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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的相會

2022-05-30 19:08劉文飛
北京文學 2022年10期
關鍵詞:帕斯捷爾納克維塔耶娃

劉文飛

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是俄國白銀時代的兩位大詩人,他倆與阿赫馬托娃、曼德爾施塔姆合稱白銀時代“四大詩人”。也有人將勃洛克和馬雅可夫斯基加入,稱為“六大詩人”;還有人把古米廖夫和葉賽寧也算進來,稱為“八大詩人”。

這些大詩人就整體而言構成俄國詩歌,乃至世界詩歌蒼穹中的一個璀璨星座,但這一詩群自身也構成復雜:在詩歌地理學意義上,他們大致分屬彼得堡和莫斯科兩地,勃洛克、古米廖夫、阿赫馬托娃和曼德爾施塔姆是彼得堡詩歌傳統的化身,而馬雅可夫斯基、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和葉賽寧則是新興的莫斯科詩歌的代表;就詩歌創作方法而言,勃洛克是象征派,曼德爾施塔姆、古米廖夫和阿赫馬托娃是阿克梅派,馬雅可夫斯基是未來派,葉賽寧是新農民詩派,而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則與任何派別均保持距離。這些詩人間的關系也遠近不等,錯綜復雜:茨維塔耶娃對勃洛克始終抱有溫暖的敬意甚或崇拜,像妹妹面對兄長,或女兒面對父親;古米廖夫和阿赫馬托娃曾是夫妻,馬雅可夫斯基和帕斯捷爾納克曾是好友;曼德爾施塔姆和茨維塔耶娃有過溫情的“莫斯科漫步”,帕斯捷爾納克和葉賽寧發生過當面沖突。而在這些詩人中間,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交往可能最為獨特,因為他倆的交往是在白銀時代的詩歌光芒漸漸消隱之后才開始的,因為他倆的交往是以通信的方式進行的,他倆在書信中相互走進,傾訴衷腸,實現了心靈的相會。

瑪麗娜·茨維塔耶娃(1892—1941)生于莫斯科,她的父親伊萬·茨維塔耶夫是莫斯科大學藝術學教授,是莫斯科美術博物館(今莫斯科普希金造型藝術博物館)的創建人;她的母親瑪麗婭·梅因曾隨著名鋼琴家魯賓施坦學習鋼琴演奏。茨維塔耶娃后來在自傳中寫道:“我對詩的激情源自母親,對工作的激情源自父親,對自然的激情則源自父母雙方?!?/p>

1910年,剛滿18歲的茨維塔耶娃就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詩集《黃昏紀念冊》,詩集得到勃留索夫、古米廖夫、沃羅申等當時著名詩人的肯定,茨維塔耶娃從此走上詩壇。1911年,茨維塔耶娃應沃羅申之邀前往后者位于克里米亞科克捷別里的“詩人之家”別墅,在那里與謝爾蓋·埃夫隆相識并相戀,1912年1月,兩人在莫斯科結婚。同年,茨維塔耶娃出版第二部詩集《神燈集》。抒情女主人公的不羈個性及其真誠訴說,躁動感受及其復雜呈現,構成了茨維塔耶娃早期詩作的主題和基調。

1916年是茨維塔耶娃詩歌創作中一個新階段的開始,此年編成、但直到1921年方才出版的詩集《里程碑》,就是標志著她的詩歌創作成熟的一座“里程碑”。從詩歌主題上看,一方面,詩人的極端情緒有所冷靜,轉向固執的自我中心主義,這一時期的抒情詩成了她“靈魂的日記”;另一方面,作者所處的時代和社會開始發生劇烈動蕩,一戰、革命、內戰等社會事件相繼爆發,與近乎坐以待斃的家庭生活一同,都在日復一日地強化詩人緊張的內心感受。

1922年夏,獲悉曾身為白軍的丈夫流亡國外,在布拉格上大學,茨維塔耶娃帶著大女兒阿麗婭(她的小女兒伊琳娜餓死在保育院)經柏林前往布拉格。逗留柏林期間,茨維塔耶娃出版兩部詩集,即《致勃洛克》和《離別集》。在柏林的兩個多月時間里,茨維塔耶娃寫了20多首詩,這些詩作后多收入詩集《手藝集》,它們體現了茨維塔耶娃詩風的又一次“微調”,即轉向隱秘的內心感受以及與之相關聯的更為隱晦的詩歌形象和詩歌語言,茨維塔耶娃自己所說的“我了解了手藝”這句話,自身也具有某種隱喻成分。1922年8月,茨維塔耶娃來到捷克,在布拉格及其郊外生活了三年多。茨維塔耶娃捷克時期的生活是顛沛流離、捉襟見肘的,但她在不斷搬家和操持家務的同時,在戀愛和生子之余,卻一刻也不曾停止寫詩,三年三個月時間里共寫下139首長短詩作,平均每周一首,顯示出旺盛的文學創造力。在布拉格,茨維塔耶娃與她丈夫在查理大學的同學羅德澤維奇熱烈相戀,留下許多詩歌杰作,其中最著名的要數1924年寫作的兩部長詩《山之詩》和《終結之詩》。1923年,她還出版兩部抒情詩集,即《普敘赫》和前面提到的《手藝集》。流亡捷克時期,外在生活的沉重壓力和內心生活的極度緊張構成呼應,被迫的孤獨處境和主動的深刻內省相互促進,使得茨維塔耶娃詩歌中“生活和存在”的主題得到了不斷的擴展和深化。

1925年10月,仍舊是出于物質生活方面的考慮,茨維塔耶娃全家遷居巴黎,但在法國,他們仍舊生活在貧困之中。由于茨維塔耶娃的桀驁個性,由于她丈夫與蘇聯情報機構的合作,也由于她對馬雅可夫斯基等蘇聯詩人的公開推崇,她與俄國僑民界的關系相當緊張,幾乎喪失發表作品的機會。這一時期,茨維塔耶娃將大部精力投入散文創作,寫下許多回憶錄和評論性質的文字,在流亡法國的近14年時間里,她只寫了不到一百首詩作,她曾在給捷克友人捷斯科娃的信中感慨:“流亡生活將我變成了一位散文作家?!钡?,1928年面世的《俄羅斯之后》作為茨維塔耶娃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詩集,作為她流亡時期詩歌創作的集大成者,其中也收有她“法國時期”的最初詩作。除抒情詩外,茨維塔耶娃在流亡期間還寫作了大量長詩,除前面提到的《山之詩》和《終結之詩》外,還有《美少年》(1922)、《捕鼠者》(1925)、《自大?!罚?926)、《房間的嘗試》(1926)、《階梯之詩》(1926)、《新年書信》(1927)、《空氣之詩》(1927)等。在茨維塔耶娃流亡法國時期的詩歌中,懷舊的主題越來越突出,悲劇的情緒越來越濃烈,但懷舊中也不時閃現出片刻的歡樂,悲劇中往往也體現著寧靜和超然。1938年9月,納粹德國吞并捷克斯洛伐克,茨維塔耶娃寫下激越昂揚的組詩《致捷克》,這組詩構成了她詩歌創作的“天鵝之歌”。

