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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測

2022-06-16 15:09蘇伐
科幻世界 2022年4期
關鍵詞:觀測者生日歌舍友

蘇伐

2020年的春節前,唐悠去西安尋找丟失的記憶和研究。

從武漢到西安,高鐵和飛機都能直達,但高鐵明顯是首選,畢竟機場離城市不近。出了西安北站,她打開訂房的APP,系統提示要不要再訂上次住的酒店,她這才注意到自己2018年的五一假期就來過西安了,在城東的一家酒店里連住了十七天。先只定了三天的房,后來又加了兩個禮拜。

她不記得這些,上次在西安的記憶非常模糊,好像風或是影子,在腦子里飄忽,就在那里,用手去抓卻消散于無形。

出乎意料地,酒店前臺還記得她。因為2018年警方調查的時候,來過酒店。

她不記得當年發生了什么,她只是“知道”發生了什么。她從警方、父母、導師、同學口中拼湊還原出了一部分事實,就像是觀察、收集實驗數據,利用數據演算、推演,構建模型,得出結論。

她的第一條線索,是她在醫院醒來。護士說她被人襲擊昏迷,重度腦震蕩并伴有腦部淤血。就是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失去了一部分記憶,摸著頭上的繃帶,后腦的傷口抽著疼。

她是深夜在酒店不遠處的背街被襲擊的,那條街正在整修,沒有監控。警方說她是從背后被鈍器擊中后腦,當場休克。身上的財物洗劫一空,包括電腦、手機、現金、首飾。所幸很快被人發現,及時的治療救了她一命。

她什么線索也沒法向警方提供,甚至不記得自己來西安的緣由?;匚錆h后問了她的父母、導師和舍友,才終于知道。

因為一條新聞。這是她得到的第二條線索。

那是一條被營銷號連刷了幾天的新聞,卻被業內人士嗤之以鼻。一座天文臺觀測到了宇宙輻射,一時間營銷號鼓吹這是外星人存在的證明,甚至激動地說這是外星人在向地球打招呼……而業內更多認為只是一次觀測失誤。

觀測到宇宙輻射的天文臺是西安近郊的驪山天文臺,一座很老舊的天文臺,幾乎稱得上是中國最早的天文臺之一。原址在西安與臨潼之間的斜口,1991年的時候,因為要修陜西省的第一條高速公路,改遷到驪山上。別說天文臺本身的年紀了,就是遷址后的年紀,都比唐悠大幾歲。

驪山天文臺沒有最新的觀測儀,主要的觀測設備是人工跟蹤經緯儀、反射望遠鏡等。憑這樣的設備,連宇宙背景輻射的圖譜都繪制不出來,所謂觀測到宇宙異常輻射,怕只是老舊儀器的一次元件失靈。

但2018年的唐悠卻不相信那只是一次失誤,她研究了數據之后向導師、家人和朋友宣布,她要親自到驪山天文臺去看看。

“所以,我是去采集數據的?”2020年的唐悠聽完這段往事后問她的導師、家人和朋友。

“其實我覺得你只是想逃避畢業論文?!辈дf。

“其實我覺得你只是想找借口出去玩?!备改刚f。

“其實我覺得你只是想出去玩,順便發生點艷遇?!鄙嵊颜f。

等一等,最后一個是什么情況?是怎么混進來的?

舍友翻出一張照片來,“請叫我當代列文虎克,這張照片可是證據哦?!?/p>

那是一張朋友圈照片,是唐悠在西安的時候發的。照片上沒有人,只有一大盆的手抓羊肉,和兩瓶玻璃瓶的冰峰。定位是西安的一家飯館,不在臨潼而是在西安城區,離她住的酒店倒是不算遠。

舍友舉著手機,笑得仿佛抓住小魚干的貓,“你一個人,吃得了這么一大盆羊肉?還有這兩瓶冰峰的位置,明顯是對著坐的兩個人。這是和誰一起吃飯呀?”

舍友放大了照片,能隱約看出盛羊肉的白瓷盆上,反射著兩個人影。似乎是舉著手機的她,和另一個男人。

但朋友圈壓縮了照片,放大后那人的臉看不真切。她被搶了手機和電腦,自然也丟了全部的照片。云端的也被刪掉了,大概是搶手機的人處理了她的手機,清空了云端。

但她失憶后,并沒有西安的人聯系過她。

話雖這么說,但這個人是她難得的線索。她不在乎丟失的財物,但有一件事一定要搞明白,她為什么在西安住了整整十七天。

無論是為了數據,還是散心,都不值得她呆那么久。她一定是在那里有了發現,甚至是什么驚人的發現。

“你當時確實是這么說的?!彼膶熣f,“你說你拿到了很好的數據,要我再多給你幾天假?!?/p>

但她的舍友卻不信,堅持說她肯定是有艷遇才請假的。數據、研究什么的都是為了騙假期。因為,“你說你拿的這個數據能寫出Nature級的論文來。你下次騙人,能稍微編得可信一點兒不?”

唐悠不信,她才不會這么說呢。她是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嗎?但舍友提供的聊天記錄上,原話是:“我這篇論文寫完,Nature都要求著我發?!?/p>

她那時候到底做了個啥研究?

