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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第302窟佛座方格紋圖飾的表里漫談

2022-05-31 19:58韓天騰
收藏與投資 2022年5期
關鍵詞:墓室洞窟

韓天騰

摘要:把敦煌第302窟北壁中央說法圖里的須彌座束腰的方格圖案與同類紋飾作比較,可發現結構的豐富變化是方格紋成為裝飾大類的主因。此方格結構也運用于漢代方磚、墓室及敦煌洞窟形制、藻井圖飾等象征空間,反映此平面圖案有象征天國空間的表里文化之意。

關鍵詞:回格四線圖;四神磚;墓室;洞窟

開鑿于開皇四年(584年)的隋朝302窟北壁中央彩繪一說法圖(圖1),中心的主尊結跏趺坐,兩側站脅侍菩薩,腳踩覆蓮,背景為娑羅雙樹與繽紛落花。主尊坐具為“工”字形的高臺大座,中間束腰裝飾為四個方格紋二方連續圖案,方格特征為兩“口”形方格同心平行層疊,大、小“口”之間有四斜線連接四角,小“口”方格內勾四葉花,指向四角,整體涂飾土紅、天藍、黑色及淺藍綠,無規律。綜觀敦煌壁畫里的佛座圖案,該式樣少見,僅302窟佛座束腰及盛唐23窟南壁的塔殿御路踏跺的陛石圖案可見,相似的則有隋代380窟、412窟。本文以回格四線圖暫指302窟佛座圖(圖2)。圖案在藻飾祈愿祝福、吉祥長生、富貴安康的儒家文化等思想的同時,或有其特定的時代意義,本文針對后者而溯源其裝飾語境及其背后蘊含的文化意義。

一、歸屬探討

在敦煌圖案類別中,方格紋與三角紋、菱格紋、回紋、方勝紋、方璧紋、龜甲紋等構成幾何類裝飾圖案,與中西合璧的自然形態類圖案相得益彰,分布于建筑、服飾、佛具器物、一般裝飾[1]等四大類藝術裝飾中,打造琳瑯滿目的七彩敦煌。關于方格紋,關友惠在《敦煌莫高窟早期圖案紋飾》一文中講到莫高窟早期諸窟中的幾何紋有四式六種,第一式即方格紋,用數條垂直線與平行線相交,組成網狀方格,格內或以兩色交錯填色,或以三色相間填色[2],回格四線圖有數條垂直線與平行線相交而成,符合以上特征,歸屬方格紋無疑。通過格內填色的方位不同及數的變化,又可產生多種不同的形式[2],可見方格紋是眾多幾何圖案的母體,故關友惠先生把其列為“幾何紋里四式六種”之首。

關于方格紋,烏密風學者曾說它由數條平行線與直線相交,以黑、白、灰相間隔平涂而成,紋樣簡單大方,很多紋樣如菱格紋、三角紋、回紋及方勝紋都是在方格紋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3]。同時,段文杰先生曾把菱格紋、方格紋、垂角紋、圓環連珠紋等稱為“規矩紋”[4],由此,把回格四線圖歸類為“規矩紋”也是可行的。與此相似的是回紋,其有曲水萬字、四底斗、雙鑰匙頭、丁字、單鑰匙頭、工字、天字及香印式樣[5]特征,為方格內多橫豎水平線交叉組織而成,而方格紋多以對稱、對角交叉連接為主,故方格紋雖似回紋,但非回紋之屬。

二、圖飾之表

(一)相似座飾

與回格四線圖最接近的是隋唐第380窟西龕壁畫中的佛座,座上裝飾著紅、綠、藍、白色相間組合成的三角形—方形圖案,三角形—方形圖案各裝飾不同數量的小圓圈,前面疊畫婆蔽仙和鹿頭梵志(圖3)。段文杰先生稱該圖案頗為少見[6]。關友惠在《敦煌裝飾圖案》一書中也列舉了380窟西龕壁畫的佛座圖案。關先生分析其結構是“米”字格,把方塊等分為八個三角形,并分析這種幾何紋仿自犍陀羅雕刻,其構架為“回”字形四方連續,“回”字形方格內交叉畫對角線。四色相間涂飾,由于布色方位隨意,未能形成有序的節奏(圖4)[1]。兩者所論對象一致而附圖有差別,前者的圖案結構最接近回格四線圖,暫不贅述。又隋代,第412窟的釋迦佛彩塑,可見其“T”形佛座上漫漶不清的白色三角紋飾,構架應為方塊紋樣發展而來,三者都以方格為構架,按隋代國祚三十七年計算,造窟時間間隔不長,可見在隋代或唐初,此圖是座飾的風景線,隋380窟、412窟都出現此類圖案,可見該圖案在隋朝的影響之深。

