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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時空的繡花鞋

2022-07-14 09:51杜艾洲
安徽文學 2022年7期
關鍵詞:大福繡花鞋獨輪車

杜艾洲

2016年冬至日,數九寒天如期而至。章衣布吃下三個餃子后,突然向女兒提出要穿她的繡花鞋。她說,小穿,你把我的繡花鞋給我穿上吧。我懷上你那年,你爹推我去城里趕西關老古會穿的繡花鞋。

盡管章衣布大腦已失去指揮行為的能力,可這話在夏小穿聽來,仍似晴天霹靂當頭一擊。她完全驚呆了,失音一般,麻木一般,說不出話。

章衣布又說,我的繡花鞋壓在夏口屯老房子柜頭里,你去給我拿來,你爹來找我了,我要穿上繡花鞋去見他。

章衣布的話,讓夏小穿猛地打個寒顫,一種不祥的預感向她襲來,似乎娘隨時都有可能離她而去。通常,腦溢血病人后遺癥會讓記憶力前移,思維停留在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前的記憶里。娘所說的柜頭,是她當年出嫁時的陪嫁。夏小穿出嫁時,章衣布陪不起新嫁妝,把柜頭重新刷一遍大紅油漆又成了女兒的陪嫁。柜頭,爛底脫幫,早成了灶房里的燒柴。

夏口屯老房子里哪還有柜頭呢?

“夏口屯,出奇人;殺鬼子,打敵人;槍法準,跑步快,鐵路壕里挖營寨……”兒時的歌謠在夏小穿耳邊響起,那個在歌謠中讓她虛幻了無數次跑步快的奇人形象也隨之在眼前閃現,她為夏家有這樣一位流傳在皖北平原古黃河流域一帶家喻戶曉的前輩而自豪。

老屋老了。隨著五叔離世,老屋連同院子里一棵遍體斑駁的老榆樹都少了許多生氣。村子里小洋樓高而華麗,老屋如雞立鶴群,古樸而蕭瑟。夏小穿打開雙扇木門,走進屋子里,輕撫正門條桌上并排擺放的兩幀鑲在鏡框里泛黃的烈士證明書?;覊m沾上了手指。她緩緩地擦拭灰塵,算是問候,親切又陌生的問候。

老房里,除了兩幀烈士證明書和一輛斷把獨輪車外,空空如也。夏小穿面對烈士證明書里的奇人和叫夏大福的男人,忍不住跪地抱頭大哭。夏大福是夏小穿未曾謀面的爹,盡管他未曾呵護女兒一天,她卻陪伴了在一尺見方里的他67年。房子里沒有人,夏小穿哭得酣暢淋漓,哭得那么飽滿、那么流暢,對烈士證明書里讓她憋屈大半生,既感受不到愛也感受不到恨的男人的復雜情感,在痛哭中得到了充分宣泄。

哭夠了,夏小穿抬頭望屋梁。翻修前的老房子,梁頭上卡進去一輛殘缺一根把手的獨輪車,它是這個家庭里所有物件中,陪伴她成長最忠實的伙伴。房子翻修時,獨輪車被摘了下來,但放在屋梁上的獨輪車留在夏小穿腦子里的印象卻怎么也揮之不去。獨輪車放屋梁上時,爹已經不在了,娘是怎么把這個笨重的家伙塞到梁頭屋檐下的?而且填塞得如此結實、如此服帖?夏小穿從小到大不止一次望著屋梁思索這個心中一直沒有解開的謎……

夏小穿老伴病逝后,她勸章衣布搬來一起居住。起初,章衣布堅決不同意,垂耷著眼,不陰不陽地說,這么多年我一個人習慣了,我不去你家過寄人籬下的生活。夏小穿苦苦相勸,章衣布就是不答應。章衣布問,住在你家,我還能天天守著你爹留給我的念想嗎?你不嫌我看不到念想會天天吵你罵你嗎?

夏小穿長期憋屈在心里的愧疚與自責,希望能在陪伴娘的晚年生活中好好彌補。她撫平了如千百個螞蟻爬在心頭的苦痛,轉換出一副嬉皮笑臉的神情,對娘說,我就想讓你吵我、讓你罵我。你不吵我,你不罵我,我心里難受,我心里癢癢,我吃不下飯,我睡不著覺!女兒這番話,讓章衣布心里樂滋滋的,忍不住笑了,但糅合在密布魚尾紋里的快意卻很快又凝聚在雙眸的惆悵中,她抬頭看梁上的獨輪車,嘆口氣,固執而堅定地說,我舍不得離開這個破屋!

夏小穿明白娘留戀的不是這個破屋,而是獨輪車;當然,還有一件更值得她留戀的東西,幾十年她都不明說,可常常繞著彎地說,那就是繡花鞋。她一定認為,繡花鞋就在這個窮家破院里,被夏小穿藏迷失了。

無奈,夏小穿只好去找五叔。五叔支前時腿上的彈片沒有及時取出,異物被肌肉組織包裹旋轉形成了一個漏斗狀傷口,一條腿已經不能走路了。五叔和夏小穿商量好對策,拄著雙拐,艱難地走進了章衣布的老房子。

沒容章衣布辯解,五叔開口便說,侄媳婦,我早都想好了,你搬到小穿家住,騰出房子翻修后,把俺哥和俺侄子的烈士證明書擺放在里面,也給他爺倆安個家,你不會不同意吧?

章衣布無語了,望著屋梁上的獨輪車,嘀咕一句,翻修可以,但不能動我的獨輪車。

五叔吃力地挪動一根拐杖,敲擊地面,生氣地嚷道,翻修房子哪有不動獨輪車的道理?獨輪車摘下來,放在他爺倆的烈士證明書前,讓大福時時都能看到它。章衣布心存不舍,但五叔的話句句在理,句句碰撞在她心口最柔弱的部位上,最后,她只好搬到夏小穿家去了。

章衣布已步入90歲高齡,她的生命快走到盡頭。她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又提出要穿繡花鞋,這個讓夏小穿愧疚大半生的話題,猶如在傷口上重重地摁了一把鹽。

夏小穿決定去城里一趟。她聽說古玩市場里賣什么老物件的都有,連章衣布那個年代的大襠褲子、偏襟褂子都有人從鄉下收購拿去賣。她希望能碰巧買到一雙相像的繡花鞋,只要大體相像就行,娘畢竟是腦溢血后遺癥病人,記憶常常是支離破碎的,不然,她也不會提出要穿繡花鞋。

走出村口,新修的柏油大道泛著水洗般黢黑的光澤。夏小穿遠望公交候車處,幾名工人正在施工。她擔心公交車的??奎c變了,問工人師傅,師傅告訴她,??奎c沒變,正在修建站亭和椅凳,以后咱農村離城里越來越近了。夏小穿心想,現如今真是心里巴望啥就有啥。

正值周末,古玩市場里人頭攢動,此情此景不禁讓夏小穿想起小時候章衣布拽著她小手在夏口屯逛會。地攤上的東西五花八門,偏偏沒有賣繡花鞋的。流動的人靜靜觀察,用心揣摩,偶爾蹲身小心翼翼地將審視良久的物件拿起看看又放下,不作評價,也不討價。夏小穿猛然覺得古玩市場很深奧,沒有夏口屯集市上賣包子、油條的買賣來得直截了當。她很失望,想去小商品一條街逛逛,看能不能買到繡花鞋。還未走出市場,前面人群里響起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合唱聲,高亢嘹亮的歌聲吸引她情不自禁走入人群。兩排中老年男女衣著整潔,排成整齊隊伍,正昂首高歌。在他們隊列后面,十幾塊展板及各種物件擺放有序。夏小穿一時弄不明白,這些人在古玩市場舉行什么活動。她抬頭發現,入口處寫著“紀念淮海戰役勝利67周年收藏展”的標語。

隊列后面擺放的物件在眼前閃過,夏小穿感覺那么熟悉,那么親切,像一個大磁場直接把她吸了進去。她依次瀏覽那些獨輪車、擔架、扁擔、挑筐之類的物件,還有拉車的繩子、攤煎餅的鏊子、軍用缸子、軍用鞋、針線包等,突然,一截木棍吸引了她的眼球。她走過去,從鋪著紅絨布的桌面上拿起那根木棍,瞬間,眼淚奪眶而出。

她久久佇立桌前,木棍握在手里越攥越緊。管理員在她身旁停留好一會兒,看她如此在意這根木棍,便說,阿姨,這可不是一截普通木棍,這是獨輪車的一只把手,這只把手的背后還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呢。

夏小穿知道管理員在和她說話,可她卻充耳不聞,從肢體到表情瞬間僵硬。管理員感覺這位阿姨和這根木棍一樣,背后一定有故事,便走出去,帶來一位身著黑色呢子大衣、滿頭銀發、走起路來有點瘸的高大男人。

男人凝視夏小穿,略有遲疑地問,你,你是?