她找圖像處理方向的朋友,幫她處理了照片。更清晰的照片中她看清了他的臉,但很不幸,她對這張臉也毫無印象。

直到一年多后,2020年元旦剛過,一篇論文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順手搜了一下作者。

這位叫陳寅的作者,和那張照片中的人一模一樣。

資料顯示,他是西安天文中心的研究員。再查下去,他的名字也在發現上次發現輻射波的團隊之中。

這位叫陳寅的研究員,就是她的第三條線索。

既然她有了三條線索,沒理由不去找一下陳寅。

她沒再去驪山觀測站,而是去了就在西安市內的西安天文研究所。離酒店很近,步行就能到。恰逢周末,正好有一場科普講座。大都是家長帶著孩子來聽講座,但孩子們沒幾個聽的,都在偷偷摸摸地玩手機,或是在家長的強權之下假裝自己在聽,其實早就神游天外。

臺上無奈的主講人,就是陳寅。

她是中途進來的,顯得特別打眼。陳寅一抬頭就看到了她,兩人對視的一瞬間,她沖他笑,而他一個錯愕,也被她看進眼里。

顯然,他是認識她的。

講座已經過半,但聽的人幾乎沒有。陳寅為了吸引注意,提了一個問題:

“都有誰,聽說過薛定諤的貓?”

大部分人陸陸續續地舉了手,或是被家長強迫舉了手。

陳寅發出一個調節氣氛的笑聲,但似乎不大成功。他尷尬地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我相信所有人都聽過,包括那些沒舉手的。但我猜你們都不知道,”他看著唐悠改口說,“至少大部分不知道,薛定諤提出這個理論是為了反對量子論的?!?/p>

他終于獲得了聽眾的注意力,學生和家長們紛紛以八卦之心看向他。

“薛定諤當然是量子論的領軍人物,哥本哈根解釋的牽頭人之一,但我們今天熟知的理論,并沒有得到他全部的認同。量子論關注的對象是微觀粒子。但如果擴大到宏觀呢?一只貓活著同時也死著,只有觀測的那一瞬才坍縮。薛定諤提出這只貓,就是為了擴大到宏觀后,駁斥測不準原理反常識?!?/p>

唐悠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么了,她來之前看過了他的論文。但那只是個假設模型,純數學推導,沒有實驗數據支撐,就這么在科普講座里講出來,是不是有點兒太不嚴謹了?

“我這么來舉一個例子?!彼腜PT上面是彩票和搖獎的雙色球,“你買彩票的時候,當然不知道能不能中獎,那么這個時候,我們可以認為它的狀態是在中獎和不中之間,按中獎概率疊加。直到開獎的一瞬,才坍縮成中或者不中的狀態。

“所以你們看,量子論并不只是對微觀粒子有效,對我們宏觀的事物也是一樣?;貞浺幌轮袑W物理,一個物體是運動還是靜止,取決于參考系。那么同樣的,一個物體是微觀還是宏觀,依舊取決于參考系?!?/p>

他翻到下一頁PPT,是太陽系的動圖。視角從地球向上拉,掠過幾大行星與小行星帶,深入更遠的宇宙,呈現出整個銀河系的樣子來。

“在我們的尺度下,原子、中子、電子是微觀粒子。但在宇宙的尺度下,甚至只在星系的尺度下,地球又何嘗不是呢?

“大家都知道,我們的星系結構和原子結構有很強的相似之處,也許在更宏大的參照系之下,星球也是粒子。但如果把宏觀物體也套用量子論,會發現一個問題。宏觀的物體違反了測不準原理?!?/p>

聽到這個詞,聽眾們又昏昏欲睡,去玩手機了。陳寅無奈,堅持說下去,“測不準原理現在叫不確定性原理,我們沒辦法準確測量微觀粒子的全部數值,測準了一個就必然有另一個測不準。但對于宏觀物體,每一樣數值我們都是能測準的,這又與量子論相?!?/p>

這時候,講座的時間到了,正午十二點的音樂聲響起,學生和家長們紛紛露出了“終于可以結束”的表情。于是陳寅草草收場,甚至都沒引出他最想講的話題。

唐悠留了下來,看著他失落地關掉PPT,拔掉筆記本上的投影插頭。她向他走過去,就像一個普通的、對講座內容好奇想要進一步探討的人。但陳寅注意到了她,驟然加快了收拾的速度,手忙腳亂地差點把筆記本撞到地上。

唐悠伸手去扶,正巧按在了陳寅的手上。陳寅立刻縮回手,電腦沒了支撐向下掉,還是唐悠手快撈住了它。唐悠遞給他,陳寅卻不由自主地往后縮了縮。仿佛唐悠是什么吃人的怪獸,遞給他的是有毒的蘑菇。

唐悠沖他笑,收回電腦抱在懷里。她盯著他的眼睛看,看得他又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墻上。

“我看過你的論文?!彼f,“我想和你討論一下?!?/p>

那是一篇很有意思的論文,認為宏觀物體不遵循測不準原理,是因為我們就在行星之上。如果宇宙中有足夠巨大的觀測者,在它的視角中,我們的星球小到只能用精密的儀器觀測,那我們行星運行的位置與質量,就至少有一樣對它而言不可測量。

在論文中,他提出一個假說。宇宙中存在巨型觀測者,行星在它們眼里如同原子一般微小。他提出一種可能性,也許宇宙中的暗物質就是巨型觀測者。

“我不想和人討論我的論文?!标愐驳卣f,“那篇論文給我帶來的質疑和批評已經足夠多了?!?/p>

唐悠玩味地看著他,露出一個小巧的笑,一側的虎牙露出來,牙齒的白襯得唇色更加紅潤。陳寅一時看呆了,為了掩飾失態,他近乎暴躁地打斷唐悠正要說出口的話,“別問我為什么要寫這篇論文。我沒把自己當作是什么盜火者、啟明星,我就只是需要發篇論文罷了。不然沒法評職稱?!?/p>

唐悠挑起一邊的眉毛,“我沒想問這個,我想問的是——我們認識,對吧?!?/p>

陳寅鐵青著臉,避開她的目光,“不認識?!?/p>

唐悠拍了拍懷里抱著的筆記本電腦,低調的黑色,一點兒也不時髦的外殼,看著就像是一款高性價比的電腦,否則想象不出買它是圖什么?!拔乙灿羞^和你一樣的筆記本電腦,2018年的時候被搶了。當時襲擊搶劫我的人就是你吧?!?/p>

陳寅的臉色更難看了,從唐悠懷里抽走筆記本,動作粗暴近乎搶劫,氣哼哼地扭頭就走,腳掌拍地啪唧啪唧地響。

唐悠也不攔也不追,慢悠悠地沖著他的背影說:“我想起來你了,我們見過的?!?/p>

陳寅回頭,打量了她好幾遍,舉起自己的手機來,讓她看清楚點,“剛好同款電腦有什么好稀奇的!你被搶的手機也是這款嗎?”

