏說。

嘿,你有所不知吧,這棟樓里,日子過抻頭的沒幾個。有一戶兒子去吃“國家飯”了,搞高利貸,逼得人自殺,把自己搞進去了,現在到處籌錢給人賠償。還有一個,女兒吸毒,也不知戒掉了沒有,那男的還是當官的呢,天天教育別人,卻沒教好自己的女兒……總之,你別看他們人模人樣的,背后都一地雞毛。小張說。

胡杏心里咯噔一下,心說,怪不得平時大家都不怎么在群里說話。

此后好幾天,小張沒再和胡杏聯系,群里也一片沉默,偶爾有人發個夷水在線的公眾號信息,也像石頭扔進了水里。

那天,旁邊樓棟搞了個電梯加裝開工儀式,馬文明將敲鑼打鼓的照片傳到了群里。又催促著,親們,我們要加快進度啊,看看別人多團結。然后,他又上傳了一個電子表格到群里,說這是與電梯公司溝通好后,重新擬定的價格清單。大家看看,有沒有意見,大家暢所欲言,充分表達自己的意愿。

胡杏打開一看,價格又變了。這次她家的分攤金額減少了一萬元。

這時,有人在群里嘀咕了一句,價格怎么這么大的變動,像兒戲一樣?

馬文明態度很誠懇,說上次把樓層算錯了,把我也嚇了一跳,這次沒有出入了。

群里又一次沉默了。

電話響了,是父親打來的。胡杏父親73歲了,從企業退休后,拿著兩千多的退休金,和母親在農村生活得還算安逸。父親在電話里說,杏兒,人家都裝電梯,就你不裝,是不合適的。我知道你不是不想裝,你是怕孩子上大學被錢耽誤。別怕,我和你媽商量了,我們給你出一半,另外一半,你能不能想法湊湊?我們一起把這事兒給辦了。杏兒,遇事別扛著,那剩下的一半,你要實在也湊不齊,我們就把養老錢取出來,幫你一把。只是你嘴巴緊點,別讓你哥哥姐姐知道。他們呀,厲害著呢。說實話,他們就盯著我這點退休金,可我捏得緊緊的,我得攢著錢。我擔心你哪天扛不下去了,還可以拉你一把。杏兒,聽爸的,好不好?這幾夜,我和你媽硬是為這事沒睡好。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杏兒,過去呀,我們還怪你脾氣倔,硬要離婚,想看你能折騰出個啥樣兒,杏兒,現在我都看明白了,你脾氣和我一樣,是我的好姑娘。

胡杏像坐在溫柔的沼澤里,越陷越深,眼淚決了堤一樣,牙槽骨酥軟得無力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只反復說,嗯嗯。

第二天,胡杏照例早起,送妮妮到小區門口,天陰,起了霧,能見度極低。妮妮扯著胡杏的衣襟說,媽媽,你看那個人是不是爸爸?

正說著,那個人慢慢靠攏來了。胡杏一看,果然是陳東升。

妮妮按捺著歡喜,小碎步迎了上去,叫了聲爸,說你這么早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陳東升笑了,說正好跑步路過,想著能不能碰上你,真巧,還真碰上了,妮妮,路上騎車注意安全。

妮妮乖巧地應了一聲,回頭朝胡杏吐了下舌頭,做了個鬼臉,跨上自行車,一頭扎進晨霧里去了,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只看到遠處十字路口的路燈,依稀泛著紅光。

說實話,離婚這么多年,這是胡杏與陳東升有限的幾次碰面之一。為了避免尷尬,也為了不想觸碰已經結束的過去,胡杏有意回避了太多見面的機會。陳東升站在路燈下,看上去老了許多,最顯著的標志就是發際線已差不多跑到頭頂中間去了。胡杏也老了,雖然她一直不在意自己究竟老了多少,但看到陳東升赫然立在面前,像不動聲色的參照物,時光不言自明,答案昭然若揭。

胡杏很不友好地說,你該不是在跟蹤我們吧?房子可是靠我自己買的,與你半毛錢關系也沒有。

你看你,還是這樣的硬脾氣,能不能好好說話。陳東升語氣比胡杏軟,但明顯帶著不滿意與無可奈何。

與你這種人有什么好說的呢?對我有意見,我認了。但你對女兒總該有個好的態度吧,你就不怕妮妮長大了,也遇到你這種男人嗎?嗯?胡杏說著說著,有了哭腔。

其實當年,你要是不那么倔,我們根本就不需要離婚。我那時已知道錯了,希望你給我個機會,可你孤注一擲,我能怎么樣?陳東升說。你那樣做,就是把我朝外面推,正好著了別人的計。

胡杏冷笑道,陳東升,作為男人,不要兩面討好,這樣真的不好。你現在能做的,是盡量對妮妮盡一點父親的責任。

我離婚了。陳東升緩緩說。

胡杏愣了一下,說你干嗎要告訴我這些?與我有關系嗎?

