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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孤獨幻想

2022-05-27 12:46王沛
星火 2022年5期

○王沛

1

對于鄭毅來說,沒有目標的生活是痛苦的,而一旦擁有了具象化目標,痛苦則如同被置于顯微鏡下。他也曾擁抱過此類被放大的痛苦,并享受隨之而來的驅動力與緊迫感—那還是大學期間,但他逐漸發現這種自欺欺人的痛苦是毫無意義的,于是便索性投身于另一種更綿長、更溫和的痛苦之中。

眼下,他似乎習慣了閑逸的溫床,以考公務員為借口,棲身于父母在成都給他買的公寓里,過著優哉游哉的快活日子。

“舒服倒算不上,勉強活下去罷了?!彼⒅瓢衫锉е呐⒄f道,女孩正在彈唱《成都》。

“至少無需早起擠地鐵,”我啜了口威士忌蘇打,“也不用操心房租?!?/p>

“還在當寄生蟲啊?!?/p>

“半斤八兩?!?/p>

他略一沉吟:“要不我先去找份工作?”

“也不是不行?!?/p>

“算了,找不到什么好工作,還是專心備考吧?!?/p>

“三天兩頭出來喝酒,怕是難啊?!?/p>

“是啊,得努點力了?!彼麑⒈状蠹s兩厘米高的杜松子酒一飲而盡,抿了抿嘴,“你現在的公司怎么樣?”

“跟廢品回收站沒什么區別,利潤可能更低一些?!?/p>

“干嗎不換一家?”

“才去兩周呢,好歹先熬過實習期?!?/p>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面前的空杯子,招手叫來侍者又點了兩杯酒。

這家酒吧是我們大學時代常來的地方。如今剛畢業半個月,再來到這里,竟有一種難以言狀的陌生感,連酒的味道似乎都變了。自不待言,喝酒時懷有的心情也同從前有著天淵之別,心臟的質量仿佛增加了,每跳一下就發出干澀的砰砰聲。

僅僅畢業半個月……

每晚這里都有許多身段苗條的妙齡女子來來去去,我們一邊喝酒一邊饒有興味地觀察她們,碰上中意的獨身前來的女子,通常會邀請她們喝上一杯。偶爾也被拒絕,但大多數時候她們都欣然接受。老實說,我只是想和年齡相當的陌生女子閑聊(尤其是她們還很漂亮),說什么都行,重點在于開口交談,這對我孤獨的心靈有著奇妙的撫慰作用。有時候,話題開始了便沒法終止,你能從她們的言語和行為中感受到她們的態度,你沒有機會抽身逃離,反而成了她們的獵物,畢竟是你開始這一切的。

可現在我再也沒有心情去看她們,更別提與她們搭訕了。我一門心思喝酒,不時跟著音樂哼上兩句,想著喝得微醺后回我那逼仄的小房間一個人好好睡一覺。大多數情況下,一個人睡覺總是最安穩的。當然,長夜無邊,想要與人相擁而眠的時候也是有,但這強求不得。

“喏,那女孩不錯?!?/p>

我朝鄭毅的視線方向望去,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子正走向吧臺。她穿著白色吊帶背心和高腰牛仔短褲,身材高挑而健美。

“是很不錯?!蔽尹c點頭,“想和她喝一杯?”

“算了吧,最近沒什么心情?!?/p>

“算了”成了他的新口頭禪,今晚已經說了七次。

走出酒吧,手機顯示十一點三十二分,早得不可思議。地面的余熱仍未散去,仿佛從冷庫踏進了蒸籠。街上零零星星地散布著紅男綠女,炫目的霓虹燈招牌將天空映得面目全非,像是濃妝艷抹的妓女的臉。

“下周末再出來?!编嵰阏f。

“好好看書?!?/p>

“嗯……”

2

認識鄭毅是在大學的足球場。大一軍訓結束不久,我和他在學校舉辦的“新生杯”足球比賽中打了起來。具體原因已經忘了,只記得他們隊穿馬德里競技的球衣,我們穿多特蒙德的。

場面一度十分激烈,雙方球衣的領口都扯得變了形,最后被各自的隊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開。裁判向我們分別出示了黃牌。比賽結束后,秉承著“友誼第一”的精神,我們在眾人的勸說下相互道歉,握手言和了。

此后經常在球場上遇見他,一起踢幾次球后便熟悉起來。他和我竟來自同一個地方—距成都四小時車程的川東小鎮,高中還是校友,于是聊的話題多了起來,漸漸地,他成了我大學時代為數不多的朋友。

暑假我們從十陵客運站乘大巴回家,大肆揮霍怎么用都用不完的時間。睡到中午起床,下午去以前就讀的高中踢球,或是去網吧上網,晚上在江邊閑逛,深夜喝啤酒吃燒烤,再回家睡覺。如此日復一日。

“想去學校了?!编嵰阏f。

我們趴在濱江路的欄桿上,望著在火紅的夕陽下垂釣的兩個中年男子。

“哪里都差不多嘛?!?/p>

“在家什么都做不了?!?/p>

“在學校呢?”

“能按自己的節奏來?!?/p>

我就此思索一番,發現我的生活沒有節奏可言。

“以后暑假不回來了?!彼皣@一聲。

他果真暑假再沒回來過。大二的暑假,他找了一份兼職,在奶茶店做收銀員。我不知他為何要做暑假工,因為他家境殷實,每個月的生活費比我高出一倍多,即使缺錢,只要向父母開口便手到擒來??伤f那是他度過的最充實的假期,對此我不置可否。暑假里我讀了六本小說,在江邊看了九次日落,并不認為他比我過得更有意義。直到他用賺來的工資請我吃了一頓豐盛的火鍋后,我的看法才稍微有所改觀。

大三暑假,他留在學校備戰考研,我去了一家會計事務所實習,做的盡是些整理數據報表的無聊工作。若不是辦公室里有冷氣十足的中央空調和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我大概很難熬過那枯燥漫長的兩個月。每天早上八點,我從學校騎半小時自行車去事務所,到那兒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空調下吹幾分鐘冷風,讓濕漉漉的短袖衫和汗津津的身體慢慢分開。這時她總會從旁掣肘,告誡我小心感冒,而我則是一笑置之。她喜歡喝咖啡,隔三差五地請我們喝。午休后我們一邊喝咖啡一邊談笑風生,這時死氣沉沉的辦公室才有了一絲生機。她的笑容極具感染力,能驅走睡意,使人忘卻疲勞,恢復精力,甚至能輕輕撫去蒙在心上的灰塵。

八月初的一個傍晚,我下班走出事務所大門,正好撞見她男朋友來接她。那家伙高高瘦瘦的,一頭長發,長著一張不討喜的臉,尖嘴猴腮,給人尖酸刻薄的印象。她仰面看著他,咧開嘴笑得很燦爛,唯有這次那笑容讓我黯然神傷,仿佛支持的球隊在歐冠比賽中被淘汰出局。而后成都連著下了幾天暴雨,正如我的心情。

鄭毅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每天在宿舍、食堂和圖書館之間往返。周末我約他踢球或上網他都一口回絕,說是要全身心地投入備考之中,一旦打破了井井有條的復習計劃,節奏就一下全亂了,需要花費更多的額外時間才能趕上應有的學習進度。

“不管怎樣,放松是少不得的,勞逸結合學習效率才能更高吧?!蓖砩鲜c多我去他的宿舍找他時,他正在背英語單詞。

“可是我每天都沒學夠啊?!彼q解似的說道,“絲毫沒感覺累?!?/p>

“看來是勢在必得啊?!?/p>

“也不是說非上不可,只是盡力而為罷了,不管結果如何,問心無愧,不留遺憾就好?!?/p>

“考不上也不要緊?”

“還能跳樓不成?”

可是當錄取名單公布時,鄭毅還是陷入了巨大的悲傷之中。他的初試分數很高,復試成績卻拖了后腿,最終無緣四川大學。當晚我們去了酒吧,喝的啤酒能灌滿一輛灑水車。第二天醒來,我們如張開的圓規一樣躺在學校的足球場上,至于怎么到的那里,誰都想不起來了。

“終于結束了?!编嵰阌趿丝跉?,不無釋然地說。

“往后有什么打算呢?”

