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小豬

霍君

1

十四歲少年王浩然無聊透頂的手指在手機抖音界面上劃來劃去。好像所有的短視頻都在說奧運會的智慧餐廳，送餐機器人，好吃的中國菜，冰墩墩有多么受寵，一墩多么難求。這些激發愛國情懷的短視頻，并沒有讓他興奮起來。少年覺得，自己的心像一個經歷百年滄桑的垂暮老人，再大的波瀾都不會“驚”了。前一刻鐘，媽媽從服裝店打來視頻電話，查探他是否在家里寫作業。他先將屏幕對著屋里的陳設掃了一遍，讓媽媽確認他身處的環境，再將屏幕近距離地瞄準寒假作業，讓媽媽看作業的進度。早上臨出門的時候，媽媽把他寒假作業的進度做了標記，如果他消極怠工，可逃不過媽媽的眼睛。王浩然懶得抗爭，不會拒接媽媽隨時打來的視頻電話。

懶是液態的，在少年的身體內肆意地流動，蔓延到上廁所、喝水等諸多意念上。喝水和上廁所，都需要走出這間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走出去，就有可能碰到繼父的女兒。萬一繼父的女兒也剛好出來喝水，或者去廁所呢。他懶得碰見她。哪怕看一眼，眼皮都懶得掀起來。今天是大年初七，繼父節后上班的第一天，離讀高中的繼父女兒開學，還得幾天。繼父的女兒也在她自己的房間里，臥室門關得死死的，一絲縫隙都沒有。少年知道，她同樣懶得看見他。也不知道好朋友武一超在干什么，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呢？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來劃去的少年，只是這樣想想，并沒有真給好朋友打電話。武一超的手機被沒收了，每次都得打到他那個退休老教師奶奶手機上。太麻煩，他懶得費那個周折。就在王浩然走心思的時候，一條抖音跳出來，咬住了他的手指尖兒。十指連心，少年的心疼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少年坐直了身子，眼睛協同耳朵高度集中起來，聽抖音名為“小豬爸爸”的人講故事：

小時候看電視，只要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過不了多久女人就會生小孩。有一回，我和小伙伴們玩捉迷藏，藏到了豬圈里。為了隱藏得更好，我把豬圈里的麥秸蓋在了身上。麥秸蓋在身上真暖和，不知不覺我就睡著了。等我醒過來，天哪，老母豬竟然躺在我身邊。沒過幾天，我聽我爸對我媽說，我們家里的老母豬阿花懷孕了。天哪，阿花和我睡在一起，她懷的一定是我的孩子。我還是孩子啊，一想到這么小就要當爸爸，我簡直快要崩潰了?？墒遣还茉鯓?，阿花懷的是我孩子，我就得對阿花負責。于是，每天一放學我就去豬圈里看阿花，還偷偷把我媽給我的煮雞蛋拿給阿花吃。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阿花生了五只小豬。我看著五只小豬，心想，這就是我的孩子們啊。像我，像我，太像我了。從此，我過上了享受天倫之樂的日子。

然而，幸福的日子總是太短暫。有一天吃飯的時候，我聽我爸說要把家里的五只小豬給賣掉。這怎么可以呢，五只小豬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我是小豬的爸爸，我要保護我的孩子。夜里，趁著大家都睡著了，我就從炕上爬起來，去了院子里的豬圈，把五只小豬裝在一只柳條筐里，背著它們逃走了。我要帶著我的孩子們，逃到一個家里人找不到的地方。走啊，走啊，整整走了大半宿，走到一個山洞里。從此，我和我的孩子們，就在山洞住了下來。白天，我給五只小豬采草吃。它們的牙還沒有完全長好，只能吃嫩嫩的草尖兒。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沒有人發現我和孩子們。三天過去了，四天過去了，依舊沒有人發現我和孩子們?？煲I暈的我，眼睛里冒著金星兒，搖搖晃晃地去給孩子們弄吃的。我使勁撐著，必須使勁撐著，我死了孩子們咋辦？可是到了第五天，我還是沒撐住，餓暈了。不知道過了多久，餓暈的我被村民找到了。

天哪，這是爸爸的小豬故事。背著小豬逃跑的故事，是很多年前爸爸講給他的。小豬的故事出現得太突然，像一只靴子從手機里飛出來，砸中了少年的淚點。媽媽綿延不絕的指責，繼父不批評式的冷淡，繼父女兒赤裸裸的排斥，從未讓他落過淚。也許，所有的淚水都在為小豬的故事積蓄著。淚點有一層膜，被小豬的故事砸破了，里邊積蓄的淚水怎么流都流不完，一滴接著一滴地濺在手機屏幕上。

