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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與錢濟明》尺牘考略

2022-06-13 10:16
文藝研究 2022年5期
關鍵詞:錢氏東坡蘇軾

朱 剛

建中靖國元年(1101)蘇軾去世于常州,身邊除家人外,尚有無畏禪師徑山維琳、冰華居士錢世雄。筆者曾據蘇軾尺牘,對維琳的事跡有所考辨,本文亦參照蘇軾尺牘,鉤沉錢世雄生平及蘇、錢交往之始末,同時對尺牘的文本來源與編排情況加以清理??追捕Y點?!短K軾文集》卷五三有《與錢濟明十六首》,張志烈等《蘇軾全集校注》對此加以系年、注釋,其注“錢濟明”云:“錢世雄,字濟明,號冰華居士,常州晉陵(今江蘇常州)人。元祐年間,任瀛州防御推官、戶部檢法官。紹圣年間,任蘇州通判。參見楊時《冰華先生文集序》?!卑礂顣r雖有此序,但《冰華先生文集》今已不存。所幸錢氏同鄉好友鄒浩(1060—1111)的《道鄉集》四十卷今存,從中能夠獲知不少有關錢氏的信息,與蘇軾尺牘可以互參。由于《與錢濟明十六首》皆作于蘇軾居黃州后,茲先據其他資料稽考二人在此前的交往。

一、蘇軾與錢公輔、錢世雄父子

鄒浩《道鄉集》中有《為錢濟明跋書畫卷尾》云:“紫微錢公,朝廷之名卿,鄉邦之先生也。某從學時,公既殆矣,不及親炙以為師,而與公之子通直為友,因得觀公所書《遺教經》,以想見剛風特操之髣髴云?!卞X世雄的父親錢公輔(1021—1072)是北宋中期的名臣,作為“鄉邦之先生”而被后輩敬崇。鄒浩與錢世雄為友,得見公輔手跡,故為作跋。

公輔字君倚,蘇軾文集中也有一篇《跋錢君倚書遺教經》云:“錢公雖不學書,然觀其書,知其為挺然忠信禮義人也。軾在杭州,與其子世雄為僚,因得觀其所書佛《遺教經》刻石,峭峙有不回之勢?!卞X世雄不僅保存其父手跡,還曾募工刻石,如果上引文本不誤,則蘇軾所跋的就是拓本。蘇軾認為錢公輔在書法方面不夠專業,但字如其人,體現了剛直的品格。這篇跋文也交代了蘇軾與錢世雄開始交往,是因為在杭州共事?!杜c錢濟明十六首》之三則透露了該跋文的寫作時間:“曾托施宣德附書及《遺教經》跋尾,必達也……兒子明年二月赴德興?!碧K軾長子蘇邁赴任德興縣尉,是元豐七年(1084)之事,因此《蘇軾全集校注》將這一首尺牘及其提到的《遺教經》跋文,都系于元豐六年,時蘇軾在黃州,托人將跋文帶給錢世雄。如此,則跋文中所謂“軾在杭州”,當指熙寧年間蘇軾任杭州通判時。

蘇軾是見過錢公輔的,熙寧四年(1071)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而離京,赴杭州通判任,路經揚州時,作《廣陵會三同舍各以其字為韻仍邀同賦》詩,此“三同舍”為劉攽、孫洙、劉摯,詩中還提到一位“賢主人”,就是錢公輔,時知揚州。這些人都是因為與王安石政見不同而離朝外任,聚在一起正好互托知己。受錢公輔招待后不久,蘇軾便到達杭州,開始與其子錢世雄交往。但據《續資治通鑒長編》載,熙寧五年十一月庚申,錢公輔卒。如此一來,錢世雄必須回到常州家中守制,故與蘇軾同處杭州的時間并不長。

然后,蘇軾于熙寧七年離開杭州,赴密州知州任,途徑常州,又見到了錢世雄,并應其請求而作《錢君倚哀詞》。這篇哀詞在后來的“烏臺詩案”中成為罪證之一,有蘇軾的親口交待被記錄下來:

熙寧七年五月,軾自杭州通判,移知密州,道經常州,見錢公輔子世雄。公輔已身亡,世雄要軾作公輔哀辭。軾之意,除無譏諷外,云“載而之世之人兮,世悍堅而不答”,此言錢公輔為人方正,世人不能容……又云“子奄忽而不返兮,世混混吾焉則”,意以譏諷今時之人,正邪混淆,不分曲直,吾無所取則也。