“畢業再說?!?/p>

在學校的最后兩個多月,我們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白天大睡特睡,夜晚去酒吧喝酒,邂逅女孩,周中和周末通常去網吧上網,一邊玩游戲一邊等待歐冠或五大聯賽的比賽。大二曾有一段時間也是如此度過,結果那學期我們都有幾門課考試不及格,被輔導員叫去辦公室以留級警告。而到了大四,再沒有人來約束我們了。

3

昨晚睡前忘記拉上窗簾,早上八點我就被炙熱的陽光烤醒了。我蹬一腳窗簾,勉強使其遮住窗戶。房間暗下來,只剩一道細長的亮斑留在床對面的墻上。

我閉眼躺著,頭暈乎乎的,但睡意已杳無蹤跡,于是起床燒水,簡單地洗漱完后,沖一袋速溶咖啡喝了。到書桌—嚴格說來,是堆滿雜物的簡易折疊桌—前坐下,打開讀了三分之一的《漫長的告白》,正欲繼續往下看,那堵晃動著光斑的墻后又傳出女人喘息聲。對此我已司空見慣,但一大早聽到這種聲音難免讓人心神不寧。我合上書,躡手躡腳地走出公寓,乘電梯下了樓。

這間三室一廳的出租屋里住著四個人—一對情侶,一個女孩,我。他們和我年紀相仿,大概都是畢業不久的大學生。那對情侶周一至周四每晚十點準時做愛,女孩的呻吟聲極具學院派風格,最初我還以為他們在看日本的情色電影。另一個女孩在客廳碰到過兩次,一米六五左右的個頭,秀發光可鑒人。點頭之交,沒說過話。平日下班回來,每個人都待在各自的房間里,直到睡前再去衛生間洗漱。她通常十一點左右洗澡,半小時后聽到她關門回房間的聲音我再出來。那對情侶住的主臥帶有衛生間,每個月的租金比我們貴兩百,對他們來說也是相當劃算的。

天氣晴和,沒有一絲風,在戶外走一陣我便渾身濕透了。來到附近的萬達廣場,我找了家咖啡廳,在一個涼颼颼的位置落座,要了杯摩卡和熏雞三明治??Х葟d剛營業不久,沒有其他客人,店員還在拖地,但空調的冷氣已經彌漫到了店里的每個角落。我喜歡這充滿涼意的地方,即使咖啡沒那么可口,為這環境付一點錢也是值得的。我后悔沒有把書帶過來,只得一邊慢悠悠地喝咖啡一邊透過玻璃櫥窗掃視街道。陽光暴射在鋼化玻璃上,隱約能看見映在上面的我的虛像。我舉起咖啡杯,他也抬起胳臂,我晃了晃杯子對他輕聲說,周末愉快。

喝完咖啡,我又要了杯紅茶。店里顧客漸增,音響里流出貝多芬的鋼琴曲《致愛麗絲》,熟悉的旋律讓我想起小時候玩的音樂盒。我冥思苦想怎么打發今天剩余的時間,本想給鄭毅打電話,但他已經說了下周末再見,便作罷。我遽然想起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去過電影院了,上一次去電影院是什么時候來著?大概一年前吧,和前女友,看的什么全然沒有印象了。林林總總的回憶在漫長歲月的侵蝕下變得惝恍迷離,美好的,哀怨的,深刻的,平淡的,如夢如幻的,如訴如泣的,凡此種種,全如被雨水猛烈沖刷后的油畫,唯剩干巴巴、黏糊糊的模糊色塊留在斑駁的記憶畫布上。

我就著紅茶吃三明治,計劃吃完去樓上的電影院,看一下有沒有想看的影片,但我并不抱什么期望—正如對大多數事一樣。若是將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而不斷退步的事物排名的話,電影名列榜首也不為過。

這時候,有人推門進入咖啡廳,是與我合租的那個女孩。她穿一條米色連衣裙,腳踏白色帆布鞋,肩上挎著小巧的黑色漆皮包,金屬鏈條閃閃發亮。我們目光碰在一起,她略一猶豫,然后朝著我的位置走來。

“早啊?!蔽蚁蛩蛘泻?。

“早?!?/p>

她點了拿鐵和巧克力慕斯。

“你也是被他們吵醒的嗎?”她帶著憤懣的語調問。

“那倒不是,不過出門跟他們有點關系?!?/p>

“傷腦筋啊,一大早就干那種事?!?/p>

“忍一忍就過去了?!?/p>

“醒了就睡不著了?!彼裏o奈地搖了搖頭,啜了口剛端上來的咖啡,“想去找他們談談,卻怎么也開不了口?!?/p>

“談也沒用,這種事很難控制吧?!?/p>

“怎么會!”她驚訝地看著我。

我低頭啃三明治,不再言語。吃完后,我說打算去電影院看看,問她是否一起,她歪著頭想了想,說反正也沒什么事,去看看也無妨。

上午的電影院空空蕩蕩,顯得寬闊無比。我們在宣傳欄前駐足良久,這些上映的影片無論是名字還是海報畫風,都讓我興味索然。我讓她挑自己喜歡的,她選了部國產的愛情片。

電影一塌糊涂。劇情完全照搬彼得·西格爾的《初戀50次》,演員演技浮夸,邏輯漏洞百出,簡直是把觀眾當蠢貨。這種電影是專門為了欺騙相識不久的少男少女而存在的,因為誰都不好意思觀影到一半便撇下對方揚長而去,只得硬著頭皮熬下去。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在電影結尾時流淚了。我問她怎么了,她一邊用紙巾擦眼睛一邊說,你不覺得很感人嗎?我點點頭,表示確實感人肺腑,只是我沒那么容易哭而已。

走出影院,我長舒一口氣,心想往后可能再也不會來這里了,除非和心儀的女孩,但這比再拍出《羅馬假日》那樣的影片概率還小。她似乎還沉浸在傷感的情緒中,我們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段路。

“謝謝你請我看電影,午飯就由我請吧?!毕伦詣臃鎏輹r她開口道,“你想吃什么?”

“隨便。我不餓?!?/p>

“三樓有小吃城,去看看?”

“想回去睡覺?!蔽掖蛄藗€哈欠。

“先吃點東西好嗎,一會我也回去?!?/p>

“那好吧?!?/p>

“但愿他們午后不干那事?!?/p>

“完全有可能干?!?/p>

4

我第一次干那事是在十九歲的那年春天,和我的第一任女友。很難稱之為初戀,因為我發現她不怎么愛我,以至于我也很快不再喜歡她。即便如此,我們仍然一起度過了兩個月勉強稱得上快樂的時光。

曾在某處看到一項報告,我國青少年發生初次性行為的平均年齡為15.9歲。我不知這是如何統計的,且對此結論持懷疑態度,但我還是意識到自己已遠遠落后于時代。

因此,在初次云雨之后發現她不是處女時,我并未深深地陷入悲哀的泥潭之中。我只是躺在那兒,雙手墊著后腦勺,頭腦空空如也。她蜷著身子,臉枕在我的胳臂上,呼吸輕微而均勻,像一只狡黠的貓。

在此之前,我是懷有“處女情結”這種被時代所遺棄的東西的。我始終認為只有兩人都是第一次交合的情況下,才會產生某種紐帶將雙方永恒地連結在一起—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靈上,使得彼此更加心有靈犀,更加密不可分,往后的人生也勢必更為幸福完整。但在那個失去貞操的春雨溟濛的夜晚之后,這一觀念如同冰塊一般在我腦中漸漸融化,最終蕩然一空。歸根結底,我已喪失了懷有這種情愫的資格。

“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這樣對我們都好?!蔽逶乱粋€溫情脈脈的黃昏,在圖書館前的槐樹下,她面無表情地對我說。

“噯,聽你的好了?!?/p>

“你沒什么想說的嗎?不想知道為什么?”

“你不喜歡我?!?/p>

“你太自以為是了?!彼哪樕掀教砹藥追窒訍?。

“或許?!?/p>

“你這人身上缺乏現實感?!?/p>

“不明白?!?/p>

“再也不想見到你?!?/p>

“抱歉?!?/p>

她扭頭走進蒼茫的暮色中,隨后消失在小徑盡頭的雜木林里。我凝視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中浮出誠摯的歉意,大概是我并不愛她,卻和她睡過很多次的緣故。

5

這周成都的天空始終陰云密布,一次也未曾見過太陽。天氣悶熱潮濕,空氣中蕩漾著雨水味兒,但一滴雨也沒見落下。

隔壁房間的情侶安靜了下來,不用說,定是女孩的經期到了。和另一個女孩在客廳碰上兩次,我們點頭示意,嘴角都露出往日沒有的淺笑。

周五下午四點剛過,鄭毅便給我打來電話。

“喂,出來喝點東西,老地方?!?/p>

“不是說周末嗎?”

“周五晚上不就是周末?”

“現在還在公司,可能要晚點?!?/p>

“八點?”

“沒問題?!?/p>

財務經理給我留了一堆工作,自己則早早離開了公司。做完最后一份報表,外面已經夜幕降臨。我揉了揉眼睛,關掉電腦,給桌上的一小盆綠蘿澆了點水。走的時候,有四位同事依然在伏案工作。

酒吧里人頭攢動,我側著身子磕磕絆絆地朝里鉆,在墻角處的卡座上找到了鄭毅。桌上整齊地排著六瓶啤酒,一個瓶子已經空了。

“今天怎么想喝啤酒?”我抓起桌上的玉米脆餅塞進嘴里。

“好久沒喝了,再說夏天怎么能少得了啤酒?!?/p>

他打開一瓶啤酒遞給我,瓶身掛滿了水珠,握在手里一陣冰冷傳遍全身。

“明天有事嗎?”鄭毅問道。

“沒有?!?/p>

“今晚去網吧包夜如何?”

“都行?!蔽已鲱^喝下一大口啤酒,柔滑沁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流入胃中,渾身的細胞在顫栗?!坝幸欢螘r間沒去過了?!?/p>

“去我公寓樓下那家?!?/p>

我曾無可救藥地喜歡網吧,大學有一半時間泡在里面。在那喧豗混亂的環境中,戴上耳機,視線傾注于寬廣的液晶顯示屏上,飄悠悠墜入自己的極樂世界。買一大瓶冰鎮飲料,餓了泡上一碗方便面,就可以在里面待到地老天荒。許多失意和孤寂的時刻,我頹然歪倒在沙發椅上,玩單機游戲,看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老電影或足球比賽,就這樣送走了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的青春時期難以排遣的苦悶。

鄭毅帶我去的是一家網咖,店面寬敞,環境清幽,天花板上泛出幽藍的熒光,裝潢風格頗具未來感。我們去吧臺刷身份證時,女網管對他嫣然一笑。她很年輕,像是高中畢業打暑假工的學生,體型纖瘦,扎著單馬尾,臉龐清秀,漆黑的明眸聰穎而機敏,嘴唇如同夏日清晨微微盛開的玫瑰。鄭毅向她要了兩瓶紅牛一包香煙,夸她今天格外漂亮,她俏皮地回應說每天都是如此。

“你們認識?”我們在靠墻的位置坐下,鄭毅點燃一支煙后,我問道。

“剛認識不久。最近我每天都來這里?!?/p>

“因為她?”