我知道與你沒有關系了,你早就看不起我了。我只是想找個人說。幫她養大了兒子后,他們一家三口又在一起了……嗯,杏子,我知道,我罪有應得,自作自受。你不會原諒我,我也不配得到你和妮妮的原諒。我常常借故路過這里,就是想著能不能看到你們。

擤了下鼻子,陳東升繼續說,我給妮妮帶了一張卡,里面有五萬元錢,是我這些年背著她攢下的。和她在一起后,我把煙酒都戒了,也不打牌了。都是從牙縫里攢下來的。我知道太少太少,以后我會彌補的。密碼是妮妮的生日。

陳東升將一張卡交到胡杏的手里,轉過身,在晨霧里沉默了幾秒,然后猛地跑了起來,漸漸地,只看到一個黑點,消失在馬路的盡頭。

胡杏坐在石凳上,抱著雙臂,腦子一片空白。那張卡在她手里翻來覆去,看了正面看背面,好像這么些年,她居然不認識這阿拉伯數字一樣。

她想起剛離婚的那些年,為了生活費,有一次她和陳東升差點在電話里吵起來。那個女人說胡杏是在破壞她的家庭,想勾引陳東升。從那一刻起,胡杏知道生活中許多道理都是歪理,她決定打落牙齒和血吞??疵靼渍嫦嘀?,不擅長吵架,更懶得論輸贏的她,選擇去陶瓷廠下苦力。和男人一樣,在一年四季的高溫車間里忙碌,旺季的時候,恨不得和男人一樣赤膊上陣。后來收入穩定了,她也不再主動找陳東升討要生活費。

不知坐了多久,天大亮了,霧水沾濕了她的頭發,一滴水從額前的劉海滴到唇邊,她舔了一下,涼涼的。

起身,胡杏決定去買點菜,中午父母親要過來,她難得有機會,親自為父母做頓好飯菜。最近一段時間,餐飲店生意不景氣,老板也有了松懈的意思??赡苁清X賺夠了,也可能是干這行太久,膩了,于是放員工一周的假。胡杏吃不準,一周之后,自己還是否有班可上。

不管了,先把中午的飯菜安排好,這是眼前緊要的事。

父母進門的時候,胡杏做好的四菜一湯剛好端上桌。除了剛搬進新家的時候,二老來過一趟之外,這是第二次登門。父親很喜歡胡杏家里的陳設,說老太太真是個體面人,啥樣東西都看起來順眼。母親說,可不是,因為有錢嘛,有錢啥都能辦成,出氣聲音都比別人粗一些。父親嘿嘿一笑說,這錢哪,能救火,也能咬人。母親哈哈一笑,說,可不是,早上還看到一個抖音說,一個銀行的女員工,被清點鈔票的機器咬住了手指,在那里哇哇直哭,唉喲,看著真叫一個疼呢。父親搖了搖頭,三個人便笑著坐到了飯桌前。

胡杏看到父親端碗的手有點抖,心里酸楚,眼睛也跟著發脹起來。她沒吱聲。母親倒是看出來了,說,你爸最近抖得是越來越厲害了,張醫生說是帕金森。我想起那個隔壁的江老太,也是得的這個毛病,炒菜的時候,鍋鏟在鍋里捶得轟轟響,那時候,不知道這是啥毛病,家人對她都嫌棄得不得了。后來,老太太給了自己一條繩子。說著,母親嘆了口氣,給父親碗里夾了青菜,讓他多吃點。

胡杏說,爸,那個裝電梯的事……

哦,今天我和你媽來,就是給你送錢來的,怕你擔心,今天還起了個大早,帶來兩萬五,不知夠不夠,不夠,我再去取。父親說。

其實胡杏想說的是,那個電梯的事,自己也想清楚了,就隨大流吧,自己一個人唱反調,也沒多大意思,到時候,會落得大伙埋怨。

但胡杏沒弄懂自己的這個決定,是陳東升的那張卡帶來的底氣,還是自己真的想清楚了世道本就如此,少數決定多數?反正,她決定了。

爸,錢的事,我有辦法解決,電梯我也會裝的。下次過來,保證你們不用氣喘吁吁了。胡杏扒了口飯,邊咀嚼邊說。但她自己聽出來了,這聲音無比的輕柔,放松,但她其實有一點等不及了,想現在就要坐上電梯。她聽見心里一塊石頭,咚的一下,朝深淵落了下去,一種輕松漫灌全身。

