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里的礁石

桑民強

洶涌的海浪一次又一次撲向淺海中一塊黧黑的礁石，礁石沉默著，凜然面對暴虐的大海，礁石后面是一只小船，在海水里微微晃蕩著，因為有礁石作屏障，它安然無羔。

這是一幅畫向我展示的意境。作者就是這屋子的主人。我端詳著畫，又轉過身來仔細端祥著他，一米八零的身高，一身繃緊的黑黝黝的皮膚，一張憨厚而剛毅的面孔，兩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透出善良的光……他的外形不就是一塊礁石！

因為他是個聾啞人，他更像一塊無言的礁石。

他小時就喜歡涂鴉?；蛟S因為不能和別人交流語言，他將時間傾瀉在畫面上，后來，他的作品相繼在區、縣展覽會展出，他興奮但并不迷醉。當街道讓他去福利工廠報到時，他并不像有些文藝青年那么幼稚，以為文藝能代替生活。他懂得有了面包才有捏畫筆的氣力這最淺顯的道理。他去了工廠，憑著體力和悟性，總算站住了腳。這正像畫上這塊礁石，將根深深地扎入海底，才有了抗爭海浪的堅強。

他一踏上社會，污言穢語就撥頭蓋面，因為他的殘缺，人們感到好欺，他從別人的指指戳戳，陰陽怪氣的神色上讀到了對自己的蔑視，止不住一陣戰栗。他不能后退，只當這是人們為一個初涉者準備下的見面禮，他是一個殘疾的初涉者，這見面禮就越發辛辣酸苦，但他必須嚥下去，必須接受，只有嚥下去了你才有氣力迎接更加暴狂的風暴。

果然，他被分配到女性成群的沖床車間勞動，去做最無技術，偏又最苦最累的輔助工，將大捆的矽鋼片運到每臺沖床面前，將幾十公斤重的鋼模拆下換上。這種委曲卻在女人們的溫情與微笑中得到了補償，因為她們終于發現殘疾人并不可怕，而且富有人情味，他總向體弱的女人伸出強壯的手；殘疾人富有正義感，因為他聾啞，受到社會污染較少，青年的義憤持續得較為長久。見到班組長欺悔老實頭菩薩，他會像一座鐵塔挺身而出，很少考慮給自己帶來的后果。

她們一致認為，他是個好人，是個像孩子似的好人?；蛟S他的不幸造就了她們的幸運。她們擁有了一個真誠的朋友，盡管交流只能用雙手比劃，甚至只能用眼睛，但無聲的熾熱遠比語言的冷漠來得動人。

廠里一臺先進的機器忽然壞了，從車間技術員到廠部工程師，都束手無策，人們自然不會想到他，一個被人瞧不起的粗活工人，一個殘疾人再聰明又能聰明到哪里去！人們往往是這么想的，這往往又是謬誤，就在廠長焦慮不安時，他像礁石一般站了出來，人們望著這塊被海水蝕得斑斑小孔的礁石疑慮重重，原來他在平時懷著好奇心用獨有的專致和不搞明白吃不香飯睡不穩覺的決心將這部機器琢磨個透。

在人們的目瞪口呆中，他將死去的機器復活了。

人們從此用新的目光去打量這塊礁石。于是海浪平息下來了，蜷縮到一隅去喘息。礁石上落下溫熱的陽光，甚至有幾只海鷗也來陪襯一番。

但他偏偏仿佛看不到這難得的轉機，偏偏不愿安享用磨難換來的青睞。

這真是塊奇特的礁石。

一位沖床工，是位右腳有些瘸的美麗姑娘。他喜歡她，卻感傷于她的故事。她愛裙子，每年都為自己做一條裙子，十幾年來，整整一箱裙子呀！她有一雙似怨似嗔的眼睛，那兩個碧潭能使你望見她一個風華正茂女人的憂愁與委屈，使你不能不為她如此優美的身材穿不上裙子而深深同情。

他決定要為她穿上裙子，要用舞池里瘋一般的旋轉來補償過去歲月的缺撼。這是他在聽了醫院明確表示只要有了足夠的錢后就能將那點瘸剔除之后，他要自己辦個廠，將廠辦得紅紅火火，有了一大筆錢，能治好像她一樣的姑娘。

他畢竟是塊礁石，他只知道保護被海水沖擊的小船，而忘卻了在別人眼中，自己也是個可憐的角色。

因為他的奢望，海浪又向他這塊礁石撲來，而他知道，只要有樓上那位工程師的鼎力相助，海浪就會慢慢平息下去。他想當好廠長，沒有那位工程師的輔佐是不行的。

樓上工程師有個小男孩，很孤獨，平時見他門開著，喜歡溜進來看他畫畫，稚聲稚氣地問這問那，仿佛他是一位大朋友。一次不知為了什么事，小男孩被父親揍了一頓，小家伙咬青了嘴唇不說話，待了一會兒忽然不見了，父母急壞了，滿世界去找。此事被他知曉了，也默默地去盡心尋找，他了解，遠比小家伙的父親了解這位小朋友的去處，果然在花鳥市場覓著，正逗著一只花鸚鵡玩呢。他領著小男孩回家，小家伙死活不肯踏進家門，他只得帶進自己家里，畫小狗小貓給他看，小男孩高興了，他又講道理給其聽，不要惹大人生氣，他們也不易??！小男孩默默地點頭，說也怪，他與小男孩交談都借助于筆，寫的不是字，而是一幅幅形象生動的圖畫，小男孩在觀賞中懂得了一些淺顯的道理，懂事地點點頭。后來，小男孩在沙發上睡著了。他一看表，趕忙去敲樓上的門，工程師夫婦正在互相埋怨互相指責，聽完他的話，簡直不敢相信，說老實話，工程師不怎么看得起他，健全人與殘疾人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墻，這會兒工程師直瞪瞪望著他，像要將他看個透，當做爸爸的沖進他屋里，看到兒子在他沙發上微笑著睡著了的情景，看到桌上堆滿了一幅幅小狗小貓可愛的畫圖，工程師此時此刻只能用擁抱來表達感謝，工程師從他胸膛里看到一顆金子般的心靈。

兩人間的距離有時一生都走不完，而有時一個夜晚就足夠了。

他這位廠長在工程師的輔佐下舉起一個生機勃勃的企業，那位美麗的瘸腳姑娘希望有盼了，一箱裙子將簇擁著她，贈給其甜蜜的青春與迷醉的旋轉。

曾有人勸他去畫一塊巖石，那是塊山腳下的巖石，它奇特多姿，煞是逗人喜愛，它不用去阻擋風浪，倒是游客的贊嘆令它飄飄欲仙，游客的撫摸使它光滑滋潤。我問他為什么不去畫那塊巖石，他說他不喜歡。他喜歡大海里的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