夏小穿從呆滯中回過神來,眼眶里飽含著傷感的淚花。她抬頭望了望眼前站立的男人,頓覺眼前一黑。她沒想到這個已與她永無交集的男人,會如魔幻一般倏然而至。她大腦放幻燈片一樣,在毫無心理準備中又生了五味雜陳的心思,起承轉合,猝不及防。她想一走了之,沒等男人把話說完,便匆匆放下木棍。

夏小穿,你是夏小穿嗎?男人步履蹣跚地緊緊尾隨其后。

一股冷風如刀片在臉上劃過,一排翠綠的松樹發出尖厲呼嘯。呼嘯聲中,夏小穿一陣眩暈,勉強走到一張條椅前,再沒有走動的力氣,整個人虛脫了,癱軟的身軀斜靠在條椅上,暈了過去。

蘇魯豫皖四省接壤之地,坐落在古黃河與隴海鐵路之間,有一片村莊密集的區域,叫夏口屯。夏口屯不是一個獨立村莊的名字,是“三里五莊”的統稱,包括周邊相鄰的夏莊、章莊、尚莊、秦莊、韓莊,因一條河流在這里匯入古黃河,人們便稱入河口這一帶的村莊叫夏口屯了。夏莊處在五個自然村中間,自古有三六九早集,二五八逢會的習俗。這里是一處碼頭,人口密集,流動量大,民主革命時期,曾是中國共產黨在皖北地區秘密開展革命活動的地方。歌謠里的那個槍法準、跑步快的奇人就是這一帶地下黨組織的負責人,在一次阻擊隴海鐵路上日本鬼子軍列的戰斗中,光榮犧牲了。

章莊村的章老大,是地下黨組織的一名聯絡員,開了一家印染店,是地下黨秘密召集會議的地點。女兒周歲那天,夫妻倆在床上擺放了筆墨紙硯、剪子、花朵、胭脂和吃食等,可女兒卻啥都不抓,先后兩次抓起了擺放吃食的布片。眾人看后大笑,說這孩子心大,期盼全國的勞苦大眾都能過上好日子,有吃有穿。章老大欣然接受了地下黨組織負責人老夏的建議,給孩子取名章衣布。

綠油油的麥苗聳起葉片瘋狂拔節的時候,正值粉淡香清的章衣布在一片銅鑼、嗩吶聲中,腳穿繡花鞋,頭蒙紅蓋頭,被章老大抱進花轎,嫁給了夏莊的夏大福。

家里要添新成員,剛開春,夏尚氏就催促夏大福把河灘的半畝荒地挖起來,種上早茬玉米。一場及時雨,玉米躥了半人高,頂上長出了花,莖稈上鼓起了穗尖兒。夏大福帶章衣布去玉米地里打理老葉,她看到一棵玉米沒有結穗,葉芽里卻長出一塊蘑菇樣鮮嫩的灰包,像玉米的肝臟生長在體外。頓時,她感覺鼻孔里冒出一股香噴噴煮肉肝的味道。她掰下來,一邊吃一邊興奮地對夏大福說,這“烏莓”真香!夏大福轉過臉來,她已經把半個巴掌大的“烏莓”啃得差不多了。夏大??粗恢航镜煤诓涣锴锏淖齑?,忍不住笑了。

笑啥笑?俺有了。章衣布臉蛋上泛起一陣紅暈。

夏大福從驚喜中回過神來,攬她入懷,又親又揉。他沾滿青灰葉色素的大手撫摸她后背,從后背滑到腹部。章衣布整個滑潤的腹部奇癢無比,只好任由夏大福把她輕輕地放倒在剛擗下的一堆玉米葉上……

轉眼到了冬季,一個飄零的世界。

收獲與播種之后,趕城里西關老古會,是鄉下人最向往的事。此時,章衣布肚子隆起老高。夏大福心疼她,知道她一人吃食兩人享用,非要推她去趕會。晚飯后,一家人圍在煤油燈下剝玉米,夏大福對娘說,過兩天西關老古會,我推衣布去趕會。

夏尚氏驚訝了,這是哪檔子事???肚子里都懷上孩子七八個月了,還去趕老古會?章衣布聽后也連連擺手,你見過誰家女人挺著大肚子還出門逛蕩?

夏大福抓起鐵錐子剛穿掉兩趟玉米粒的棒穗子,大手一擰,咔咔嚓嚓,滿穗玉米粒被擰得干干凈凈。他把玉米轱轆子隨手一扔,蒲扇般大手一攤,鐵青著一張長方臉說,這事就這樣定了,誰喜歡嚼舌頭根子就讓他嚼去!夏尚氏即便有一百個不同意的理由也不說了,只好順坡下驢,規勸衣布:去吧,去散散心。不過,老古會上人多,別擠著、碰著了,去時多穿點衣裳,別凍著了。

夏大??茨锶绱送ㄇ檫_理,又說,娘,我去時帶上一口袋玉米,賣了換點活泛錢,操辦年貨,也給您老人家買一提麻花,貫一串生煎羊肉包來。夏尚氏聽后眉開眼笑,說,好好好,別光顧看熱鬧,照顧好衣布。

那晚,章衣布激動得半宿睡不著覺。生煎羊肉包的淡淡香味撲鼻而來,彌漫于床前。她頭枕在夏大福棒槌般粗壯的胳膊上,柔聲細語地問,大福,你說我明天穿啥衣服好看?夏大福說,你說吧,你想穿啥?

章衣布說,我想腳穿繡花鞋,頭頂紅頭巾。你還記得嗎?你推我頭趟回娘家時的那身穿戴——兩頭紅。你說你喜歡,我說你喜歡下次再推我出門,我還穿給你看。記得、記得。夏大福捋捋章衣布滿頭秀發,一只鐵鉗般大手不由自主地輕輕游走在她高高隆起的肚皮上。

東方破曉,夫妻倆起床。章衣布裹了腳,換上繡花鞋,纏緊褲腳帶,繡花鞋與頭上的紅方巾相得益彰,鮮艷奪目。

出了村口,是通向縣城的一條大道,自古稱之為官路,是一條古驛道。一年前,劉鄧大軍南下,夜半時分從這條官路上通過,雄赳赳氣昂昂一直走到天亮。夏尚氏聽說官路上走的是解放軍,從被窩里爬起來,煮了家里積攢的十幾個雞蛋,蒸了一鍋面團,提籃子站在路口,把雞蛋和面團一個個塞到戰士衣袋里。送走行軍隊伍,她剛走回家,有人敲門。夏尚氏打開門,見五叔背著一名戰士跨入門檻,她連忙進屋整理房間。生病的是一名軍官,被秘密安置在夏大福家內間里,由夏尚氏悉心照料。三天后,病人身體日漸康復。那晚,夏大福陪五叔推著獨輪車,按照指令,把人送到了六十里外的商丘火車站。

村口的官路被四轱轆大車碾壓出兩道深深的硬地車道,手推獨輪車只能行走在六尺車轍中間。車轍中間本應是被黃犍牛蹄子扒出一個個不規則印跡的軟土,夏大福推著獨輪車剛一轉入官路,卻感覺兩條車轍中間被獨輪車碾壓出一條溝痕。他經常在這條官路上推獨輪車,從沒有過這種感覺,顯然,這不是獨輪車日積月累所形成的溝痕。官路籠罩在晨霧中,平添一份神秘色彩。腳下的官路除了多出一條小溝壑,其他地方卻變得堅實了。他低頭看路,順便用腳尖踢踢路面泥土,猜想昨夜這條官路上一定經過一支滿載輜重的獨輪車隊。

沿官路前行不足一里路程,夏大福便聽到對面同樣有獨輪車小轱轆聲響。憑聲音判斷,迎面來的應該是一輛載重獨輪車,其載重量不亞于他車上一袋玉米外加一個女人。

對面獨輪車距離夏大福越來越近,車頭前面拉繩男人與后面推車男人的形象皆呈現在眼前。前面拉繩男人和他年齡不相上下,后面推車男人大約五十歲樣子,看得出,兩人行走的速度非常緩慢。夏大福趕緊把自己的獨輪車靠向路邊,留出足夠寬路面讓重車通過。對面獨輪車吃力而緩慢行走,清晰可見車上兩條麻袋撐得七滿八平。前面拉繩年輕人因目光直視夏大福的獨輪車而放緩了腳步,繩子松弛那一刻,后面推車男人把握不住平衡,獨輪車搖晃一下,人車一起翻倒在地上。

夏大福連忙放下獨輪車,一步跨過去,攙扶起地上的推車男人。與此同時,夏大福驚訝了,兩人推了這么重兩麻袋糧食,推的竟然是一輛斷了一條車把的獨輪車。斷裂的車把用一條細麻繩密密麻麻地捆扎著,卻已失去承重能力,像戰場上負傷的戰士,骨折的肢體打了繃帶,憑頑強的意志而不屈不撓地堅守。夏大福被深深感動了,雖然他還不知道這兩麻袋糧食的去處。前面拉繩年輕人與夏大福合力扶起獨輪車,深表感謝,同時也向尚不知道他倆是父子關系的夏大福作了介紹,說他們來自山東,是到商丘軍糧供給站給解放軍運送支前物資的,昨晚因為路上摔斷車把,掉了隊,落在了車隊后面。

拉繩年輕人說話時,目光不由自主地看著夏大福的獨輪車。當他與挺著大肚子的章衣布四目相對的一剎那,連忙低下頭,想說的話涌向喉口又咽回肚里。

夏大福自然明白年輕人的意圖,更知道獨輪車一只把手用不上力,推起來是什么滋味。獨輪車兩只把手是把握平衡的,一只把手晃晃悠悠,意味著父子二人要多付出一倍力氣。不怨他們會掉隊,會累得天旋地轉。

夏大福擔心做父親的身體堅持不住,問他要不要歇息一下再趕路。那山東漢子拍拍胸脯說,放心吧,再走一百里路,我這身板也吃得消。夏大福又問,你們認識路嗎?商丘我去過,我認得去那里的路。年輕人說,認不認得路不是問題,我們可以沿著獨輪車隊的印跡找到地方,只是……

夏大福打斷年輕人的話說,獨輪車的問題也不是問題!

夏大福把章衣布扶下車,拍一把后腰,緊緊攥住她一只手,恨不得把那只小手融進自己體內。他啥話也不說,松開手,一個弓腰,奮力抱起一只大麻袋,再一轉身,把裝滿糧食的麻袋扔在他的獨輪車上。當他轉身去抱第二只麻袋時,被年輕人制止了。年輕人說,大哥,你車子上一袋糧食被壓在麻袋下了。夏大福說,我有意把它壓在麻袋下的,我不要了,拿它支前了!