2

爸爸的故事太好笑了，在他強烈的要求下，講了一遍又一遍。爸爸每一次講，他都有頭一回聽的感覺。他還去問過奶奶，爸爸是背著小豬逃跑過嗎？奶奶回道，也就你爸爸干得出來。媽媽也聽到過爸爸的故事，而且也說了和奶奶一樣的話，也就你爸爸干得出來。但是，相同的一句話，語氣卻完全不同。奶奶的，很慈祥。媽媽的，是嫌棄。那時他只有四五歲，想不明白，那么好笑的故事，為什么媽媽不喜歡聽。她總是罵爸爸?？偸橇R，總也罵不累。

忽然有一天，媽媽帶著他離開村子，進了夢城。夢城里沒有爸爸。從此，他再也沒聽過爸爸講小豬故事。后來，他長大了，想去找爸爸，看看奶奶。他記得那個生活過幾年的小村莊的名字，在網上查小村莊的位置和所轄區域。他驚喜地發現，網上不但有小村的介紹，還有一個村委會的固定電話號碼。他撥了號碼，電話出人意外地通了。對方問，你找誰？他想了想，報出一個人的名字。那個名字是爸爸的，他記得，永遠記得。對方說，你找的人早不在村里了。他問，你知道怎樣才能聯系上他嗎？對方說，不知道。他感覺出對方要掛電話，趕忙說，再問您一個問題，家里人也不知道聯系方式嗎？對方說，他媽早死了。然后，就煩躁地掛了電話。他還以為對方得問問他是誰，對他的身份感點興趣啥的。沒有，就那么啪的一聲，之后便是嘟嘟嘟的忙音。

從此，關于爸爸，便只剩下了講給他的小豬故事。小豬的故事，只屬于他一個人，連好朋友武一超都沒告訴過。故事還是那個故事，小時候聽覺得有趣極了。當故事變成回憶時，從有趣里發酵出來的，是深深的憂傷。爸爸把他丟下，一個人走了。他也是爸爸的小豬啊，爸爸怎么就可以狠下心呢。抖音里的小豬故事，和爸爸的小豬故事一模一樣。而且，講故事的人的聲音，又那么像記憶里爸爸的聲音。關鍵的關鍵，抖音上的小豬故事，講得那么生動，哪里節奏緩，哪里節奏疾，拿捏的尺寸，與爸爸講的小豬故事分毫不差?？隙ㄊ前职?，他在抖音里講小豬的故事。用小豬的故事，來呼喚他的兒子?？墒?，爸爸為什么不露臉呢？畫面上配的是一個卡通的小男孩和五只小豬。他躲在卡通圖片后邊，講述小豬的故事。王浩然將手機屏幕在衣服上蹭了蹭，用流淚的眼睛仔細辨別后發現，抖音主人剛發布了這一個作品，只有幾十個粉絲。簡介一欄是空的，什么痕跡都沒留下。

王浩然堅信講故事的“小豬爸爸”就是他的爸爸。

我太喜歡您講的故事了。王浩然私信“小豬爸爸”。

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刻，“小豬爸爸”都成了王浩然最大的牽掛。每隔一會兒，他就要打開“小豬爸爸”的抖音，看看有沒有給自己回復，作品有沒有更新。令王浩然失望的是，“小豬爸爸”既沒有給他回復，也沒有更新作品?！拔沂悄闹覍嵎劢z，特別期待您更新作品?！彼^續私信“小豬爸爸”。有一條私信，少年寫了這句話：“您講的小豬故事，和小時候爸爸給我講的一模一樣?！卑l出去前，他想了想，換成了“好想看您本人講一遍小豬故事”。少年留了一個心眼兒，“小豬爸爸”的身份還未得到百分百的確認，他不想那么快暴露自己。萬一，是說萬一，自己驚擾到了“小豬爸爸”，“小豬爸爸”再次丟下他消失咋辦。

“小豬爸爸”的沉默在挑戰王浩然的耐心。少年的心，一天比一天急切?？墒?，除了被動地等待，一遍一遍地聽“小豬爸爸”講的小豬故事，他什么都做不了。等待讓他無比焦灼，而且，焦灼在呈指數級分裂成長。少年王浩然承受不了了，他需要一個人幫他分擔。很顯然，家里的幾個人都不在他考慮的范圍之內。想來想去，只有好朋友武一超適合。