二、《與錢濟明十六首》的文本來源

《蘇軾全集校注》第17冊《與錢濟明十六首》一(以下俱赴定州)二 三四(以下俱惠州)五六(以下俱北歸)七八九十十一十二首句某啟,別后至今寄惠洞庭珍苞某啟,久不奉書某啟,專人遠辱書某啟,近在吳子野處某啟,去年海南某啟,忽聞公有閨門之戚某啟,人來某啟,得來書某已到虔州示諭孫君宅子居常之計本已定矣《紛欣閣叢書》本《東坡先生翰墨尺牘》卷三《與錢濟明》10 11 12 15 16 1 3 4 5 2 1 4 13《重編東坡先生外集》卷七五赴定州《與錢濟明》之一卷七五赴定州《與錢濟明》之二卷六八黃州《與錢世雄》卷七五惠州《答錢濟明》之一卷七五惠州《答錢濟明》之二、三卷七九北歸《答錢濟明》之一卷七九北歸《答錢濟明》之三卷八〇北歸《答錢濟明》之一卷八〇北歸《答錢濟明》之二卷七九北歸《答錢濟明》之二卷八〇北歸《答錢濟明》之三卷八〇北歸《答錢濟明》之三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某啟,蒙示諭妙啜見分家有黃筌畫龍某一夜發熱不可言8 9 7 6卷八一北歸《與錢濟明》之三卷八一北歸《與錢濟明》之三卷八一北歸《與錢濟明》之二卷八一北歸《與錢濟明》之一

十六首中并無元祐年間的尺牘,但錢世雄的確在這個舊黨執政的時代獲得改官。先是元祐二年昭雪了他受“烏臺詩案”連累所蒙受的罪名,事見《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九四,元祐二年正月乙丑紀事:

《道鄉集》中有《代錢濟明謝蘇內翰啟》《代錢濟明謝敕局詳定啟》《代錢濟明謝執政啟》三篇,當為錢氏改官而作。其中反復言及:

久于遷調,固分所宜;躋以文階,在恩非據……積年瑕疵,一日洗滌。乃自刪修之職,獲沾遷陟之榮。

蔭先子之余恩,誤明時之見錄。紛紜百里,薦更贊佐之勞;荏苒十年,竟乏猷為之效。屬缺員于刪定,辱諸公之薦揚。越由冗散之中,參預討論之末……脫折腰之選調,易寄祿之新階。

由此可見,錢世雄并無科舉功名,是由門蔭入仕,所以自熙寧以來長期沉淪選海,“久于遷調”,“薦更贊佐之勞”,到元祐五年才獲改官。當然在改官前,他已獲得機會入京,參與編敕局修書。這三篇謝啟,一致編敕局長官,一致執政官,自與對方的職掌相關,而另一篇所致的“蘇內翰”,則必是關鍵的舉薦人。我們看文中對他的描述:

三、蘇州通判錢世雄

《與錢濟明十六首》之第一首,提到“老妻奄忽,遂已半年”,因蘇軾之妻王閏之卒于元祐八年八月,故《蘇軾全集校注》系此首于紹圣元年春。尺牘中又謂“聞兩浙連熟,呻吟瘡痍遂一洗矣”,似錢世雄已在蘇州(北宋蘇州屬兩浙路)。接著第二首感謝錢氏“寄惠洞庭珍苞”,亦是蘇州之物,蘇軾回贈以親書“《松醪》一賦”,則指《中山松醪賦》,作于定州。這二首在《重編東坡先生外集》中自為一組。第三首應是元豐六年作,已詳上文。

自第六首以下,茅維標注“以下俱北歸”,時間一下跳到了建中靖國元年。此前蘇軾經歷了從惠州再貶儋州的艱難旅程,通信愈為不便,而錢世雄也失去了蘇州通判之職,乃至下獄、閑廢。北宋筆記《墨莊漫錄》卷一云:

由此,呂溫卿自己也下獄,不久便貶死舒州?!赌f漫錄》所謂“呂溫卿為浙漕”,當指其擔任“江淮荊浙等路制置發運使”而言,此前他曾為“權發遣淮南路轉運副使”,見《宋會要輯稿·食貨》二〇:

四、“坡仙之終”

《與錢濟明十六首》第六首以下,茅維都排在“北歸”時段,與《重編東坡先生外集》大體一致,但具體文本和順序略有差異。在《重編東坡先生外集》卷七九,第六、第十、第七,此三首為《答錢濟明》一組,《東坡先生翰墨尺牘》也將這三首連在一起的。第六首謂“去年海南得所寄異士太清中丹一丸……數日后又得迨賚來手書,今又領教誨及近詩數紙”,確是元符三年離開海南島后,次年即建中靖國元年所作,蘇軾于該年正月翻過南嶺,進入今江西境內,而錢世雄此前已屢次問候,蘇軾則回信肯定他“謫居以來探道著書,云升川增”,看來已了解對方的情況?!疤降乐鴷?,云升川增”之語后來被楊時《冰華先生文集序》引錄,作為對錢氏的定評。第十首云“某已到虔州,二月十間方離此”,可見寫作時尚在正月,以舟行,須待春水稍漲才能繼續旅程。此時蘇軾打算“決往常州居住”,因此拜托錢氏為他尋覓住所。接下來第七首云“忽聞公有閨門之戚”,謂錢世雄喪妻,故加以慰問,并約錢至金山相見?!洞轰炯o聞》卷六有“坡仙之終”一條,引錄了錢世雄的一段跋文:

