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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治社會”下女性的失敗逃離

2022-07-10 13:45虞瑤
語文天地·高中版 2022年7期
關鍵詞:禮治木蘭鄉土

虞瑤

在最新審定使用的人教版七年級下冊語文課本中,教材編寫者依舊保留了《木蘭詩》這一篇目,其經典性可見一斑。作為經典課文的《木蘭詩》,一直深受一線教師和學者的關注。在相關的教輔材料中,對該詩的主旨解析大多強調木蘭至忠至孝、智勇雙全,肯定她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典范,木蘭的“歸家”也被視作皆大歡喜的團圓結局廣為傳唱。此種觀點作為當下的主流解讀不無道理,但如果一味高唱贊歌便難以全方位地展現人物形象,也無法為學生的批判性閱讀留足空間。針對經典課文,教師在教授過程中不妨嘗試多角度解讀?!多l土中國》作為研究中國鄉土社會結構全貌的成熟之作,書中的理論極具普適性。因此,筆者將以《鄉土中國》提出的理論作為切入點,對木蘭的“離家”與“歸家”進行探究,并在此基礎上對木蘭故事的悲劇意蘊進行解讀,讓傳統課文煥發新活力。

一、“離家”:“時勢權力”的短暫勝利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指出,中國的鄉土社會是禮治社會?!岸Y”是“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范”,依靠“社會所累積的經驗”以維持?!岸Y”在社會歷史的發展進程中,被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賦予了多層內涵,其中就包括了規范和約束女性的“禮教”?!抖Y記》有載:“八歲,出入門戶,即席飲食,必后長者。始教之以廉讓,男子誦尚書,女子不出中門?!迸栽谀暧讜r就被圈禁在家中,不被允許隨意外出?!啊邮瓴怀?,姆教婉娩聽從,執麻枲,治絲繭,織紝組紃,學女事以共衣服。觀於祭祀,納酒漿籩豆菹醢,禮相助奠。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有故,二十三年而嫁?!薄按箝T不出,二門不邁”是古代女性的人生常態,禮教制定的行為規范早已將她們困死在內宅之中。而這種規范通過代際內部的家庭教化深化為女性的基本共識,讓她們主動遵照,毫無反抗的余地和可能。森嚴禮教的約束讓女性幾乎沒有機會踏出生活的社群之外,從軍征戰更是天方夜譚。

但從《木蘭詩》的“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和“磨刀霍霍向豬羊”兩句可以推斷,木蘭恰恰成長于一個從事男耕女織的傳統家庭。身為次女的木蘭本應遵照禮治社會的“禮”,待字閨中,嫁人、生子,享天倫之樂,終其一生都待在雞犬相聞的小村莊里。但木蘭在接到可汗征兵的消息后,卻陷入了憂慮與沉思,開始操心不合于“禮”,不合于身份的問題,甚至做出替父從軍的決定。這個決定是離經叛道的,但卻得到了家人,特別是兼具了男性與長老身份的父親的同意。此時的木蘭之所以能夠與“禮”相抗衡,作出違背“禮”的大膽舉動,是因為她掌握了“時勢權力”。

“時勢權力”在《鄉土中國》中的定義是:在社會變遷中,舊的方法不能獲得有效的結果,必須有人發明,或學習,輸入新的方法。在新舊交替之際,“文化英雄”提出辦法,獲得別人的信任,能夠支配跟從他的人,便發生了一種權力。在戰事四起、軍情緊急的關鍵時刻,木蘭的父親應該自覺承擔從軍的義務,完成“外宅”的工作。但在戰局緊張、自己年老、膝下沒有成人兒子的窘迫情境下,新的問題出現了,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已無法解決當下的家庭困境,整個家庭也因此陷入左右為難的困局之中。因為中國鄉土的社群是根據單系親屬原則組建的,其結構原則上是一貫的、單系的差序格局。當年幼的兒子還不具備資格進入鄉土社群的組織架構時,父親的離開就意味著木蘭一家缺少了與宗族聯系的紐帶,難以保持原本在社群中的位置,繼續得到同鄉的幫助和扶持。家無支撐,在變遷劇烈的戰亂年代便更顯得岌岌可危。因此,如果父親選擇出征,個人生死猶未可知,更妄談保障其家人的生活了。