當第二只麻袋結結實實地被摔在獨輪車上時,把章衣布歡喜、期待一夜的好心情摔得粉碎。那一刻,她除了心疼自家的獨輪車和玉米白白送了人,還心疼夏大?!酉聛硪浦惠v斷了一只把手的獨輪車去趕西關老古會。

章衣布錯了。

夏大福再次走向她,輕輕拍拍她肩膀說,這爺倆累得夠嗆,我路熟,我送他倆去商丘軍糧供給站,你把這輛斷把獨輪車推回家吧。

章衣布緊咬嘴唇,眼淚仍不能遏止。夏大福伸手掖緊她被寒風吹開的頭巾邊角,小聲對她說,別哭,知道你哭的樣子有多難看嗎?章衣布強憋著,淚水從臉上流下來,她沒哭出聲,任憑眼淚往下流。

夏大福一把架起獨輪車,父子倆一個拉繩一個在一側推車。車子推動起來,章衣布身子一陣發冷,一個激靈貫穿全身,瞬間充盈著一股從頭頂傾瀉到腳跟的涼意。她胸腔里爆發出一聲低沉的吼叫,像山谷的回音在頭頂嗡嗡作響:夏大福,你個孬種,你腦子讓驢踢的!你不憐惜我,也不憐惜我肚子里的孩子?

章衣布傷心地扶起斷了一只把手的獨輪車,艱難地向前推。一步,兩步……獨輪車越推越重。她想把車把抵在肚子上,又怕傷到肚子里的孩子。她用力地推、步履錯亂地推、氣喘吁吁地推,終于,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停下腳步。

她放下獨輪車,一屁股坐在車前杠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像一個夜幕來臨時迷路的孩子,哭她的茫然,哭她驀然轉身的摯愛,哭她紛亂思緒里跳出的一切……她把憋屈全哭完了,眼前又閃現出夏大福輕輕把她放倒在那一堆玉米葉上的情景。

女人的幸福來得就這么詭秘,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個回憶就知足了。她低頭看繡花鞋,纏枝蓮在剛才步履錯亂中被踢斷幾根線。她心疼得雙手來回摩挲著,把支棱起的線頭撫平在繡花線里。之后,她淡然而堅定地抬起頭,遙望漸漸遠去的、駕馭著獨輪車闊步前行的她男人寬大的背影,一直遙望到消失于視線之外……

她再次推起獨輪車,雙手緊緊抱住一只把手,像廟里的老和尚撞鐘一樣,一步一步地向前撞動。她步履不再錯亂,不忍心她的繡花鞋再度受到傷害。幸好,五叔早起下地干活碰到她。老叔公看侄媳婦這般狼狽,不便多問,接過獨輪車,幫她推回家。

夏尚氏和五叔聽了章衣布的描述,兩位長輩都沉吟不語。五叔掏出旱煙袋,吸完一袋煙,“啪嗒啪嗒”在鞋底上磕掉煙灰,霍地一下站起身,可著大嗓門,吵架似的高聲嚷嚷:大福這孩子是條漢子,是條漢子!有種!義氣!像他爹!

夏尚氏說,他叔你別提他爹好不好?我求你了,你別再說像他爹了!夏尚氏說這話時,淚眼婆娑。

章衣布換掉繡花鞋,雙手心疼地摩挲斷線的繡花纏枝蓮。夏尚氏找來繡花針、絲線,婆媳倆一個捧著鞋幫,一個小心謹慎地走針牽線,把斷了的線頭縫補好。繡花鞋被章衣布擦洗干凈,晾干,放進柜頭里。她期盼明年或者再明年,夏大福推著她和孩子一起去城里趕西關老古會。

直到第三天,夏大福還沒回來。夏尚氏每天到村口的官路上觀望。她等到日落黃昏,繼續等;等到天黑,章衣布悄悄站在她身后輕輕晃動肩膀,她才扭過臉。她扭過臉,反過來安慰章衣布說,走,咱回去,不等了!這孩子心野,出門就像放出去的鷹,讓他在外面撒撒歡吧。

半個月后,夏大福捎信來,說他加入了解放軍支前小分隊,隨軍運送物資,等打完仗,再回來。

那時,淮海戰役已經全面打響,解放區的民眾們紛紛自發組織起來,支援前線。五叔就是村子里支前運送物資的領頭人物。他知道了夏大福的消息,張嘴便說,我就知道大福這孩子不是故意躲避,他是在那邊幫解放軍干事了。

夏尚氏立馬怨懟五叔:我身上掉下的肉,啥成色我還能不知道?他爹的種,變不成狗尾巴草!五叔忙說,你看你看,你這是說的啥話?

夏尚氏明顯消瘦的臉龐顴骨凸顯,她嘴唇嚅動,像當年喝湯喝出一個面疙瘩舍不得下咽等待喂夏大福而含在嘴里。她太陽穴上青筋暴起,顯示出一副英雄走向行刑場般堅定而無所畏懼的氣概!她說,衣布兒,讓你五叔把斷把的獨輪車給我修好,我也要去支援前線!

我也要去支援前線!她重復著這句話,抬起裹腿大襠棉褲,小腳卻沒能穩穩落地,身子一陣傾斜,慢慢歪倒在章衣布胳膊彎里……

夏尚氏病倒了。章衣布悉心照料婆婆,但終因身體原因加上思兒心切,她沒能熬到臘月就閉了眼。

章衣布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雖然沒趕上西關老古會,可西關老古會帶給她的思念卻堅不可摧地留在腦海里。她眼前時常浮現出夏尚氏、夏大福的影子,她腳穿繡花鞋坐花轎坐獨輪車的情景,與她手捂高高挺起的肚子盼孩子盼男人的心情水乳交融,既有思念又有期盼。

寒冬里,終于迎來一個溫暖和煦的午后,章衣布背靠屋門雙眼緊盯院外村頭的路口——她經常這樣,期盼夏大福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眼前。她沒有迎來夏大福,陽光照射眼睛,她卻看到漫天星辰。在眼前金星飛舞中,她看到五叔他們興高采烈地推著獨輪車進了村。她聽到負傷坐在獨輪車上的五叔吼著粗大嗓門給迎接的家人們述說淮海戰役已經取得了決定性勝利,人們歡欣鼓舞。

村子里敲起了鑼鼓,響起了鞭炮。章衣布擠入歡慶人群中,悄悄走到五叔跟前,輕輕撫摸著他腿上的繃帶,問五叔,你見到大福了嗎?五叔安慰衣布,你放心吧,過不了兩天,大福就能回來。章衣布知道夏大福和他們不在一個支前分隊,他要從很遠的地方趕回家,他回家需要時間,但她沒把時間想得太長。她最清楚她那傻大個男人的體魄,一定想她了,想她肚子里的孩子了,所以走路很快。他一定是仰頭傻笑著走路,大踏步地往家走。他走一輩子路也撿拾不到別人掉在地上的一文錢,他總是昂首闊步。

章衣布在不安期盼中等待。五天、十天過去了,她沒有等到夏大福走回村。她不再局限于倚門望村頭路口,而是走向村外她婆婆等兒子時站立的那條官路。

五叔放心不下,又不好意思陪在侄媳婦身邊,只好躲在不遠處觀望。他雖然沒有打聽到夏大福的確切消息,可他心里預感十有八九是兇多吉少了。他聽說商丘火車站是總兵站,站臺上堆積了各類支前物資,唯一的希望是夏大福在商丘軍糧供給站遇到那名生病的軍官,參加了解放軍的隊伍,成為一名人民解放軍戰士。夏大福應該成為一名人民解放軍戰士。

夏大福肩扛長槍、威武雄壯的形象一次次在五叔腦海里映現,這時,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后的陌生男人問,官路上站的是夏大福的媳婦吧?五叔點點頭。來人拉他袖口,兩人席地而坐。旱煙袋里的煙葉吸了一鍋又一鍋,來人唉聲嘆氣,不說話。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五叔是個急性子,看著他額頭上一條半拃長的傷疤,忍不住向他吼叫?!皞棠槨北砬槟驹G,似乎天生就是三個石磙壓不出一個屁的敦厚樸實人,在五叔一再追問下,才慢條斯理地道出原委。其實,他說出的事五叔早就從他大口吸煙袋的神情中猜測到了。五叔向他索要了家庭地址,說是合適的時候去找他。

這天,章衣布一早就來到官路上,她雙手叉腰借力支撐臃腫的身軀,站立在婆婆曾經站立的地方。身后不遠處是五叔和村里的男男女女們,他們懷著同樣焦慮的心情在等待,等待章衣布產下肚子里的孩子。

村里的接生婆在五叔安排下,也擠在人群中。

突然,章衣布叉開雙腿,弓下腰,手撐地面,頭拱地。接生婆安排兩名年輕人飛快跑回章衣布家,踹開她家屋門,拿來一床棉被,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她放在被子上抬回家。

章衣布急促地喘息著,沙啞地哭叫著,雙手緊緊抓住被汗水浸濕的被角。她在痛哭,聲嘶力竭地痛哭,有身體的痛更有內心深處無以言表的痛。一聲啼哭,呱呱墜地,章衣布的女兒,就是在如此情景下來到了這個世界。

女兒睜開雙眼,看到最多的,除了娘的乳頭,就是娘拿起又放下始終不離床頭的那張被五叔在懷里揣了一個月才不得不交給章衣布的夏大福的烈士證明書。夏大福犧牲在了淮海戰役戰場上。

像雨后迎來了艷陽天,新生活新氣象讓章衣布逐步走出了悲傷的心境。一個夢醒的早晨,晨曦踏過窗欞灑落在女兒鮮艷的襁褓上,章衣布猛然想起了夢境里的父親章老大。章老大說,我們拋頭顱是為了創造新生活,以后你們要在新生活中更好地創造生活。章老大的話,章衣布好似懂,又好似不懂,夢境像透窗而來的浮光,雖一晃即逝,卻也略得一知半解之悟。章衣布就著另一個世界里老父親的囑托,給女兒起名小穿。

春季,章衣布還沒給夏小穿斷奶,互助組的耕牛得炭疽病死了,撇下一頭出生不到十天的小牛犢,餓得奄奄一息。章衣布不忍心小牛犢活活餓死,晚飯后,悄悄走進牛棚。她不知道牛一出生就有四對門牙,于是,解開上衣紐扣,掏出乳房,雙膝跪地,把乳頭塞到小牛犢嘴里。章衣布使勁擠出奶水,饑餓的牛犢嗅到乳香精神大振,猛地一口含住乳頭,把一只乳房咬出兩處穿透傷。

秦莊的秦子昂學過郎中,原在城里一家藥房做事。自成立鄉農會開始,他就回到家鄉,相繼加入了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和人民公社。當時,他和章衣布同在一個互助組,聽到章衣布一只乳房被牛犢咬傷的消息后,帶著熬制好的藥膏親自登門,進門便振臂高呼,向英雄學習!向英雄致敬!

