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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者胸次”

2022-05-30 10:48蔣琴青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22年8期
關鍵詞:王陽明

蔣琴青

關鍵詞:王陽明 《 月夜》 創作時間 “ 狂者胸次”

王陽明,名守仁,字伯安,生于明憲宗成化八年(1472),逝于明世宗嘉靖七年( 1528) 年,謚號文成。祖籍浙江余姚,少年時隨父遷居會稽山陰(越城),后因在會稽陽明洞修習,自號陽明子,所以世稱陽明先生。王陽明于“百死千難” a 的人生處境中悟出其“良知”學說,最終形成了以“良知”為核心的心學體系,成為中國思想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關于王陽明的成學之路,其好友湛若水在《陽明先生墓志銘》中提出所謂的“五溺”之說:“初溺于任俠之習,再溺于騎射之習,三溺于辭章之習,四溺于神仙之習,五溺于佛氏之習。正德丙寅,始歸正于圣賢之學?!眀 陽明于“任俠”“騎射”“辭章”“神仙”“佛氏”方面確具有極高的造詣,且這“五溺”之習對于陽明“狂者胸次”的養成具有重要意義。就辭章方面來說,王陽明詩文俱佳,文章力透紙背,直指人心,詩亦絕倫,其《月夜》云:

其一

萬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靄忽然生。須臾濁霧隨風散,依舊青天此月明。

肯信良知原不昧,從他外物豈能攖!老夫今夜狂歌發,化作鈞天滿太清。

其二

處處中秋此月明,不知何處亦群英?須憐絕學經千載,莫負男兒過一生。

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c

王陽明此《月夜》詩題下共附有以上兩首同韻七律詩,第一首直接詠“良知”,第二首引入圣賢之學的問題,兩首詩的收束都落在“狂”字上。相較于第一首詩的直接詠“ 良知”,第二首詩更側重于呈現陽明晚年的修養境界——“狂者胸次”。因此,本文以《月夜》其二為中心、其一為參照進行剖析。

一、《月夜》創作時間

關于這兩首《月夜》詩的創作年代,有明世宗嘉靖三年(1524)甲申中秋和嘉靖六年(1527)丁亥中秋兩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本于王陽明《年譜》嘉靖三年甲申“八月,宴門人于天泉橋”條下:

中秋月白如晝,先生命侍者設席于碧霞池上,門人在侍者百余人。酒半酣,歌聲漸動。久之,或投壺聚算,或擊鼓,或泛舟。先生見諸生興劇,退而作詩,有“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之句。d由《年譜》記載可知,此詩創作于嘉靖三年(1524)陽明五十三歲居越城時。另須注意的是,王陽明《年譜》由陽明高弟錢德洪主持編修,錢氏所敘多為其親聞親見,因而較具權威性和可信性,向來被認為是研究王陽明生平的核心材料?!赌曜V》的一些史實與刻印錯誤,陳來先生的《 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 一書的第十二章“年譜考證”一節以及李丕洋的《 〈王陽明年譜〉史料及刻印勘誤》 一文對比進行了勘正。然綜合以上考證與勘誤來看,《年譜》此條記載,亦符合史實。

此外,從陽明思想發展的軌跡來看,《年譜》嘉靖“二年癸未,先生五十二歲,在越”條下有載:吾自南京已前,尚有鄉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藏回護,才做得狂者。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e此乃陽明自道之語,由此可知,陽明五十二歲總結自己思想境界時已有“狂者”之論。所以他五十三歲時有“點也雖狂得我情”之語,也完全符合其思想發展的軌跡。