1937年,茨維塔耶娃的丈夫埃夫隆因卷入一場由蘇聯情報機構組織的暗殺行動而秘密逃回蘇聯,他們的女兒稍早前也已返回莫斯科。兩年之后,生活拮據、又置身非議和敵意的茨維塔耶娃被迫帶著兒子格奧爾基(小名穆爾)返回祖國,可迎接茨維塔耶娃的卻是更加嚴酷的厄運:女兒和丈夫相繼被蘇聯內務部逮捕,女兒坐牢15年,丈夫最終被槍斃。1941年8月31日,因為戰爭從莫斯科疏散至韃靼斯坦小城葉拉布加的茨維塔耶娃,在申請擔任作家協會食堂洗碗工的申請被拒絕之后,在與兒子發生一場爭吵之后,在租住的木屋中自縊,在這之前她曾說:“我始終在用目光搜尋懸空的掛鉤”。

1890年2月10日,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出生在莫斯科,這一天恰為普希金忌日。他的父親列昂尼德·帕斯捷爾納克是著名畫家,俄國美術科學院院士,莫斯科繪畫、雕塑和建筑學院教授,曾為托爾斯泰的作品創作插圖;他的母親考夫曼是鋼琴家,曾師從著名鋼琴家魯賓施坦。帕斯捷爾納克家經常高朋滿座,列維坦、斯克里亞賓等都是他們家的???,托爾斯泰曾專程來聽帕斯捷爾納克母親舉辦的家庭鋼琴演奏會,未來的詩人就是在這樣一種濃郁的家庭藝術氛圍中成長起來的。1908年,帕斯捷爾納克中學畢業時獲金質獎章,被保送進莫斯科大學法律系。青少年時期的帕斯捷爾納克曾面臨多種人生選擇:起先是繪畫,然后是音樂,他在中學和大學低年級時曾研習音樂,其音樂習作受到他們家的朋友、俄國著名作曲家斯克里亞賓的肯定,但帕斯捷爾納克后來借口自己聽覺不敏銳放棄了音樂。1909年,帕斯捷爾納克轉入莫斯科大學文史系哲學專業,并于1912年前往新康德主義哲學的重鎮德國馬堡大學哲學系進修,師從德國著名哲學家柯亨教授;前往馬堡之前,帕斯捷爾納克已經開始詩歌創作,但在馬堡大學研習哲學期間他意識到,對于破解生活之謎而言,詩歌可能是比哲學更好的工具,于是他最終把詩歌當成終身事業。在德國馬堡帕斯捷爾納克當年住處的墻壁上,如今懸掛著一塊紀念銅牌,上面鐫刻著帕斯捷爾納克的自傳《安全保護證》中的一句話:“別了,哲學!”

1913年大學畢業后,帕斯捷爾納克開始發表詩作,他與鮑勃羅夫、阿謝耶夫等組成未來派詩人小組“離心機”,結識了馬雅可夫斯基,并相繼出版兩部詩集,即《云中雙子星》(1914)和《超越街壘》(1916),從而成為白銀時代的一位重要詩人。但是,帕斯捷爾納克認為自己真正的詩歌創作始于1917年夏,即他寫作詩集《生活是我的姐妹》時,這部詩集1922年出版,奠定了帕斯捷爾納克在俄國詩壇的地位。這一年,帕斯捷爾納克與畫家葉夫蓋尼婭·盧里耶在莫斯科結婚,他們曾前往德國探親,因為帕斯捷爾納克的父母和兩個妹妹此時已移居德國。1923年,帕斯捷爾納克的詩集《主題與變奏》在柏林出版。1920年代,他相繼寫出多部長詩,如《崇高的疾病》(1924—1928)、《斯佩克托爾斯基》(1923—1925)、《1905年》(1925—1926)和《施密特中尉》(1926—1927)。

1929年,帕斯捷爾納克愛上鋼琴家濟娜伊達·涅高茲,濟娜伊達是著名鋼琴家亨利?!つ咂澋钠拮?,帕斯捷爾納克愛上她后,兩個家庭都經歷了一番痛苦的動蕩,帕斯捷爾納克曾在涅高茲家喝下一瓶碘酒,試圖自殺,幸虧濟娜伊達及時搶救,帕斯捷爾納克才保住性命,兩人在1931年終成眷屬。之后兩人旅行格魯吉亞,新的愛情促成新的詩歌創作高潮,帕斯捷爾納克寫出詩集《重生》(1932)。在1934年的第一次全蘇作家代表大會上,蘇聯著名政治家布哈林在關于詩歌的報告中給予帕斯捷爾納克極高評價,稱他為“我們當代詩歌界的巨匠”,事實上想把他立為詩壇第一人,以與斯大林樹立的第一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相提并論;在這次大會之后,帕斯捷爾納克成為新成立的蘇聯作家協會首批百名會員之一,拿到了由高爾基簽署的會員證;1935年,他作為蘇聯作家代表團成員,與愛倫堡、巴別爾等一同前往巴黎出席國際作家保衛文化大會;1936年,帕斯捷爾納克在莫斯科郊外的作家村佩列捷爾金諾分到一幢別墅,這里成了他后來的主要住處。就在帕斯捷爾納克的“蘇維埃詩人”身份即將被塑造成型時,他卻主動與官方文學和所處時代拉開一定距離,于是,關于他的詩“晦澀難懂”、關于他對現實“不夠熱情”之類的責難不時出現。1934年,在曼德爾施塔姆被捕后不久,斯大林曾親自給帕斯捷爾納克打電話,詢問后者與曼德爾施塔姆是否“朋友”,曼德爾施塔姆是否“大師”,慌亂中的帕斯捷爾納克給予了得體卻含混的回答,他之后一直為此深感內疚。大清洗開始之后,帕斯捷爾納克的態度變得硬朗起來,1937年,帕斯捷爾納克拒絕在作家們支持槍斃蘇聯元帥圖哈切夫斯基等人的公開信上署名,顯示出“另類”身份,此后基本失去發表詩作的機會,于是他潛心于翻譯,譯出大量英、法、德語文學名著。他翻譯的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和歌德的《浮士德》,至今仍被視為翻譯杰作。

衛國戰爭期間,帕斯捷爾納克留在莫斯科,其間曾去蘇聯作家的疏散地齊斯托波爾與家人團聚,也曾作為戰地記者走上前線,寫下一組戰地報道和“戰爭詩作”。1943年底,在十余年間歇之后,帕斯捷爾納克的詩作終于再度面世,國家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新詩集《早班列車上》,即便在戰時,這部收有26首短詩的詩集也迅速售罄。1945年,帕斯捷爾納克出版生前最后兩部詩集《大地的遼闊》和《長短詩選》,之后便開始集中精力寫作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1945—1955)。