唐悠的笑容更明顯了,“你怎么知道我那次也被搶了手機?”

她把自己的手機貼在耳邊,豎起手指貼在唇上,“別吵,我在報警?!?/p>

當年辦案的民警很快趕過來,唐悠提供了自己購買筆記本電腦的網絡記錄。陳寅辯解說那是兩年前的熱銷款,京東、天貓都排前幾,剛好同款有什么好稀罕的。

“你到底能不能拿出來購買記錄?”民警讓他痛快點。

陳寅只好吞吞吐吐說他不是在電商平臺買的,是從一個朋友手里買來的。他那朋友是個倒賣二手手機和電腦的,一年多前他從那人手里買的。他從微信里翻出轉賬記錄,顯示他2018年8月份給一個微信名叫陳哥的人轉了八百塊錢。

轉賬備注是“電腦錢”。

“你買這個才八百塊?”唐悠坐不住了,低頭又看了看自己的購買記錄,有種讓他把陳哥的微信名片推送給自己的沖動。

民警安慰她,這個陳哥馬上就要被他們查了。這種電腦來源用腳指頭想想都知道怎么回事。

“但我記得你?!碧朴普f,這是她的第二個證據。

她的記憶沒有恢復,她沒想起任何被襲擊前的事。但她回憶起了自己在病床上的時候,有一個人帶著東西闖進了病房。

那人提著牛奶和水果,大大方方地進來,就像是普普通通一個來探病的人。他走到唐悠的病床前,太陽透過窗戶正灑在她的臉上,有著午后暖洋洋的愜意。他問她一個病人的名字,問他在不在。

那個名字唐悠沒記住,但她記得不是三人病房中任何一個病人的名字。那人在手機上按來按去,似乎是在發消息詢問,抬起頭時說他搞錯了,他找的人早就出院了。

他把營養品留在了唐悠的桌上,說帶回去太麻煩了,送她也一樣。在唐悠還沒來得及推辭的時候,禮貌而客氣地走了。

“我想起來那個人的長相了,就是你?!碧朴贫⒅愐?,不急不躁。

陳寅反駁說不是他,唐悠一定是記錯了。唐悠沒有證據證明那是他,甚至沒法證明她說的是真的,“你們不能憑她空口說一個故事就懷疑我,要是她編的呢?”

民警認同他說的,但這個時代有一種東西叫監控,去醫院查一下他有沒有去過就行了。

陳寅試圖阻止他們,“都過去快兩年了,第四醫院的監控早刪了吧?!?/p>

唐悠和民警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唐悠出于好心,沒有直接當面指出他怎么知道那是“第四醫院”。

但民警就沒那么好心了,“你這智商,是怎么搞科研的?”

陳寅忽然爆發了,是那種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方面被人恥笑時的爆發。他猛地拍了下桌子,又在民警嚴厲的眼神中心虛地在被拍到的地方抹兩把,假裝自己其實也并不是想這么兇。

但他的話是連珠炮,“我怎么知道的?我當然知道了。她的鞋上有土,她化了妝穿著這么干凈時髦,不可能穿一雙沒擦過的鞋出門。西北灰土大,但沒到一出門就滿鞋面都是土的地步。坐車、騎車都不可能,除非她是走過來的。天文研究所步行范圍內只有三家酒店,麗晶、七天和西港,其中西港到這里導航最近的路是一條三年都沒修好的背街,塵土飛揚。西港到研究所附近只有一家醫院,就是第四醫院?!?/p>

他一口氣說完,端起保溫杯猛喝掉剩下全部的水,還真有些行云流水的帥氣。

唐悠等他喝完,慢悠悠地問:“但我現在住哪里,和我2018年住哪家醫院有什么關系?你怎么知道我上次住的也是西港酒店?”

陳寅差點被保溫杯底殘留的枸杞嗆死。

民警為了公安干警形象,差點被笑憋死。

陳寅終于放棄了,“行吧,我承認吧。我們認識的?!睅е鴰追肿员┳詶壍臎Q絕。

“我們,”他帶著幾分賭氣,又帶著幾分懷念地回憶,“我們是當年五月份認識的。那時候團隊發布了發現異常輻射的消息,來過各種各樣的人。有好奇的,有民科,也有正經搞科研的。你就是其中的一個。不,不,我們不是情侶,至少我覺得還算不上吧。頂多算互有好感,但是沒戳破吧。但后來我們狠狠地吵了一架,你當面刪掉了我的所有聯系方式,我氣得跑到成都去散心。等我再回來的時候,聽說你遇到了搶劫?!?/p>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看上去真心實意,“我去醫院看你。我臉皮薄,怕你嘲笑我是先低頭的那個。我假裝去是去找別人,你也不給我臺階下,還假裝不認識我。我把東西放你床頭,你還跟我像陌生人一樣客氣?!?/p>

唐悠仔細回憶了一下,那些水果確實都是她喜歡吃的,每一種都是。她注意到來探病基本都會帶純牛奶,但他偏偏帶來的是老酸奶。她沒想過那是因為她不喜歡喝牛奶,當時心里想的只是運氣真好。

“我想,你大概是不打算再見我了。我和你本來就只認識了十多天,我沒本事換工作,你也不可能留下來。更何況,我們本來就什么關系也說不上……”