“可以這么說?!?/p>

“喜歡她?”

他緩緩吐出一口煙,仰頭靠在沙發靠背上,沉吟片時。

“你覺得她怎么樣?”他問我。

“配你綽綽有余?!?/p>

他嗤嗤地笑了,伸手在煙灰缸里磕了磕煙灰,隨后面色凝重地說:“她就像含苞吐萼的茉莉,嬌柔清新,強烈地吸引著我。你知道的,自從和冰冰分手后,我還沒有動過心。我的心上覆蓋著堅硬的冰層,而她的氣息使它們開始融化了?!?/p>

“不是只想和她睡覺?”

“不,全然沒有那方面的想法。對真正中意的女孩,是不會起這種心思的?!?/p>

“唔,那……慢慢來吧?!?/p>

我們玩CSGO直到凌晨一點,然后我開始看電影,伍迪·艾倫的《解構愛情狂》。鄭毅獨自玩了一會實況足球,之后消失了很長時間。當我看到《低俗小說》中文森和馬沙的妻子在舞池里共舞的時候,他回來了,手里端著兩碗泡好的方便面。只有在網吧和火車站,泡面才是美味的。

“有進展嗎?”我接過泡面問道。

“緩慢推進?!彼冻鲂θ?。

“好事?!?/p>

早上七點,乘出租車回到公寓。身體疲憊不堪,臉上如同抹了一層油,大腦像喝醉了酒一樣暈暈乎乎。我草草沖完熱水浴,四肢張開攤在床上。外面雷聲大作,章魚觸手般的閃電伸向瓦灰色天空,少頃,積蓄已久的雨水如泄洪般涌向大地。我在雨聲中酣眠。

6

大學期間,鄭毅交往過兩個女孩,我交往過三個。

在我看來,他的兩個女友都很愛他,而我不曾在我的女友們那里感受到此類溫情。她們儼然丟垃圾一般將各式各樣的言語與情緒揉成一團,漫不經心地扔在我的世界里,隨后不聲不響地離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三人皆是如此,想必是我的問題??杀氖?,時至今日,我也未能從我自身追根溯源,而徒然在春花秋月下顧影自憐,睥睨愛情。

在尚未踏足愛情的沼澤之前,人人都懷有赤子之心,我亦如此。我盡力對戀人坦誠相待,最大限度上相信她們—一次又一次,可最終只落得悲戚和失望,而我卻成了她們口中沒有現實感,對一切事物麻木不仁的人。

當然這是我的原因,即使一切重來結局也始終如一。

“命運是奈何不得的?!弊x完《1973年的彈子球》,這句話如天使的光環一般在我頭頂盤旋。

7

醒來時已是下午兩點。打開窗戶,清涼的風擠進房間,甚至能感受到一絲秋意。淅淅瀝瀝的小雨溫情脈脈地撫摸城市的每一寸肌膚,力圖徹底驅除其體內的余熱。

在這種程度的雨中漫步很是愜意。我出門吃了一碗炒飯,沿著人工渠朝下游走去。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散步了。我越來越不明白為何留在這座城市,不知還要在此待上多久。誠然,這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有各式各樣的美食,引人入勝的自然人文風光,隨處可見楚楚動人的女孩,這些都曾讓我心蕩神迷,但這里沒有我的安身之地,我不屬于這里。這不是城市的問題,也不是時代的問題,歸根結底還是我的問題。

細雨無聲地融入水面,泛起陣陣漣漪,一圈圈的水波略微擴散后很快便湮滅不見,宛若消失在時間長河中的微不足道的人生。堤上一排枝繁葉茂的榕樹蒼翠欲滴,幾只白頭翁在枝頭歡呼雀躍,縱情享受久違的瓊漿玉液。久居都市,許久沒看見如此廣袤的綠色了。兩岸河堤斜坡上的草坪向遠方綿延,望不見盡頭,仿佛兩條飄揚的綠色絲帶。飽含紫薇花與百合芬芳的微風夾雜著雨絲輕柔地拍在我的臉上。我順著水渠一直往下走,雨漸漸停了,潮乎乎的頭發和T恤也慢慢被風吹干,當我感覺到累了時,才發覺天已黑了下來。

我從堤岸的石階上到人行道,街燈閃爍,周圍是一片陌生的街市?;赝麃頃r的方向,已不見熟悉的風景。街對面是一個商業中心,我去麥當勞吃了漢堡薯條,喝了一杯三分之二都是冰塊的可樂。店里熙熙攘攘,有情侶,有三口之家,有穿藍白色校服的高中生,加之明晃晃的橘色燈光,四處飄散的炸雞香味,洋溢出溫馨幸福的家庭氣氛。我叼著薯條環顧四周,凝視他們的笑容,看他們興致勃勃地交談,驀然感覺我是個可有可無的局外人,于是低頭狼吞虎咽,吃完食物匆匆離開了。不遠處有一家裝修雅致的書店,我進去逛了一圈,買了兩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

雨后的城市煥然一新,街道一塵不染,僅有一些被風吹下的樹葉粘在地面。人工渠旁邊的人行道上觸目皆是飯后散步的老人,我調整步伐,慢慢悠悠地走在他們中間。霎時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我與他們年齡相當,過著與他們別無二致的生活。

回到房間,我沒有開燈,躺在床上任憑黑暗將我吞噬。有人在敲門。我拉開門,是上次一同看電影的女孩。

“怎么不開燈?”

“省電?!蔽野聪麻T邊的開關。

這時我看清了她的臉,鼻子紅紅的,眼眶有些腫,眼球布滿了血絲。

“有酒嗎?”

“酒?”

“嗯?!?/p>

“沒有。樓下的連鎖超市里有?!?/p>

“能幫我下去買一些嗎?我這樣不太想出門?!?/p>

“唔,啤酒嗎?”

“隨便,是酒就行?!?/p>

我提著一打啤酒回來,她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面色憔悴,似乎在我下樓的時間里又哭了一會。我將酒遞給她,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仿佛抱著剛出生的嬰兒。

“謝謝。多少錢?”她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酒這種東西,誰買的就誰請客?!?/p>

她默然不語。我拉開自己的房門,一只腳踏了進去。

“一起喝好嗎?”她在我身后說道。

我回頭覷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去我房間吧?!彼f。

她的房間收拾得井井有條。墻上貼滿了薄荷綠墻紙,床頭掛著一幅梵高的《星月夜》油畫,空氣中飄蕩著洗衣液與柑橘味香水混雜在一起的氣味。我坐在旋轉椅上,她坐在床沿,各自手握一罐啤酒喝著。

我覺得該說點什么,但語言仿佛被啤酒融化掉了,況且隨意安慰他人是一種極其下流的行為。

我們緘口不言,悶頭喝啤酒。外面又下起了蒙蒙細雨,玻璃窗仿佛在流淚。透過飄窗可以看見天空中膨脹的烏云,城市的點點燈光像是亮閃閃的檸檬片。

“分手了?!彼皖^看著自己的手說。

“常有的事?!蔽亦祰@道。

“你可失戀過?”

我思忖半晌道:“或許?!?/p>

“不難過?”

“難過也沒用啊?!?/p>

“是異地戀嗎?”

“不是?!?/p>

“沒想過找她重歸于好?”

“風吹過某處便不再返回,唯有等下一陣風?!?/p>

她瞇著眼睛看著我,嘟囔道:“胡說八道?!?/p>

我聳了聳肩,將啤酒舉在她面前:“敬自由?!?/p>

她抓起易拉罐和我輕輕一碰,猛喝了一口,喃喃道:“自由即孤獨?!?/p>

六罐啤酒很快被我們一掃而光。我將空易拉罐塞進垃圾袋里,打包好提在手上準備離去。她的臉紅撲撲的,但眼中并沒有醉意。

“還沒喝夠?!彼f。

“下次再喝?!?/p>

“再去買一打好嗎?”她央求似的說。

“下次吧,不早了?!?/p>

“明天又不上班!你不去我自己去?!闭f著她站了起來。

“噯,我去吧?!?/p>

我買了一打啤酒、幾瓶酸奶和一些下酒的堅果。她笑著說你還挺貼心,知道買酸奶解酒。

我只是擔心你半夜起床嘔吐把我吵醒,我對她說。

她的話多了起來。每喝一口啤酒,便要喋喋不休老半天。她講她異地的男友,追憶他們的往昔時光,又談起今天早上他是如何在電話中突如其來地提出分手的。我邊喝啤酒邊聽她說,偶爾點點頭或是附和一聲。善于傾聽或許是我最大的美德,我安靜而耐心地凝神諦聽她的講述,一如聆聽晚風、流水以及佛堂里的誦經聲。

十點剛過,對面房間的情侶開始做愛。那是一場酷烈的游戲,各種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音此起彼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高亢。

女孩霍地立起身來,朝門口走去。

“你去哪?”我也站了起來。

“去……給他們點建議?!彼邶X不清,似乎有幾分醉了。

“算了吧,很快就結束了?!蔽覔踉谒头块T之間。

“你……讓……開,今天……我……一定得去?!?/p>

“你醉了,先坐會吧,喝點酸奶?!?/p>

她僵立在原地,眼神空洞地瞪視我,淚水突然奪眶而出。我一時不知所措,茫然地看著她的臉,澄瑩的淚水滑過她緋紅的臉頰,留下兩行玻璃棧道般的淚痕。她垂下頭,額頭抵在我肩膀上,低聲啜泣。我將一只手搭在她背上,像找什么東西似的緩緩撫摸。幾分鐘后她平靜下來,揚起臉,撩了撩被淚水打濕的頭發。

她用手背抹去眼淚,向后退了一步?!氨?。想起了往事,心里難受?!?/p>

“我能理解?!?/p>

“我該怎么辦才好呢?”