(二)遍飾的形式

方格紋在敦煌經歷了由簡約到復雜的演變過程。早期受西域的影響,北朝的圖案菱格紋多而方格紋少,此時的方格紋多為單色涂敷而相錯排列的方塊紋,素面方格居多。隋代開始與西域貿易、互市、交流,其結果是外來紋樣,如連珠紋,介入敦煌藝術,新的紋樣使佛座的方格式樣變得華麗,并在唐代達到高峰。從唐代經變畫可知,凈土信仰使得壁畫上出現了“極樂世界”,其殿堂樓閣之基、平臺水榭之界及歌舞露臺的寶磚無不裝飾著形式各異的方格紋。初唐、盛唐、中唐三個階段,唐代的方格裝飾有增無減。圖案的演變更替正如段文杰先生所說,早期(北朝)的火焰紋、忍冬紋、神怪紋、鳥獸組合紋、動植物組合紋等均已隨著時代的前進而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絲路”沿線的植物紋,如蓮花、葡萄、石榴及臆造的百花卷草、寶相花和團花等;規矩紋,如菱格紋、方格紋、垂角紋、圓環連珠紋等[4],可見包括回格四線圖在內的方格紋在唐代圖案的裝飾比重。

從唐代壁畫可知,在外形都為正方或長方形的方框里,用點、線、面等元素遵循“米”字對稱結構進行虛實有無、具象抽象的加減創作,構成了唐代方格紋品類豐富、形式多樣的視覺盛宴。式樣豐富、品類不一的方格內或素飾,或中心置幾何圓點,或交叉成三角紋,或橫豎中軸等分方格,根據構成形態可分四種:A型為素面方格,B型為素格中心置圓點,C型為方格對角交叉呈四個三角形,D型則是在C型的交叉點置圓點(圖5),盛唐華麗繁縟的裝飾又衍生出豐富的式樣,如以自然團花代替幾何圓點,或以數環同心圓代替圓點,或在圓點或團花四個方向飾小白點構成一圓四點、一花四點,構成團花代圓、小花代點、點花組合及晚唐三角代點的形式不一而足。同時,依據裝飾對象的方圓曲直,紋飾呈現為環狀或條狀不等。其周邊窟室,如佛座、藻井、建筑、龕楣、華蓋、服飾、頭光、背光、臺基、砌岸、臺階、毯穗、寶冠、華蓋、頭光、象絡、項飾等皆可見(圖6),可以說風格紋的視覺美無處不在。

唐代眾多佛座都裝飾有方格紋,如榆林15窟前室北壁的北方天王,其寶座上沿為B型圖案,同款式樣在320窟北壁大勢至菩薩的圓臺佛座、217窟龕頂釋迦北側一菩薩的高臺佛座可見。從佛座的上下枋、束腰及梟混裝飾不同的方格紋樣可知,唐代佛座圖案追求方格紋樣的混合使用,甚至在疊澀的正側面都飾以不同方格紋,前者如31窟窟頂北披的文殊與普賢寶座,其上可見B、C型圖案混合裝飾。后者如晚唐196窟西壁,勞度叉所坐的三疊澀高壇大座裝飾有D、B型圖案,三疊澀座基正面包砌方格團花琉璃磚,側面包砌方格三角紋,三角紋交叉中心置一團花四白點圖案,正、側兩面均作二方連續,上下延展,層層疊疊,雜色相間,絢麗燦爛。方格紋根據佛座或建筑形態的轉折而俯仰向背,呈現華麗繁縟之形式,是唐代琉璃轉、寶相團花附會方格紋的體現(圖7)。

三、圖飾之內

方格紋經歷了簡約到復雜的演變過程,與三角紋、漩渦紋、繩紋、網紋等幾何圖案一起最早出現于新石器時代的陶土器物裝飾上,歷經夏、商、周、秦器物的審美發展并在漢代成為“天圓地方”的符號構件,方格因此具有象征大地的語義。