他低落地看著腳面,一時房間里無人說話。

唐悠豎起三根手指,代表她要跟他說三句話,“首先,我不是故意裝作不認識你。我失憶了。其次,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人,證明你對我一點也不了解。但反正我要在這里待好幾天,我們還有重新了解的機會?!?/p>

在陳寅從緊繃到放松的表情中,唐悠合上了最后一根手指,“最后,還是要繼續排查你的作案嫌疑。如果這是一本推理小說,你這樣的一定是最有可能的兇手?!?/p>

陳寅低聲吐槽:“如果這是一本推理小說,送你去醫院的才最可能是兇手?!?/p>

她打開陳寅的電腦,查找文件。用恢復軟件恢復數據,看恢復出來的文件有沒有她的。同時民警對陳寅問詢他案發當日的活動軌跡,陳寅說他前一天坐高鐵去了成都玩,三日后才回來。他能提供全部的訂票信息和成都訂房信息,警方向車站和酒店核實,系統顯示他確實上了火車住了酒店。

核實后,民警便沒有留下的必要了,只留下了唐悠和陳寅。唐悠啪啪地點著鼠標,文件一層層打開,她一目十行地看。陳寅默不作聲地等著,等到肚子開始抗議午飯為什么還沒吃,終于說:“你看一下電腦配置吧,和你被搶的電腦不是同款?!?/p>

電腦配置顯示,這是她買兩個月后發售的升級款。

“我知道?!碧朴朴譀_他露出一個笑來。陳寅很喜歡看她笑,因為她笑的時候總是顯得特別聰明,但陳寅也不喜歡看她笑,因為她總是笑得太聰明了。

她翻過電腦來,底部貼著標簽,上面是產品序列號和生產日期。陳寅這才意識到,她接住掉落的筆記本時,就已經翻過來看過標簽了。

“這個生產日期,在我購買記錄的時間之后?!?/p>

她又沖他笑,“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你的講座我遲到了?”

她打開一份文件,那是異常輻射的原始觀測數據。

她手機上也有一份,但不是原始數據,是發給全世界研究的公共數據。

“研究所平日不給進,我今天以聽講座的名義進來后,先去了你們數據中心。我求數據中心值班的大叔幫我查一下原始數據,但他告訴我,原始數據2018年就被人刪除了?!?/p>

她舉著手機,放在電腦屏幕旁。用指尖圈出一塊數據來,而同樣的位置,手機上的數據并沒有這部分。

“我就是來找這塊數據的。我就知道我不會平白無故多留倆禮拜?!?/p>

“是我們一起做的研究嗎?我們當時在研究什么?”

陳寅難得地想抽根煙,聽說煙能緩解焦慮,讓人放松下來。但他不抽煙,于是只能嚼嚼保溫杯里剩下的枸杞。

他悶悶地說:“沒錯,數據是我刪掉的,你就是為了這個和我大吵了一架,當面刪掉了我全部的聯系方式?!?/p>

“你問我們的研究?我不會告訴你的。忘掉這個研究,回武漢吧,也快過年了?!?/p>

沒有什么是吃一頓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一定是沒吃到位。

來西北當然要吃羊,唐悠才不要吃羊肉泡饃呢,就兩片肉有什么吃頭。真正肥美的羊肉不需要特別的佐料,光水煮就足夠鮮美了。唐悠聞著熱騰騰的手抓羊肉,猛吸一口氣,豪氣四射地喊:“給我稱兩斤?!?/p>

一低頭,看到一排齊齊整整的冰峰?!氨逡惨?,來兩瓶,冰的?!?/p>

店里的桌子和餐具,和舍友調侃她的照片上一樣。那條朋友圈她是2018年5月3號發的,她查了她那天的微信和支付寶支付記錄,找到了這家店。她其實也不知道找到這家店能做什么,問店老板知不知道她的研究是什么?還是就像電影里演的一樣,她在某個地方留下了研究備份,順著線索還能找回來?

她需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諜戰片看多了。

但她還是一手舉著羊肋骨,一手劃著手機研究照片。即使她拷走了陳寅的觀測數據,陳寅也不肯松口,對當年的研究只字不談。

她在酒店跑了一個通宵的數據,在日出的晨曦透進窗簾縫隙時得出了結果。那結果讓她吃驚,她不懂為什么陳寅要刪除它,要向整個世界隱瞞如此重要的發現。

向全世界公布的數據,是異常輻射的信息內容。但有一部分數據沒有公布,也許是研究所覺得與信息本身無關。但這部分數據能推導出輻射的來源,輻射是近乎憑空產生的,從一個微小的點發出,根據數據測算,這個點大約只有一個夸克大小。

而且,還有自旋速度。憑空產生,又立刻湮滅,在世間留存的那一瞬,發射出了一束帶信息的異常輻射。

難道說,她丟失的研究,是發現了獨立夸克?

不,這些數據沒法證明是獨立夸克。只是一個夸克大小、有自旋,并不能證明是獨立夸克。別說Nature了,非SCI大概都發不了。

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化悲憤為食量,狠狠咬下了一大口肉。肉汁順著下巴,滴在手機屏幕上,落在照片的邊角。

肉汁在屏幕上形成弧形液滴,凸透鏡一般放大了照片的邊角。唐悠發現了之前沒注意到的一個細節,照片的邊角上似乎是一只禮盒的邊緣。

她查了自己2018年5月3日的全部消費記錄,發現那天中午她還叫了一份外賣。訂單內容是一只四寸的小蛋糕,收貨地址就是她正坐著的手抓羊肉店,備注希望能送生日蠟燭,有人過生日。