“睡一覺試試?!?/p>

“睡不著的,心情不好的時候老是失眠?!?/p>

“躺著就好。無論什么樣的回憶闖入腦中,任憑它們在里面翻江倒海便是。只要閉眼躺下,總能睡著的?!?/p>

“我試試看?!彼c點頭,“謝謝你今晚陪我喝酒聊天?!?/p>

“晚安?!?/p>

“晚安?!?/p>

8

和第三任女友分手時,我的心平靜得如同注入過量麻醉劑的小白鼠。

那是四月一個令人心蕩神迷的夜晚,為了看凌晨的歐冠比賽,我早早上床睡覺了。十點半左右,手機響了,女友叫我去宿舍樓下見她。我不大情愿地下了樓,還沒等我開口,她就以朗讀不理解具體含義的古文的口吻宣告我們這段關系的結束。她從書包里取出幾本我送她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精裝版小說,連同一張泰勒·斯威夫特的專輯CD塞給我,說了一句祝你好運之類的話,便像趕去和新歡約會一樣倉促跑開了。我很感激她把書送回來,因為其中有兩本我還未讀過。

回到宿舍,我在腦海中推演最近一段時間和她見面時的光景,怎么也想不出有何異樣。罷了,即使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我也未曾注意吧。我向來如此,腦子里考慮的都是自己的東西。很快我便不再想她,取而代之的是更為重要的問題—皇家馬德里能否打進本賽季的歐冠四強。一想到凌晨的比賽,我的心就像掉在冬天的針葉松上,被堅硬的針葉扎得又痛又癢。

我趕在宿舍關門前溜了出去。出門時我去叫了鄭毅,他明天有事要早起,看不了今晚的比賽。我到便利店買了一些零食和飲料,在學校附近的網吧里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離比賽開始還有兩個多小時,但伯納烏球場的空氣中已經彌漫著大戰一觸即發的緊張激奮的氣息,連九千多公里外的我也被籠罩在其中。我仿佛看見掛在更衣室里沒有一絲褶皺的純白色球衣,嗅到綠茵場上青草與泥土的清香,聽見球迷們山呼海嘯的歌聲。

為了打發時間,我瀏覽了一遍球迷論壇。雖然第一回合皇馬客場零比二輸球,但七成球迷都認為他們能在主場完成逆轉。我亦深信不疑。若是對我的人生懷有這般信心,我想多少會過得更加積極地道一點,問題是滿懷信心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尤其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自信逐漸被時間之蟻一口一口—毫無察覺地—嚙噬。

終于,視頻中出現了前方的直播畫面。

“跟隨鏡頭我們來到了伯納烏球場!15/16賽季歐洲冠軍聯賽四分之一決賽第二回合的比賽—皇家馬德里坐鎮主場迎戰沃爾夫斯堡,現在正式為您呈現。我是本場比賽的解說員……隨著裁判的一聲哨響,比賽開始!身穿白色主場球衣的皇馬從屏幕的左側向右側進攻。先來看一下皇馬的首發陣容。門將是納瓦斯,后衛線上卡瓦哈爾與馬塞洛分居左右,佩佩、拉莫斯搭檔中后衛,三個中場分別是莫德里奇、卡塞米羅以及托尼·克羅斯,鋒線上左邊貝爾,右邊C羅,頂在最前面的是本澤馬。沃爾夫斯堡這邊排出的是4231陣型……”

視頻上方飄過密密匝匝的彈幕,宛若在風中滑向天邊的流云。

J羅為什么沒有首發/皇馬加油/拉莫斯好帥/皇馬今晚懸了/給點作用啊克羅斯/Hala Madrid/許爾勒在干嘛/C羅帽子戲法/沃爾夫斯堡守住/這場大球還是小球啊/皇馬讓1.5球/我去看曼城了/C羅進一個/這場五比零/解說能不能專業點/齊達內下課/世間五彩,我持純白/歐冠是皇馬的

我從未發過一條彈幕,只是全神貫注地觀看比賽,甚至不甚理解發彈幕的意義何在,恰如不理解母螳螂在交配之后為何非吃掉公螳螂不可。

最終皇馬三比零獲勝,我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晨光熹微,走在草坪中露水染濕的石板小徑上,我感到心里蒙著一層薄紗般的陰翳,遂恍然想起已和女友分手之事。但悲戚還未浮出水面,沉甸甸的睡意便先行降臨。

9

“和她睡了?!编嵰爿p描淡寫地說。

我們坐在大排檔的露天餐桌旁,服務員捧來一大扎鮮啤。

“比預想中快很多嘛?!?/p>

“睡一起了,但是沒干?!?/p>

“為什么?”

“她還是處女?!?/p>

我剝開一顆煮花生扔進嘴里,咸味恰到好處?!澳愦蛩阍趺崔k?”

“不知道,順其自然吧?!?/p>

“真喜歡她?”

“那還用說?!?/p>

“可是要對人家負責的哦?!?/p>

鄭毅啜了一口啤酒,服務員端來一盤涼拌豬耳朵。一只臟兮兮的流浪狗在桌旁眼巴巴地盯著餐盤,前腳輕快地跺蹬,尾巴搖擺的頻率簡直能與幾米外的強力風扇匹敵。鄭毅夾起兩片豬耳朵扔在流浪狗面前,它湊上去伸出舌頭一卷,沒嚼就吞下了。

“所以才沒干嘛,要是堅持一下,保準可以的?!?/p>

我默然點頭。

“對了,不考公務員了?!编嵰阏f,“下個月我舅舅承包的項目開工了,在新都區。我媽讓我過去幫忙?!?/p>

“不賴啊?!?/p>

他露出苦澀的笑容,“還是在變相啃老啊?!?/p>

“算不上啃老,又不是躺著什么都不做向他們伸手要錢。再說了,從某種意義上講,人的一生都在啃老?!?/p>

鄭毅喟嘆一聲,悶頭喝酒。他曾經雄心勃勃,想著靠自己闖出一片天地,如今到這一步,心里難免會有失落感。不過我想他很快就會走出這種情緒,投入到絢爛的新生活中?;蛟S在將來的某一天,他應酬完后醉醺醺地回到家中,躺在意大利進口的磨砂皮沙發上,抽出一只“軟中華”銜在嘴上點燃,在徐徐升起的煙霧中愕然看見從前的自己,嘴角會浮出譏笑,將他當作一個不可理喻的徹頭徹尾的傻瓜。

“最近想出去散散心?!彼约罕械咕?,又將我的酒杯添滿?!翱赡艿脑挵阉矌??!?/p>

“也好。工作之后這種機會就不多了?!?/p>

“你也一起吧。我租輛車,下周五傍晚出發,周日晚上回來。去川西轉轉?!?/p>

“我是沒問題,但怎么都覺得你們倆去更合適?!?/p>

“不影響的,以前不也這樣嗎?”

大學時我們有過好幾次三人或四人約會—大概是我交第二任女友那段時期。要么我和女友加上鄭毅,要么他和女友加我,或者各自帶著女友。我們一起看電影,去酒吧喝酒,逛動物園,國慶節到云南旅游。那真是令人懷戀的時光,現在回想起來,依舊能真切地感受到當時眼前的景致,風中的氣息,女友手心的觸感以及怡然自得的心情。好景不長,約會幾次后鄭毅和女友分開了,原因不得而知。他們分手三天后,女友也向我提出分手。奇妙的是,分手后兩個女孩竟成了無話不談的親密朋友。

“就這么定了。我這兩天先問問她的意見,再規劃一下出游路線,決定了給你打電話?!彼麑M滿的一杯啤酒一飲而盡,又倒上一杯。涌出杯口的泡沫如綻開的白色月季。

10

討厭新的東西。新衣、新鞋、新背包、新手機、新電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書除外。

想到簇新的物品在使用過程中逐漸粘附污漬,失去光澤,遭受不同程度的磨損,一股無力感便不由分說地侵入我的體內,仿佛有人拿砂紙使勁摩擦我的心臟。每每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買來新什物,我都想方設法使其盡可能變舊。唯有這般,才能物盡其用,乖戾感才不至于兇猛到扭曲我的世界。

迄今為止我還穿著高中時代的安踏T恤,背著那時候的阿迪達斯雙肩包,腳踩兩側布滿水黽腿一樣又細又黑的裂紋的皮質運動鞋。這不可避免地給人以省吃儉用的印象,一毛不拔也未可知,但這純屬管中窺豹,側重點不同罷了。

正因如此,我也曾遭受非議,被人排擠和嫌棄,而我全然不以為意。衣物固然洗得泛白褪色,但并未縮水,衣領也沒塌下,穿上很貼身,給我以類似安全感的感覺。鞋子在雨天也不進水,每周清洗一次,不存在異味。襪子倒經常換新的,腳趾和腳底磨出破洞不得不換。歸根結底,在物件功能性未受到嚴重損毀的情況下,我更鐘情于舊物。若是由于這點而使他人嗤之以鼻,實在算不得我的問題。

穿著與人民公園里下象棋的六十歲老人無異,第二任女友如此評價。她不含任何惡意,僅僅陳述她所見的事實。

交往半個月后她把我拖去商場,在優衣庫店里折騰了兩小時,試了各式各樣花花綠綠的服飾。我感覺自己成了芭比娃娃一樣的玩偶。最終她給我搭配了三套衣服,到柜臺結賬時她執意付錢,說是領了優惠券。我心里十分過意不去,卻并未形之于色。

往后見她的日子,我便換著穿這幾套衣物,并特地買了一雙新鞋。剛開始覺得自己的靈魂被生拉硬拽到了別的軀殼中,但她的笑容使這種剝離感逐漸冰消瓦解。

“這樣好看多了嘛?!彼χ鴱念^到腳打量我,“把之前那幾件衣服扔了吧?!?/p>

“不穿就是了?!?/p>

“怎么樣,現在感覺不錯吧?”