就在全家人都惶惑緊張、局促不安時,木蘭挺身而出,提出了代父從軍的想法。這個想法解決了家庭的困境,破解了原本的困局,木蘭便因此得到了全家人的認可和跟隨,能夠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這時的木蘭獲得了家庭內部的“時勢權力”,她能擁有足夠的力量打破“禮”的枷鎖和束縛。即便替父從軍這個舉動不符合女子之“禮”,但木蘭依舊得到了家長的默許,贏得了短暫的勝利,成功逃離封閉的家庭,成為一個不遵從禮教的例外。通過“時勢權力”,木蘭可以不再繼續屈從溫順地在家庭院落里擺弄女紅,而能從深深內院走到廣闊天地間,參與到只屬于男性的“刀光劍影”中去。

二、“歸家”:“禮治社會”的必然選擇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蹦咎m在慘烈的戰斗中立下赫赫戰功,勝利而歸。面對“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的恩賞,木蘭卻堅定拒絕、一心歸家。在一線教師的教學設計中,此處的解讀多為:表現了木蘭這位平民出身的女英雄不貪戀功名富貴的優良品德,只求回到家人身邊盡人女孝道的高尚品性。但實際上,木蘭的“歸家”更暗含了她不得不退隱的無奈與辛酸。

在《鄉土中國》中,費孝通提出了“男女有別”的概念,即男女之間需要謀求身體與心理的隔離,兩者只在行為上按照一定的規則經營分工合作的經濟事業與生育事情。這種在生理與精神層面的“隔離”使得男女在“內外宅”中分工明確。男性屬于“外宅”,女性則專屬于“內宅”。在《木蘭詩》中,木蘭走出“內宅”,走向“外宅”的行為是基于她受壓抑的女性特征由變換性別身份的犧牲才得以實現。為了得到軍隊的認可與接納,木蘭換下了搖曳生姿的衣裳襦裙,著一身冰冷堅硬的頭盔鎧甲;收起了小女兒清脆動人的婉轉之音,代之以粗獷豪邁的雄壯之氣;一改過往步步生蓮的輕盈曼妙,變為挺拔健壯之態。這種靈肉分離的性別錯位是畸形而分裂的?!安宦劆斈飭九?,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薄安宦劆斈飭九?,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痹谄D難殘酷的軍旅生活中,露宿空寂曠野的木蘭也曾飲泣吞聲,淚水潸然。在驚心動魄的戰場廝殺里,木蘭不僅需要承受肉體的傷痛,還要忍受性別錯位,被迫壓抑本性的折磨,而這整整持續了十二年之久。

綜合時代、社會與個人層面來看,木蘭的“歸家”可謂有三重的“不得不”。第一,從社會背景看,戰事的終結改變了原本特殊的情境,一切又恢復了傳統的秩序,木蘭所掌握的“時勢權力”也因此失效,社會結構又恢復為原本的形態。這個以男性關系為聯結紐帶的組織結構是排斥女性的,每個女性只有附著于男性,才能落實自己在社群的相應位置,否則只能做一個流落在社群之外的“客”。木蘭必須重新回到家庭,恢復身份,才能重回恰當的社會位置,否則只能飄搖于社會的傳統結構之外。第二,從家庭安危來看,“戰爭意味著非常形勢,要求所有人都作出犧牲付出勇敢,而隨后的和平則是恢復性別角色模式本來面目的時機”。在“禮治社會”里,女扮男裝是顛倒乾坤,陰陽失序,欺君罔上的大罪,盡快歸家并恢復身份方是保護自己和家人的安全之舉。若是木蘭繼續冒充男性留在朝堂,稍有不慎就會東窗事發,招來殺身之禍。第三,從性別身份來看,木蘭的生理身份是女性,這種“扮演”注定無法持久。如果決意改變自己的角色意識在朝為官,她必須摒棄自然特性,以犧牲性別身份為代價,完完全全地做一個像男人一樣的女人。綜上,木蘭的“歸家”別無選擇,是必須如此。