3

正月初十早上，王浩然媽媽洗刷完碗筷準備去服裝店。這個80后準中年女子，在夢城步行街開了一家服裝店，店鋪面積不大，賣的都是低檔的雜牌服裝。步行街上的服裝店鋪，林林總總有幾十家，它們像約好了一樣，售賣的都是不怎么上檔次的四季衣服。逐漸就形成了一個印象，步行街只賣低檔服裝，只吸引對低檔服裝有需求的群體。夢城低收入人群，下邊各個村子不太講究的村民，都是步行街服裝店利潤的貢獻者。王浩然媽媽在服裝店里，守過了年三十兒之前的小高峰，又繼續守年三十兒后的低谷。賣一件是一件，即使一件賣不出去，也得守著。左右鄰居都這樣守著，何況她呢。去服裝店前，她對王浩然進行例行的諄諄叮囑。然后，才風馳電掣而去。

媽媽前腳剛走，王浩然就給武一超奶奶打電話。有一段時間，新冠疫情形勢嚴峻，學生在家里上網課。武一超父母的生意也受到了影響，他們宅在家里“抗疫”，就把武一超接過去，陪著兒子上網課。后來疫情緩解，武一超卻迷戀上了手游。武一超奶奶大發雷霆，指責兒子兒媳沒有盡到監護責任，又把孫子接了回去。重新回到奶奶家里的武一超，奶奶就是他的手機，誰想找到他，就得撥通奶奶熱線?！班?，浩然哪，找我們武一超？”旁邊的武一超聽見從奶奶嘴里吐出來的王浩然的名字，還未等奶奶表態，他便在一旁大聲回應，我在家呢，過來吧?！奥犚娏税?，武一超在家呢。路上小心點?！蔽湟怀棠淌樟穗娫?，不滿地瞪了孫子一眼。其時，武一超正在奶奶的監督下，寫《海底兩萬里》的讀后感。武一超奶奶一點也不迷糊，她必須防備孫子去電腦上查閱，把別人的讀后感搬到他的本子上。王浩然打來的電話，無異于一把鑰匙，打開了套住武一超身體和靈魂的枷鎖。

兩個好朋友不僅在同一個班級，而且還是同桌。反過來說，正是同桌的機遇，促成了兩個人的友誼。十幾分鐘后，王浩然按響了武一超奶奶家的門鈴?！澳銈円鋈ゴ蚧@球？就在樓下打，別到遠處去?！蔽湟怀棠桃ＷC兩個十四歲的半大小子，不脫離她的視野。小區里有一個不大的籃球場，籃球場剛好在武一超奶奶家那幢樓的前邊。武一超奶奶要想看到兩個半大小子是不是在籃球場上玩籃球，只需要站在陽面的窗前俯視即可。隔幾分鐘看一遍，隔幾分鐘看一遍。奶奶俯視的目光，比風箏的線還結實，被它們牽住的目標，休想掙脫掉。

兩個少年的身影，一開始并沒在小球場上奔跑起來。在小球場的一角，他們在說著什么，籃球踩在其中一個少年的腳下。也許，十多天沒見面，好朋友有太多的話要分享。起碼，武一超奶奶是那樣認為的。小球場上清清靜靜，沒誰會知道，一個少年鼓起勇氣，朝另一個少年坦露出自己心里隱藏的巨大秘密。那個秘密血肉模糊，融匯著隔離不清的希望與焦灼?！罢l都不許告訴?！薄班?，誰都不告訴?！边@是分享秘密后，少年達成的口頭契約。

當武一超奶奶的目光再一次穿越窗玻璃俯視下來時，兩個少年已經在小球場上開始拼殺了。真的是拼殺。明明是兩個人，卻拼殺出兩支球隊的視覺。風在圍觀，飄過來的落葉在圍觀。一個家長牽著兩三歲的小女孩在圍觀：“看，哥哥的球打得多好?！辈皇撬星驁錾系钠礆?，都是為了競技。在兩個男孩眼里，那只不斷撞向籃板的球體，就是和小豬爸爸有關的惆悵。撞擊吧，把惆悵撞成碎末，然后隨風飄去。

4

兩個伙伴上樓時，每人浸著一身汗水。鉆進武一超的房間，將門關了，開啟小伙伴的私密模式。武一超奶奶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準備送進朝她關閉的房間。水果是道具，進入房間的目的是刺探，看看兩個孩子在干什么。武一超奶奶擔心，兩個小子會玩手機游戲。王浩然是有手機的。退休老教師的手就要推門了，門卻從里邊打開了?！澳棠?，太熱了，我到樓下買兩個冰淇淋?！闭驹陂T口的武一超，為了證明他的熱，特意擼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皩懽x后感的時候，咋沒見你出汗呢？”奶奶退后了一步，好讓老花眼看清小伙子臉上的汗珠?！昂孟裎因_您似的?！闭f話間，武一超已經從奶奶讓出的空間穿越而去，奔向了防盜門。預備緊隨武一超出門的王浩然，瞅了瞅端著水果的老教師，止住步子說：“武一超，別下去了?！?/p>