1946年,帕斯捷爾納克在《新世界》雜志編輯部遇見該刊女編輯伊文斯卡婭,兩人一見鐘情,由此開始了帕斯捷爾納克一生的最后一段戀情。這是一段苦戀:受帕斯捷爾納克牽連,伊文斯卡婭于1949年被捕,坐牢四年多,帕斯捷爾納克一直關照著她與前夫所生的孩子;伊文斯卡婭1953年獲釋后,兩人走到一起,但帕斯捷爾納克始終沒有離開妻子,他一直在兩個女人之間徘徊;在帕斯捷爾納克因為《日瓦戈醫生》的出版和諾貝爾獎事件而承受巨大壓力時,伊文斯卡婭始終是他最珍貴的慰藉和依靠;帕斯捷爾納克剛一去世,伊文斯卡婭又再度被捕,被關押八年,直到1988年才被恢復名譽。

1955年,經過十年潛心創作,《日瓦戈醫生》終于完稿。帕斯捷爾納克把這部小說同時投給《新世界》和《旗》兩家雜志,均遭拒絕,無奈之下,他把小說手稿交給意大利米蘭的出版商費爾特里涅利,小說于1957年11月在意大利米蘭出版,此后迅速被譯成歐美十幾種語言。在小說發表次年的10月23日,瑞典皇家學院宣布將1958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帕斯捷爾納克,帕斯捷爾納克聞訊十分高興,立即給諾貝爾獎委員會拍去一份電文:“無限感激,感動,自豪,吃驚,慚愧?!钡?,帕斯捷爾納克獲諾貝爾獎的消息卻最終成為激怒蘇聯官方這頭公牛的一塊紅布,蘇聯國內頓時掀起一場針對帕斯捷爾納克及其小說《日瓦戈醫生》的全民聲討運動。報刊上連篇累牘地發表社論、批判文章和群眾來信,帕斯捷爾納克被斥為“叛徒”“誹謗者”“猶大”“走狗”。面對巨大的社會壓力,帕斯捷爾納克被迫作出妥協,拒絕了諾貝爾獎。在這之后,帕斯捷爾納克返回抒情詩寫作,晚年的詩作集成詩集《天放晴時》。1960年5月30日,帕斯捷爾納克因肺癌在佩列捷爾金諾的家中去世。

帕斯捷爾納克比茨維塔耶娃大兩歲,他倆幾乎同齡,又同是莫斯科人,同樣出身書香門第,同樣曾留學德國,甚至連他倆的母親也曾是同一位鋼琴家魯賓施坦的學生。他倆前后腳登上俄國詩壇,并與馬雅可夫斯基等一起成為俄國白銀時代“莫斯科詩歌”的代表,開始與以勃洛克、阿赫馬托娃、古米廖夫等為代表的“彼得堡詩歌”比肩。但是,在茨維塔耶娃1922年流亡國外之前,他倆在莫斯科只有泛泛之交,僅匆匆謀面三兩次。他倆當年交往不多,可能與他倆面對文壇的態度有關,一部《帕斯捷爾納克傳》的作者德米特里·貝科夫寫道:“帕斯捷爾納克同茨維塔耶娃在莫斯科過從甚少,他一直為此深感自責。他們兩人原本就游離于狹隘的圈子之外,均不屬于那種‘應招的文學人士,有意無意地定期相聚在各種晚會、朗誦會和雜志社之類的場所。帕斯捷爾納克勉強算是未來派邊緣化組織的成員,茨維塔耶娃則根本未參加任何團體?!保ㄍ醺伦g文)在俄國白銀時代的文學界,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確構成兩個特例,即他倆均不屬于當時山頭林立的詩壇中的任何一派。他倆的特立獨行,自然首先源于他倆的個性,即茨維塔耶娃的獨立不羈和率真任性,以及帕斯捷爾納克的靦腆羞澀和謹小慎微。與此同時,他倆的內心又都是無比驕傲的,詩人相輕,這或許妨礙了他倆相互走近,他倆甚至很少閱讀對方的詩作。

1922年夏天,帕斯捷爾納克突然收到茨維塔耶娃所贈詩集《里程碑》,他讀后十分感動。此時,茨維塔耶娃已身在柏林,帕斯捷爾納克于是在1922年6月14日提筆給茨維塔耶娃寫去第一封信,他用狂喜的筆觸寫道:“我用顫抖的聲音給弟弟讀起您的《我知道我將死在霞光中》,卻像一個陌生人一樣,被一陣陣涌入喉部的哽咽打斷,這哽咽最終爆發成號啕大哭?!痹诮酉聛砝首x這部詩集中的其他詩作時,這樣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復現。帕斯捷爾納克為他和茨維塔耶娃同在莫斯科、幾乎是鄰居卻相知甚少而扼腕嘆息:“怎么可以,在與您一起拖著蹣跚的腳步跟在塔吉亞娜·費奧多羅夫娜棺材后面送葬的同時,卻不知道我在與誰并肩行走。怎么可以,在不止一次聽說到您的情況下,我竟疏忽大意,與您的斯溫伯恩式的‘里程碑擦肩而過?!迸了菇轄柤{克動情地稱茨維塔耶娃是“我親愛的、黃金般的、無與倫比的詩人”,“您將會是唯一的同時代人?!彼€連聲感嘆:“生活真是太古怪、太愚蠢了。真是太古怪、太愚蠢、太美好了?!?/p>

茨維塔耶娃顯然被這封來信打動了,她在15天之后的1922年6月29日給帕斯捷爾納克回了第一封信??紤]到帕斯捷爾納克的信是從蘇聯寄往國外的,是請人(愛倫堡)轉交的,難免輾轉許久,因此,茨維塔耶娃顯然是在接到帕斯捷爾納克的信后立即提筆作答的,盡管她在回信的開頭寫道:“我在清醒的白晝給您寫信,克服了夜晚時光的眷戀和跑出去的沖動……我在自己的內心讓您的信冷卻下來?!贝木S塔耶娃在回信中稱,她早在1918年春就見過帕斯捷爾納克,也發出過邀請,可是,“您并未出現,因為您并不希望生活中有什么改變”。茨維塔耶娃還以驚人的記憶力回憶起她與帕斯捷爾納克的數次相見,并寫道:“那么,親愛的鮑里斯·列昂尼多維奇,這就是‘我與您的故事,也是斷斷續續的?!?/p>

他倆“斷斷續續的故事”在通信中得以繼續。

從帕斯捷爾納克1922年6月14日寫給茨維塔耶娃的第一封信,到1936年8月茨維塔耶娃寫給帕斯捷爾納克的最后一封信,兩人的通信持續14年之久,留存下來的書信總共近200封。這是一曲愛的羅曼史,一場情感的馬拉松。