“好極了?!蔽胰鲋e道。

“以后你的衣服都由我來挑?!?/p>

“那要麻煩你了?!?/p>

以后的事誰又說得準呢?我想象和她的未來,腦中卻沒有畫面顯現,如同無信號的電視顯示屏,唯有一片嗞嗞作響的雪花。

大二剛開學,我在常去的那家酒吧第一次遇見她。她剛和男友分手,一個人在那兒喝悶酒。我前去搭訕,聊天中發現我們是校友,后來機緣巧合地和她走在了一起。她開朗率真,亭亭玉立,從小就是交際花類型的女孩。一米七的身高配上修長筆直的腿,染成金色的頭發發梢微微卷起,懂得搭配衣服,化妝也很在行,走在路上使人忍不住多看幾眼。從與她交往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們很快會分開,可能明天,可能后天,也可能就在下一秒。說不清為什么,但我對此深信不疑。

相安無事地度過兩個月后,我們自然而然地分手了,像約定好似的—秋天快結束了,也該分開了吧。我長松一口氣—委實如釋重負,身上無形的桎梏也同時消失。我時常望風懷想那些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卻并不希望重來一次。

11

I never had a dream come true

Till the day that I found you

Even though I pretend that I’ve moved on

You’ll always be my baby

…………

手機響了,鈴聲在狹小的房間里異乎尋常地大。

我將書簽扔在書頁上,抓起手機,大拇指滑動接聽鍵,舉至耳邊。電話是鄭毅打來的,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周五下午出發,晚上在磨西鎮落腳,周六去貢嘎山徒步,周日泡溫泉逛古鎮,隨后返回成都。他講得井井有條,需要帶些什么,有什么注意事項全都囊括在內,像是常年奔波于這條旅游路線的輕車熟路的導游。我對他的這種能力欽佩有加,而我習慣了走一步看一步,這大概也是我的前女友們不怎么中意我的原因。

掛了電話,我趴在桌上想我的第二任女友。分手之后曾在學校的圖書館遇見過她一次。我在三樓的護欄邊看見二樓走廊上的她,身旁是一個比她高出一頭的男生,同樣打扮時髦。他們并肩而行,簡直像偶像劇里的場景。不知道現在他們怎么樣了,或許畢業后天各一方,或許已開始談婚論嫁,怎么都無所謂,終究都要在雞零狗碎的生活中磨損變舊。人人如此。

“橐,橐,橐”地響起有節奏的敲門聲。我打開門,對面房間的女孩站在我面前。她穿一身奶油色百褶雪紡連衣裙,氣色比上次好了很多。

“在干嗎呢?”

“看小說?!?/p>

“吃晚飯了嗎?”

“吃完才回來的?!?/p>

“要出去走走嗎?下班就待在房間里,悶得慌?!?/p>

“正有此意?!?/p>

我換衣穿鞋,她在客廳等我。我們下了電梯,走出小區,在暮色四合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踱步。華燈初上,晚風挾著熱氣迎面吹來,街邊的欒樹搖曳著枝條,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正值晚高峰時期,汽車七零八落地堵在大街上,像古老河床中的巨型卵石。黑壓壓的人潮如同一群傾巢而出的螞蟻,向著一塊微小的香氣四溢的酥嫩面包屑—地鐵站—爬去?;ヂ摼W公司的寫字樓中陸陸續續涌出幾波剛下班的白領。他們攢眉蹙額,臉上刻滿一天的疲憊與焦躁,大步流星地向前趕路。與之相反,附近大學結束了一天課程的青年男女們邁著活潑輕快的步伐,給灰沉沉的街景抹上一筆絢麗的色調。他們或三五成群,談話間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或與戀人手挽手卿卿我我,沉浸在甜膩膩的二人世界里;或獨自一人,戴著耳機,將自己置身于音樂海洋中。前面高架橋下就是流光溢彩的商業廣場,他們要去那兒揭開夜生活的帷幕。

“心情好些了嗎?”我問道。

“時好時壞的。工作忙起來就什么都忘了,下班后經常萎靡不振,吃飯也沒胃口,一坐下就莫名其妙地發呆好長時間。不過心里沒有那種鉆心剜骨的痛了,頂多像小動物用爪子撓來撓去。我想傷口正在愈合吧,過一陣子就痊愈了?!彼龑⒀g的裙帶纏在左手食指上,又慢慢松開。

“失戀綜合征?!?/p>

她放下手中的裙帶,側過臉來看著我?!斑@么了解,你也患過吧?”

“多多少少。還沒到你這個地步?!?/p>

“我想聽聽?!?/p>

“明天可能會下雨呀?!蔽姨ь^望著天空。

“噢?!彼€氣似的應道?!斑€不知道你名字呢,這也不能說?”

我告之以姓名,她也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喻佳,二十三歲,湖北宜昌人,一家外貿公司的翻譯。本以為話題就此止住,但她接著絮絮不休地說了下去。六月份從成都某大學畢業后就留在這兒工作,男友是大學同學,交往三年,畢業后去了廣州。往下就是上次喝酒時說過的一些往事,她可能忘記已經對我說過一遍了。她閉口不言時顯得嫻靜文雅,絮叨起來卻像是祥林嫂。但我并不反感,甚至覺得她有些可愛。

“我是不是很傻?”她低聲細語地問道。

“為情所困,算不得傻?!?/p>

“我感覺傻透了?!?/p>

“讀過狄更斯的《雙城記》嗎?”

“沒有?!?/p>

“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

“沒有?!?/p>

“《了不起的蓋茨比》?”

“也沒有?!彼龘u搖頭,兩束馬尾在腦后晃晃悠悠,像在手心轉動的小撥浪鼓。

“哈利·波特總知道吧?”

“這個知道,看過電影?!彼裰歇勊频拇鸬?。

“你怎么看斯內普,覺得他傻嗎?”

她歪頭思考了一會?!笆悄莻€頭發長長的老師嗎?”

“是的?!?/p>

“他很偉大啊?!?/p>

“或許你們是同一類人?!?/p>

“噯,我怎么能和他比呢?!?/p>

“總之我的意思是,深陷失戀的悲傷與絕望的沼澤之中,或為此做出別人看來不可理喻的事,都不可用愚蠢來形容。這是直面業已失去的百分百愛情時在所難免的一部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無私地去愛,而不能無私地愛,便算不上真正的愛情?!?/p>

“可是我也做不到絕對無私的愛呀。照你的說法,愛情在這個時代已經絕跡了?那什么才是重要的東西?”

“光和鹽?!?/p>

沉默如山一般橫亙在我們之間。她又抓起裙帶在手指上繞圈。十字路口亮起綠燈,河床中的巨石緩緩滾動。我們如飛蛾一般不由自主地朝著燈火通明的商業廣場方向移動。

路過一家奶茶店門口,她邀請我喝奶茶。我要了一杯金桔檸檬汁,她喝法式奶霜茗茶。我們手持一次性紙杯信步而行,偶爾交談兩句,無話可說時便低頭啜幾口飲品。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像在和她約會。

“周末想出城逛逛嗎?”我隨口問道,“曼徹斯特大學一項研究表明失戀后出門旅游是安撫受傷的心靈最有效的途徑?!?/p>

“你是在約我嗎?”她露出傷感的笑容。

“正好要去旅行?!蔽野燕嵰愕挠媱澲v給她聽。

她咬著吸管想了一會,繼而淡然一笑,“那我也去吧,免得你影響別人談情說愛?!?/p>

“那倒不會?!蔽乙残α?,“一會我打電話告訴他?!?/p>

12

小學時代的每個暑假,表弟一家都會帶著我外出旅游一周左右(通常是報旅行團)。以至于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始終認為人生的意義在于漂泊。我喜歡去遙遠的地方,喜歡居無定所的生活,喜歡看各式各樣的景色和行色匆匆的路人。那時曾天真地想象未來的生活,在一座城市定居工作一年后,再換下一座城市,如此周而復始,直至七十歲重返故鄉—如果能活到那個歲數的話。

高考后的那個暑假,我把去過的省份和城市記在一本暗綠色軟皮筆記本上—七省十三市。望著墻上被長年累月的陽光奪去最初的色彩且蒙著一層薄灰的地圖,我如淘金者在沙中篩金一樣選出了八座城市,用指肚在地圖上抹出八個五角硬幣大小的圓圈,把芝麻一樣大的城市名一一寫下,作為大學時的旅游計劃。遺憾的是,進入大學后我對遠方心馳神往的情思莫名其妙地化為烏有,消失的方式也令人摸不著頭腦。不是清晰的藍圖漸次模糊,最后徹底隱滅,而是如魔術師手中的撲克牌一般“唰”的一聲瞬間無影無蹤。