“沒事兒，跟著一超下去吧?！蔽湟怀棠逃滞蟪妨顺飞碜?。不就是兩只冰淇淋嘛，她不會當著孫子同學的面兒給他制造難堪?！按蠖斓某员苛?，拉肚子別怪別人啊?！彼贿@樣說了一句。兩個小子剛出門，武一超奶奶顧不得放下水果盤子，小碎步顛到陽臺，隔著玻璃瞭望小子們的去向。小區里的便民店，一去一回也就幾分鐘。幾分鐘后，吃著冰淇淋的兩個小子，順利回來了。王浩然和武一超在一起時，接到媽媽兩通視頻電話。第一通打過來時，王浩然與武一超在小籃球場上，他正準備講爸爸的小豬故事?！澳銢]有在家？出去了居然不和我說一聲?！眿寢寗傄l火，一言不發的王浩然將手機屏幕對準武一超。心領神會的武一超朝鏡頭揮揮手說：“阿姨，王浩然和我一起打籃球呢?！钡诙ㄒ曨l電話打過來時，王浩然已經和武一超上樓了。王浩然依舊一言不發，再次讓武一超出鏡。

十點半多一點，王浩然提出回家。正準備做飯的武一超奶奶挽留王浩然：“奶奶馬上就做飯，在這吃吧，給媽媽打個電話?！蓖鹾迫换卣f：“不了，謝謝奶奶?！比缓?，在門口換好鞋子，和武一超道別，就走了?！巴鹾迫坏故峭τ醒哿r兒的，一看奶奶要做飯了，就走了。這點你得向人家王浩然學習?！蔽湟怀瑳]有理會奶奶，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冰淇淋很好吃，可是也變不成幫好朋友解決問題的法寶啊。

當天晚上，武一超爸爸媽媽來武一超奶奶家里吃晚飯，看武一超吃飯的興致不高，就在飯桌上逗武一超，讓武一超把過年的壓歲錢交給他們，由他們來替他保管。還說武一超之前十三年的壓歲錢，都給存得好好的，他們一分錢都沒動?！拔覀兾湟怀L大了，有獨立意識了?！蔽湟怀棠搪曉畬O子。不為父母調侃所動的武一超，忽然想起來什么，今天買冰淇淋的賬還沒記呢?！澳銈兂虺?，我大孫子不會亂花錢吧?！蹦棠痰靡鈽O了，正是在她的教育下，孫子才養成了良好的行為習慣。自己保管壓歲錢，是少年成長的宣言，少年要向家人證明，他完全有這個能力，規劃好每一筆收支。為此，少年特意買了一個小筆記本，用來記賬。收入多少，支出多少，記得明明白白。上午因為心情過于壓抑，武一超把記賬的事給忽視了。撂下飯碗，武一超就去了自己的屋子。

“奶奶，你看見我的巧克力盒子了嗎？”

武一超的壓歲錢和小賬本都放在一只空巧克力盒子里。那是一只金色長方形，七十七格裝德芙巧克力包裝盒，把盒子里的小隔斷摳出去，剛好可以用來存錢。下邊是一沓大面額的紙幣，小記賬本放在紙幣上邊。裝錢的金色巧克力盒子，就放在武一超床頭柜的抽屜里。聽到孫子的聲音，在廚房里忙著洗碗的奶奶回道：“我沒動你巧克力盒子，你自己放錯地方了吧，好好找找?！背赃^晚飯的父母回去了，奶奶也收拾完了，武一超還沒找到巧克力盒子?！斑@就是不讓我們保管的結果?！蔽湟怀改概R走，還嘲笑兒子。那是一句玩笑話，好好的巧克力盒子，難道自己飛了不成？到底是男孩子，粗心得很，把錢藏得自己都找不到了。擦了手，武一超奶奶也加入到尋巧克力盒子的行動中來?！澳愦_定是放到床頭柜的抽屜里了？”抽屜里沒有，被子里沒有，床墊底下也沒有。再擴大搜索范圍，衣柜里，每一件衣服里，全摸了個遍。各個犄角旮旯，也沒有放過。甚至，還讓武一超爬進床底下，奶奶用手電筒給照著亮，依然無所收獲。金色的巧克力盒子莫不是被施了魔法，坐著掃地的笤帚跑了？少年跑進廚房，笤帚安然靠在帶扶手的簸箕上。

“我想起來了——”