回溯回格四線圖,發現漢代墓室四神柿蒂紋方磚與此相似,四神方磚的出現并非偶然。西漢末年,儒家的經學、道家的易學及陰陽五行思想已經形成完整的社會思想體系。東漢時期,陰陽術數與讖緯思想繼續盛行,并形成了道家宗教體系。同時,兩漢“以孝取士”的仕制,漢晉的“靈魂不滅”及“事死如事生”的觀念導致漢晉重視墓葬,墓室成為生人祈愿祖先靈魂通往神界或仙界的空間媒介,使得這種空間成為“象天法地”“天人合一”觀念的集中體現,其影響了墓室、車輿、傘蓋、方磚、占栻、明器、祭奠器、動物俑類、陶器、漆具、庖廚、車馬器等器物設計,其中,不管是平面的四神柿蒂紋方磚,還是象征宇宙空間的墓室、墓志等,它們在效法“象天法地”的精神上形成了獨特的造型語言。它們的結構空間式樣與回格四線圖無異,差異在于一者立體、一者平面而已。

漢代方磚有四神柿蒂紋、米字紋、繩紋、回紋與穿璧四神紋、云氣紋等模印圖案,與302窟回格四線圖有相似之處的是四神柿蒂紋方磚,其圖案骨骼也是回格四連線,不同之處在于四神磚的小格里刻畫四葉柿蒂紋,格外繪象征東、西、南、北四方位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302窟佛座圖案則畫四葉花,外圍無四神獸,相同之處在于兩者的四葉花尖都指向四角。朱存明認為柿蒂紋的四個蒂,顯然象征大地的四等分或四個方向[8],象征天地之“四維”,以“四維”為四綱外延的八纮、十二干支、二十八宿構成漢代陰陽五行的宇宙圖式(圖8)。

1975年,下河清小淌溝墓群出土了回形四斜線的漢磚,磚呈方形,邊長35厘米,厚5厘米。磚面中心雙棱邊正方形框內站一狩獵者,頭戴豎尖頂圓帽,左手握刀上舉,四個等腰梯形區域內分別飾有豬、牛、羊、鹿四種動物的圖像[9]。此漢磚以狩獵的動物替代四神獸的位置,以人物代替中心的柿蒂紋,反映了四面八方狩獵都能滿載而歸的富饒追求,即該圖案適用于祈福求瑞的構圖,由此可以確定302窟的“回格四斜線”當為吉祥類圖案構圖之一。

漢墓頂有平頂、兩面坡頂、四面坡頂、券頂、穹隆頂、疊澀式頂等形式,四面坡頂即覆斗頂。從洛陽澗西周山的空心磚墓可知,西漢早期墓頂延續的是戰國時期的平頂土洞墓,漢墓中期已經開始出現弧頂,如洛陽燒溝漢墓,并在西漢晚期出現模仿券頂筑成梯形墓室頂的空心磚墓,梯形墓室頂即覆斗頂,與墓志一樣,也是回格四線圖空間結構,象征宇宙天國。

在漢代,墓室梯形斜坡的壁畫頂是作為天穹來看待的,如西漢中晚期的卜千秋墓,壁畫繪于平脊斜坡頂部和前后山墻上部,主題為升仙和辟邪;又西漢中晚期洛陽燒溝墓東61號,墓頂的畫面主題由升仙變為日月星辰,升仙辟邪題材更加突出[9]。這些幻想升天思想的圖像再現,不是繪于覆斗形斜壁上,就是繪于穹窿頂上,如洛陽北郊石油站壁畫墓墓葬形制與宜陽尹屯壁畫墓相似,同為穹窿頂,多耳室小磚墓。墓頂分成四等份,分別繪有乘車駕龍、乘車駕鹿、伏羲擎日、女媧擎月圖[9]。這種本土漢文化圖案延續至佛教在河西流行時的酒泉丁家閘五號墓,前室的壁畫上層表現的是日、月、龍、龜等天瑞,西王母、東王公、三青鳥、昆侖山、若木、羽人等神瑞。西安交通大學西漢壁畫墓,亦在墓室的穹頂繪天象圖,這些幻想升天思想圖像再現的位置,不是在回格四線圖結構的覆斗斜坡,就是在半圓形天穹上,可見此結構象征宇宙之含義。正如學者沈偉棠在《圖像的兩端—汪小洋教授<漢墓壁畫的宗教思想與圖像表現>述評》一文中提到的“漢代繪畫所取得的藝術成就并不僅僅是圍繞著藝術審美主題,更多是圍繞著人生終極目標的思考而產生,也就是說漢代繪畫的藝術成就是在宗教美術的領域產生的,是與宗教行為相關的藝術成就”[10]。