因此八座城市中我只去過廣州,是和第一任女友分手后前往的。那是我第一次獨自旅游,逃了三天課,加上周末,在那兒待了五天。

我去天河體育中心看了廣州恒大與貴州人和的中超比賽,其余時間幾乎都在街上東游西蕩。白天隨意乘一路公交車,坐在靠窗的位置觀覽幻燈片一樣的城市街景,到景致不錯的地方便下車步行,吃一些當地的小吃,累了找一家咖啡廳或奶茶店喝點東西。南方明明赫赫的五月陽光勢不可當地席卷大地,到處都亮堂堂的,能清楚地看見街對面商店招牌上最小的彩色字體,唯有枝葉扶疏的高山榕儼然巨大遮陽傘一般將就五月來說過于毒辣的陽光擋得嚴嚴實實,撒下一片巨大的陰影供路人歇腳。眼望異鄉風光,耳畔不時傳來幾句粵語,仿佛置身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中。晚上在賓館附近的酒吧自斟自酌,看衣著性感的女孩跳艷舞,頭開始發暈便返回賓館大睡特睡。

如此度過了輕松至極的五天,回學校后竟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我惶惶不可終日,盼著暑假到來好去下一座城市,而暑假來臨時我才突然發現我對旅游也沒什么興趣可言了。

13

汽車在繞城高速上如蚯蚓般蠕動半小時后,終于駛上了京昆高速。天邊金光流溢,車窗外觸目皆是令人愜意的柔和夕暉,萬物仿佛浸透了橘子汁。

鄭毅猛踩一腳油門,汽車像野牛一樣往前拱,將旁邊的白色雷克薩斯遠遠地甩在身后。廣播電臺中主持人正滔滔不絕地講述如何合理搭配減肥餐,坐在副駕駛上的韓鑫蕓—鄭毅的新女友—換了頻道,音響中隨即流出蕾恩卡的《Trouble is a friend》。喻佳腰挺得筆直,側著臉望向窗外,夕陽將她的臉分為半明半暗兩部分。我倚著靠背,出神地盯視她陰翳的側臉。堵車的時間里,我們四人東拉西扯地講了許久,常規性話題聊得差不多了,車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晚上十點多到達賓館的停車場。這里氣溫比成都低了將近二十度,一下車便能感受到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意。我們披上外套,從后備箱取出行李,各自回房間收拾了一下。鄭毅和女友一起住二樓,我和喻佳的房間都在三樓。我們約定好十五分鐘后在賓館門口碰面,然后到鎮上去吃點東西。

古樸的老街燈火輝煌,還有不少游客在街上閑逛。涼津津的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薄荷香味,吸入肺腑格外提神。我們讓韓鑫蕓挑一家店吃夜宵,因為她年齡最小。她顯得有些害羞,笑著說她不挑食,吃什么都可以。鄭毅說他在旅游攻略上看到有人推薦牦牛菌湯鍋,問我們是否想吃。大家欣然接受。我一向不喜歡做決定,用當下世道的話來說是無主見之人,但確實許許多多的事對我來說怎么都無所謂。若是一個人的話,一切都簡單得多。

我們圍在熱氣騰騰的砂鍋邊,不一會身子就變得熱乎乎的。老板是一個曬得黝黑的藏族人,三十五歲上下,披一件質感厚重的黃色藏袍,留著寸頭,看上去精神抖擻。他聲音渾厚,熱情爽朗,給我們端上來的一盤盤菌菇堆得高高的,像是豐收時的谷堆。我和鄭毅開了幾瓶啤酒,兩位女孩則喝溫過的豆奶。

“味道還行吧?”鄭毅用漏勺在鍋里來回攪動,防止糊鍋,然后舀了滿滿一勺菜在韓鑫蕓碗里。

“好香?!庇骷褗A起一片牛肉放在嘴里,連連點頭,“筋道十足?!?/p>

“跟著他走不會錯的?!蔽矣每曜又噶酥膏嵰?。

“小蕓以后有福了呀?!庇骷殉n鑫蕓莞爾一笑。

“那是當然,這小子很會照顧人的哦?!蔽艺f。

“你要是能學到鄭毅的三成本事,早就交到女朋友了吧?!庇骷芽┛┲毙?。

“多吃菜,少說話?!蔽乙ㄆ鹨簧撞巳谒肜?。

第二天一早,我們開始登山。山腳下郁郁芊芊的林海匯集了世上各式各樣的綠色,有的深得發黑,有的淺得發黃,有的如閃閃發光的翡翠,有的像柔順如水的絲綢,連綿不絕的不同濃淡的綠相互拼接、鑲嵌。透過半山腰拔地而起的粗大樹干之間的間隙以及森林上空繚繞的煙霧,能夠望見遠方巍峨的冰川。雪白的山脈如一頂頂巨大的帳篷,其間隱匿著神秘的生靈與古老的傳說。耳旁流水淙淙,山泉撞擊巖石迸發出清心悅耳的音符,在樹葉間歡快地躍動。

我們一行四人沿著陡峭的石梯攀登。鄭毅在前,我斷后。喻佳在我前面。她扎著單馬尾,戴一頂淺粉色棒球帽,身穿白色防曬服和帶三道白杠的黑色棉布運動褲,渾身上下散發著新鮮的活力。她呼吸平緩,腳步輕盈,遠比我想象中更有耐力。最終我們到達一處開闊的觀景臺上,歇息了半小時,拍了一些照片,隨后乘纜車下山。纜車下是黑乎乎的冰川,冰川盡頭的山谷間冰川瀑布飛流直下,如同被凍住的火山巖漿。山谷那邊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轟隆聲,嚇得韓鑫蕓緊緊抱住鄭毅的胳臂。

回到鎮上天色尚早,我們筋疲力盡,決定回賓館休息一陣。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醒來時房間一片昏暗。手機屏幕顯示七點四十三分。一小時前鄭毅發了一條消息給我,說是和女友出去逛街了,讓我們吃晚飯不用等他們。我去敲了敲喻佳的房門,她睡眼惺忪地開了門,似乎是被我吵醒的。房里亮著一盞床頭燈,燈光從門縫中探出頭來。

“去吃飯嗎?”我問她,“他們已經出去了?!?/p>

“好,你等我一會?!彼P上門,五分鐘后又打開門。

街上一輛仿古擺攤車前圍了許多游客,于是我也在那兒排隊買了些青稞糌粑、拔絲糕點和新鮮的牦牛酸奶。我們在微涼的晚風中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就穿過了熱鬧的主街,到了小鎮的邊沿。石板路左側的草坪中有一棵連香樹,樹下有一條長石凳,我們走過去坐下,仿佛坐在了冰塊上。眼前是一片黑黝黝的荒野,遠處山的陰影儼然沉睡的巨獸。這時我們才注意到頭頂星月交輝的夜空。

“哇,好美呀?!庇骷洋@嘆道,“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星星?!?/p>

“是呀,城市里幾乎看不見?!?/p>

“有的話也沒人注意到,現在誰還會抬頭看星星呢?!?/p>

“月亮也更亮了?!?/p>

“被星光照亮的?!?/p>

一彎月牙懸在西天,仿佛被繁星織成的網給捉住了。它皎潔透亮—亮得如同白熾燈,飽含柔情的光芒掙扎著越過黑暗和我的軀殼,落在我的心上。我們仰頭遙望夜空,喻佳極為自然地將頭靠在我肩膀上。夏蟲在黑暗中啾啾唧唧鳴叫不止。

“你找到北斗七星了嗎?”喻佳問道。

“很明顯嘛?!蔽抑附o她看,然后手指向左移動一小段距離,“那是北極星?!?/p>

我略微側過臉,正好瞥見她的眼睛,她也在看著我。我們對視了一會,具體多久我把握不準。時間已然停滯,星斗屏住呼吸,風兒也停下腳步,唯獨四下蟲鳴依舊。我的目光始終無法從她臉上移開,仿佛一旦將臉轉向別處,就有人在不遠處“啪”地合上場記板,大喊一聲“cut”。她那精妙、小巧的嘴唇微微張開,又很快合攏,呼出甜蜜的幻夢,我差一點就要吻上去了。她揚了揚臉,咧開嘴笑了,露出整齊的牙齒,然后輕輕地將臉從我肩上挪開。我也朝她微笑,那笑容從我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地方浮上嘴角。

草叢中竄出幾只螢火蟲,跌跌撞撞地朝天空飛去。任憑它們如何奮力扇動翅膀,也無法接近那發出柔和白光的象牙般的殘月。它們在空中一圈又一圈地打著旋,呈螺旋狀緩慢上升,直到淡出我們視野,與滿天星辰融為一體。

14

我和鄭毅披著浴巾并排躺在帆布椅上,望著在碧綠的溫泉池中嬉戲的兩個女孩。她們游至水池中央,停下來互相往對方身上潑水,激起一陣升騰的水汽。

“昨晚你們去哪了?”鄭毅問道。

“在鎮上隨便逛了逛?!?/p>

“就只逛街嗎?”

“是呀,還能干嗎?”