武一超奶奶如醍醐灌頂。同時，表情立即嚴肅起來。她招呼武一超坐下來，問孫子：“王浩然來找你玩，你們兩個一起出去買冰淇淋，買冰淇淋的錢是不是從巧克力盒子里拿的？那你拿錢的時候，王浩然看見了嗎？”武一超明白了，奶奶是在懷疑王浩然偷了他的巧克力盒子?！安豢赡苁峭鹾迫荒玫?，他是我好朋友?！蹦棠探o孫子分析，今天家里除了王浩然，沒來過第二個外人。而且，王浩然還目睹了放巧克力盒子的地方。買完冰淇淋回來，兩個人在屋子里，武一超去過一趟衛生間。就是說，武一超去衛生間的時候，給王浩然創造了拿巧克力盒子的機會?！坝袡C會，但是不代表他會拿巧克力盒子吧?！蔽湟怀匀徊煌饽棠痰呐袛?。奶奶繼續分析：“你從衛生間回屋，王浩然是不是就張羅著回家了？有一個細節，王浩然在門口換鞋，他沒彎腰系鞋帶，就出去了，對不對？這說明啥呢，他不敢彎腰，怕巧克力盒子從身上掉下來。你看啊，羽絨服放在客廳沙發上，是臨走才穿的，巧克力盒子不可能在羽絨服口袋里。藏在褲襠里，是最安全的。但是從他不敢彎腰系鞋帶來看，又不像是藏在褲襠里的?！?/p>

“哎呀，奶奶，你可真會推理，盒子咋會藏在褲襠里呢，多臭啊?！?/p>

武一超還是不信王浩然會拿了他裝錢的巧克力盒子。

5

第二天一大早，武一超奶奶去了物業，讓物業幫她把昨天上午十點半左右的監控調出來。她編了理由，并沒說孫子武一超巧克力盒子丟了的事兒。在武一超奶奶指定的時間段，一個半大小子出現在單元電梯間里，乘坐電梯的時候，半大小子把手伸進羽絨服里，摸了摸腰部，然后蹲下身子，系運動鞋的鞋帶。站起身子，他再次把手伸進羽絨服，摸了摸腰部。下了電梯，直至出小區的大門，那個摸腰的動作，又發生了三次?？赐瓯O控，武一超奶奶心里更有底了?！巴鹾迫皇俏遗笥?，咋會呢？”奶奶的取證，遭到孫子的質疑?！霸倩榧彝サ暮⒆泳褪侨菀壮鰡栴}，大人們太不負責任了。一個班上的孩子，竟然有將近一半是父母離異的。大人離了是痛快了，把多少孩子都耽誤了啊，心理出問題的，走上歪門邪道的。成年人做下的孽，為什么要由孩子們來背負？王浩然這棵小樹長歪歪了，奶奶得給他修剪修剪，要不長大了還得了，非得進監獄不可。這件事，武一超你不要攔著，聽見了沒有？”

或者有那么一瞬間，少年的腦海里出現了一架天平。天平的一頭是好朋友的小豬故事，另一頭是對好朋友拿了巧克力盒子的推測。乍看天平是平衡的，分量不分伯仲。仔細端詳，孰重孰輕就有了定論，天平向著小豬故事一頭傾斜。傾斜的天平，堅定了少年武一超阻攔奶奶去修剪王浩然這棵小樹的念頭。他惱了，臉紅脖子粗地惱。他還威脅奶奶，敢把自己當成一把剪刀，隨便去修剪別人，別怪他搬回爸爸媽媽家里。奶奶是個老教師，也是個老江湖，對付半大小子，有的是辦法。她柔軟下來，說：“看在大孫子的面子上，這件事就過去了。但是奶奶得出去買菜，你要是不放心，跟著奶奶好不好?！薄罢娌蝗フ彝鹾迫?？”“真不去?！薄澳惆l誓?！薄拔野l誓?！?/p>