她的生日當然不在那天,估計是陳寅的生日。生日這個關鍵詞觸發了她的回憶,她隱約記起她對陳寅說她就要回武漢了,回去前一起吃個飯,順便給他慶生。

她查了下自己續訂酒店的時間,就是那一天的下午四點,直接續訂了兩個禮拜。

幾乎所有酒店都是中午十二點退房,她下午四點再續房,等于要先搬出來,再住進去。這意味著她本來沒打算再留,那天她本來是要離開西安的,但卻因為有了發現留了下來。

果然,12306顯示她本來定了那天晚上從西安到成都的車票,卻又在出行當天取消,扣了讓人肉疼的20%手續費。

生日……生日……生日歌……

隱約中,有記憶開始浮現。

她想,她知道她丟失的研究是什么了。

那才是連Nature都會被震驚的研究。

唐悠再一次訂票后退票,不過這次沒收她的退票費。她本來定了23號從西安回武漢的高鐵票,但一早上起來正打算退房,接到父母的電話,讓她別回來了。

因為新冠肺炎,武漢在那一天封城了。

她只好留下來繼續研究,雖然研究在哪里都可以做,但因為新冠肺炎和正值春節,偌大的西安城餐廳居然全部關門,外賣就更別想了。還好超市還供應政府儲備菜,她卻沒處買鍋和電磁爐。

不過就算買了也沒什么用,酒店大概不會允許她在房間開火。

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她唯一認識的就只有陳寅了。陳寅給她帶飯來的時候,發現她正聽著一首生日歌。

他知道,她最終還是找回了她的研究。

他至今還記得他那一年的生日,唐悠舉著手抓羊肉為他唱了首生日歌。說是唱,只能算是哼,甚至還有兩個音節跑了調。哼到一半的時候,她忽然停下來,說她有了一個想法。

“也許異常輻射的信息根本沒有加密呢?”她說,眼里放著光,“輻射是從夸克發射出的,先不管這個夸克是哪里來的。單個粒子遵循測不準原理,輻射的信息受它影響,也是測不準的。

“因為測不準,我們從輻射中測出的并不是真實的信息。提取不出有效信息,不是因為被加密,而是測量的時候數據產生了偏移?!?/p>

她說的沒錯,但這什么也證明不了。他們沒法知道偏移了多少,一樣沒法知道真實的信息。

記憶中的唐悠喪了氣,噘著嘴繼續哼完余下的半首生日歌。還剩一個尾巴的時候,忽然又停了下來,眼里又亮起了光。

“你說,真實信息會不會很簡單、很平常,比如就是一首生日歌啊?!?/p>

陳寅說怎么可能,這短短四個字還沒說完,唐悠已經開始搗鼓數據了。她是下午的大巴去敦煌,轉晚上的火車,早上已經退了房,帶著行李來見他。她利索地從行李里抽出筆記本電腦來,噼里啪啦地敲打。

于是陳寅靜靜地坐著,看著她和數據此起彼伏地忙活。他提醒過她兩次該去趕車了,但她只用“嗯嗯”和“嗯嗯嗯”來回答。

他其實看不懂唐悠在忙活什么,于是他也沒去看。他早就知道人和人之間是有差異的,哪怕說起來都是同行??粗畹臉幼?,忽然覺得人真是有點不公平,怎么就有人什么都有,又好看又聰明,有人卻吭哧哧埋頭苦干好幾年,連個勉強充數的論文都沒有,每到評職稱就把自己的智商與人生懷疑一遍。

唐悠用生日歌去套輻射信息,就像猜謎的時候用可能的答案去套謎面。生日歌不是那個答案,她嚼著冷掉的肉一言不發,把生日歌倒過來又試了一遍。

幸運女神這次睜開了眼,告訴陳寅有些人就是不止好看又聰明,還比別人運氣好。

還真讓唐悠一語成讖,真實信息還真就是一首生日歌,不過是倒著演奏的生日歌。她用結論反推,很快得到了觀測信息和真實信息之間的偏差數。

在那個時候,陳寅還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得到了什么。

“這可是一個足夠讓Nature來求我們的研究!”他從沒見唐悠這么激動過,她總是游刃有余地笑,仿佛凡事盡在掌握,沒有什么能令她驚訝。她指著反推出來的偏差,堅硬的水晶指甲戳在嶄新的屏幕上都沒注意到?!斑@是人類第一次,消除掉測不準的偏差?!?/p>

她又指了一遍屏幕上的數據,仿佛還不夠強調一般,“通過這個,我們能推導出經驗公式,消除掉微觀粒子的測不準偏差?!?/p>

陳寅還記得自己慢了半拍才抓住關鍵詞,問為什么是“我們”?

他記憶里的唐悠大方地笑,“你不是一直想要篇論文嗎?我們可以一起署名,如果你讓我用你們研究所的大型計算機的話?!?/p>

陳寅拎著雞塊面條,聽著生日歌,在回憶中感慨萬千,直到手機鈴聲將他拉回現實。

是唐悠的手機,民警打來的,告知她警方聯合工商去查陳哥,但被他跳窗跑了。他們發現陳哥販賣的二手電腦和手機都是別人偷竊或搶來的,他是職業銷贓,甚至還發現他早就是登記的逃犯,三年前在寧波倒賣電腦的時候,用舊電腦里的文件屢次勒索,被告后逃竄至今。

“現在到處都封路,給搜尋調查帶來了難度。如果他已經離開了西安,一時很難抓。但你放心,我們肯定會全力以赴……”

這個陳哥從沒有勒索過她呢。唐悠有點小失望,看來研究數據與論文,在他眼里并不值得一個勒索。

陳寅把雞塊面條放在桌上,拒絕了唐悠發過來的紅包,也拒絕了她再一次借用大型計算機的請求。

“我上次,究竟推導出經驗公式了沒?”她問,看著熱騰騰的飯菜笑開了花。

“沒有?!标愐降卣f,“數據太少,運算量太大。只有一首生日歌罷了,用于推導的只有一組數據。你用了各種辦法試圖彌補,但全都毫無效果?!?/p>

“那為什么我們吵架?為什么你刪了數據?”