在開始通信時,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似乎不約而同地均有相交恨晚的感覺,但相比較而言,茨維塔耶娃的表白來得更迅疾、更熱烈,帕斯捷爾納克很快就感受到了來自茨維塔耶娃的“壓力”:“但是您極其的真誠,與您通信并不比同我自己通信更輕松?!保?923年1月2日)不久,茨維塔耶娃就主動提議在信中對帕斯捷爾納克以“你”相稱,并說她在生活中從未這樣稱呼其他男人。發現自己懷孕之后,她在給帕斯捷爾納克的信中表示,她要給兒子取名鮑里斯,要以這種方式把帕斯捷爾納克“牽扯”到她的生活中來,“我把兒子獻給你,就像古人把兒子獻給神靈!”(1925年5月26日)帕斯捷爾納克的感情也很快被點燃了,一開始還有些拘謹、木訥的他,開始在書信中一次次地火熱表白:“我如此愛你,甚至變得粗心大意,冷漠無情,你仿佛一直是我的姐妹,我的初戀,我的妻子,我的母親,是女人之于我的一切。你就是那個女人?!保?926年4月4日)“我實在是無法給你寫信,而是想出去看一看,當一個詩人剛剛呼喚過另一個詩人,空氣和天空會出現什么樣的變化?!薄斑@是初戀的初戀?!保?926年4月20日)“我可以、或許也應該在見面前瞞住你的情況是,如今我再也無法不愛你了,你是我唯一合法的天空,非常、非常合法的妻子,在‘合法的妻子這個詞語里,由于這個詞語所含有的力量,我已開始聽出了其中前所未有的瘋狂?,旣惸?,在我呼喚你的時候,我的毛發由于痛苦和寒意全都豎了起來?!保?926年5月5日)“我無限愛戀的愛人,我愛你愛得發了瘋?!保?926年7月31日)茨維塔耶娃也總是熱情回應:“你好,鮑里斯!早上6點,一直刮著風。我剛才正沿著林蔭小道朝井邊跑去(兩種不同的歡樂:空桶,滿桶),并用頂著風的整個身體在向你問候。門口(已經有一只滿桶了)是第二個括號:大家都還在睡覺——我停下了,抬起頭迎向你。我就這樣和你生活在一起,清晨和夜晚,在你的身體內起床,在你的身體內躺下?!保?926年5月26日)或許正因為兩位詩人相距遙遠,他們彼此才反而產生出信任,有了安全感?;蛟S正因為這場書信羅曼史的柏拉圖式愛情性質,他倆才徹底放開手腳,沒有了顧忌,把自己內心的情感,包括愛的隱秘情感在內,全都一吐為快。

然而漸漸地,兩人的情書中也開始出現猜疑和妒忌。帕斯捷爾納克在信中寫到妻子的醋意,說他給茨維塔耶娃寫信時總要躲避家人;而茨維塔耶娃則針鋒相對,說她總是“敞開大門寫信”,她甚至把帕斯捷爾納克的情書拿給丈夫看。在與帕斯捷爾納克開始通信后不久,茨維塔耶娃就開始了她與羅德澤維奇的“布拉格之戀”;而帕斯捷爾納克則在與茨維塔耶娃通信的過程中,開始了對鋼琴家涅高茲的妻子濟娜伊達的追求。在他們的書信溫度達到最高點的時候,里爾克的加入被茨維塔耶娃形容為“你我之間刮過的一陣穿堂風”;而茨維塔耶娃與米爾斯基的“倫敦漫步”則使帕斯捷爾納克感覺到:“正是你關于旅行的消息刺痛了我的手指?!?/p>

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兩人由惺惺相惜的詩人同道,成為天各一方的有情人,又從情同手足的兄妹到相敬如賓的友人,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書信完整地記錄下了他倆之間的這段情感歷史。在他倆的柏拉圖式愛情有所冷卻之后,兩人書信中雖依舊不時出現溫情的語句,但茨維塔耶娃顯然更多傷感,而帕斯捷爾納克則開始了退避。1927年,茨維塔耶娃這樣回憶她當年在捷克時對帕斯捷爾納克的愛:“我曾撲向你,從(早已廢棄的)波西米亞山上,我在空桶的響聲中(放下桶去打水)聽到你,我在月圓時的圓月里(提起裝滿水的桶)看到你,我在所有鐵路小站上與你在一起,哦,鮑里斯,這份愛你永遠無法得知?!保?927年5月7-8日)“在我臨終的時刻,我只想要你陪伴,我只信任你一人?!保?927年7月24日)帕斯捷爾納克則在一封長信的結尾寫道:“抱歉寫了一封長信,連親吻的地方都沒有了?!保?930年1月19日)1935年10月,茨維塔耶娃在給帕斯捷爾納克的倒數第二封信中這樣寫道:“總之,我們分手了(這是我的特長?。??!薄巴耆挥每紤]我的問題,我們的故事——結束了。我認為,我希望,我永遠也不會再因為你而痛苦了。流過的那些眼淚(而你以為,原因是我不想走)——是最后的眼淚?!?/p>

就這樣,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書信羅曼史從“初戀的初戀”一直走到“最后的眼淚”。

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兩人書信羅曼史的高潮無疑就是1926年的“三詩人書簡”,就像茨維塔耶娃在給帕斯捷爾納克的信中所說的那樣:“你1926年的春天被我引爆了?!保?926年8月4日)在那一年,與里爾克建立起通信關系的帕斯捷爾納克,把里爾克也介紹給了他熱戀的茨維塔耶娃,同樣視里爾克為詩歌化身的茨維塔耶娃情不自禁地愛上了里爾克,里爾克則把茨維塔耶娃的愛當作他生命中最后一束溫暖的陽光。三位大詩人在書信中彼此敞開心扉,互訴衷腸,同時也在書信中展開關于詩歌的深刻討論,探究抒情詩的歷史命運和現實可能性,他們的通信構成了世界詩歌史中的一段佳話。那段往來于瑞士、法國和蘇聯之間的通信持續近一年,穿過春花秋月,夏風冬雪,就像一部四季交響樂。后來,帕斯捷爾納克的前妻和兒子等把三位詩人的書信編輯出版,取了一個充滿詩意的書名——《抒情詩的呼吸》。

三位大詩人是在孤獨中相互走近的。三人通信的契機是帕斯捷爾納克的父親致里爾克的一封賀信,但這段信緣還有著比這封賀信更為重要的內在動因。里爾克在青年時代就十分向往俄國,并于1899年和1900年兩次訪問俄國,拜會過托爾斯泰。與世紀初充滿資本主義危機的西歐相比,里爾克更欣賞古樸、自然的俄國,他一直將“童話國度”的俄國視為他的“精神故鄉”。他學會了俄語,曾潛心研究俄國文學和斯拉夫文學,翻譯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等人的作品,這構成其傳記中所謂“俄羅斯時期”(1899--1920)。他曾想移居俄國,在逝世前的最后兩個月里,他還聘請一位俄國姑娘做秘書,為他朗讀俄文作品。而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對德語文學和日耳曼文化的興趣,也并不亞于里爾克對俄國的興趣。他倆都精通德語,都曾旅居德國。他倆步入詩壇時,里爾克已名揚全歐,他倆便成了里爾克及其詩歌虔誠的崇拜者。然而,最終促使他們走到一起的卻是孤獨,一種面對一戰之后文明衰退而生的孤獨,一種面臨詩的危機而生的孤獨,一種在詩中追尋過久、追求過多而必然會有的孤獨。分別面對孤獨的三位詩人,驀然轉身對視,驚喜、激動之后吐露心曲,交流出一份慰藉。