章衣布唏噓不已,忙說,我不是英雄,讓咱分了田地又互助起來的人才是英雄。

章衣布的乳房在連續敷用秦子昂幾帖藥膏后雖然干癟下垂,但傷勢卻痊愈了。從此,秦子昂時常到章衣布家來,噓寒問暖,隨之滋生的邪惡念頭也愈發膨脹起來。一天,他走進章衣布家,嬉皮笑臉地對章衣布就要動手動腳。章衣布閃身躲開,沒想到色膽包天的秦子昂如餓狼撲食一般瘋狂,情急之下,章衣布轉身操起床頭的那根獨輪車把手,狠狠地向他砸去。

秦子昂的頭上掛了彩,從此,他忌恨章衣布。

在章衣布獻乳救牛犢先進事跡過去十七年后的一天,秦子昂帶著兩名小將走進她家。他對身后兩名小將擺擺手,示意把章衣布拉出去批斗。他說,夏大福和你都是國民黨特務,那年天不亮你倆出去和特務接頭,接頭暗號就是你腳上穿的那雙繡花鞋!

章衣布很平靜,只說,我們是去趕西關老古會的,看唱大戲的表演豬八戒耍耙子的把戲。

耍耙子的意思,秦子昂自然心知肚明。他氣急敗壞,狡辯道,你這話,說給鬼聽,鬼都不會相信。你一個身懷六甲挺著大肚子的女人還能去趕老古會?那么冷的天你不怕凍腳還穿繡花鞋?

夏小穿聽秦子昂說起繡花鞋,立刻警覺起來。她知道娘的繡花鞋就放在柜頭底部,秦子昂不會把繡花鞋翻出來掛在娘脖子上拉出去游斗吧?

秦子昂吆喝身后兩名小將抄家,找出那雙繡花鞋來。這時,夏小穿一把抓起床頭上放著的那根獨輪車把手,“咣當”一聲橫在門框上,把人堵在門外。她極力爭辯說,我爹不是特務!這根獨輪車把手就是證據!那輛支前獨輪車就是因為路上摔斷了車把才掉隊的,他們也不是特務!我爹是支援淮海戰役時犧牲的!

被擋在門外那個叫越彬的小將深情地凝視夏小穿,看著光滑圓潤的車把手,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說,小妹妹,你松手,讓我看看這根木棍是不是獨輪車上斷下來的。

越彬從眼神到說話的語氣,與秦子昂形成鮮明反差,頃刻間,夏小穿被瓦解了,如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在充滿信任的瓦解中,乖乖地把車把手交給了他。

柜頭——是章衣布家里唯一能夠隱藏物件的地方。秦子昂堅持要抄家,越彬一步跨到柜頭前。他打開柜頭翻騰一番,在柜頭棉衣之下繡花鞋之上,拿出了夏小穿爹和爺爺的兩張烈士證明書。他重新把柜頭里衣物掖緊,蓋好柜頭蓋,把兩張烈士證明書攤在秦子昂面前,什么話也不說。

越彬的舉動讓秦子昂措手不及又無計可施,心里很不痛快,有一種被“反水”、被反將一軍的極度無奈。也許,秦子昂不知道夏小穿的爺爺也是烈士,卑下與高尚兩種迥然不同的境界驀然而遇,情何以堪。他不敢過度造次,把章衣布拉出去在村子里象征性游走一圈就放回來了。

越彬借機索取了那根獨輪車把手。章衣布被拉出去時,夏小穿不同意他帶走車把手。他依然深情地凝視她,依然輕輕地拍打她手背。這個正值情竇初開的女孩,在越彬深情目光和一份感恩之心驅使下,妥協了。

傍晚,五叔來了。他不進屋門,搬塊磚頭坐在屋門外,干咳幾聲,掏出旱煙袋滋溜滋溜地大口吐煙霧。夏小穿出來招呼他進屋坐,他擺擺手,只顧大口吸嗆人的旱煙袋,屁股坐在磚頭上紋絲不動。

章衣布回到家,倒在床上就睡了。五叔知道她沒睡著,一個女人家受這么大委屈,怎么可能倒頭睡著呢?五叔要等她出來,他有話給她說。

章衣布終于熬不過,懶洋洋地打著哈欠走出屋門。

她問,俺叔,你找我有事?

五叔說,那幫人讓你受委屈了。

她說,俺叔你這樣說就不對了,都是秦子昂這個敗類在使壞,不關兩個孩子的事。

五叔長嘆一口氣。唉!我說你真是大肚量,你這心里咋啥事都能盛得下呢?好吧,別的話我不說了,大福是在前線犧牲的,是英雄,是烈士,這點你心里踏實就行了。我來是想對你說,你的那雙繡花鞋要是還放在家里,你就一把火燒了它吧,這年代不興再穿那玩意了,你藏著掖著它干啥?

章衣布理直氣壯地對五叔說,不瞞你,那雙繡花鞋就是被我藏著掖著來。人活著總得留個念想,俺叔,你也想想,我嫁給夏大福才半年多點,他除了在我肚子里給您夏家種了一棵苗,他還給我留下啥念想了。就憑那一張花紙?我寧愿他背叛我、嫌棄我,在外面又有了一大家子人。那樣的話,只要他還活著,哪天良心發現了,偷偷跑回來,趴在蜀黍地里偷看我兩眼,也是個念想!

你真擰筋頭!五叔生氣得使勁在鞋底上吧嗒吧嗒磕煙袋嘴,憋得半天不說話。

章衣布說這話時,夏小穿就在旁邊聽著,她咋忍心偷偷地把娘的繡花鞋扔進坑塘呢?這是永遠糾結在夏小穿心里的一塊傷病。如果說這是一件罪過,那么,越彬就是造就罪過的一名幫兇。夏小穿恨不得憋口氣,潛入塘底,把漚爛繡花鞋的那塊塘泥挖出來,供奉在娘的床頭。

當時,章衣布找不到繡花鞋,問夏小穿,你把我的繡花鞋藏哪了?夏小穿緊咬嘴唇就是不說,寧死都不說繡花鞋的去向。章衣布擰住她耳朵,把她推倒在地。夏小穿爬起來,流著淚,仍然不說。

那是一個下著牛毛細雨的傍晚,一個讓夏小穿終生難忘的時刻。在秦子昂帶人抄家的第二天,她發現有個人影在院門口來回走動,鬼使神差的,她腦子里一下想到了那個叫越彬的大男孩。是他,一定是他!夏小穿向門口走去,毫不設防的、懷揣一顆怦怦跳動的芳心走向他。越彬告訴她,你娘的繡花鞋放在你家柜頭里,太不安全了,你給它換個安全地方吧。他告訴她,他家住城里,再過兩天,他就回去了。

越彬并沒有主張把繡花鞋毀掉,只是讓換個安全地方。他擔心在他走后,秦子昂要是再想整章衣布,那雙繡花鞋他們一定能夠找到。越彬說他相信她娘的繡花鞋不是和特務接頭的暗號。他說,一個烈士的兒子,是不會做國民黨特務的。越彬說他父親是一名參加淮海戰役的負傷英雄,從她家拿走那根獨輪車把手,想帶給父親做拐杖。他說,父親有這樣一根拐杖支撐走路,會走得更堅強、更有信念,像當年在戰場上打仗,身后有無數支援前線的人民群眾支持,才給了他戰無不勝的勇氣。

越彬給夏小穿留了地址,他家住城里更生巷八號。他為什么要留地址呢,她并沒有主動要地址。越彬侃侃而談,夏小穿接不上話茬,也不想接話,就想聽他說。那一刻,別說是一根獨輪車把手,就是他要把她帶走,她都心甘情愿。

越彬要走時,夏小穿哭了起來,從抽泣到哽咽越哭越痛。那個臨陣不慌、淡定自若地隱瞞了章衣布繡花鞋的大男孩,那個深情地凝視夏小穿,輕輕拍打她手背的大男孩,此時拘謹起來。他心里很亂,像在學校操場賽跑時,既有等待裁判員哨聲響起時的期待,又有向往跑出好成績的緊張慌亂。一陣拘謹與內心狂亂之后,他終于鼓起勇氣,一把將夏小穿攬入懷里。