母親從鞋柜上取過來自己的小包包,從里面掏出兩沓硬扎的人民幣,直接放在了胡杏面前,說,杏兒,拿著。

胡杏沒再說要,也沒說不要,只是不停地給父母夾菜,說多吃點,以后要多過來玩,爸你反正也喜歡我家里的擺設,對了,那個老太太臨走時,留下一臺咖啡機,我不會用,怕搞壞了,爸你要有興趣,幾時過來搗鼓下。

父親說,這玩意兒,我當年可見過。當時,廠里來了幾個技術員,就喝這玩意兒,苦,過會有回甘,這湯水兒,得配著點西洋音樂,拿本書,爐子里生上火,那氣氛就來了。

胡杏從沒聽父親講過這些。不禁大笑著,爸,你還懂得真多啊。

5

轉眼間,就快到新年了。

大家已陸續在表格上簽了字,并上交了所有的資料,說是要送去主管部門審核,爭取明年春季動工。胡杏也不在意這事了,她現在一心一意,想好好陪妮妮度過高三這一年。

餐飲店果真干不下去了,她去物業申請了保潔的崗位,有五險一金,一個月到手兩千多,不多不少,夠生活開銷,離家還近,累了可以回家喝口水。家門口實現再就業,她再一次對生活感到了滿足。

她想和馬文明私聊一下,哪天需要交錢的時候,就知會她一聲;同時也想提醒他,別把業主們的資料攤曬到群里了,這畢竟是個人隱私。但她發現信息發不出去,馬文明不知何時把她微信拉黑了。想了想,或許是第一次她婉拒分攤的時候,又或許是她提出質疑的時候。無所謂了,拉黑就拉黑吧,反正胡杏也不想和他有多少交集。

后來,她想明白了,之所以決定不再對眾籌的事情較真兒,除了那張卡之外,還因為有一次,她在上樓的時候,恰巧碰到馬文明的老父親,正提著一大袋子瓜果,爬得氣喘吁吁。隔著幾級樓梯,胡杏清晰地聽到老人拉風箱一樣的喘息聲。胡杏五味雜陳,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老人爬得慢,不一會兒胡杏就從后來跟了上來。見到胡杏,老人臉有歉意,是那種怕被年輕人嫌棄的小心翼翼。胡杏淺笑一下,順手幫老人將東西拎到了家門口。老人感激地拿出兩個橘子,說謝謝姑娘,你是個好人。唉,老了,身體真的不行了,爬不動,以后要少下樓了。

也許就是那一刻,胡杏下了決心。

消息不知是從哪個角落刮出來的,傳到胡杏耳朵里時,版本已非常具體了,說是10棟業主說的,電梯公司老板卷款跑路了。電梯裝到一半,歇菜了。想退款找不到人,找到所謂的佳天公司,人去屋空。聽說,很多人在網上發帖申訴,但回復一直說的是協商解決。至于怎么協商,沒有明確的說法。更有消息說,最近夷水有人“進去”了,不知和這事有沒有關系,以后要讓業主們自己選擇滿意的電梯公司……胡杏每天認真地清掃著小區里的垃圾,空閑時刻,在心里將這些小道消息過濾一遍,然后又像清倒殘渣一樣,將它們通通清掃出去。每晚臨睡前,胡杏會看看微信業主群里,有沒有新的消息發出來,然后將那張卡從枕頭底下摸出來瞧一瞧,無聲地笑笑,然后又塞進枕頭下去。

她還養成了個習慣,每天煮飯的時候,會額外多抓一把米,好帶給樓下流浪的貓狗。那些貓咪真聽話啊,見到她就伸懶腰,撒嬌,胡杏還沒見過這么乖巧的小貓。日子久了,它們會按時出現在那里,等待胡杏帶來飯菜。它們蹲在她腳邊,吃著殘湯剩飯,偶爾會有魚骨湯,它們吃得熱氣騰騰,用心用力,吃急了還會嗆著咳出聲來。

有一次,一個老頭兒挑著貨擔兒,喊著“磨剪子咧,戧菜刀……”,嚇得幾只貓三兩下就躥到樹上去了。直到老頭兒走遠,它們才小心翼翼地溜下來,左右觀望一番,覺得安全了,才繼續享受美食。胡杏被它們逗得笑出了聲,笑著笑著,眼淚卻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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