帕斯捷爾納克把茨維塔耶娃介紹給里爾克,同樣也出于對女詩人的愛,他想與自己所愛的人分享每一份喜悅。他沒有想到,在他拉著茨維塔耶娃共同膜拜他們共同的偶像時,他也將作為男人的里爾克橫亙在了他與她之間。茨維塔耶娃從一開始就沒有對帕斯捷爾納克隱瞞她對里爾克迅速產生的愛。帕斯捷爾納克感到震驚,但他表現得很克制,在致茨維塔耶娃的信(1926年6月10日)中,他自稱“如今一切全都清楚了”,“此刻我愛一切(愛你,愛他,愛自己的愛情)”,他甚至對茨維塔耶娃說:“我只怕你愛他愛得不夠?!痹谶@勉強的寬容中有一種淡淡的絕望。對愛的克制迫使帕斯捷爾納克更深地埋頭于寫作,他不再給里爾克寫信,卻不是因為怨恨他,他繼續崇拜里爾克,并在幾年后把自傳《安全保護證》題詞獻給了里爾克。

茨維塔耶娃是這段三角戀史的主角,她接受了帕斯捷爾納克的愛,然后又愛上了里爾克,她同時為兩個男人所愛,也同時愛著兩個男人。這種愛絕不是輕浮女人的任性作為,這是茨維塔耶娃那份過于豐盈的愛在以不同的方式展現出來。茨維塔耶娃曾說:她不愛大海,因為大海是激情、是愛情;她愛高山,因為高山是恬靜、是友誼。對激情的恐懼,反過來看,正是她對自己躁動的內心世界的壓抑。其實,就其性格實質而言,茨維塔耶娃本人就是一片激情的海洋。她需要多樣的愛,也需要多樣地去愛。貴族出身的她,面對丈夫是個賢妻良母,在他鄉含辛茹苦地撫養著兒女。她愛帕斯捷爾納克,但那愛情帶有某種撫慰性質,有些像姐姐在愛一個“半大孩童”。她愛里爾克,愛得大膽而又任性,有時近乎女兒對父親的愛。這是一種愛的分裂,同時又是一種愛的組合。就像茨維塔耶娃在致里爾克的信(1926年8月22日)中所說:“我不是靠自己的嘴活著的,吻我的人會從我旁邊走過?!薄皭矍橹换钤谡Z言中?!彼非蟮膼?,是一種“無手之握,無唇之吻”。

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通信既充盈著潮漲潮落的情感,也布滿溫馨的生活細節。他倆分別居住在蘇聯境內和境外,帕斯捷爾納克身在莫斯科,茨維塔耶娃背井離鄉,先后落腳布拉格和巴黎的郊外,他們兩人的通信似乎也是在祖國和茨維塔耶娃所謂“喀爾巴阡的俄羅斯”、即境外俄國僑民界之間穿針引線。茨維塔耶娃向帕斯捷爾納克介紹境外俄國作家的生活和創作,帕斯捷爾納克則給茨維塔耶娃描述后者心系的莫斯科,她眷念的俄國。茨維塔耶娃則把帕斯捷爾納克當作她與故土之間的聯系:“你就是我在俄羅斯的耳朵和眼睛?!保?926年4月9日左右)茨維塔耶娃這樣請求帕斯捷爾納克:“請您描繪一下您生活和寫作于其中的日常生活,描繪一下莫斯科、空氣和空間里的自己。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會不再去想(因為幸福)‘無處可去的問題。眾多的路燈和街道!當我珍視一個人的時候,我就珍視他的全部生活,就連最貧瘠的日常生活也是寶貴的!公式就是:我覺得您的日常生活重于別樣的存在!”(1923年3月9日)帕斯捷爾納克雖然曾在信中感嘆:“生活無法放在信封里郵寄?!保?928年4月11日)但是,他仍然常在書信中談起自己的生活。在他們相互傳達的日常生活描述中有兩個段落很傳神,一是茨維塔耶娃的生子場景,一是帕斯捷爾納克首次坐飛機的體驗。

1925年2月1日,茨維塔耶娃在布拉格郊外的弗舍諾雷生下她的兒子格奧爾基。兩周后的2月14日,她在給帕斯捷爾納克的信中這樣寫道:

如果我死了,我會把您的信和書帶到火里去(布拉格有火葬場),我已經把遺言囑咐給阿麗婭了,希望能一起燒掉,就像在隱修院里一樣!我可能很容易就死了,鮑里斯,一切都發生得那么突然:在村子最末尾的一棟房子里,幾乎沒有醫療救護。男孩一生下來就昏迷不醒,用了20分鐘才救過來。如果不是在周日,如果謝(廖沙)不在家(一直都在布拉格),如果不是熟識的醫學生(也一直都在布拉格),男孩也許已經死了,我也可能死了。

就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在地上,酒精在床邊燃起來了,他就出現在爆破的藍色火焰中。暴風雪在外面怒吼,鮑里斯,雪暴能把人吹倒。這個冬天唯一一場暴風雪正是發生在他出生的時候!

男孩子很好,五官非常好看,長著一雙細長的眼睛,清秀的小鼻子,根據大家的評論和我自己的直覺來看,他是像我的。睫毛是金色的。

帕斯捷爾納克則在回信中寫道:“我先前從阿霞那里聽說了您的喜事。男孩出生的細節的確神奇。您用一種具有感染力的神秘性把這件事寫下來,嘴里念念有詞。在我讀您的來信時,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孩童的夜晚,想象出一個小床,您俯身于小床之上,在燈下做著一些動作。燈光被您的全神貫注所感染,重復著您的動作?!保?925年7月2日)

在1927年10月16日的信中,帕斯捷爾納克向茨維塔耶娃詳盡地描述了他第一次坐飛機的感受,描述了他俯瞰的莫斯科:

這是一片被人類畫滿網格的平原,這是一片溫情的灰色曠野,有著令人不安的單調,到處都有鐵軌的爪子撓出的痕跡,這就是莫斯科,置身于鑲有紅磚花邊的紅玻璃珠,像一塊茶漬印在夢幻般的冬天桌布上(瞧,花邊在此終結,——多好的餐具!——往后一點是麻雀山橫臥,像長滿苔蘚的枕頭,瞧,這里就是另一端了,是苔蘚般的索科爾尼基公園)。所有這一切都被譜上了整潔的雪地八度音階(手指點這里,手指點那里),在一片死寂中呈現。因此,這座莫斯科城如今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彼得堡和狄更斯筆下的倫敦。如果要評判這種激動的究竟,探尋這一眼所見的全部,那么就是:這座莫斯科城已完全陷入古代工匠的神秘幻覺,其棕褐色并未破壞此刻夢幻般的單調,從這單調起,這是一個棕褐色的傳說,從城門起,它閃現出銀灰色。然后,你再次抬起頭,把眼睛轉向機翼,這熾熱的、清晰的翅膀,它為你顯現出生命中的一切,你能用這翅膀重新擁抱一切。結果就像在音樂中,初始調性和末尾調性的波浪再次聚集于體驗本身,而不在關于體驗的思索中。這是無人分享的孤獨之上千公尺的高度。