輕風細雨,秋雨纏綿。夏小穿哭聲漸止,夜幕下兩人深情相擁。夏小穿不再哭泣,乖乖地感受著寬厚胸膛帶給她的溫暖與安全。稍后,她從越彬懷里掙脫出來,扭頭走回家。她走回屋子,章衣布已經睡覺了。章衣布的睡眠非常好,經歷的事情太多,別的女人不能承受的事,她都能承受。她常說身正不怕影子歪,天塌下來,也不影響她睡覺。

屋子里沒有燈光,黑夜把夏小穿內心的孤獨與失落襯托得更深邃、更冷漠。她像潛入民房的盜賊,輕手輕腳地從柜頭里拿出娘的繡花鞋,揣進懷里,鬼鬼祟祟走出家門。

夏小穿摸黑冒雨走向村外那口周邊密生蒲草和蘆葦的坑塘??犹镣鈬幸黄瑝瀴L,塋地里遍布荊棘與瓦礫。大地已經沉睡,夜風戚戚,只有蒲草和蘆葦偶爾拂起一陣颯颯聲。夏小穿繞過五叔家院門前的那條小路來到坑塘后,五叔家突然響起幾聲狗的吠叫,她一點沒有感到詫異,只是想,五叔家的大黃狗反應真是遲鈍。

沒有月光的夜晚,坑塘四周漆黑一片。夏小穿在塋地邊沿摸索磚頭石頭瓦礫之類的東西。她摸到兩個半塊磚頭,分別塞進兩只繡花鞋里,然后順著坑塘的斜坡,把繡花鞋扔了進去。她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像是單槍匹馬完成了一項秘密而神圣的使命。

那年,又是城里西關老古會的日子。一大早,章衣布起床,坐在屋梁下,抬頭凝望屋梁上的獨輪車發呆。

娘,這輛獨輪車你是怎么放到屋梁上去的?夏小穿連問兩遍,章衣布面色沉靜,像綁在谷子地里的稻草人。稻草人沒有靈魂,章衣布有,但她靈魂出竅,游走到二十年前的那個早晨了。

章衣布凝望了很久,也沉思了很久,一臉凝重。就在夏小穿為她想出了神的樣子擔心時,她猛然間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目光停留在夏小穿臉上。與她相依為命二十年清純美麗的女兒,非但沒能溫暖她,反而讓她散發出冰冷逼人的寒氣。她說,哼,老娘給你實說吧,只要是你老娘我想做的事,沒有做不了的!

章衣布到底還是沒說獨輪車是怎么放到屋梁上去的。她只說,你知道你爹死前做了啥事嗎?只要心里存著念想,癩蛤蟆也能撐起桌子腿。夏小穿瞪大眼睛想聽她細說,她思索一會,卻閉口不言了。

一會是驀然而至的洶洶氣勢,一會又是神神秘秘的老氣橫秋。夏小穿蒙了,不知所以了。章衣布忽來忽去,她不理解,心想,你有本事,你把你的繡花鞋找出來呀?

果然,沒容夏小穿搭話,章衣布話題一轉,張口罵道:小穿,你良心叫狗吃了,我想你爹時,就只能望著這輛獨輪車發呆了,你知道不?你知道不?你知道不?!

章衣布拐彎抹角罵夏小穿,并不明問繡花鞋的事。

夏小穿怕她刨根問底,大聲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一邊唾沫星飛揚地說著,一邊大步走出門外??绯鲩T檻,她無聲地哭了,任由淚水劃過臉龐滴落在衣襟上。

夏小穿二十歲了,一個不能說沒有愛的年齡。十七歲那年,那個重重撞擊了她心懷的大男孩,從此再無蹤跡。雖然夏小穿心里清楚,對越彬的依戀是沒有結果的,但她仍然忘不了他。城里人和農村人中間隔著一條巨大鴻溝,在那個年代,沒有多少人能跨越這條鴻溝,更何況他倆是在如此不對等環境下認識的。但無論如何,在以后的日子里,夏小穿始終認為越彬是個有思想有主見能明辨是非的男孩,和那個特殊年代里其他同齡人不一樣。為此,夏小穿深陷在單相思里不能自拔。在凜冽的時光里,那么不堪重負,越彬始終是她生命這本書里一段最精彩的故事。她想起城里,就想起他,想起更生巷;城里就是他,他就是整座縣城。她努力在話語里添加“城里”這個詞,在有“城里”這個詞的話語中,為情感尋求一絲心理安慰。

夏小穿擦干眼淚又走回屋子,給仍在仰頭望獨輪車的章衣布揉肩、拍后背。她說,娘,這年頭城里西關老古會不讓辦了,等啥時城里老古會恢復了,我帶你去城里趕西關老古會。一連說了幾遍“城里”這個詞,一種甜蜜的感受在夏小穿心底悄然蕩漾。

女兒溫暖體貼的話語,也讓章衣布的心情終于陰轉晴,不再為二十年前的那個早晨傷心難過??伤D臉卻問夏小穿,你說人死了到底有沒有魂?

娘,你別嚇我。夏小穿心驚肉跳,眼前仿佛站著一個鐵塔般的魔影。她緊緊摟住娘的脖子,不敢抬頭。

有,肯定有!不然,我哪來的那么大邪勁?章衣布望著屋梁上的獨輪車,自言自語。片刻,她又說,小穿,我敢說,你爹的魂就在咱家這屋子里,在守著咱娘倆,你不能再讓他牽掛你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找個婆家了。你別給我繞花花腸子,你肚子里有幾條蛔蟲我都知道。咱農村女人找婆家圖的是過日子,過日子不比小孩壘瓜園,說踢就踢。過日子比樹葉還稠。你能找個會過日子能干活,知道心疼你的人,就是你爺爺你爹給你修來的福氣。

知女莫如母。章衣布早都摸透了女兒的心思。一席話,說得夏小穿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一頭撲進懷抱里,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哽咽著說,娘,你嫌棄我作踐你了吧?我還不上作踐你的債,再好的人家我也不嫁。

章衣布明白女兒所說作踐她的意思,她既憐愛又生氣,眼前閃現出繡花鞋的影子,雙手卻輕輕拍打著女兒的后背,娘倆相擁而泣。

在章衣布連哄帶罵規勸下,夏小穿不得不接受媒婆提親。這門親事是章衣布通過五叔找媒婆說合的,男方家在隴海鐵路壕溝下的一個村莊,離夏口屯不遠。不久前,章衣布與男孩的父親有過一次接觸,就是這次接觸,讓她知道了有關夏大福的一段令她悲傷而自豪的故事,也讓她知道了一個人若是心里藏有念想,念想就會像修煉的神術一樣轉化出超能的力量。于是,她下定決心,趁早斬斷女兒對越彬那份荒謬的思戀。

經歷過章衣布被游斗的事情后,五叔覺得該讓章衣布知道夏大福是怎樣死的了。一天中午,章衣布下工剛回到家,五叔帶著一位年齡相仿的男人走進了她家低矮的草房。俺叔,你啥意思?章衣布瞟一眼穿戴整潔,額頭有一條傷疤的男人,臉色立馬拉了下來,像刷了一層漿糊。嫂子,您誤解了,我來找您說說話的。說話去五叔家說去!找我一個女人家說啥話?跟進來的男人并不生氣,他理解一個年輕寡婦心里的苦衷。

他說,我是眼睜睜地看著夏大福殉難的?!獞鸲反蝽憰r,我和夏大福被分在一個擔架小分隊里。一枚炸彈落下來,夏大福一躍而起,用他高大的身體掩護在負傷戰士身上。他的棉襖開了花,鮮血染紅了棉絮;他近乎血肉模糊,頭上也流著鮮血,可他卻拖著一條斷腿,爬動血肉模糊的身軀,硬是把負傷戰士的擔架拉進了戰壕……我爬過去時,他拉著我的手說,我不想死,我還沒把媳婦推到西關老古會上,她還在路上等著我呢;打完仗,你幫我找到她,她腳穿繡花鞋頭頂紅頭巾……

夏小穿與黎明在村后麥田里一棵大柳樹下第一次見面,那個額頭上有一條半拃長傷疤的男人就是黎明的父親。兩人見面后,雙方沒有意見,按照習俗,去城里照相片。在鄉下人看來,領不領結婚證不重要,只要兩人一起去城里照了合影照片,婚姻就算訂下了,下一步只等選日子、辦喜事了。

夏小穿徹底放棄對越彬的思戀就發生在這天。她跟著媒婆去城里照相,縣城一家國營工農兵照相館坐落在人民廣場對面,十幾天前,媒婆就和黎明約定在廣場大門口等。這天,廣場門口格外熱鬧,人們成群結隊地涌向廣場。突然,人頭攢動,擁擠的人群一陣風起浪涌,無意中把夏小穿擠到了最前頭。這時,一個脖子上掛著木牌子的人正被兩人揪著頭發架著胳膊走過來,走到夏小穿跟前,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那塊木牌子上貼的白紙黑字:大流氓越彬!

“大流氓”三個字與越彬聯系在一起,讓夏小穿不寒而栗。她倏然滋生出對眼前這個男人的鄙視情緒。如果不是后面人擠得讓她不得不抬頭,她決不會看他的面孔。當她極不情愿卻又帶著不可能的念頭抬頭看這個大流氓時,她驚訝了,這不正是那個苦苦折磨她這么多年家住更生巷的越彬嗎?!

