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塘藏語齒音腭化現象及其歷史演變

鈴木博之

(日本京都大學 國際高等教育院,日本 京都 606-8501)

一、前言

建塘藏語分布在藏語支語言分布地域的東南角，即以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市為中心的區域。云南藏語土話全屬于康巴藏語方言(瞿靄堂、金效靜[1]；張濟川[2])，其內部分類有多個觀點，但根據筆者的最新資料[3]，云南藏語方言群組內部可分為三群十一組，如下：

香格里拉方言群(建塘組；云嶺山脈東部組；維西塔城組；翁上組；浪都組)

得榮德欽方言群(云嶺山脈西部組；奔子欄組；羊拉組；丙中洛組；巴拉組)

鄉城方言群(東旺組)

本文主要關注的是香格里拉方言群中的建塘組土話，下文統稱為“建塘藏話”。建塘藏語中，建塘鎮話(又稱中甸話)受到廣泛的關注[4-10]，其他土語的描寫則不多[11-13]。

語音學上的“腭化”體現為多種語音實現方式。本文所討論的“齒音腭化現象”是指，藏語支語言中含齒—齦阻音聲母的詞內該聲母由腭前阻音來實現的現象。比如，[ts]音實現為[t]的情況。

腭化現象在建塘藏語詞的漢字音譯寫法中也有發現。例如，藏族人名tshe ring的漢字音譯方法有幾種，廣泛使用的是“次仁”“澤仁”等寫法。但在香格里拉，常見的寫法是“七林”。藏文tshe的普遍語音對應是具有齒—齦塞擦音聲母的/tshe/，那么“七林”這一寫法所反映的語音表現具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當地漢語“七”的聲母讀成[tsh]或類似的音；另一種是，當地藏語tshe的聲母讀成[th]。通過田野調查，我們也發現藏語詞tshe“壽命”在一些土話中讀成[th]。第一種可能性在建塘漢語中不明顯，但是維西縣的納西語母語者講漢語時常有體現。因此，我們將深入剖析第二種可能性及其背景。

下文將描寫“腭化現象”的語音對應細節，并通過對多地點土話的調查比較，確定該現象的分布范圍；之后，將從歷史語言學角度給出解釋，并構擬出該語音演變的歷史過程。

二、“腭化現象”及其分布

本文關注的現象為藏文基字ts、tsh、dz、s、z等齒—齦類聲母呈現的與腭前阻音的對應關系。表1舉出其中四個例詞，分別為tshe“壽命”、mdzes“漂亮(詞干)”、gsal“明亮(詞干)”、gzig“豹子”。表中對建塘藏語各種土話的命名方式為鄉鎮名加自然村名，排列順序大致為從北到南。本節整理描寫的語音現象全部由筆者親自收集并記錄，并且采用一個標準統一的標音方法[14][15]，以避免由不同標音習慣而導致的解釋偏差。藏語語言學一般認為，藏文形式一定程度上表示藏語古音。本文中藏文的拉丁文轉寫采用de Nebesky-Wojkowitz方案[16]；文字表示的語音(構擬)參見格桑居冕、格桑央京[17]的描寫。

表1 齒—齦類聲母腭化現象的語音形式與分布

藏文基字ts、tsh、dz、s、z在其他藏語支語言中大致和齒—齦阻音對應(參見格桑居冕、格桑央京[18]、江荻[19]、張濟川[20]等)。因此，當此類基字與腭前阻音對應時，可以稱其為“腭化”。表1顯示，藏文聲母字tsh、dz在除了初古話、孜尼話以外的土話中都呈現出腭化現象；藏文聲母字s、z的腭化現象比前者少?？梢?，初古話、孜尼話具有與其余土話的語音對應差異，并呈現普遍的語音對應關系。