假裝去買菜的武一超奶奶，一出小區的大門，便給王浩然媽媽打電話，把簡單經過給王浩然媽媽講了講，并提出要登門，見一見王浩然。正在看店的王浩然媽媽接到一通這樣的電話，險些沒暈過去。她收了電話，鎖上服裝店的玻璃門，騎著電瓶車匆匆往家趕。嬌小的女人，心思被電話攪得亂糟糟的，差點就闖了紅燈。執勤的胖交警竟然沒有斥責她，反而用雙臂在頭頂比了個“心”，制造了一個“萌萌噠”的效果。女人下意識地摸了摸頭，原來自己忘了戴頭盔。交警在提醒她，闖紅燈很危險，為了安全要戴頭盔。一甩手，頭發被吹亂了的女子，結結實實地抽了自己一嘴巴。萌萌的交警和行人都被女人給整蒙圈了。不就是差點闖紅燈，至于對自己下狠手嗎。女人打自己，當然和闖紅燈無關。她忽然想起來，自己是多么愚蠢，為什么要同意武一超奶奶去自己家里。她應該把見面的地點定在服裝店，找個理由讓兒子過來。老公的女兒在家里，自己咋會把這么重要的人物忽略掉了呢？王浩然媽媽承認，自己很有幾分忌憚老公的這個女兒。大過年的，她守在服裝店里，就是要證明給老公和他女兒看，自己是有多努力。老公的那部分，緣于感念。有正式編制的他，和做小生意而且是農村出來的她戀愛了。男人娶了她的同時，還接納了她的兒子。講真，這個婚姻有些不對等，門不當戶不對。女人知道，老公的女兒背后叫她狐貍精，說爸爸被狐貍精迷住了。因此，女人要證明自己，自己有狐貍精迷人的本領，也有勤勞賺錢的優良品質。

除了做一個勤勞的狐貍精，還要管理好自己的兒子，不能讓老公覺得娶了她有很多麻煩，不給老公女兒制造看她笑話的機會。她無法能做到像武一超奶奶那樣，如影相隨地看護武一超，騎著電瓶車接送孫子上下學，去各種補習班、特長班、游泳館、羽毛球館。她是要面子的，她不能為了看護好兒子，什么也不去做，給從不正眼看他們母子的老公女兒留下話柄，讓老公女兒以為她和兒子在“吃她爸，喝她爸”。不管怎樣，一定得把新生活過得安安穩穩。她敢保證，前婆家村里的人，正通過各種渠道來打探她現在的生活境況。一個手機，是她派遣的大使，實時傳輸兒子的訊息?！巴鹾迫?，放學這么久了，還沒到家？給我視頻看看，到哪了?！薄巴鹾迫?，到球館了是吧，視頻一個看看?！闭媸且兄x智能手機，感謝高科技時代。

王浩然媽媽之所以沒有理直氣壯地駁斥武一超奶奶，是因為她心里沒底。買網絡游戲裝備，王浩然偷拿過她的錢，有過案底的。有些老年人買東西，不會用手機支付，還在用傳統的現金支付。王浩然媽媽就把紙鈔放在隨身的包包里，很快她發現，紙鈔的數目越來越不對勁。她便留了心，清點好數目后再放進包包里，第二天一核對，果然是少了的。老公的女兒讀高中住宿，除了節假日不在家里，錢少應該與她沒有半毛錢關系。老公更不會拿她包里的錢，除了偶爾隨份子時需要有儀式感的現金出場，平時根本不用的。一進門是鞋架，鞋架上邊打造了一個掛包包的小區域，誰會動了掛在那里的包包呢？排除法剩下的，只有王浩然。通過偵查手段，也的確證明，包包里的錢，就是王浩然偷拿的?！澳阏媸遣粻帤?，隨了你那個死……”“死”后邊的字，被裁剪掉了。一句殘缺的話，足以完整地表達發話人的意思。裁減掉的那個字，復活了，轉換成一種絕望的力量，啪啪啪地抽打在王浩然媽媽的臉上。一條又一條的印痕，在面部做著烙下與疊加的動作。

那場苦肉計，王浩然媽媽特意選了一個只有自己和兒子在家的時間段。要不要給武一超奶奶打個電話，讓她把見面的地點改在服裝店？可是，武一超奶奶那么聰明，一定會猜得出來是怎么回事。這明顯是心虛的表現，連媽媽都不相信自己兒子，豈不是給找上門的人在加砝碼嗎？

風將開電瓶車的女子的頭發兜起來。每一根凌亂的發絲都在發出祈求，但愿是一場虛驚。虛驚一場，而已。

6

“王浩然，聽奶奶慢慢給你分析。奶奶要是心里沒底兒，絕對不會給你媽媽打電話，當面來問你。昨天，只有你到過我們家里，你和武一超打籃球回來，出去買冰淇淋對吧。我問過武一超，拿錢的時候，你在旁邊看見了。你肯定得說，你和武一超一直在一起，沒有機會拿那個裝錢的巧克力盒子。你離開我們家之前，武一超去過衛生間。這段時間，你是一個人在屋子里的。出門換鞋的時候，你沒有系鞋帶，因為系鞋帶要彎腰。鞋帶是在電梯里系的，系完了還摸了摸腰，好像怕掉下啥東西來。走出小區大門，我數了數，你一共又摸了三回腰。王浩然，你告訴奶奶，你腰里是不是有東西？”