四目在驚訝與漠視中相遇。不錯,越彬神情里流露出的憤慨漠視了所有人的存在!夏小穿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大流氓?越彬怎么變成大流氓了?她不愿相信眼前的現實,眼前的現實太殘酷了,打破了所有在苦苦相思里構筑的美好。

媒婆帶著個頭不高、清瘦、黑不溜秋的男孩來到夏小穿跟前,在媒婆拉扯下,夏小穿才回過神來。兩人相互點頭,笑笑。夏小穿笑起來面部神經有些僵硬,確切地說,是笑得不自然、極為勉強。于是,她連忙扭臉,調整心態,平復心情。她問黎明,你來有一會了吧?黎明說,嗯,我來時,廣場門口還沒人,沒想到現在這里會有這么多人。媒婆嘴巧,能說會道。她接過話說,一個大男人不務正業,還耍流氓,真是想不到!男人,還是老實本分的好。

媒婆在借機夸黎明,夸他本分。黎明聽出來了,不好意思地說,你倆還沒吃飯吧,咱先吃飯去,吃了飯再照相片。夏小穿原本指望吃飯時在縣城里轉悠轉悠,看看那個更生巷是啥模樣?現在她沒有這份心情了。簡單吃了飯,媒婆在照相館門口等,夏小穿第一次與男人肩并肩緊緊挨在一起,照下了她有生以來的第一張照片。

夏小穿很快從條椅上清醒過來,身上蓋著越彬的呢子大衣。越彬靠在一旁支撐著她的身軀??此褋?,越彬要送她去醫院檢查身體。夏小穿說,我身子骨好得很,啥病都沒有,不用檢查。

越彬又問她,你還能認出我嗎?

她說,我壓根就不認識你。

越彬沒明白過來,馬上解釋說,我就是那個從你家拿走獨輪車把手的人,你既然認出了那只獨輪車把手,你就應該能想起我,還有那個傍晚……

別給我提那個傍晚!那個傍晚早在我腦子里抹得一干二凈了。

此時,夏小穿心情極其復雜,十七歲花季年齡的芳心早已流逝。這個叫越彬的男人突然出現在眼前,太突然了,突然到讓她愛恨交加,腦海里畫面疊涌。越彬還想再說什么,可夏小穿卻站起身,堅決果斷地離去。越彬要送她回家,被她拒絕了。

夏小穿去一趟城里,沒有給章衣布買到繡花鞋,她什么也沒買,中午飯也沒吃,直接坐公交車回家了。

幾天前章衣布問過夏小穿一次繡花鞋的事,之后沒再問。她最近精神不佳,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不但話少,進食也少,偶爾嘴里小聲嘟囔幾句含糊混沌的話語,夏小穿湊近細聽,好像是在喊夏大福的名字。

如何才能了卻她老家人繡花鞋的心愿?夏小穿苦思冥想,想不出好辦法。唯一的辦法就是買來繡花針和絲線,重新給娘做一雙。不過,誰又會做繡花鞋呢?章衣布那一輩活著的人,也捏不住針和線了,要想模仿娘的繡花鞋重新做一雙,夏小穿只有自己動手。

章衣布的身體狀況明顯一天不如一天,已處于昏迷狀態。夏小穿主意已定,給她做一雙繡花鞋。她挑燈搭火,一連熬三個晚上,終于納好一雙鞋底。鞋底好納,鞋幫難做。做鞋幫要袼褙,夏小穿撕碎一件舊衣服,熬了一碗面糊,在一塊木板上打出一塊鍋蓋大小的袼褙。夠了,有這么大一塊,足夠了。夏小穿幾十年沒做過繡花的活了,拿起針線,卻不知道在鞋幫上繡纏枝蓮該如何下手?她一手托住大紅鞋面,一手捏著針線坐在娘床前發愁。就在這時,村干部領著越彬來了。

越彬仍然身著那件黑色呢子大衣,大衣里裹著一身高檔西服,只是半個領口翻卷。一件嶄新白襯衣明顯帶著剛拆封折疊的印痕。他走進屋來,看看臥床昏迷的章衣布,再看看愁眉苦臉的夏小穿,一臉凝重。當他看到夏小穿手里的鞋面及針線,那副凝重的表情瞬間轉化為不解和疑慮:這些年只有在戲臺或電視屏幕上才能看到的做針線活場面,沒想到夏小穿正在現實中演練。

村干部向夏小穿介紹說,這人是城里來的,找不到你家,讓我帶個路。越彬對村干部說,辛苦您了,我們認識。

村干部走后,夏小穿拿繡花針輕扎手背,感覺疼,她才不得不相信,眼前情景是真實的。她抬頭問越彬,你咋說我們認識呢?那天在古玩市場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壓根就不認識你。

越彬不和她爭執認識不認識的話題,他已經讀懂了眼前這個女人話里的意思。他看到案桌上放了一雙新納的鞋底,很自然地與夏小穿手里的鞋面及針線聯系在一起。他問,你在給你娘做鞋,做繡花鞋?

對!不錯,你猜得太對了,我就是要給娘做一雙繡花鞋!我娘的繡花鞋被我這個不懂事的閨女在一個漆黑夜晚扔到村外坑塘里了?,F在,她該去見我爹了,她要穿那雙繡花鞋去,你說我不給她重新做一雙,我該怎么辦?我又能怎么辦?!

那個夜晚、那個倒霉的夜晚,那個讓我弱智的夜晚!夏小穿一鼓作氣、喋喋不休地發泄著心中的郁悶,像滿天的烏云頃刻間化作瓢潑大雨一般。

小穿,你聽我說,我很慶幸今天來,我來得太巧了!我要給你說兩件事,對,是兩件事;本來是一件事的,現在換成兩件事了。越彬越說越激動,說話有些語無倫次。

你說吧。夏小穿發泄心中郁悶后,變得很平靜。

越彬說,我先說第一件事吧。我要告訴你,你那天在古玩市場看到的獨輪車把手,陪伴我父親度過了下半生。我父親拄著它,它上面既浸進了山東父子的汗水,也浸進了我父親的淚水,它現在更圓潤、更堅硬了。父親過世多年,我一直收藏著它。我退出公司十年間,致力于從民間收藏有關淮海戰役的物件,再過三年,就是淮海戰役勝利70周年的日子,我要把收藏的有關淮海戰役的物件整理出來,辦一個民間博物館,把我父親、你父親,還有你爺爺等那兩代人,為了我們今天美好生活所做出的犧牲和貢獻展示給下一代、展示給未來。我想,你一定會支持我吧?

夏小穿詫異了,這哪像是“大流氓”說出的話?

小穿,那輛斷掉一只把手的獨輪車,還在嗎?越彬試探著問道。

你是為了那輛獨輪車來找我的?夏小穿瞪大眼睛,反問他。越彬沒說話,只是點點頭。他仿佛又看到了夏小穿50年前的眼神,他甚至有點害怕看到她那眼神;其實,那只是既有疑慮又充滿信賴的眼神。夏小穿走錯一步,導致她終生愧對娘,她還要再錯一次嗎?越彬的沉默,讓夏小穿疑慮中的信賴乍然低沉。她猛然間憤怒起來,憤然起身,說,你走吧,獨輪車還在,但我不能給你!她的眼前陡然閃現出娘坐在屋梁下望著獨輪車發呆的情景。

越彬無法勉強她,也不能勉強她,但他心里踏實,只要獨輪車還在。他說,那我接著給你說第二件事,這第二件事,就是關于你娘那雙繡花鞋的事。

夏小穿抬頭直視他,你說什么?

他說,你娘的那雙繡花鞋還在,被我收藏了。我決定還給你,了卻老人家一樁心愿。于是,越彬牽著夏小穿的思緒一起走進那個夜晚——對夏小穿來說,讓她倒霉的、弱智的夜晚。

夏小穿從院門口走回屋子,越彬踟躕在院門外黑暗處并沒有立刻離去。少男少女的第一次擁抱,像出穴的精魂在眼前縈繞。他既擔心,又不舍。他看到夏小穿的身影從屋子里走出來,便尾隨其后繞到坑塘邊。夏小穿在坑塘外的地面上胡亂摸索尋找磚頭塊,他想極有可能是處置繡花鞋,他判斷夏小穿在扒土挖坑,把繡花鞋掩埋在地下。越彬感覺自己做錯一件事,不該引導她把繡花鞋換個地方藏嚴實一點。她家里空蕩蕩的,屋子里就那些家什,能藏到哪去?她只有遺棄繡花鞋,讓它從此消失不見。

彼時,越彬產生了收藏這雙繡花鞋的念頭。他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收藏意識,只是覺得要為自己的錯誤買單,有責任保護這雙繡花鞋。他不能讓繡花鞋埋在地下變為糞土或者在一場大雨之后沖刷出來,再次被秦子昂作為章衣布夫妻倆與特務接頭暗號的證據。

結果出乎越彬意料,夏小穿才沒有那么傻呢,空手扒個地穴埋上娘的繡花鞋,那是小孩子過家家才玩的游戲。當夏小穿把裝入磚頭塊的繡花鞋扔向坑塘時,越彬想高聲叫停,想跑過去拉住她,但一切都來不及了。在夏小穿走后,越彬抱著僥幸心理,沿坑塘斜坡小心翼翼地往下摸索,果真在水邊蘆葦叢里,摸到了那雙兩只鞋帶系在一起的繡花鞋。

夏小穿永遠不會想到,她根本沒有把繡花鞋扔到坑塘最深處,她沒有那么大力氣。繡花鞋被坑塘的蘆葦擋住了,承負著磚頭塊重量的繡花鞋順蘆葦滑落,滑落在蘆葦叢里。

那是黑夜,夏小穿緊張而慌亂,這是她長到十七歲所做的最果斷、最勇敢的一件事。之后,她為此釋然過、愧疚過、苦惱過,但她唯獨沒有想到繡花鞋還會幸存下來。她沒有想到希望也會隱藏,隱藏在一個出乎意料的地方。半個世紀的風雨之后,這個隱藏點終于冰雪消融,現出廬山真面目。

這是她所期盼的嗎?越彬講出這件事時,夏小穿一開始很驚訝,但驚訝里似乎沒有多少感激成分。歲月在她內心深處塞入太多元素,黑的、紅的、白的,五光十色;苦的、甜的、酸的,五味雜陳;美麗的、善良的、丑陋的,一應俱全。她分辨不出好與壞的明確界限,像是愛與恨都變成了沒有棱角的鵝卵石,在一潭清水下交映出別樣風景。

當初,那輛殘缺把手的獨輪車就放在章衣布家院子一角,淮海戰役支前那陣子,五叔來看過,想接上把手繼續用,但把手實在難以續接,斷茬斜度不夠大。

五叔說,從把手的平茬來看,推車人一定是栽了一個大跟頭的,摔得不輕。章衣布不愿回憶太多當時的情景,她甚至想,如果不是那個推車的父親栽倒了,說不定夏大福就不用隨他父子倆一起去送糧了。她問:俺叔,你到底用還是不用這輛獨輪車,你要說它不能用,我就劈了它燒鍋!