得知帕斯捷爾納克是帶妻子一同飛行的,茨維塔耶娃在回信中雖然夸獎這封關于飛行的信寫得“妙極了”,可是作為“回報”,她卻描述了她在巴黎郊外目睹一架飛機墜毀的場景。(1927年10月22日)

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通信,首先是兩位詩人之間的通信,關于詩歌的對話無疑會成為他們的首要話題。

作為當時俄語詩壇最重要的兩位詩人,他倆同時面對兵荒馬亂的年代,面對詩歌的社會影響開始下降的年代,都不約而同地產生了關于詩歌的危機感以及隨之而來的知音難覓的孤獨感。于是,他們便試圖在對方身上尋找繆斯依然存在的佐證,并借此獲得繼續寫作的理由和動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他倆互稱對方為“第一詩人”。在給茨維塔耶娃的第一封信中,帕斯捷爾納克就稱對方為“無與倫比的大詩人”。后來,他又由衷地寫道:“您寫的詩太驚人了!現在您已經超過了我,真是令人痛苦!但是總的來說,您是一位大得令人憤慨的詩人!”(1924年6月14日)茨維塔耶娃也在信中毫不吝嗇地寫道:“您是我——一生中——所見的第一詩人。您是第一詩人,讓我信賴您的明天,就像信賴自己的明天一樣。您是第一詩人,您的詩小于詩人本身,盡管大于其余一切詩人?!保?923年2月10日)在得知俄國文學史家米爾斯基也稱茨維塔耶娃為“第一詩人”之后,或許有些心生妒忌的帕斯捷爾納克轉而改稱茨維塔耶娃為“大詩人”,并解釋說,“大詩人”就是那種能把“一代人的抒情統一性”納于一身的詩人。(1926年5月23日)他倆在通信中提及了當時幾乎所有俄語大詩人,如馬雅可夫斯基、曼德爾施塔姆、葉賽寧、霍達謝維奇、阿謝耶夫、吉洪諾夫、巴格里茨基等,但是毫無疑問,他倆心目中最好的俄語詩人還是對方。

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都將詩歌視為生命,將詩歌寫作視為存在的意義。茨維塔耶娃說:“詩人,就是在超越(本應當超越)生命的人?!贝偈顾麄兿嗷プ呓?,正是他們面對詩歌之命運的責任感和尋求新的藝術可能性的使命感,借助詩歌創作贏得不朽,是他們共同的信念和追求,他倆在書信中相互慰藉,相互鞭策,以獲得繼續寫下去的動力。為此,他們相互對對方的詩作作出評判,這類“詩歌批評”構成他倆通信最主要的內容之一。這些文字十分珍貴,因為它們是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評論,而且是精神上、感情上最為親近的兩位詩人相互之間的評論。在他倆通信的這十幾年間,他倆當時各自寫作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得到了對方的關注和細讀,諸如茨維塔耶娃的詩集《里程碑》和《手藝集》,帕斯捷爾納克的詩集《生活是我的姐妹》和《重生》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在他們的書信中關于長詩的討論。帕斯捷爾納克震驚于茨維塔耶娃當時創作的幾部長詩,如《山之詩》《終結之詩》《美少年》等,他在信中認為茨維塔耶娃的長詩《捕鼠者》“結構奇妙”,是一個“種類的創新”。茨維塔耶娃也很自得于帕斯捷爾納克對她的《終結之詩》的細讀:“你像狗一樣在混亂中嗅出我的足跡?!保?926年4月6日)反過來,她也對帕斯捷爾納克當年寫作的幾部長詩,如《施密特中尉》《1905年》《斯佩克托爾斯基》等發表了讓帕斯捷爾納克欽佩不已的高見,帕斯捷爾納克自愧弗如地感慨道:“雖然你的處境與我不同,但你卻超越了抒情詩的界限,在最廣闊的空間里依然是一位詩人,而我的詩體敘事從未成功過?!保?929年5月30日)他們兩人在這一時期關于抒情長詩的探討,對于所謂“20世紀長詩”的形成和發展作出了有益的探索。

他倆都曾在信中夾寄獻給對方的詩作,兩人書信中的一個話題后來也成了他們具體的寫作動機,比如茨維塔耶娃的長詩《房間的企圖》,就是在她從帕斯捷爾納克的來信中得知他做過一個與她相會的夢之后寫成的。書信,成了他們兩人當時生活和創作的一部分,書信引發的情感起伏,有許多都在他們的詩歌創作中得到了直接的反映;而創作的甘苦,又時常成了他們書信中的話題。來自茨維塔耶娃的書信和詩作,對帕斯捷爾納克構成強大的沖擊甚至刺激,是讓他在當時堅持創作、勉力寫詩的主要動力之一。帕斯捷爾納克說:“每一位詩人只有一名讀者,而您的讀者就是我?!保?923年3月底)“您寫的詩太驚人了!現在您已經超過了我,真是令人痛苦!但是總的來說,您是一位可惡的大得令人憤慨的詩人!”(1924年6月14日)而后來寫詩越來越少的茨維塔耶娃,卻在她寫給帕斯捷爾納克的最后一封信中十分自信地寫道:“我知道,我的事業更正確,勝過你們和你們的話語。你爭取活到90歲,以便趕上我。因為,關于詩的話語無濟于事,不可或缺的——是詩?!眱晌辉娙说耐ㄐ?,也構成了一場詩歌創作競賽。

帕斯捷爾納克在1928年1月10日前后一封信的結尾寫道:“緊緊地擁抱你,就讓此信成為一份絕密文件?!边@些曾經僅僅屬于他們兩人的書信在塵封多年之后,如今卻成了一份公共財富。面對這樣一份20世紀俄語詩歌史、文學史的珍貴文本,面對這樣一份詩人心靈生活的活化石,我們既可以窺見兩位大詩人在特定歷史階段的心境和情感,也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他們兩人的詩歌和文字,還可以更為直接、更為直觀地感受兩位詩人所處時代和社會的詩歌生活和文學風貌。

通信是以地理距離或時間距離的存在為前提的,而一封又一封書信卻在不斷拉近兩位詩人的情感距離和心理距離。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當年雖天各一方,卻雖遠猶近,就像茨維塔耶娃所說的那樣:“那本該將我們拆散的東西,卻讓我們更加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保?924年7月8日)當時,國際間的通郵條件很差,蘇聯與西歐國家相距遙遠,郵件可能還會經過嚴格檢查,他們的書信交談因而往往是嚴重延時的,他們的信甚至要經過一個多月的漫長跋涉才能抵達對方。但是,他們的交談又往往是共時的,因為他們在某些時段,甚至同一天(比如1926年3月27日),不約而同地給對方寫信。他倆的許多信或許寫于同一時辰,因為他倆都曾在信中說,他們通常在夜間給對方寫信,等家人熟睡之后,帕斯捷爾納克要瞞著家人偷偷寫信,而終日忙于家務的茨維塔耶娃只有夜晚才有時間拿起筆來。他們的書信往來時疏時密,在他倆熱戀時,書信往來頻率很高,如帕斯捷爾納克1926年4月共給茨維塔耶娃寫去七封信,其中在4月11-15日間一連寫了四封,幾乎每天一封,且每封信都長達數頁,茨維塔耶娃在這個月份也給帕斯捷爾納克寫了四封信。他們在信中既談詩歌也拉家常,既相互慰藉也相互角力??梢院敛豢鋸埖卣f,書信成了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當年最重要的交往方式,寫信和讀信是他倆當時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最重要內容之一。