鄭毅猶疑片刻,開口道:“看起來她倒是個不錯的女孩,我還以為你喜歡她?!?/p>

我本想說我并不喜歡她,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我們只是朋友,”我說?!皠傉J識不久的朋友。再說我現在哪有心思談戀愛,很多事情處理不了?!?/p>

“錯過了以后可能會遺憾哦?!?/p>

我放平躺椅靠背,仰天躺下,怔怔地盯著寥廓的長空。前女友們的身影接二連三地浮現在天藍色幕布上,她們洋溢著少有的甜馨笑容,勾勒出舊日殘夢的輪廓。于是我閉上眼睛,將浴巾蓋在臉上,在明媚的陽光中重溫舊夢。我突然很想知道她們此時在做什么,甚至想給她們打電話,但這未免太過唐突,指不定被大罵一通—即使戀愛期間我們也很少通電話。

不知不覺中我睡著了,做了個以前似乎做過的夢。風雪交加的夜晚,我站在一座古老宮殿的斜屋頂上,檐廊邊等距排開的許多盆口一樣粗大的朱紅色廊柱將屋頂高高撐起。琉璃瓦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每挪一步就發出沙沙的聲響。雪越下越大,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見。我冷得牙齒咯咯打顫,佝僂著身子,雙臂緊緊抱在胸前,心里局蹐不安。我在等著什么,潛意識告訴我有什么東西會帶我下去。以前好像也有過這種情況,有一次是袋鼠帶我下去的(我縮在它的口袋里),有一次是趴在一個會飛的人背上……但這次等得異乎尋常地久,大雪已經沒過了腳踝……

“你們下來呀,在上邊不冷嗎?”喻佳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山巔傳來。

“馬上就來?!编嵰懵暼绾殓?,將我的夢境震得粉碎?!霸傧氯ヅ輹?”他降低音量問我。

我掀開浴巾,瞇著眼睛直起身子,走到溫泉邊滑入水中,朝她們游去。喻佳穿一件黑色連體裙式泳衣,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

“你們上去喝點水吧,泡太久容易頭暈?!蔽覍λf。

她們喝完水回到溫泉旁,坐在岸邊,將腿泡在水中,折射出的虛像隨著蕩漾的水波搖擺不定,如同美人魚的尾巴。鄭毅把韓鑫蕓拉下水游走了,留下我趴在喻佳身旁。

我們許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她也下到池中,掉轉身體,和我一樣雙手趴在岸邊??諝庵酗h蕩著刺鼻的硫黃味,使我想起高中的化學實驗課。我們一動不動地耷拉著腦袋,凝視遠處蒼翠的山巒,仿佛那兒什么都沒有似的。

像一對大理石石雕,后來鄭毅在更衣室里對我說。

15

九月是一個鼓舞人心的月份,意味著嶄新學年的開始。在中國橫跨五個時區的遼闊疆域上的每一所學校里—從小學到大學,都充滿了重燃凌云之志的莘莘學子。接下來的十個月,他們可以通過自身孜孜不輟的努力或一掃頹勢,或持盈守成,或竿頭日上。道路只此一條,目標始終如一,所有的汗水與進步都是肉眼可見的,都能夠量化為實質性成果—考試分數,再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事情了。而注意到那段燃情歲月的熠熠光輝時,一切已與我擦肩而過,消失在斑駁的舊時光中。

在這朝氣蓬勃的九月,我坐在具有神奇催眠功能的辦公室中,對著令人厭惡的發光塊體一絲不茍地重復著毫無意義卻又不得不做的工作。午后困意襲來,我撕開一袋速溶咖啡倒在杯子里,起身去接熱水,然后端著咖啡走到窗邊。外面秋高氣爽,涼風習習,一群麻雀從窗前飛過,消失在行道樹的枝葉間,連過往汽車的鳴笛聲都帶著溫情。

上次旅行回來后,我對喻佳產生了一種莫可名狀的情感,這使我十分苦惱。下班后我們時常一起吃晚飯,在街頭散步,當發現這種感情在滋長后,我便以加班為由獨自吃晚飯。但我一個人吃飯時總是無端想起她,仿佛她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她還沒有完全從失戀的困境中走出來,不能獨自面對許多人早已習以為常的孤獨,于是我成了她手中對抗孤獨的長劍。作為朋友這是理所當然的,問題是,即使我的心的外殼已經足夠堅硬,也并不能像兵器一樣冷冷冰冰—我一度認為這很簡單,我不愿再陷入沒有結果的感情中,不愿再向難以共度余生之人分享所剩無幾的愛意。

為了擺脫她的影響,我又開始去酒吧。在這個年齡段,長時間既沒有愛也沒有性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是違背自然規律的。一旦如此,生活就會變得混亂不堪,各方面都會出問題。

我一連去了三天酒吧,沒有遇到合適的對象,酒卻喝了不少。第四天也無功而返。十二點過后回到公寓,喻佳正坐在沙發上玩手機,見我進屋,用困惑的眼神看著我。

“喝酒去了?”她有些不快。

“公司應酬,沒辦法?!蔽胰鲋e道。

“每天都應酬嗎?”

“最近新客戶比較多?!?/p>

“難受嗎?”

“還好?!?/p>

“我去給你倒杯水?!彼f著從茶幾抽屜里翻出一次性紙杯。

“不用了,不早了,快去睡覺吧?!?/p>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冷不丁地問道。

“沒有,最近太累了?!?/p>

“明晚一起吃飯?”

我點點頭。只能點頭,別無選擇。

翌日下午,一到下班時間我就離開了公司。到公寓時喻佳還沒回來,我在自己房間看了一會書??炱唿c時喻佳打來電話,說領導突然派給她一件急務,剛處理完,讓我現在去一家火鍋店見面。

二十分鐘后我到了店里,進門便看見喻佳坐在靠里的一張方桌旁向我招手。我走過去坐在她側面,喝了口她倒好的苦蕎茶。她遞過菜單,上面已經勾選了很多菜品,我象征性地加了份牛肉。

“餓了吧?”她難為情地說,“今天讓你等這么久,這頓我請吧?!?/p>

“不用,平時加班也是這個點吃飯?!?/p>

“下次你請不就得了,怎么這么死板?!?/p>

我在心底嘆息一聲,端起茶杯喝水?!澳惴质种?,下班后都干些什么?”

“和他打視頻電話呀?!?/p>

“每天都打?”

“對呀。怎么了嘛?”

“沒事?!蔽覍⒀蛉饩硐氯脲佒?,漫不經心地答道。

吃完飯她要去逛商場。秋天到了,該買些秋裝了,她說。我無可奈何,只得陪她前往。她試了幾套衣服,每次從試衣間出來就先問我意見,我給出的回答都如出一轍—漂亮至極。走出商場時她看上去悶悶不樂,也不再和我說話了。

“你怎么了?”我心虛地問。

“你是不是覺得我挺麻煩啊?!彼岣呱らT,聲音變得尖細。

“沒有的事?!?/p>

“那為什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可能昨天沒睡好?!?/p>

“回去吧?!彼林樥f,加快腳步把我甩在身后。

到公寓后她徑直走向自己房間,門后傳來擰動反鎖旋鈕的聲音。我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一會,那臺從未打開過的液晶電視的黑色顯示屏里映出我的臉,那張臉陌生而扭曲,仿佛不是長在我的脖子上。我垂下眼瞼,閉目良久,而后走到喻佳房門前敲了三下。沒有回應。

“今天的事我很抱歉?!蔽艺驹陂T外,語氣誠懇地說,“我總是思考自己的事而忽視身邊人,很久以前就是如此。如果讓你不舒服,請不要往心里去,那并非我的本意?!?/p>

沉默淹沒四周。

“我不擅長與人相處,總是讓人失望,所以也沒幾個要好的朋友?!蔽医又f,“但這并不意味著……”

門開了,她安詳地看著我,“你在說些什么???”

“抱歉,我……”

“不用跟我道歉,誰都會有這樣的時候。我只不過是在跟自己過不去?!?/p>

“下次不會這樣了,如果有下次的話?!?/p>

她會心一笑,“去休息吧。今天的事就翻篇了?!?/p>

回到房間,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夜空中幾顆星辰忽明忽暗。我舉起左手,用大拇指和中指捏成一條縫,將一顆星星夾在縫中,微光在指尖閃爍不定,仿佛丘比特正向著人間眨眼。我感到體內有什么東西漸漸被喚醒。

16

快下班時,辦公桌上的手機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顫抖起來。我以為是喻佳打來了電話,結果卻是鄭毅。

七點多,我們坐在酒吧里,圓形舞臺旁的音響中響起熱狗的《九局下半》前奏。

“上周和親戚吃飯,我媽讓舅舅給我介紹了個對象?!?/p>

“你不是和韓鑫蕓在戀愛嗎?”

“他們不知道啊?!?/p>

我也想宣布獨立

我握著筆 但是父母親不肯簽訂

說我這項條約還沒到期

“你沒告訴他們嗎?”

“不知道怎么說。她高中畢業就出來打工,家境也不好,我倒是不在意這些,但我媽肯定介意?!?/p>

“試試吧?!?/p>

“沒用的。已經和那個女孩見過面了?!?/p>

好想改變一切 只是沒有銀子更沒有辦法

人生的關卡 我被不停沖刷 到屬于這人生棒球場

上場 我和游戲規則一起成長

“韓鑫蕓知道嗎?”

“不知道,開不了口?!?/p>

“唔,對她不太公平啊。你們睡了?”

“嗯?!?/p>

但是我向青春借貸款 可是利息太高

利滾利 滾來滾去滾出一堆煩惱

原來我是投手 被自己strike out

“打算和她分手?”

“我再想想吧?!?/p>

“那個女孩怎么樣?”

“挺好?!?/p>

就在青春的九局下半 轉啊轉

我把帽子反戴 還會不會有大逆轉

人生是一場棒球比賽 九局打完

還會不會有延長加賽

“心里已經有答案了吧?”

“我是愛她的,你知道的?!?/p>

“你媽就一定不會同意?”