五叔說,眼下光景也不是簡單修一下就能修好的,但你別劈它,等我時間寬裕了,再來慢慢修。

你走吧!要修也要等夏大?;貋碜屗?!章衣布趕五叔離開,她嫌他不會說話。等你時間寬裕了,夏大福也回來了,還用得著你修嗎?

五叔把夏大福的烈士證明書領回來交給章衣布時,章衣布腦子里立馬閃現這一幕。她生氣當初五叔說這句話,就在之后不久,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夏大福傻乎乎地站在床邊對她說,我沒有死,我還要接著打大仗。那輛獨輪車你一定保存好,別讓五叔推走了。我回來修好了,還要推著你去趕西關老古會,穿上你的繡花鞋,圍上你的紅頭巾。

章衣布相信了夢里夏大福的話。那時夏小穿才出生不久,她把襁褓里的女兒抱到一個安全地方,用一根繩子把獨輪車吊起來,使勁拉到梁頭高度,把繩頭系在床腿上。之后,她把柜頭搬到床上,爬上柜頭,借助繩子拉力,咬緊牙關使出渾身力氣向上拉,獨輪車一下橫在了梁頭杈手下,車輪卡在斜角里。她晃動一下,感覺車輪被梁頭斜角卡得結結實實。一切收拾妥當,她自己也驚訝,誰也不會相信這一切竟然是一個生過孩子不久的女人獨自完成的事。

夏小穿雖然不知道娘與爹有夢里相約這段經歷,但在章衣布沒有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她是不會輕易答應將獨輪車送人的。雖然越彬是糅雜在她生命里的一個特殊人物,但她也不能松口。夏小穿本來是這樣想的,堅定地、毫無懸念地這樣想,但當越彬把獨輪車與繡花鞋輕而易舉地糅合在一起的時候,她為難了。

第二天一早,越彬開車來到夏小穿家,送來了章衣布的繡花鞋??吹嚼C花鞋,夏小穿腦海里立馬閃現出越彬被批斗的情景。他的大流氓不會與這雙繡花鞋有關吧?這是一個多么古怪、多么牽強附會的想法,可這個想法在夏小穿腦海一出現,卻怎么也消失不去。

她問越彬,你可以把你一生中所受最委屈的事說給我聽嗎?她相信,無論批斗與繡花鞋有沒有關聯,都應該是他一生中最委屈的一件事。此時,她已堅信他不是大流氓,她眼前又浮現出越彬在慘淡中高高昂頭漠視一切的神情。

越彬沉默了,五十年再回首,不禁又戳到了他曾經的傷痛……

越彬從人民廣場被拉出去游斗時,像是一只被五花大綁的困獸。他抗爭,卻白費力氣;他有太多的委屈,又無法解釋。捆綁他的不只是繩索和寫著大流氓的木牌子,還有脖子上與木牌子掛在一起的女人的繡花鞋。他傲然不屈地昂著頭,比游斗他的人高出一截,繡花鞋和木牌子也就更醒目。小縣城萬人空巷,人們聚集在狹長的街道兩旁。他的臉上被涂抹了鍋灰,衣服被口水吐濕了,像屋檐下融化的冰溜滴滴答答。圍觀看熱鬧的人發出的唏噓聲被掩蓋在耍猴般敲擊的銅鑼聲中,越彬就這樣在禁錮思想的牢籠中漫無目的地游走,變成了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大流氓。后來,繡花鞋被扔進機械廠廢棄倉庫里,在一個漆黑夜晚,他翻墻爬窗進入倉庫,借著蒙了一層黑布的手電筒微弱燈光,找回了繡花鞋。在他翻墻逃跑時,從墻上摔了下來,腿就是那次摔傷的,他不敢去醫院治療,最終成了殘疾。

夏小穿的心像針扎一般。她不明白,憑一雙繡花鞋,為什么要批斗他?

越彬說,那次從你家回城后,我被安置在國營機械廠生產車間工作。廠里正生產手扶拖拉機驅動旋耕耙,我經過反復鉆研,對旋耕耙刀片裝置大膽提出革新建議。我的建議經試驗鑒定取得成功,我也因此被評為勞動模范,戴上大紅花,走向領獎臺。就是那次領獎,我才知道,秦子昂到我們廠里任副廠長了,是他親自給我頒發的獎狀。領獎后一天,秦子昂去我家,說是看望我的英雄父親。在我家,他無意中發現了繡花鞋。他問我,是不是章衣布的繡花鞋被你藏起來了?我堅決不承認,我說是在垃圾場撿來的。秦子昂聳聳肩、撇撇嘴,不屑一顧地看著我冷笑兩聲,吐著煙圈,來回踱著方步,腦子里一定想起了抄家時在兩張烈士證明書前我讓他難堪的一幕。他突然把繡花鞋抓在了手里,皮笑肉不笑地對我父親說,大英雄,你兒子這雙繡花鞋被我借用了。第二天,我剛進廠就被一幫人扭送到他辦公室,他惱羞成怒,說我搞復辟,收藏女人繡花鞋,是流氓行徑,派人把我拉出去批斗。

夏小穿說,秦子昂他不得好死!

越彬說,在那個特殊年代,他作惡多端,后來被法辦了。

夏小穿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她沒想到娘的一雙繡花鞋會給他帶來如此大的災難。她對他的虧欠無以言表,心口一陣發痛,揪心的痛。

夏小穿沉思良久,對越彬說,你等下,我讓兒子來照顧他姥姥,我和你一起去夏口屯,你把獨輪車拉走吧……

章衣布連續昏迷幾天,清醒過來后,看到夏小穿手里拿著繡花鞋在眼前晃動,便一把奪過去,把繡花鞋摁在胸前,嘴里喃喃自語:我要穿上它,去城里……

對,穿上它,去城里,去趕西關老古會。

章衣布聽夏小穿說趕西關老古會,突然瞳孔里放射出一束呆滯中略帶驚恐的目光,像受了驚嚇的孩子一樣。她低聲嘀咕:就是去趕老古會,就是去趕老古會。夏小穿說,趕老古會,買麻花、串包子。章衣布沒再接話,摟著繡花鞋迷迷糊糊入睡了,繡花鞋被結結實實地摁在胸前。

這天,越彬又來了。

來得真巧,章衣布也在這天格外清醒起來。夏小穿剛出屋門,她就清醒地叫喊:小穿、小穿,你人呢、你人呢?夏小穿又驚又喜,一溜小跑到床前,說,我來了,我來了。章衣布雙手緊緊抓著繡花鞋,嗔罵道:小穿,你良心還沒叫狗吃光,你把我的繡花鞋藏哪了?藏得那么嚴實,藏得那么干凈,還是原來的樣子。

繡花鞋保管得非常好,布面和繡花絲線的顏色依然鮮艷奪目。夏小穿故意逗她說,你好好看看,這是你的繡花鞋嗎?章衣布鼓眼努睛,瞥一眼夏小穿,說,老娘比你認識它,你再藏一百年我也能認出來,有你奶奶繚的線頭在這。夏小穿這才發現,兩只鞋的纏枝蓮花瓣上,確實都有縫繚的痕跡。

這時,越彬湊到章衣布床頭前,他說,老太太,我開車拉你去城里趕西關老古會吧。

你是誰?章衣布問。越彬說,我是幫夏小穿把你的繡花鞋藏到現在的那個人。

越彬回頭注目夏小穿,夏小穿卻移步床前,仰望窗外……房間里非常安靜。其實,越彬心里也很清楚,西關老古會二十多年前就有其名無其實了,他之所以提出要開車拉章衣布去一趟城里,是讓她看看現在的城里,現在的西關,讓她臨終前能在腦海里比較一下城里現在的改變與她想象中的區別。章衣布有這個資格作比較,她是最應該享受在比較中感受這份愉悅的人。她只有在心里有了比較,她去另一個世界見到夏大福他們,才能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們,你們死得值,你們用生命換來的新中國讓我感受了愉悅。

章衣布凝神靜氣地在聽越彬講話。她看夏小穿不表態,便說,小穿呀,你和人合起伙來折磨我,折磨我這么多年,你以為不讓我看到繡花鞋我就不會想你爹嗎?我該想還是想,我還照做穿著繡花鞋去趕西關老古會的夢。

夏小穿終于下定決心,寧愿娘死在路上,也要在她閉眼之前了卻趕西關老古會的心愿。她轉身把越彬拉到窗前,悄聲問他,你真要帶我娘去城里?其實,你不必付出這么大代價,獨輪車已經送給你了。