另一種說法認為此詩作于明嘉靖六年( 1527)丁亥中秋?!对乱埂吩婎}旁有小注云“:與諸生歌于天泉橋”f“天泉橋”的字眼,這確實容易讓人將此詩的創作時代與嘉靖六年秋陽明“天泉證道”的本事相混淆。嘉靖六年秋,朝廷派陽明赴廣西征思、田之亂。出發前一晚,陽明與諸生于越城天泉橋相聚論道,史稱“天泉證道”。楊立華先生以為嘉靖六年“陽明啟行赴思州、田州的前夜,正趕上中秋” g,并認為這首《 月夜》 詩為此夜所作。然據《年譜》嘉靖六年丁亥“九月壬午,發越中”條記載:

是月初八日,德洪與畿訪張元沖舟中,因論為學宗旨……是日夜分,客始散,先生將入內,聞洪與畿候立庭下,先生復出,使移席天泉橋上。德洪舉與畿論辯請問。h據陳來先生考證:“天泉證道”當為丁亥九月七日事i,并非八日,《年譜》所載“初八日”,當誤,然與中秋之日相去較遠。此外,《傳習錄》亦載:丁亥年九月, 先生起復征思、田。將命行時, 德洪與汝中論學……是夕, 侍坐天泉橋, 各舉請正。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j《傳習錄》所載陽明征思、田之亂也是在九月。綜合《年譜》和《傳習錄》記載,可知陽明平思、田叛亂的前一夜,即“天泉證道”的具體時間是在嘉靖六年的九月七日夜晚,并非中秋當日。而《月夜》又確作于中秋之夜,所以此詩不可能是嘉靖六年陽明平思、田叛亂的前夜所作。另外,“天泉橋”即在“ 碧霞池”上,《月夜》詩注與《年譜》并無二致。據此則可斷定王陽明這兩首《 月夜》 詩確乃作于嘉靖三年中秋之夜。此外,有學人認為這兩首作于嘉靖三年的《月夜》詩是陽明五十幾歲的“狂歌而發”k。嘉靖三年時,陽明五十三歲,這一點毋庸置疑。

陽明的時代是一個令人神往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有這樣一群人,他們伴隨陽明左右,時常徹夜不眠不休討論著宇宙的奧妙、人生的真理問題。嘉靖三年的中秋月圓之夜,陽明照例與門徒相聚于天泉橋上講學。碧霞池旁偌大的場地沐浴在月光的普照之下,門人弟子酒過三巡之后,或歌或舞,相與助興。這首《 月夜》詩正是在這樣一種情境中創作出來的。

二、“狂者胸次”于詩中的呈現

《月夜》(其一)的前三聯均在歌詠“良知”,尾聯以“狂者”的豪邁之情收束,給人意猶未盡之感?!对乱埂罚ㄆ涠┍蛔u為陽明“自況之詩”l,此詩承續前詩尾聯之意,并將其意蘊進一步上升到人的精神境界層面。逐聯來看,《月夜》(其二)之起承轉合無一不呈現出陽明晚年的修養境界——“狂者胸次”。

首先,此詩首聯鋪陳場景:“處處中秋此月明,不知何處亦群英?”值此中秋佳節,天空那一輪明月四海同照,不知道天下何處亦有我身邊這些英才?此處“月”指“良知”。在陽明看來,“自圣人以至于愚人,自一人之心以達于四海之遠,自千古之前以至于萬代之后,無有不同,是良知也者,是所謂‘天下之大本也?!眒 此聯以“月”隱喻“良知”,可謂絕妙。陽明的“良知”思想與其“狂者胸次”相輔相成,“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藏回護,才做得狂者”。陽明對人心靈深處“良知”的確信是其“狂者胸次”的思想根基。頷聯承接首聯:“須憐絕學經千載,莫負男兒過一生”,須得珍惜這歷經千年歲月的先圣絕學,莫要辜負此生光陰。此處“絕學”主要指儒家學問,也即古人所謂的“圣人之道”。宋明時代是儒學開展的第二期,當時的士人普遍把能繼承和發揚先秦“圣人之道”視為己任。程顥《秋日偶成》云“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此“豪雄”與陽明所謂“狂者”是相同的。在這些宋明學者的眼里,能從圣人之道的“男兒”便可謂之“豪雄”“狂者”。