“啥東西都沒有?！蓖鹾迫坏吐曕洁?，也不看屋子里的任何人，目光落在自己的拖鞋上。拖鞋里露出的幾根腳趾，不安地搓來搓去?？蛷d里其他三個人的擺位是這樣的：武一超奶奶坐在王浩然對面的一把餐椅上，中間隔著一只茶幾。餐椅高于沙發，再加上坐在餐椅上的人，拿捏著一種咄咄逼人的姿態，這就使得餐椅和沙發有了不對等的氣勢。王浩然媽媽站在餐椅和沙發的一側，神情緊張地置身于詢問現場。王浩然繼父的女兒則刻意和三個人拉開了距離，雙臂環抱著肩膀，將滔滔江水般的蔑視輸送到表情庫，只等和她沒有任何血親關系的少年認下偷錢的事實，便放下攔截表情的閘門，讓蔑視淹死他和他的媽媽。讀高中的小姑娘看得出王浩然媽媽的過度緊張，她不準備同情，也不準備幫忙。很顯然，小姑娘對武一超奶奶也是不滿的，這個老太太簡直把自己當成偵探了，一步一步用她的邏輯思維，引誘著嫌疑人說出真相。但小姑娘把對武一超奶奶的不滿隱忍下來，冷冷地看著眼前的局勢，等待蔑視噴薄而出的那一刻。

“王浩然，你知道奶奶為啥沒報警嗎？按說家里的錢丟了，奶奶可以告訴警察，讓警察幫著找。因為你有拿走巧克力盒子的嫌疑，奶奶怕警察會找你。警察一找你，別人肯定會知道，那樣就會影響你的名聲。以后上學，老師和同學都會對你有看法。奶奶找你呢，就是想聽你說實話。你放心，巧克力盒子要真是你拿的，奶奶絕對不會對外人說?；丶椅覈诟牢湟怀?，也不讓武一超對外人說，絕對給你保密。今年過年，我和武一超爸爸媽媽每個人給了武一超一千塊錢壓歲錢，這就三千塊錢。再加上別人二百四百地給，加起來也不少呢，武一超小賬本上都記得清清楚楚。你和武一超一般大，今年十四周歲了，要是拿了超過三千塊錢，說不定要進少管所。進了那個地方，一輩子就毀了，還咋抬頭做人哪。你是武一超的朋友，奶奶也挺喜歡你的，不希望你這么小就背著一個不好的名聲?！?/p>

“到底拿沒拿啊，快告訴奶奶?！蓖鹾迫粙寢寭溥^來，搖晃兒子已經茁壯的臂膀。女人在抖，渾身都在抖。她多像一棵樹，抖落下來的葉片，這一片綴著崩潰，那一片綴著絕望。抖下來的葉片，統統落在王浩然頭上。少年不語，負重的頭更深地埋向雙膝。露在拖鞋外邊的腳趾，使勁摳拖鞋底兒。

此刻，王浩然把自己反鎖在屋子里。臥室的門好像被什么東西擠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少年知道，那是一種混合的情緒，里邊裹挾著媽媽的崩潰和繼父女兒的鄙視。當著武一超奶奶的面，個子還沒有他高的媽媽，一把將他從沙發上薅起來，摔到地上。他遵從媽媽的指示，跪在武一超奶奶腳下，謝謝奶奶的不報警之恩。但他沒有遵從媽媽的另一個指示，拿出金色的巧克力盒子?！板X呢，把錢還給奶奶?！彼豢月?，擺出一副打死也不準備拿出巧克力盒子的姿態?！耙怀棠?，巧克力盒子里有多少錢，我賠給您?！彼犚妺寢屨f。

媽媽搜了他的房間。無結果后，又來查他的手機，想看微信錢包里的余額。王浩然修改了手機密碼，從關注“小豬爸爸”抖音那天開始。他防備著媽媽有一天順藤摸瓜，發現“小豬爸爸”的存在。媽媽會怎么做呢？下黑手摘了“小豬爸爸”這只瓜，并且摔爛它？是很有可能的。他已經十四歲，具備了和媽媽斗法的小智謀，因此要未雨綢繆，才能保守住自己的秘密。頂住了武一超奶奶拯救式的拷問，在媽媽查詢他手機時，王浩然是準備破釜沉舟的。只要媽媽逼問他修改后的手機密碼，他就決定繼續拿出不怕死的精神來抵抗到底。讓王浩然意外的是，媽媽適可而止了，沒有嚴刑拷打。只是，媽媽搖晃得更厲害了，身上最后一片絕望的葉子被搖掉了，剩下光禿禿的樹杈，在繼父女兒鄙視的目光中艱難矗立著。