這一段跋文頗可與蘇軾尺牘相參照。按錢世雄的回憶,約見于金山是此年四月蘇軾行至當涂時的事,則尺牘之第七首作于四月。

第八、第九與第十一、第十二首,在《重編東坡先生外集》卷八〇亦為《答錢濟明》一組,且以第十二首文本置于第十一首之前,合為一首。第八首的內容,主要是夸贊錢世雄寄來的詩,然后又提及金山之約,等待見面詳談??磥硪勋@錢氏同意至金山相候,則寫作時間當在第七首稍后不久。第九首沒有詳細的時間信息,但談及重要的事:

某啟,得來書,乃知廖明略復官,參寥落發,張嘉父《春秋》博士,皆一時慶幸。獨吾濟明尚未,何也?想必在旦夕。

蘇軾從錢世雄的信中得知,當年被呂溫卿迫害的人大都獲得平反,便安慰錢氏,認為他的平反也不遠了。預料錢氏將被重新起用的話,第十首中也有幾句,且亦問及“張嘉父今安在”,大概茅維看到這些內容與第九首相近,故將第十首移編其后。但第十首很明顯作于正月在虔州時,移編于此確屬失誤。不妨推測,正因為蘇軾在更早寄出的第十首中問到了“張嘉父今安在”,錢世雄才會在回信中特意報告張嘉父的情況,然后第九首中有了“得來書,乃知……張嘉父《春秋》博士”的說法,如此更顯得順理成章。至于第十一、十二首,則表露了蘇軾的心理矛盾:蘇轍要他去許州相聚,他自己則想歸老常州,究竟該去何處?第十二首說“當俟面議決之”,第十一首也提及“劉道人若能同濟明來會”云云,可見這兩首無論是否合作一首,都應作于金山會面之前,故《蘇軾全集校注》皆系四、五月間。會面之后,蘇軾就決定赴常州了,從第十一首看,錢世雄已預先為他看好了一處“孫君宅子”,蘇軾也表示滿意。后來蘇軾就卒于此宅,離他當年為錢公輔作《錢君倚哀詞》的地方,應不甚遠。

第十三首以下四首,都作于蘇軾到常州后,在《重編東坡先生外集》卷八一也自為《與錢濟明》一組。不過,《重編東坡先生外集》的文本將第十三、十四首合為一首,且置于第十六、十五首之后,排列順序正好相反?!稏|坡先生翰墨尺牘》卷三則將第十三、十四首分開,但排列順序也與《重編東坡先生外集》近同,不知茅維為何要將順序倒轉。按《春渚紀聞》所錄的錢世雄回憶,蘇軾六月至常州,已預感自己不久人世,見到錢世雄便托付后事。然后住進孫氏宅,錢“日往造見,見必移時”,每日去探望相談,直至蘇軾離世。由此看來,第十六首除訴說病況,自開藥方外,末云“到此,諸親知所餉無一留者,獨拜蒸作之饋,切望止此而已”,意思是我謝絕了很多人送來的食品,獨留下你的,但希望也不要再送了,顯然是剛到常州時的說法。第十五首因當地旱情,取家藏畫龍祈雨,要錢世雄也來燒一炷香,實際上可能是邀請來訪的意思。第十三、十四首則與“日往造見”之說相應,既云“俟從者見臨,乃面論也”,又云“不倦,日例見顧為望”,可見每天見面的情形已經延續成例。雖然這幾首尺牘中都沒有明確的時間信息,但從語氣看,其前后順序按《重編東坡先生外集》那樣排列是更合理的,茅維倒轉之,非是。

由是,錢世雄的“日往造見”,看來常由蘇軾主動邀請。依《重編東坡先生外集》的排列順序,蘇軾尺牘中留給錢世雄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一點都“不倦”,盼你“日例見顧”。蘇軾雖稱謫仙,其實留戀人間,而且是一個特別喜歡跟朋友交流的人,即便大限將至,也一定不堪孤臥病榻。所以,蘇軾的歷代讀者大多對錢世雄抱持一份敬意,感謝他陪伴了坡仙在世的最后一程。

五、蘇軾去世后的錢世雄

有關錢世雄的記述,時間上在蘇軾去世以后的,史料中還能找到幾條,附記于此。首先是何薳《春渚紀聞》卷六摘錄了錢世雄祭蘇軾文的一聯:

何薳看來與錢世雄熟識,不過此處“鄒陽于十三世”的典故,如果他自己不解釋,應該沒人能懂。

① 朱剛:《蘇軾與云門宗禪僧尺牘考辨》,《蘇軾蘇轍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90頁。

② 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549—1556頁。

④ 鄒浩:《道鄉集》卷三二,明成化六年(1470)刻本。

⑦ 馮應榴:《蘇軾詩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67頁。

⑩ 朋九萬:《東坡烏臺詩案》“為錢公輔作哀辭”條,《叢書集成初編》第785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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