頸聯轉而立論:“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敝祆?,字仲晦,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鄭玄,字康成,東漢末年大儒、經學家。朱熹、鄭玄均可謂千古之大儒,然在陽明眼中,像朱熹、鄭玄這樣的人物也只看到了儒家絕學的影和響,自己則羞于從事他們支離瑣碎的學問。此句意蘊可與陸九淵《鵝湖詩》“易簡功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一句相仿佛。陸九淵此詩創作于和朱熹“鵝湖之會”的論辯上,陸九淵稱自己的“心學”是“易簡功夫”,指斥朱熹的學問是“支離事業”,陽明此詩頸聯即由陸九淵此句脫出。陽明對自己“ 心學”思想的確信更彰顯出其“狂者”的氣概。

尾聯總結全詩,升華主題:“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边@兩句出自《論語》“侍坐篇”,陽明作此詩的前一年曾總結自身修養境界:“‘諸君之言, 信皆有之, 但吾一段自知處, 諸君俱未道及耳。諸友請問,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 尚有些子鄉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 信手行去, 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 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眓 尾聯道出了陽明“狂者胸次”的具體所指。

三、“狂者胸次”意蘊探析

“胸次”指精神境界。陽明自謂“狂者”,言自身修養境界乃是“狂者胸次”,又以“曾點之狂”比擬自身。那么,陽明所謂“狂者”究竟為何?又何以見得曾點便是“狂者”?“狂者胸次”究竟有何可取之處?

《論語·子路》中有一段孔子關于“狂者”的討論:“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本驼w而言,中華民族是一個崇尚中道的民族,但要真正把“中道”落實到具體的實踐中卻并非易事,這個時候“狂”和“狷”的品質就凸顯了出來。對于“狂者”,朱熹注曰:“志極高而行不掩?!笨裾呤悄欠N心存高遠,且能夠為了理想奮不顧身的人,即使他可能達不到那樣的高遠之境。明確將曾點歸入狂者之列的人是孟子,《孟子·盡心下》云:“‘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曰:‘如琴張、曾皙、牧皮者, 孔子之所謂狂矣?!?!?曾點之所以被孟子歸入“狂者”之列,還得回到《論語》中尋找線索?!墩撜Z·先進》“侍坐篇”里,曾點那霞光一瞬的出場足令其千古不朽: “‘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 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 莫春者,

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9 首先,曾點一出場便展現出與其他弟子的不同,他似乎對這次孔門師徒的問答無所措意,“鼓瑟”的行為更為其增添了幾分瀟灑出塵的翩翩君子氣象。其次,子路、冉有、公西華對自己志向的描述都是具體的,他們逐一向孔子道說了自己想要從事的具體事務,而曾點對自己志向的描述卻是圖景式的:暮春時節,天氣退卻了早春的乍暖還寒,穿上春天的衣服,和五六個青年、六七個小孩子一起在沂水旁嬉鬧,漫步到舞雩臺,再一路唱著歌兒回來。最后,曾點的描述得到了孔子的深切贊許,儒門中也自此便有了“與點”的傳統。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引程子語:“孔子與點,蓋與圣人之志同,便是堯舜氣象也……曾點,狂者也,未必能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笨鬃又浴芭c點”,是因為曾點道出了孔子的志向,而孔子的志向呈現于外便是“堯舜氣象”。那么,理解“曾點”之狂的關鍵便是“堯舜氣象”。何謂“堯舜氣象”呢?再看朱熹對孔子“與點”章的理解:“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于言外?!庇纱吮憧擅髁?,所謂“堯舜氣象”即天地四時運轉之跡象。而春時之氣象落到人的精神方面,便是一種真誠灑脫、自由自在的生命狀態。結合陽明《月夜》詩的創作背景來看,此詩雖作于萬物衰殺的秋季,然陽明與諸生縱酒高歌、泛舟月下的場景,卻與曾點的描述一般無二。這種自得適意、逍遙灑脫的境界構成了陽明“狂者胸次”的一個重要方面。