王浩然的確拿了武一超的巧克力盒子。少年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對好朋友裝錢的巧克力盒子下手。當他看見武一超金色的巧克力盒子時，一道靈光照進了大腦。那道靈光指引他，拿走巧克力盒子，然后私信“小豬爸爸”，如果“小豬爸爸”直播講小豬的故事，他就會在直播間里打賞。只要“小豬爸爸”直播，一切都會真相大白了。靈光有著巨大的魔性，它用法術暫時遮蔽了罪惡和恥辱。在它的控制下，少年伸出了手。

“小豬爸爸，我真的很想在您的直播間聽您講小豬的故事，您不會拒絕打賞吧？”昨天，王浩然就私信“小豬爸爸”，向“小豬爸爸”拋出了橄欖枝。他不相信，開出了打賞的條件，“小豬爸爸”還不動心。一整個夜晚過去了，“小豬爸爸”杳無音信。武一超奶奶的審訊過去了，“小豬爸爸”仍然杳無音信。那只握住手機的手，漸漸地綿軟無力。少年哀傷地想，假如“小豬爸爸”一直不露面，他豈不是白白地承受了眾人的厭棄，尤其是武一超，那可是他最好的朋友。從此，他將失去最好朋友的信任。

“小豬爸爸”，求求你快出來，好不好？

7

中午，王浩然媽媽沒有做飯。這個所有絕望葉片落盡的女人，干巴巴地橫陳在床上。她不再關心她的小服裝店，不再關心兒子和老公女兒的吃飯問題，不再關心這個世界和她的關系，等待一場白雪降下來，把她埋葬。

忘記饑餓的王浩然依舊在一遍遍地呼叫“小豬爸爸”。呼叫的無效，如一只巨大的手掌，把他朝恐怖的深淵推近。愈是臨近深淵，王浩然呼叫的欲望愈是強烈。說不定哪一聲呼叫，就被“小豬爸爸”聽見了?！靶∝i爸爸”會飛馳過來，帶著他逃離危險地帶。

防盜門有過一次動靜，是繼父女兒叫的外賣到了。飯菜香，歡樂的咀嚼聲，順著門縫兒飄進一對母子各自的房間。然而，無論是飯菜香，還是歡樂的咀嚼聲，都奈何不了各自房間的母與子。飯菜香裊裊，咀嚼聲嘖嘖。猛然，它們無所顧忌的蔓延，被一陣門鈴聲攪擾了：“有人找?！蓖Ｖ箽g樂咀嚼的小姑娘透過防盜門上的貓眼觀望了一下，對著母與子的房間喊道。床上干巴巴的樹杈動了動，從被一場白雪埋葬的期待中緩緩復蘇。

開門。門口站著的，竟然是武一超和武一超奶奶。那一刻，干巴巴的樹杈發出嘎嘎聲響，像是要折斷了。武一超奶奶扶住了樹杈說：“王浩然媽媽，我和武一超是來登門道歉的。巧克力盒子找到了，真是對不起，冤枉了你家王浩然?！崩咸珴M臉的歉意，“浩然，你在家嗎？奶奶帶著武一超給你道歉來了?！蔽湟怀瑸榱俗糇C奶奶對王浩然的冤枉，還出示了找回來的金色巧克力盒子?！鞍⒁?，對不起，我希望能得到王浩然的原諒，以后我們還是好朋友?！鄙衿娴氖虑榘l生了，干巴巴的樹杈頃刻間枝葉茂盛了。每一片葉子，也不再綴著沉重的絕望，鮮潤潤的，經歷過雨水洗禮的樣子。面對誠心登門賠禮的祖孫，有重生感覺的王浩然媽媽沒有苛責，沒有反撲，而是表現出了極大的寬容。

“王浩然，快出來，你好朋友武一超來了?！?/p>

王浩然的那扇門靜靜的。

生活的秩序恢復成之前的模樣。下午，王浩然媽媽又去服裝店。走之前，她特意給王浩然叫了一份阿呆炒菜飯，王浩然的最愛。臨走，她用慈母的軟語交代：“浩然，餓了就出來吃，要是涼了，記得用微波爐打一下?！敝钡较挛缛c多，靜止的門動了。少年王浩然要去衛生間。

進了衛生間的少年，并沒有去掀馬桶蓋。而是攀上了洗浴柜，然后站直身子，用一抹小刀片撬開一塊吊頂的鋁鎂合金板。把手伸進去，摸索了一小陣，取出來一只長方形的金色巧克力盒子。少年將金色的巧克力盒子，穩穩地托在掌心。

盒子金色的光芒，像太陽發出來的。有些刺眼，但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