“百分之百。我了解她?!?/p>

“仿佛回到了恩格斯說的古代?!?/p>

“什么古代?”

“婚姻的締結都是由父母包辦,當事人則安心順從的時代?!?/p>

“噯,或許是我們的時代太過超前?!?/p>

繞了一圈我又回到本壘

一個新的起點 回頭看不到教練的喜悅

反而變臉 暗號 你會不會遵守

不是沒有想過 成為現實生活的王牌投手

“可能吧。那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事?!?/p>

“是你的話會怎么做?”

“選愛的人?!?/p>

青春的夢 望著遙遠的計分板

分數太少 失誤太多 裁判 提醒我

這是九局下半 兩人出局 滿壘 兩好三壞

“覺得我懦弱?”

“各有各的活法?!?/p>

“換作以前的我,結局大概不一樣?!?/p>

“連酒的配方都在變?!?/p>

二十三歲的九局下半 我應該反省覺悟

還是當它只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以后會遭報應的?!?/p>

“很久沒考慮過以后的事了?!?/p>

“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嗎?”

“不知道?!?/p>

“超然物外?!?/p>

“純屬表象?!?/p>

二十三歲的九局下半 怎么走給我一支煙 吞云吐霧間

如果所有失誤 煩惱 疲累 全都能夠過往如云煙

浪子回頭的路 實在太遙遠

棒球 飛向前 轉啊轉啊轉 轉啊轉啊轉

“算了,不想了。就這樣吧?!?/p>

“喝酒?!?/p>

17

九月中旬,我被公司派往上海出差一周。每天上午下午各培訓兩小時,晚上再花一小時寫培訓報告,其余時間自由安排。這比上班輕松不少。住的是鋪有印花混紡地毯的賓館大床房,衛生間都比我那寒磣的出租屋敞亮。培訓時只需要人到會議室就萬事大吉,至于坐在那里想些什么,聽沒聽講,沒有人在乎。閑暇時間要么躺在能并排睡下五個成年人的大床上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要么在陌生的上海街頭散步,但更多的時間我在想喻佳。

出差前約好回去請她吃海底撈,周末再叫上鄭毅一起去歡樂谷玩。我還沒告訴她鄭毅可能已經與韓鑫蕓分手了,不知道她會怎么想。不過當務之急是我該怎么向她表露心跡,一想到這事我就惴惴不安,如同懷抱青花瓷花瓶在霧蒙蒙的夜路挪蹭。再不停下腳步,那瑰麗的幻夢遲早會變成鋒利的碎片散落在黑暗之中,劃傷自己和無辜的行人。

晚上在外灘游蕩,熙來攘往的街市使我倍感孤獨,仿佛被世界遺棄。為了顯得不那么落寞,我買了個冰激凌邊走邊吃,效果卻適得其反,孤獨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地在心中涌動。在人潮中我定下心來,回到成都就向喻佳吐露真情,如果她也有意,我就再真正地愛一次。若是她婉言拒絕,我便得以重返正常的生活,不再與她來往。無論哪種結果,都比現在的狀況好上百倍。

剩下幾天的時光仿佛被拉長了,時間怎么都花不完。我看完了《罪與罰》,走遍了賓館附近的街巷,躺在床上眼望高高的天花板消磨時間,恨不得立刻飛回成都,到喻佳面前告白,迫切地想知道她的態度。我再度迷失在幽暗的愛情森林里,一如懵懂的大學時期。我起床用冷水洗臉,冷靜下來,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然后下樓打包了兩盒燒烤和幾罐啤酒回來,邊吃邊看《阿甘正傳》。這部電影看了不下五遍,每次看都讓人興味盎然。

最后一天培訓結束后,我去城隍廟買了一些特產,吃了些味道不怎么樣價格卻很貴的小吃,于是愈發想念成都的生活?;氐劫e館早早躺在床上,但翻來覆去不能入睡,明天可能出現的種種結果在我腦中循環播放,每種結果引起的蝴蝶效應又無限延展開來,使得腦細胞始終處于活躍狀態。一整夜我都在半醒半睡的狀態中,第一縷灰色的天光滲入房間時,我起床淋熱水浴,將如汗漬般粘在周身的困倦和忐忑統統沖進了下水道。隨后乘電梯到二樓餐廳喝了兩杯咖啡,吃了煎蛋和烤面包片,再回房間拿行李退房。

去機場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雨點啪啪地打在出租車車窗上,單調沉悶的聲響讓人昏昏欲睡。我心力交瘁,頭痛欲裂,胃里泛起胃酸,早上吃的食物堵在胸口,隨時可能一吐而出。我把頭抵在副駕駛靠背上,緊閉雙眼,與惡心感展開殊死搏斗,終于撐到了下車。在飛機上我睡得很香,睜開眼飛機已經在雙流機場的跑道上滑行了。

下午四點多回到公寓,屋里一片昏暗,靜悄悄的,甚是冷寂,像是長時間無人居住的危房。打開臥室房門,地板上有什么東西與門擦出沙沙聲。是一張對折兩次的粉色信紙,差不多銀行卡大小。我拾起紙張打開,上面用黑色中性筆寫著一段話,開頭沒有稱呼,結尾也沒有署名和日期。

我辭職了,準備離開這座城市。一切順利的話,現在已經在廣州了。前男友打電話給我想和我重歸于好,并希望我和他一起在廣州打拼。我答應了他,這是我就各方面問題深思熟慮之后的決定,我想當時告訴你的話你一定也會支持吧。你說過真正的愛是絕對無私的,我想再努力一次,無論什么結果都不后悔。接通電話時,一聽到他的聲音我就快哭了,我還是很愛他,放不下他,心里一直保留著他的位置。沒有他的這段時間我很煎熬,不過很幸運有你在身邊安慰我,陪我度過了許多茫然失措的日子,讓我重新走上生活的正軌??蛷d沙發左側放著一個白色收納箱,是我留給你的,里面有很多不方便帶走的生活用品,希望對你有用。很遺憾沒來得及和你告別,現在寫下這段話真讓人傷感,可離別與悲傷總是貫穿人生,不是嗎?我相信未來我們還會再見面,不要忘了你還欠我一頓火鍋哦。

PS:早日找到屬于你的女孩,并祝平安喜樂。

PPS:她一定會很幸福,我會嫉妒她的。

我頹然坐在床沿,反復讀了十來遍這段話,然后將信紙折在手中,盯著它發愣。這張薛濤箋一樣的小紙片是我始料未及的結果,它對我編織的幻夢付之一哂,繼而隨著時光流水飄向我永遠無法抵達的遠方。許久之后我回過神來,將信紙扔在床上,走出房間看了一眼沙發旁的收納箱,又敲了幾下喻佳的房門?!伴议议摇钡那瞄T聲在空蕩蕩的出租屋里久久回響。我茫然環顧四周,一時竟分不清我身處現實世界還是夢境中。

無力感在我體內急速擴張,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虛弱。折回房間,我雙腳搭在床沿,身體猛地后仰,頭一碰到床單意識就變得模糊不清。

隔壁情侶肆無忌憚的呻吟聲把我吵醒。睜開眼,街市微弱的燈光從窗外灑進屋里,天空黑沉沉的,看不見月亮和星星。久久凝視夜幕下的城市,再次真切地感受到這里沒有屬于我的場所。我打開手機,十點一十七分,打算叫鄭毅去酒吧隨便喝點,但我不太想和人交談什么,于是獨自去了。

第三杯威士忌下肚,苦悶的心情似乎淡了許多。想必她的離開是最好的結果。我一邊喝第四杯威士忌,一邊掃視酒吧,目光停在吧臺前高腳凳上一個粉色短發女孩的背影上。我咽下一大口冰涼的威士忌,起身走向那朵粉紅的蘑菇。

18

時間在日復一日的重復中悄然流逝,很快公寓里就搬進了新租客。天高氣清的星期天上午,一個和喻佳年齡相仿的女孩背著吉他,拖著兩個行李箱搬了進來。她進門時我正要出去,我們對視一眼后擦肩而過。下班后總能聽見她房間里傳來斷斷續續的撥弦聲,聲音干巴巴的,聽不出什么旋律,顯然是初學者。九點過后吉他聲戛然而止,這時我往往在看書或看電影。有幾次我們簡單地寒暄過兩句,但也僅限于此。隔壁情侶的做愛頻率低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偶爾的爭吵與啜泣,這使得他們更像夫妻。

時不時一個人去酒吧喝酒,偶爾也和鄭毅一起。他換了新女友,兩人已經開始同居。每次他都早早回家,喝酒的方式也和從前截然不同。明年打算結婚,他說。當下他正在慢慢蛻變,變為以家庭和事業為主的真正的男人。

每逢晴好的傍晚,我便沿著人工渠散步。一來消磨漫長的夜晚,二來也算鍛煉身體。離開大學后再也沒有過稱得上運動的鍛煉,整日坐在辦公室中,能明顯地感受到身體機能的下降。熬夜看球的時間越來越少,十二點后開球的比賽幾乎不看。周中的歐冠更是無暇顧及,第二天起床第一時間打開手機查看結果,然后在擁擠的地鐵上觀看一卡一頓的比賽集錦視頻。

獨自去過兩次電影院,影片一如既往的無聊,放映廳里卻充滿歡聲笑語。越是無聊的片段,他們笑得越開心。要是喻佳在旁邊笑的話,我想我也會跟著她一起笑。

從電影院出來,我想,這樣的生活是應該變一變了,因為沒有人可以在孤獨的幻想里一直沉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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