“因為……”陳寅艱難地說,“我讓單位以外的人使用大型計算機被人發現了,我的情緒管理出了問題。我被處分了,但我覺得都是你的錯,我沖你吼,我刪了數據來報復你。其實我不敢承認的是,我氣的是自己沒本事,我覺得只要都怪在別人身上,就不用承認這點了?!?/p>

“然后,我還很沒骨氣地跑了。躲到成都去,一邊擔心你聯系我,一邊又擔心你不聯系?!?/p>

這些都不是重點好嗎。唐悠拼命地往嘴里塞,塞進雞塊又塞進面,“你知道刪了這些數據意味著什么嗎?”

陳寅低落地說他知道,他不止關上了她的研究,也關上了所有同類研究的可能。

刪除了原始數據,便沒了數據來源的明證。唐悠用備份數據做出的研究沒法被認可,別人沒法判斷這是真實數據還是編造。而基于同樣的原因,也不會有人用這些數據進行研究。

“你知道……”

“我知道?!标愐鏌o表情地說,近乎麻木,“我猜你要說,就因為我的一時意氣,科學發展要延誤幾十年什么的?!?/p>

他自己都這么說了,唐悠也沒法再說什么了。他消沉的樣子看得人難受,想一想違規借算力也是因為她,他為這個挨了次處分,刪數據搞不好又是一次處分。要不是研究所一般不開除人,說不定他現在已經失業了。

“我的新論文寫好后,你還要不要署名?”

“不用了。我總算是發過一次論文了,評過職稱了。前幾天剛剛取消了論文評職稱規定,以后大概也用不著了?!?/p>

他說完后忽然后知后覺,數據可靠性都沒了,哪還有新論文?

唐悠快活地笑,她放大聲音,讓還原出的生日歌更清楚些。放大的聲音中,陳寅聽出來歌聲帶著金屬和機械的質感。

“這是,好奇號給自己唱的生日歌啊?!?/p>

但好奇號的生日是8月3號,不是發現輻射的日子。

好奇號是美國火星探測車,2012年8月3號成功登陸火星表面,于是那一天成了好奇號的生日。在2013年它登陸一周年的時候,好奇號在火星表面給自己演奏了一首生日歌。

唐悠在NASA的官網找到了這首歌,和從輻射中提取出的這首一模一樣。

2013年火星上的生日歌,在2018年的中國西北被發現。

“這是什么?時空蟲洞?”陳寅問,看上去一點也不激動,反倒沒什么興致。

唐悠狼吞虎咽地吃著面,擦了一把嘴角的雞油,“這就是你論文里寫的啊,觀測者啊。有人對太陽系觀測,投射了一對夸克。因為對它而言我們是微觀世界,他們觀測的時候發生了坍縮,根據測不準原理,這對夸克的位置和時間發生了偏移,一只落在了2013年的火星,一只落在了2018年的地球?!?/p>

不是另一只粒子從火星到地球要花五年時間,而是時間也是一個維度,和位置一樣。

“因為成對夸克自旋相反,所以傳輸過來的是相反的生日歌?!?/p>

陳寅指出,她有什么發現都不重要。原始數據毀了,和生日歌有關的所有發現,寫出的論文都沒地方發。

唐悠嘆氣,“別管論文了。這意味著宇宙中真的有別的生命,這是他們在觀測我們的星系啊?!?/p>

但論文很重要啊,發不出論文誰知道你發現了什么。

面對唐悠的興奮,陳寅覺得自己大概應該說點什么,于是他半張開嘴,吐出一聲:“哦?!?/p>

唐悠明白過來了,“我當年也研究到了這一步?”

陳寅緩慢、疲憊而麻木地點頭。

“你為什么不贊同這項研究?”

陳寅看著她,他沒有嘆氣,但他的每一毛孔都在寫著嘆息,“我說過的,你沒聽?,F在再說一遍,大概也是一樣的?!?/p>

“所以,你放棄了?”

陳寅緩慢地搖頭,唐悠就在他旁邊,但她的角度看不全他的表情,“這一年多我一直在想,有關一念之差造成的不可挽回?!?/p>

“你知道嗎,”他近乎艱難地說,“你會被襲擊,是我的錯?!?/p>

他說研究所的計算機是他們偷著用的,只敢晚上去用。每天晚上他會在研究所等她,但他們吵了架,他一個人跑到成都散心。她晚上一個人去研究所,走過修了三年至今都沒修好的背巷,正好遇到了搶劫。

“如果不是我一念之差,你就不會遇襲?!彼粗裁床淮嬖诘牡胤?,“也許世界和人一樣,一直平穩沒有差錯,但冷不丁就會陷入危機,只因為一念之差?!?/p>

他問她,有沒有看過這幾天轉遍全網的視頻,蝗蟲與珍珠雞?

此時印巴等國正在鬧蝗災,國內有人找出了用雞鴨滅蝗的視頻資料,“我們假使珍珠雞中有頭雞,它帶領雞群跟隨哨聲從一個區域趕往下一個。它以為它帶領雞群趕往的都是蝗蟲泛濫、口糧豐盛的地方,但最后一次它們去的,是屠宰場?!?/p>

視頻中雞群跟著哨聲跑得正歡,以為要去下一片“食堂”,畫面一轉全都成了褪毛的白條雞。

“我是一個普通人,我知道我注定不會有什么成就。我和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一樣,一直在躺平。你們這樣的人讓世界有了電有了燈,有了火車有了飛機,有了手機有了互聯網……我們只是跟著享受成果罷了。我們只是坐車的,你們開車帶大家去更好的地方。我們當然應該感激,不該說什么。之前每一次,我們都到達新的牧場了,但萬一有那么一次,到的其實是屠宰場呢?