敦煌石窟有中心柱窟、覆斗頂窟兩類,敦煌覆斗頂洞窟始于西魏249、285窟,并在隋唐成為主流窟形。覆斗窟的平面正投影結構也為回格四線圖,與漢墓頂壁畫神怪象征天國一樣,敦煌石窟也一樣。姜伯勤先生在研究敦煌285 窟時指出,在窟頂四披則是天頂與東、西、南、北四方天的結構[11]。這說明早期敦煌的覆斗窟是漢文化在河西的延續,及至隋唐成為主流形制。

覆斗窟在敦煌歷時久遠,內中的圖案風格、繪畫內容也因信仰、宗派主題的不同而演化出豐富多彩的式樣,但回格四線圖的覆斗結構不變,變化的是因朝代風格而異的條狀圖案,如敦煌西魏285窟為饕餮垂飾紋;隋代連珠紋,在隋代403窟、314窟、313窟、311窟、394窟、379窟皆有反映,這有力凸顯了回格四線圖的天國結構,并延續至之后的唐朝,如初唐的203窟、322窟、373窟、386窟等都出現了此類結構。盛唐開始,流行團花與半花圖案的條形裝飾,但連珠紋依然在用,并持續到西夏時期,如330窟、310窟頂。不管是條狀的白珠紋還是條狀的團花紋、卷草紋,其重在表現覆斗空間象征的輝煌天國。關友惠先生說過:“中心方井由大變小,向上深凸。方井四周邊飾層次多,由外向內次第遞減,由寬而窄,與覆斗窟頂形體非常契合協調,仰望藻井,頗有深遠之感?!盵12]

漢墓與敦煌洞窟形制都用到了回格四線圖結構,兩者的關系正如史葦湘先生所說,“四世紀前后的敦煌,完整地保存著漢晉文化和固有迷信……嘉峪關、丁家閘一類墓畫,應該是莫高窟北朝藝術的依據”。[13]即漢墓與敦煌的回格四線圖具有本土文化的圖式表征,故嘉峪關墓磚畫、敦煌十六國時期的墓磚畫以及酒泉丁家閘西涼墓畫,開闊了我們的視野,增強了對地方傳統藝術的認識能力,打破了一切都要從犍陀羅中找根源的迷信[13]?;馗袼木€圖言外之意正在于此,即隋唐佛座的圖案有本土漢文化的因素在內。

基金項目

福建省社科規劃項目資助階段性研究成果“犍陀羅與敦煌的佛座圖像史研究”(項目編號:FJ2019B112)。

參考文獻

[1]關友惠.敦煌裝飾圖案[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145.

[2]關友惠.敦煌莫高窟早期圖案紋飾[J].敦煌學輯刊,1980(00):101-107,125-126.

[3]烏密風.敦煌圖案的組織結構與紋樣[J].美苑,1983(3):8-13,27.

[4]段文杰.中國敦煌壁畫全集5:敦煌初唐[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6:111.

[5](宋)李誡,營造法式[M].方木魚,譯注.重慶:重慶出版社,2018:324-327.

[6]段文杰.中國敦煌壁畫全集4:敦煌隋[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81.

[7]朱存明.漢畫像的象征世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40.

[8]酒泉日報.區域訪古:酒泉出土模印鋪地方磚鑒覽[N].酒泉日報,2013-12-03(15).

[9]劉海旺.河南秦漢考古發現與研究概要[J].華夏考古,2012(2):89-107,161-162.

[10]汪小洋.漢墓壁畫的宗教信仰與圖像表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11]姜伯勤.敦煌藝術宗教與禮樂文明:敦煌心史散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55-69.

[12]關友惠.敦煌石窟全集·圖案卷(下)[M].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2003:45.

[13]史葦湘.敦煌佛教藝術產生的歷史依據[J].敦煌研究,1982(1):129-151,203-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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