越彬說,我是真心想拉她老人家去城里。不但要讓她感受翻天覆地的變化,還要讓她看一眼我未來的博物館——一個與她緊密相連的博物館。

下崗潮那陣子,越彬是第一批被廠子里“放長假”的工人?!按罅髅ァ钡某裘?,瘸腿的缺陷,加上家里還有年幼的兒子、年邁的老父親,讓他一夜白了頭。越彬自小喜歡看書,下崗后的閑淡日子,他開始逛書店、逛文化市場并喜歡上了收藏。那些陳舊的老物件,愈加催發了他對繡花鞋的珍愛。夜深人靜時,時常會回憶起那個下著毛毛細雨的夜晚……每當他把那根獨輪車把手掂量在手里的時候,心里就會產生去找夏小穿收藏那輛獨輪車的想法,可每次總是自我否定,覺得愧對夏小穿。他把那次魔鬼般的沖動定義為乘人之危,常常在乘人之危的自我批判中悔恨、傷感。

后來,越彬開辦了一家文化用品公司,公司在他的苦心經營下日益紅火,生意鼎盛時,老父親卻因病去世了。父親臨終前撫摸著獨輪車把手對他說,我原想把這根拐杖帶走,陪我一起火化,但我現在不想這樣做了,你把它收藏好,一代一代傳下去,讓它永世流傳。

父親的臨終遺言給了越彬很大觸動,君子當以厚德載物,再多的錢也買不到人靈魂所需要的東西。越彬腦海里構思了一個怎樣才能一代一代傳下去的設想,他處理掉那些雜亂的收藏品,專心致志地投入到淮海戰役民間收藏上,后來文化用品公司搬遷到經濟開發區變更為文化傳媒公司后,他直接從公司退出來,把公司交給兒子經營。

從此,他走村串巷,輾轉在蘇魯豫皖之間,像一個拾荒的老人,尋找散失在民間的有關淮海戰役的物件,并搜集整理了淮海戰役中一個個感人心懷的故事。

去城里的路上,越彬的車開得很慢。夏小穿抱著章衣布,章衣布腳穿繡花鞋,頭頂大紅頭巾,身子裹在一條毛毯里。她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上車前卻吃下了一個雞蛋羹,精神矍鑠,眼神左顧右盼。娘倆的心情都很激動,她們把期盼、美好寄托在了越彬車上。

車子穩穩地停在當年西關老古會那片地方。如今,這里既稱不上遺址也算不上遺存,高樓林立,綠樹成蔭,一片嶄新氣象。越彬下車,拉開車門,手指高樓對章衣布說,老太太,這就是當年老古會的地方,您看看,如今變成了這般模樣。夏小穿說,現在人買東西不用再趕老古會了,高樓里有店鋪、有商場,賣啥的都有。章衣布嘴唇微微翕動,低聲說,我知道,我知道。

她的眼里噙著淚花。

車子開到城中繁華地段,開進一處寬敞院落。院落里錯落有致地分布著一排排平房。越彬說,這是我以前公司的生產廠區,現在是我籌建博物館的地方。越彬下車后以極快的速度在一處平房里整理出一張床,鋪上被褥,他和夏小穿攜手把章衣布抱上床鋪,讓老人家躺在床上歇息。夏小穿一眼就看出來,被單及被褥并不整潔,甚至有些凌亂,憑女人特有的敏感,夏小穿感受到越彬的富有與匱缺——物質和精神上是富有的,但卻匱缺女人的關愛。

章衣布歇息的床前,放著一盆巴西木。夏小穿和章衣布都叫不出花木的名字,感覺像栽在盆里的一棵玉米。章衣布的目光停留在巴西木上,她一定在想,怎么把一棵玉米栽在盆里了?此時此刻,她一定想起了玉米地,想起了只有夏大福和她才知道的玉米地里的秘密……

目睹這里的一切,夏小穿感覺越彬就是一本她從沒讀懂也永遠不可能讀懂的大書。她的腦子空了,空得像一張白紙。她看到滿屋堆放的有關淮海戰役的物件,佩服得五體投地。她說,你收藏的東西真多。越彬說,每一個物件背后都有一個故事。

相比第一次去找夏小穿,越彬已改變了當初的陳列計劃。他要把獨輪車、繡花鞋、獨輪車把手,還有夏大福、章衣布及山東父子串聯起來,還原一個時代,講解一個故事——一個像章衣布床前的巴西木一樣有根有稞的完整故事。

越彬對夏小穿說,我有個構想,還沒來得及和你商量。他說,我本來只想陳列獨輪車,讓講解員給參觀者講解那段不平凡的經歷,但我現在覺得這段經歷太偉大了,偉大到像一部百年電影大片,它要有真實的人物形象來烘托它的偉大。

越彬停頓一下,繼續說,我這樣給你說吧,我要在這里建一個蠟像區,放上那只車把手和殘缺了把手的獨輪車,然后給夏大福、山東父子、章衣布各塑一個蠟像。他特別強調,要給章衣布塑一個腳穿繡花鞋頭頂紅頭巾的蠟像。

夏小穿完全被越彬的博大情懷所折服。在越彬提議下,她扶著章衣布坐在那輛獨輪車前的椅子上拍下一張照片,作為以后塑蠟像的腳本。夏小穿見過博物館的蠟像,太逼真了,和真人幾乎沒什么兩樣。她聽兒子說一個蠟像要好幾萬塊錢,她不知道越彬到底有多少錢。但無論他多么有錢,她都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夏小穿問越彬:嫂子支持你花這么多錢塑蠟像嗎?

越彬不情愿面對這個話題,可又覺得眼下正是破解這個話題的好時機。他無奈地說,當年她承受不了我背負大流氓這個臭名聲帶給她的心理壓力,我們離婚了。

章衣布輕輕挪動一只飽受風雨的如槁瘦手,在小聲說話。她的聲音很低。她說,小穿,別難為這個男人,把我的繡花鞋脫下來還給他,他需要,他做的是大事。

顯然,越彬和夏小穿講話,章衣布聽明白了。存放繡花鞋的玻璃柜就在這棟平房里,越彬給章衣布買來一雙新鞋換上,把繡花鞋再次存放在玻璃柜里。越彬抱給章衣布看,章衣布顫抖著雙手撫摸玻璃柜,她笑了,笑得老淚縱橫。

越彬把夏小穿娘倆送回家時,夕陽已墜入天邊。天際宛若掛上一條紅綢子,紅得那么鮮艷,美得那么自然。夏小穿說,你回去的路上開車小心點。越彬說,我還會來,來和你一起照顧老人。夏小穿連連擺手說,不要、不要,這里不需要你,你專心辦你的大事吧。越彬說,博物館需要人手,以后需要你去打理。他說,只有你最合適,沒有比你再合適的人了;你我都是親眼見證新中國成立的人,是活著的有生命的博物館。寥寥數語,兩位古稀之人,在五彩繽紛的夕陽余暉里,描繪出一幅素色時光里最永恒的風景。

夏小穿平時沒有看手機的習慣,手機不響就靜靜地躺在一邊。從越彬的博物館回來后,手機與她親密了,隨時變換位置,放在目光可及之處,唯恐來了信息或電話看不見聽不到。大半天,沒有越彬的消息,她已經第四次摁手機了,可每次都是摁一下不等撥通馬上就掛掉。她還沒有想好撥打手機的理由。其實,也不是沒有理由,有件事她還沒想清楚。

自越彬說了塑蠟像的事之后,夏小穿夜晚做夢滿腦子都是蠟像。她夢見自己變成了電影導演,越彬跑龍套,夏大福、章衣布、山東父子的蠟像與獨輪車、兩麻袋糧食、一袋玉米都是道具。但這些道具無論越彬怎么擺放,都不能令人滿意,總覺得有不妥之處,缺點什么。缺什么呢?

手機響了,越彬打來的。越彬問,雕塑藝術公司的技術人員明天來商討塑蠟像的事,你能來嗎?夏小穿不能去,可她卻猛然間想起來了,塑蠟像缺少山東父子的真實相貌特征,他們是高還是矮,是胖還是瘦?她說,總不能隨便塑出兩個男人來,就說成是山東父子吧?那是不尊重英雄。

淮海戰役時,蘇魯豫皖邊區出動了500多萬民工支援前線,到哪找他倆的相貌特征去?夏小穿說她聽說那次送糧的獨輪車隊是山東湖西區的,只要你去找,功夫不負有心人,說不定就能找到他們或找到他們的后代。砰的一聲,手機里響起了拳頭砸在桌子上的聲音,震得茶碗滋滋作響。越彬說,對!去找,一定能夠找到。

一連幾天,夏小穿每天拿著繡花鞋底和大紅色沒有繡花的鞋幫輕輕敲打章衣布的手背,重復著買麻花、串包子的流年記憶。章衣布精神非常好,不再提要穿繡花鞋的事,夏小穿也不再為繡不出纏枝蓮而發愁。她拍打著兩只鞋底,像村里唱大戲時敲梆子,低吟趕西關老古會的幻想曲,陪伴娘度過嚴冬。

冬至日后一個月,祭灶節,一個天空飄著素潔雪花的早晨,章衣布離開了這個世界。她把太多孤獨與嫣然的故事,封在了春寒料峭里。

越彬接到章衣布的死訊,帶著繡花鞋急忙趕來。他滿懷愧疚地對夏小穿說,真是對不起老人家,那天你們走后,我就想繡花鞋還要歸還,博物館里放復制品就行了。于是,我找人比照做了一雙一模一樣的繡花鞋,可還是晚一步,沒能讓老人家親眼看到繡花鞋穿在腳上。夏小穿說,娘走得沒有遺憾,她是帶著好消息去天堂團圓了。

人生不僅有設定目標的旅程,也有選擇旅程的起點。過完年,夏小穿和越彬在夏口屯老房子里揪心長跪。之后,迎著絢麗多彩的晨光來到了繡花鞋與山東父子的獨輪車發生故事的地方。情誼無痕,他們從此出發,踏上了尋找山東父子的征程。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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