“網友覺得雞很傻,很好笑。但對于雞呢,那肯定不是能笑出來的事。我們以為自己是自由的,雞是傻的。但人哪里真的有自由呢?蝗蟲跟著季風遷徙,雞追著蝗蟲跑,水要往低處流,人從荒野聚集到城市……我們以為生命有自由意志,但其實和沒生命的物質一樣,都要遵循規則,只不過那規則也許更復雜,如果真能寫成公式,大概是很長一串……”

唐悠驟然抓住他的手臂,她眼里的光芒是他從未見過的。

“你真是個天才?!彼嫘膶嵰獾卣f。

“復雜的規則,很長一串的公式……那不就是量子論嗎?”

唐悠看著他笑了,她的笑是一種特別明朗的東西,整個房間都因此明亮了起來。

“巨型觀測者所觀測的,不是我們的星系。他們觀測的是這星球上的生物啊?!?/p>

視頻中有一群羊,被牧羊犬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這段時間網上流行的另一個視頻。據說有兩位物理學家上網時無聊刷到它,為此寫出了論文《密集羊群的流體力學:邊緣運動與長程相關性》。

唐悠停掉視頻,“單個的生物是無法預測的,但大量的生物遵循規律規則,可以被預測。這和量子論中的粒子一樣,單個粒子不可預測,但大量的粒子可以。在巨型觀測者眼中,地球上的生物就像我們眼中的微觀粒子?!?/p>

所以呢?這和陳寅發表的那篇論文又有什么區別,不過是一種假說,認為宏觀物體與微觀粒子有趨同性的假說。頂多跟羊群和流體關系的論文一樣,能發出來,大家覺得有點兒意思,沒什么特別大的貢獻。

現在評職稱已經不需要考核論文了,對此陳寅內心沒法產生一點波動。

“不止啊?!碧朴朴每曜忧弥雷?,臉上是發現新世界的激動,“為什么我們對微觀粒子測不準?因為測量或者說觀測這個行為,在宏觀與微觀的巨大差異。但如果我們本身就是微觀呢?我們自己就是微觀,我們和所觀測的物體在同一個尺度參照系下,我們能夠測準每一項?!?/p>

她指著用生日歌推導出的補差數據,“和這個一樣,我們能得到足夠的補差數據,推導出補差公式。通過公式的補差調整,能讓所有我們測不準微觀數據得到準確測量?!?/p>

“甚至?!彼徚艘豢跉庹f,“我還能反推巨型觀測者的位置,找到這種與我們完全不同的生命?!?/p>

陳寅承認她說的很有道理,但還差一個問題——她依然沒有足夠的數據。

她能測準宏觀物體,但她沒法和微觀比對,因為微觀測不準。她可以把宏觀當作巨型觀測者眼中的微觀,但她對巨型觀測者一無所知,沒有位置、質量、體積……沒有可以用于推導演算的數據。

她陷入了一個悖論,她知道是什么,但她得不到。

“不,微觀粒子我們有已經研究充分的。比如原子定態。只要找到宏觀中足夠相似的對應體,就能著手建立模型?!?/p>

她又露出了那種被幸運女神和勝利女神共同垂青的笑,“而且,我這次真的運氣好?,F在就有一個基態和激發態現成的對象,就是這幾天出現的?!?/p>

陳寅回想了一下近期的新聞,“蝗災?”

蝗蟲平日是溫和的螞蚱,可以對應成基態。成群結隊成為蝗災后,大概也能對應成激發態,但單個的蝗蟲沒法比擬成原子,完全沒有可以相互對應的數值。

“不,”唐悠說,“原子不是單個的生物?!彼龔堥_手,讓他去看窗外。

此時因為疫情路面上沒有人,但能想象出熱鬧時人來人往的景象,新一線的著名旅游城市。

“原子,是城市啊?!?/p>

“原子之間交換電子,夸克之間交換膠子,城市之間……交換人?!?/p>

“城市是原子,我們是構成城市的基本粒子?!?/p>

如果城市是原子,城市的日常是基態。那么,激發態是什么時候,春運?

“不,”唐悠搖頭,依舊看著窗外,“城市之間一直在進行人的交換,城市的日常才是激發態。而現在,是難得一見的基態?!?/p>

因為新冠肺炎,城市之間的交通幾乎全部中斷,人們窩在家里,路面上幾乎空無一人。

這是城市的基態,尤其是被封城的武漢。

唐悠是在武漢宣布解除封城后的第二周寫完她的論文的。那時候西安早就恢復了正常,又恢復了悠悠閑閑的樣子。

她和陳寅大吃了一頓慶祝,分別后慢慢悠悠獨自地走回酒店。三年沒修好的路在新冠期間更沒人修,整條路上只有她一個人,走得滿腳都是塵土。夜朗星稀,城市的微光遮掩了星空,她伸手比畫著計算出巨型觀測者的位置,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

她不知道,黑暗中有人影接近,拎著一根鋼管,沖著她的頭砸下來。

被砸到,非死即傷。

黑夜中響起一片喧嘩,是吼叫聲,鋼管落地的聲音,以及人倒在地上的聲音。

唐悠回頭,蹲下身,托腮看著被警察壓在地上的陳寅。

“我注意到你,是因為那篇論文。不只是因為論文的內容有趣,也是因為行文風格太熟悉,就像是我自己寫的?!?/p>

警方抓到了倒賣電腦的陳哥,他招認了陳寅來找他換過電腦,舊款換新款,那八百塊是補差價,不是電腦錢。

而陳寅聲稱去成都,其實是陳哥去辦事。逃犯沒法用自己的身份證,他借了陳寅的。陳寅意識到這能為自己制造不在場證明后,去襲擊了唐悠。

“你的故事里有一個漏洞。我和你吵架刪掉了你的聯系方式,這種絕交的節奏下,為什么我當晚還會去研究所找你?”