三、“離家”至“歸家”:女性的悲劇

劉大杰認為《木蘭詩》的喜劇性只是表象,反面隱藏的是悲劇性的現實,即:百姓苦于征兵壓迫和狼煙四起的戰爭生活。但筆者認為,在這首家國情懷的贊歌背后,是“禮治社會”的“禮”對女性的絕對主宰與控制,是她們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打破“男女有別”的社會格局,只能淪為男性附庸的悲劇命運。

悲劇之一,在于“離家”的緣由與初衷。木蘭替父從軍的行為雖然看似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但孝悌之義、忠君之責卻將她的行為合理化了。木蘭的反叛舉動始終處于社會秩序的可控變量之中。她的決定雖然看似出格,不為世俗所容,但卻始終暗合了鄉土社會所期望的隱忍、克制、賢惠與利他的品性。木蘭這一英雄形象看似是對封建社會中歧視女性的傳統觀念的無情嘲弄,但社會的禮治秩序并沒有因木蘭而被破壞,反借“忠孝”之名加深了鞏固,女性依附于男性的社會現實沒有變化,歧視觀念更沒有被顛覆。

悲劇之二,在于木蘭獲得的獎賞全都是基于她扮演的男性身份上。在禮教森嚴的傳統社會,木蘭“離家”的選擇是勇敢而無畏的,在刀光劍雨中她殺出了一條血路,在男性掌權的傳統社會里闖出了一番天地。但女性特質在木蘭創造價值的過程中是被殘忍抹殺的,她不是作為一個驍勇善戰的巾幗英雄受到嘉獎的,朝廷認可的是作為士兵出現的木蘭,以及士兵木蘭所展現的、超乎常人的軍事能力,這份肯定和認可帶著強烈的男性色彩。無論木蘭是多么的才華出眾,驚為天人,要想實現自身的個人價值,進入社會分工,承擔社會事務,必須改換男性面貌,顛覆自己的性別特質才能換取機會。這意味著木蘭要泯滅女性的心理特征,甚至要刻意培養男性氣質以障眼目,這何嘗不是一種悲劇。

悲劇之三,在于“歸家”的無奈與犧牲。在忍耐了十二年的性別錯位后,木蘭由一個活潑生動的小女兒變成了“不男不女”的社會異類。講求“禮”的社會秩序和“男女有別”的分工格局使木蘭無法找到恰當的社會位置,萬般無奈之下,她只能回歸“女性身份”,舍棄自己過往立下的赫赫功勛,解甲歸田??墒菤w家之后,歸于靜止的鄉土社會又會怎樣看待這個跳出傳統的“例外”呢?錯過了最佳婚配年齡的木蘭大概也只能閉門在家,侍奉雙親,孤獨終老。

在戰場上以一敵百、武藝高強的木蘭無法跳出以男性為主導的鄉土社會的藩籬,超越“男女有別”賦予女性的角色定位。當“誰說女子不如男”的例外出現,男性主導的局面面臨失控的風險時,她們只能歸于“內宅”,維持原本“男女有別”的分工格局,而不能打破兩者的界線,實現真正的突破。木蘭并沒有戰勝“禮”,而只是淪為印證“禮”維護“禮”的“犧牲品”。即便她能夠在特殊的情境下短暫地借助“時勢權力”改變自己的命運,逃離原本的傳統家庭,卻始終不是“禮”的對手,這場失敗的逃離也是中國古代女性的必然命運。

一篇經典的文本就好似一間開滿窗子的屋子,從不同的角度望出去都將收獲不同的風景。本文借助《鄉土中國》中的“時勢權力”“禮治社會”“男女有別”等相關概念,對木蘭“離家”的可能性與“歸家”的必然性進行了分析。通過這扇“窗子”,教師在文本解讀層面能夠突破單一刻板的“女英雄”論調,讓學生感受到“禮治秩序”對女性的禁錮與束縛,對“木蘭歸家”的喜劇性結局進行批判性思考,對經典課文生成創新性解讀,鍛煉自己的思辨能力,提升思維品質,并進一步運用到以后的學習和生活中。

作者單位:湖北省武漢市華中師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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