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騎逃逸與自甘冒險

睢曉鵬

如果對《西游記》妖精來源進行分類，神仙菩薩逃逸的坐騎可謂其重要來源之一。第五十一回中的獨角兕大王，是太上老君的坐騎青牛，因看牛的童兒偷吃了“七返火丹”沉睡不醒，趁機下凡;第六十八回中朱紫國的賽太歲，是觀音菩薩的坐騎金毛犼，因牧童打盹，疏于防守，咬斷鐵索出逃;第七十八回中比丘國的國丈，是南極老人星的坐騎白鹿所變，趁壽星跟東華帝君下棋，偷逃下界……

這些神仙菩薩的坐騎，也是神仙菩薩飼養的動物，他們趁神仙菩薩失于管教，偷逃下界，占地為妖，為禍一方，神仙菩薩是否要對他們的行為承擔侵權責任呢？

民法典第1249條規定：“遺棄、逃逸的動物在遺棄、逃逸期間造成他人損害的，由動物原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承擔侵權責任?！碧右輨游镏潞ω熑蔚臉嫵梢?，一是逃逸的動物有侵害他人的行為，二是有損害的后果，三是侵害行為和損害后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對比上述構成要件，我們不難發現，這些走失的坐騎或是把唐僧綁于洞中，或是將唐僧吊于梁下，或是命令小妖們將唐僧嚴加看管，洗涮干凈，還吆三喝四地討論蒸著好吃還是煮著好吃，不但對唐僧的肉體造成了侵害，還對唐僧的精神造成了嚴重的創傷，因此構成侵權。

逃逸的動物在逃逸期間對他人造成的損失，法律采無過錯責任的歸責原則，即只要這些逃逸的動物在逃逸期間對他人造成損害，動物的原飼養人或者管理人就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或許有人會說，這樣的無過錯責任對于動物的飼養人或管理人來說是不是過于苛刻了？其實不然。

首先，無過錯責任實際上也是建立在過錯責任的基礎上的。逃逸的動物是一種危險，在《西游記》里，神仙菩薩逃逸的坐騎更是如此，而將這種危險帶到現實中的，是動物的飼養人或管理人，動物的逃逸，與飼養人或管理人疏于管理有關，因此飼養人或管理人主觀上對動物逃逸是有過錯的。動物逃逸后再致人損害，即使此時飼養人或管理人對此無過錯，也須承擔侵權責任。

其次，逃逸動物致害的無過錯歸責原則有利于減少此類侵權行為的發生。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說，將逃逸動物致害責任設定為無過錯責任，動物的飼養人和管理人就會采取更加積極的措施去管理動物，這會大大減少動物逃逸的可能性，從而減少此類侵權行為;倘若設定為過錯責任，則因為動物逃逸在外，飼養人和管理人的主觀過錯很難確定，因此大概率會讓受害人承擔責任，而受害人并無可減少這種行為的措施。

所以，從上面的分析，我們似乎可以說，神仙菩薩疏于管理，導致他們的坐騎逃逸，對唐僧的身心造成了傷害，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但是，且慢。對走失坐騎的神仙菩薩是否應當承擔責任，還應該放在《西游記》的語境中去分析。

古羅馬法彥云“對自愿者不構成傷害”。這句法彥現在已經演進為一項實際法規則，即自甘冒險規則，對自甘冒險者，排除侵權責任的適用。我國民法典第1176條第一款規定了自甘冒險規則，該條規定：“自愿參加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因其他參加者的行為受到損害的，受害人不得請求其他參加者承擔侵權責任;但是，其他參加者對損害的發生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除外?！痹摋l將自甘冒險限定在文體活動，一方面是因為文體活動具有典型性，另一方面立法者也害怕自甘冒險會被濫用至一些非法行為（比如打黑拳）。對于合法活動中自甘冒險規則適用的范圍，司法實踐應該會逐漸使之類型化和豐富化。至少對不違法活動中的自甘冒險，可以參照上述規則適用。

唐僧的行為是否符合自甘冒險規則呢？這得從小說的描述中來找答案。觀音化金蟬一節中，觀音菩薩的簡帖寫得明白：“禮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萬八千里，大乘進殷勤。此經回上國，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p>

正果金身是獎賞，十萬八千里是征程，西方的妙文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作為資深的佛教徒，唐僧不可能不知道佛教中“朝圣”的含義。

事實上，唐僧領唐王旨意后，唐僧本寺眾僧有的說路多虎豹，有的說峻嶺陡崖難度，有的說毒魔惡怪難降。唐僧不為所動，曰：“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對佛設下洪誓大愿，不由我不盡此心。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使我們法輪回轉，愿圣主皇圖永固?！笨梢?，唐僧已經預見到此去西天，路上磨難重重，但仍自愿參與到這項充滿種種風險的活動中來。

而且，我們知道，佛祖所要尋找的取經人，是“苦歷千山，詢經萬水”的善信，這千山萬水之苦，當然不只是路途之苦，還包括觀音菩薩循佛門九九歸真規則提前設計的八十一難，神仙菩薩逃逸的坐騎幻化為妖加以考驗，只不過是這八十一難中一部分。這既是唐僧西天取經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佛祖傳經的前提，唐僧發愿西去靈山大雷音寺取經，也就意味著他自愿承擔取經途中的一切風險。所以，唐僧既然自甘冒險，當然也就不能要求神仙菩薩承擔侵權責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