是他約她出來,襲擊了她。他被評職稱逼瘋了,希望唐悠放棄研究,只發表巨型觀測者的論文,他只要有個署名就行,不在乎是什么論文。但唐悠不肯,于是他刪掉了數據,斷了她研究的念想。

于是吵架,絕交。他不只是搶劫,他是要殺了她,將巨型觀測者的論文據為己有,用自己的名字發表。他聽說她沒死,去醫院試探,發現她失憶,便放心地離去,再不聯系。

“評職稱是不需要論文了,但Nature級的論文呢?有這一篇論文,你就能去一線城市的著名院校就職了?!?/p>

他為了評職稱都能殺人,何況是這種前程。

陳寅默默地聽完,沒有為自己辯解,只在最后說:“你說過我不了解你,你也一樣不了解我?!?/p>

他沒再說什么,被警察帶走的時候忽然笑了,“我的人生既然完了,也許整個世界一起毀掉也不錯?!?/p>

陳寅的那句話,一直縈繞在唐悠的腦海里。她對舍友說,有件事她一直沒想明白,陳寅沒必要清除掉她云端異常輻射的研究。

她打開云端,發現云端的數據又被清空了,連同還沒投稿的論文一起。

舍友表達深刻的同情,塞給她一口蛋糕慰問。唐悠忽然抓住她的手,“陳寅沒法刪除我的云端數據,他搶了我的手機和電腦,但他沒有我的云端密碼?!?/p>

手機APP是自動登錄,但她設置了刪除需要密碼。

“你有我的密碼?!彼粗嵊颜f,這不是銀行卡密碼,她很多次在宿舍輸入時沒有避開她。

“我介紹過你和陳寅認識,在我第一次去西安的時候?!睕]人幾個月后還研究別人的朋友圈,舍友應該是第一次看到她發照片后便以八卦之心研究,發現了陳寅的影子。她微信來問,唐悠也沒什么好瞞,甚至可能大大方方地介紹兩人認識。

“這研究究竟怎么了?”

是舍友不希望她繼續研究,是舍友指使陳寅刪掉數據阻止她繼續,是舍友刪掉了她云端的數據。但沒想到陳寅做得更絕,他覺得毀掉數據不如殺掉人來的一勞永逸。

舍友沖她聳肩,做出無辜以及無奈的樣子。

“我勸過你,陳寅也勸過,但你不肯聽。再說同樣的話,可能也一樣?!痹掚m如此,但她還是繼續說下去了,“異常輻射、生日歌、成對夸克,這些都不是天降的好運,而是陷阱啊?!?/p>

“我曾經問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成對夸克是巨型觀測者發射的,我們的城市對它而言都像原子一樣微小,他怎么能操縱對我們都過于微小的夸克?還能精準地將夸克投射到地球?”

唐悠立刻明白了,成對夸克不可能是巨型觀測者的觀測行為。

但她的演算沒有錯,按她的模型宇宙中存在巨型觀測者,她甚至推導出了可能的位置。

除非,還有另一個觀測者。巨型觀測者并沒有觀測地球,是另一個觀測者在觀測。

“你說,這是一個陷阱?”

“你用數據預測了巨型觀測者的位置,下一步自然是用實驗驗證?;艚鹪蓄A言過,大型射電望遠鏡可能暴露地球坐標。也許還會有更高級的觀測宇宙的方式。我們試圖觀測到巨型觀測者的時候,它是不是也會由此注意到我們?”

就像是用脈沖轟擊原子,產生γ射線,人類并不知道原子內部發生了什么,只看到了結果。那對夸克從宇宙而來,經過人類的研究,最終回到宇宙的,是對宇宙深處的觀測。

“如果真有巨型觀測者,我們對它而言只是微觀粒子。微觀粒子被觀測,會發生什么?”

唐悠眨了一下眼,緩緩吐出兩個字來:

“坍縮?!?/p>

也許坍縮后地球還在,也許不再是現在的樣子,也許只變化一點點,但人類的生存也只維系在那一點點上。

人類觀測過那么多的光子、原子、電子……如果它們也有生命,觀測的坍縮后還有嗎?

文明之間的絕對落差不是技術,而是對方毀掉你,只需要不帶任何惡意地看你一眼。

絕對的,碾壓的落差。

而另一個觀測者,兵不血刃地除掉了一個有智慧生命的星球。

“但即使我不發表,也會有別人發現?!迸nD和萊布尼茨幾乎同時發明了微積分,冥王星的發現在幾個國家中同時開展,就算她沒有按下扳機,也會有別人按。

舍友長嘆了一口氣,“你上次也是這么說的?!?/p>

“但人總想有點念想不是。人生也就幾十年,也許多拖幾年,加上測不準原理,等巨型觀測者觀測的時候,就是我死后的事了呢?”

她發現唐悠聽了后許久沒有說話,但她不相信她這么容易被說服。上次這些話沒有,這次大約也不會。湊過去看,發現她插上U盤,正是她備份的論文。

“我丟過一次數據,自然會在所有地方都做備份?!?/p>

她找到Nature的投稿郵箱,上傳了論文,想了想又關掉了。舍友緩緩閉上眼,長出了一口氣,“想不想去吃好的?我請客?!彼旎畹卣f,“讓我們慶祝世界暫時不會毀滅了,大家又能茍下去了?!?/p>

“我上次可能不想反駁你,所以沒有說?!碧朴埔稽c也沒有慶祝的心情,反而帶著一絲鄭重和憂傷,仿佛看透了什么東西的宿命。

“根據測不準原理,落在火星的夸克,和地球上的差了五年。巨型觀測者對我們的觀測,時間一樣測不準。如果未來注定會有這場觀測,根據時間的一維性,影響到我們的時間,可能落在它觀測的時間之前,也可能之后?!?/p>

“甚至可能就是現在?!?/p>

【責任編輯:衣 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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