王陽明晚年居越時,思想已臻于化境,“狂者胸次”的問題貫注在陽明整體的思想體系中。首先,“狂者胸次”雖是一個精神境界的問題,然其落實到具體行為上,便是“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 信手行去, 更不著些覆藏”,這與陽明“知行合一”的教法相契合。陽明作此《月夜》詩的第二日,再次詳述了“狂者”之“知行”:

明日,諸生入謝。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世之學者,沒溺于富貴聲利之場,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脫。及聞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緣皆非性體,乃豁然脫落。但見得此意,不加實踐以入于精微,則漸有輕滅世故,闊略倫物之病。雖比世之庸庸瑣瑣者不同,其為未得于道,一也。故孔子在陳思歸,以裁之,使入于道耳。諸君講學,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見此,正好精詣力造,以求至于道。無以一見自足而終止于狂也?!?/p>

陽明這段話主要有兩層意思。第一,在陽明看來,一個人倘若能夠深切領悟“狂者”之意,心胸便可獲“豁然脫落”的灑脫之境。然若不加以具體實踐,則會萌生“輕滅世故”與“闊略倫物”的弊病。第二,“狂者”雖是陽明自況,但陽明并不認為“狂者”就是理想人格的最高境界,“狂者”只有在實踐中加以剪裁,才能最終“至于道”。凡大思想家,其思想成熟以后都具有“一以貫之”的特點,陽明晚年居越時,其“知行合一”的主張是他本體論與工夫論的合而為一。陽明論“狂者胸次”,一方面肯定了“狂者”超越常人而迫近圣人之境的境界,另一方面又強調其實踐意義,進而將“狂者胸次”熔鑄于其“知行合一”的思想中。

其二,陽明論“狂者”多與“鄉愿”相對舉,他曾與門人弟子討論“鄉愿”與“狂者”之別: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莘、王汝止侍坐。請問鄉愿、狂者之辨。曰:“鄉愿以忠信廉潔見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無忤于小人。故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潔,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壞矣,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裾咧敬婀湃?,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惟不克念,故洞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行不掩,故心尚未壞而庶可與裁。

所謂“鄉愿”是指以虛偽的態度去迎合世俗的人,見君子便以忠信廉潔表現之,與小人處也樂得與之同流合污?!翱裾摺陛^之于“ 鄉愿”,其根本不同即在于心靈,狂者有著“一切紛囂俗染,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于千仞”的心靈,這樣一顆心靈堪與明月爭輝,即《月夜》詩所謂“萬里中秋月正晴”(其一)、“處處中秋此月明”(其二)?!班l愿”與“狂者”的對舉中,影射著陽明“致良知”的思想?!绊汈犰F隨風散, 依舊青天此月明”:“良知”是每個人天生固有的本質,就如同光明是月的內在本質,即使外在的云霧隨時可能遮蔽明月的光輝,但并不能改變明月內在的光明。人要保持自己“良知”的光明本質,就要依“良知”切實去行為。而“鄉愿”虛偽無原則地順從他人的意見,以此博得他人贊許的行為,這種“媚”的態度從根本上背離了“良知”的本質?!翱裾摺庇兄翱闲帕贾幻痢钡膱远ㄐ拍?,有著“從他外物豈能攖”的倔強斗志,這是通向“良知”光明本質的正途,然“狂者”仍需時時“克念”,如此便終能破云霧而放光明,以至于圣人之境。

這首《月夜》詩確乃陽明“自況之詩”。對此詩進行深入解讀,對于理解陽明晚年思想所達之境具有參考意義。陽明是一位極具人格魅力的人,讀陽明著作,總能使人慨然慕之,“想見其人”——這是一顆怎樣的心靈?他照亮了一個時代的夜空,也照耀著后世以及此后無數時代漫長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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