令人驚訝的是,他倆的通信作為一種心靈的相會方式,反而是可以取代,甚至超越現實的相會的。在他倆通信的始初,茨維塔耶娃就作出了這樣的預言:“但是我的會面不在生活里,而在精神上?!保?922年11月19日)1935年6月,帕斯捷爾納克隨蘇聯作家代表團赴巴黎出席世界作家保衛和平大會,他與茨維塔耶娃兩人期盼已久(或許也推諉已久)的相見終于實現,但由于種種原因,帕斯捷爾納克卻表現得相當冷淡,在與茨維塔耶娃同游巴黎時,帕斯捷爾納克不停地對茨維塔耶娃談論他的妻子,并讓茨維塔耶娃替他試衣,看他買給妻子的大衣是否合適。第二天,茨維塔耶娃不愿再陪帕斯捷爾納克,便讓女兒出面代替她。他倆這次巴黎相見的結局近乎鬧?。捍木S塔耶娃一家在一間咖啡館招待帕斯捷爾納克,席間,帕斯捷爾納克借口去買一包香煙,就此一去不返。憤憤不平的茨維塔耶娃因此在給帕斯捷爾納克的信中將這次巴黎相見稱作“非相見”:“你在我們這次相見(非相見)時對我十分善良,可是我卻十分愚蠢?!保?935年7月)現實中的相見是“非相見”(невстреча),而書信則是他倆一次次真實的相見。在他們的通信即將中止時,茨維塔耶娃又寫道:“我們寫作,以取代相互交友,我們幻想,以取代彼此寫信(我們也用關于書信的幻想來取代書信)。我也和你一樣!”(1927年10月5日)

茨維塔耶娃在1926年4月的一封信中曾這樣回憶她和帕斯捷爾納克之前的一次見面:“既然馬雅可夫斯基是意志,那么你就是靈魂。靈魂的面容。我清楚地記得你,我們在黑暗中拿著愛倫堡的信。當我和你說話的時候,我抬起頭,你卻低著頭。我記得這個回應的姿態?!比绻獮榇木S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通信立一座紀念雕塑,茨維塔耶娃所回憶的這個場景無疑就是一個很傳神的素材:茨維塔耶娃抬著頭,帕斯捷爾納克卻低著頭作為回應。帕斯捷爾納克在信中對茨維塔耶娃坦承:“我身上有非常多的女性特征?!保?926年7月11日)相反,茨維塔耶娃身上卻充滿男性氣質,盡管她的書信也時而柔情似水。這是她1927年7月15日書信的結尾:“我希望有機會托人捎幾本書和一件毛衣給你,每一次經過男性用品的櫥窗時,我都會因為你而生妒意。至少讓我用衣袖擁抱你,因為沒有手?!彼麄兊臅?,其實也是他們兩人個性和文體的真實體現。帕斯捷爾納克的信字斟句酌,用詞遣句都很復雜;而茨維塔耶娃的信則酣暢淋漓,感情充沛,充滿蒙太奇般的跳躍。不過,隨著他們兩人關系的起伏跌宕,他們的書信調性也發生了一些微妙變化,在這曲書信二重奏,帕斯捷爾納克的旋律有所上升,從猶疑和遮掩逐漸趨向堅定和坦白,而相應地,茨維塔耶娃的旋律則逐漸下降,從驕傲和熱情轉向怨訴和嘲諷。

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書信又首先是詩人的書信,甚至可以說,他們寫給對方的每一封書信自身都是一首詩。茨維塔耶娃在信中這樣寫道:“當我狀態糟糕的時候,我想的是鮑·帕,當我感覺良好的時候,我想的是鮑·帕,當音樂響起的時候,我想的是鮑·帕,當葉子飛落到路上時,我想的還是鮑·帕,您是我的同行者,我的目標和我的堡壘,我離不開您?!保?924年1月)“鮑里斯!你可能會在夏天的時候去某個地方,那么每到夜晚,野外所有的聲音都是我。當一棵樹在風中搖曳。當一列火車鳴響汽笛。這就是我在呼喚你,無法阻擋?!保?926年4月9日前后)“鮑里斯,我夢醒之后就忘了你,我覆蓋了你,用冬日的爐灰和歲月海岸的沙子(穆爾的沙子)。只有在此刻,在剛剛感到疼痛的時候!我意識到,我真的遺忘了你(和自己)。你一直被埋在我的體內,就像萊茵河底的寶物,有待來日……一封信抵得上一杯酒!這就是我寫給你的信,我一人寫給你一人的信(你的我寫給我的你)?!保?929年12月31日)

1927年夏,帕斯捷爾納克住在莫斯科郊外的鄉間,他每個周末進城去取茨維塔耶娃的信,在1927年7月10日的信中,他這樣描寫他沒有取到茨維塔耶娃來信、獨自一人乘市郊列車返回時的感受:

當然,兩手空空地坐在車廂里,也就是說,手中沒有你的來信,這尤其讓我難過。這總是發生在傍晚時分,太陽從左側斜斜地照在座椅上,在座椅下方閃爍,從普希金城開來的火車變得空蕩蕩,好像連司機也沒有,也就是說,在這個時候,即便沒有書信,一切也都與童年很相似了。

在發現帕斯捷爾納克移情別戀之后,茨維塔耶娃在信中憤怒地寫道:“你不是在與我押韻,我憑借優先權確定了我與你押韻,你永遠與我押韻,我有優先權,鮑里斯!”(1933年5月27日)在書信中,一如在詩歌中,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確是棋逢對手的,是“相互押韻”的。

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通信在1936年中止,三年之后,茨維塔耶娃回到莫斯科,不久,她的丈夫和女兒相繼被捕,她四處漂泊,靠文學翻譯,甚至做雜工維持生計。蘇德戰爭爆發后,茨維塔耶娃決定隨蘇聯作協的作家們前往疏散地葉拉布加,據說帕斯捷爾納克曾勸茨維塔耶娃不要急于離開莫斯科,他還建議茨維塔耶娃住到他在莫斯科的住宅(帕斯捷爾納克全家住在郊外別墅),但茨維塔耶娃拒絕了帕斯捷爾納克的好意。1941年8月8日,茨維塔耶娃乘船離開莫斯科,帕斯捷爾納克趕往碼頭相送。當時陪同帕斯捷爾納克一同去碼頭的年輕詩人維克多·波科夫后來在文章中回憶到茨維塔耶娃的兒子當時與母親大吵大鬧,卻沒有提及兩位詩人的道別場景,但他寫到,帕斯捷爾納克在碼頭上的小賣部為茨維塔耶娃母子買了一些吃的東西。這是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最后一面,23天之后,茨維塔耶娃告別了人世。

茨維塔耶娃曾在信中對帕斯捷爾納克這樣說道:“鮑里斯!給您的每一封信我都覺得是遺書,而您寫給我的每一封信,我都覺得是最后一封?!保?925年5月26日)她把每一封信當作最后一封信來讀,也把每一封信當作遺書來寫。離世之前,茨維塔耶娃留下三封遺書,分別寫給兒子穆爾、詩人阿謝耶夫和作協的“同志們”。她在給兒子的遺言中寫道:“小穆爾!原諒我吧,往后的日子更艱難。我病得很重,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我愛你愛到狂熱。你要明白,我再也活不下去了。如果你能見到爸爸和阿麗婭,就告訴他倆,我直到最后一刻都愛他們,你要向他倆解釋,我已陷入絕境?!痹诮o阿謝耶夫的信中,茨維塔耶娃懇請阿謝耶夫收養穆爾(阿謝耶夫后來并未這樣做)。她在給作協同事的道別信中,要求大家不要讓穆爾坐船(她怕他落水淹死),要求大家在安葬她的時候“仔細檢查一下”,“不要活埋我!”

不難想象,帕斯捷爾納克在讀到這些遺書時會有怎樣的心情。茨維塔耶娃留下三份遺書,卻沒有一個字是寫給他的,她把兒子托付給了帕斯捷爾納克曾經的朋友阿謝耶夫,而不是她曾經最知心的詩人朋友帕斯捷爾納克,這讓帕斯捷爾納克此后一直心懷負罪感。后來,有人問帕斯捷爾納克誰是茨維塔耶娃悲劇的罪人,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是我?!比缓笥盅a充道:“我們大家。我和其他人?!焙髞?,他又寫下《悼茨維塔耶娃》(1943)一詩,在以一種獨特的方式繼續給女詩人寫信,在詩中表達他的內疚和思念:

陰雨天愁苦地綿延。

溪流悲哀地流淌,

流過門前的臺階,

流進我敞開的窗。

柵欄外的道路旁,

公共花園被淹沒。

云伸展著躺在無序中,

像洞穴里的野獸。

落雨天我像在讀一本書,

內容是大地和大地的妖嬈。

我在封面上為你畫圖,

畫了一只林中女妖。

唉,瑪麗娜,早該如此,

這件事并不輕松,

在安魂曲中把你被棄的骨灰

從葉拉布加運出。

我在去年設想過

為你遷葬的儀式,

面對空曠河灣的積雪,

舢板在冰中越冬。

———

我至今仍難以想象,

你居然已經逝去,

像一位吝嗇的百萬富婆

置身于饑餓的姐妹。

我此刻能為你做什么?

請多少給一點訊息。

在你離去的沉默中,

藏有沒說出口的怪罪。

失去永遠是謎。

徒勞地追尋答案,

我苦于沒有結果:

死亡沒有輪廓。

這里什么都有,

捕風捉影,自欺欺人,

只有對復活的信仰,

才是天賜的索引。

冬天像奢華的喪宴:

我們走出住處,

給黃昏添加些干果,

斟一杯酒,還有蜜粥。

屋前的雪中有棵蘋果樹。

城市裹著雪的蓋布——

這是你巨大的墓碑,

像我意識中的整個年頭。

你轉身面對上帝,

從大地向他飛去,

似乎在這片大地之上,

對你的總結尚未作出。

這應該就是帕斯捷爾納克寫給茨維塔耶娃的最后一封書信。

十一

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間的通信未能全部保存下來,因為他倆都曾遭遇兵荒馬亂,都曾有過顛沛流離,他們包括書信在內的文檔多有遺失。比如,帕斯捷爾納克就在自傳《人與事》(1956)中寫到他如何丟失了茨維塔耶娃的近百封書信:

我認為,茨維塔耶娃有待于徹底的重新認識,等待她的將是最高的認同。

我們是朋友。我保存過她近一百封回信。我早已說過,損毀與遺失在我一生中曾占有何等地位,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些細心保存的珍貴書信有一天竟會失掉。正是由于過分認真地保管,使這些書信遭到了厄運。

戰爭期間,我經常要去看望疏散到外地的家屬。斯克里亞賓博物館有一位工作人員,她對茨維塔耶娃崇拜得五體投地,是我的好朋友,她建議由她來保管這些信,同時還有我雙親的信,還有高爾基與羅曼·羅蘭的幾封信。她把這些書信都鎖在博物館的保險柜里,至于茨維塔耶娃的信——她不肯撒手讓它離開自己,她甚至不相信不怕火燒的保險柜牢靠的柜壁。

她全年住在郊外,每天晚上回家過夜,她總是隨身帶著裝有這些書信的手提箱,第二天,天一亮,她又帶著它進城上班。那一年冬天,她下班回到別墅的家時已經是筋疲力盡。走到半路,在樹林里,她忽然想起裝有書信的手提箱忘在電氣火車車廂里了。茨維塔耶娃的信就這樣乘車走了,一去未歸。(烏蘭汗譯文)

同樣,帕斯捷爾納克寫給茨維塔耶娃的信也命運多舛。茨維塔耶娃離開巴黎回國時,把一些無法帶走的書刊、文件和資料留在友人處,可友人的住處后來在納粹德軍的轟炸中化為廢墟。好在茨維塔耶娃在寫信時有個習慣,她或在筆記本上先寫下書信初稿,或者在寄信之前把書信謄抄在筆記本上,她當年寫給帕斯捷爾納克的許多封信因此得以留存??墒?,在她自法國帶回的資料中卻不見1928-1931年間的筆記本,她這幾年間寫給帕斯捷爾納克的書信因此沒有了下落。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均視對方的書信為珍貴文字。在離開莫斯科前往疏散地前夕,茨維塔耶娃把一個文件袋交給國家文學出版社的編輯里亞比尼娜,文件袋上寫有“萊·馬·里爾克和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吉爾,1926年)”的字樣,袋中裝著她親筆抄寫的里爾克和帕斯捷爾納克寫給她的信,她是在安排好這份遺產后才走向死亡的。戰亂期間,帕斯捷爾納克也始終把茨維塔耶娃和里爾克寫給他的幾封信裝在皮夾里,裝信的信封上寫有這樣一行字:“最珍貴的?!?/p>

自20世紀中期起,在關于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閱讀限制被解除之后,兩位詩人的書信也和他們的詩文一樣得到傳播。兩位詩人的親人,即茨維塔耶娃的妹妹阿納斯塔西婭·茨維塔耶娃和女兒阿里阿德涅·埃夫隆,帕斯捷爾納克的妻子葉夫蓋尼婭·帕斯捷爾納克和兒子葉夫蓋尼·帕斯捷爾納克,對兩位詩人的書信做了精心的收集和細致的整理工作,其他研究者在這一方面也有所貢獻。終于,兩位詩人間近200封書信陸續被披露出來,但直到20世紀末,他倆的書信才最終完整面世,因為茨維塔耶娃的一批檔案根據她女兒阿麗婭的請求,要等到茨維塔耶娃去世50年后才能解密。

兩位大詩人間的每一封書信似乎都是幸存者。這些書信經過一段段奇特的旅程,才最終抵達我們。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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