表2列舉藏文元音e的幾種語音對應關系，涉及聲母為帶聲邊音l的三個詞，即“鋸(第二音節；開音節)”“貓(第二音節；開音節)”“平的(第二音節；閉音節)”。

表2 藏文le的語音對應

可見，雖然后續的元音有幾種，但記錄到的語音形式都具有介音/j/。此情況令人設想藏文e的語音對應為/jV/，因而此處必然存在介音/j/。但是，聲母為齒—齦阻音時無介音/j/，反而發生了腭化。那么，腭化的根本原因是否來源于介音/j/是個需要深入探討的問題。

三、音變與解釋

本節將針對藏文e的語音對應中出現的介音j探討兩個問題。第一是介音/j/會對其先行聲母造成何種音變，第二是藏文e的語音對應為jV時是否有語音對應方面的平行案例。

第一個問題將援引其他語音條件上發生過的腭化現象進行討論。腭化現象其實在軟腭塞音字的時候也會看到。如表3，例詞“狼”“獅子”“字”的第二音節均有軟腭塞音，同時存在腭化現象。其中，“獅子”和“字”的藏文音節為ge，有元音e，“狼”的藏文為ki，也有另外的寫法ge[22]。作為參考，表中附加“頭發”例詞，說明藏文復輔音聲母skr的語音對應。

表3 軟腭塞音聲母腭化現象的語音形式與分布

從表3可見，藏文音節ge的語音對應和藏文Kr類聲母大致相似。因此，當前需要解釋的問題是軟腭音聲母為何變成腭前或硬腭音聲母。雖然其音變結果和藏文Kr類聲母相似，但藏文K類聲母不可能自然產生r介音而變成Kr，這一音變過程并不現實。然而，最有可能發生的音變過程是介音r演變為介音j，正如藏文Ky類聲母的語音演變過程。而且，“軟腭音>硬腭音>腭前音”的音變過程是較為容易且自然的路徑；在建塘藏語和云嶺山脈東部組中，普遍存在的藏文Kr、Ky之類聲母的語音對應關系可以整理為下表4：

表4 藏文Ky、Kr、Pr、Py類聲母的語音演變類型[24]

從表4可見，在該藏語土話群中，藏文Kr、Ky的語音對應是互相關聯的。因此，我們之前提出的解釋為，“每個種類中，藏文Ky類及藏文Py類都有同一個語音對應。但是，問題是某個種類中如何形成合流和對立。第一類具有最復雜的系統，四個藏文類都有不同的語音實現；反而，第三類是最簡化的系統，僅有兩個不同的語音對應?！盵24]

表4的音變意味著介音r首先變成介音j，因而影響聲母K演變的是j，并不是r。所以，表3顯示的腭化現象中，“狼”“獅子”“字”等三個詞發生的音變和介音j有關。而且，和藏文Kr的對應關系一樣，原本無j音，后來通過某種音變出現介音j；對于藏文聲母Kr而言，r介音則變成介音j，上述三個詞的元音e就可能演變成jV。

介音j的出現在上一節也提過的，其來源是元音e，在個別例詞中元音i的演變很可能也是如此。在建塘藏語中，有一個假設為原本的e和j對應。表1、表3的例詞體現出聲母的腭化，表2的例詞則顯示j介音的保留；此差異是由聲母的音質而定。關于介音j演變機制的假設可以得到表1至表3中例詞的支持。

表5 藏文o的語音對應

根據共時描寫的結果，藏文e、o的語音對應在建塘藏語中發生了共同音變，成為介音加央元音的組合，介音的性質分別為j和w。這個對應關系可理解為歷史演變。腭化現象的演變過程如表6所示：

表6 齒—齦阻音聲母的歷史演變假設

表5的過程也適用于軟腭音(表3)，相關過程構擬為表7：

表7 軟腭阻音聲母的歷史演變假設

表6和表7所示的語音演變皆是由于介音j對聲母的作用而發生的。表7所示的音變和藏文Kr的演變(參見表4)有一致的過程，“聲母演變結果”項中的語音形式與表4的第一類及第二A類一致。在此類中，藏文Kr的音變和藏文Ky的音變還沒合流，保持著語音對立。此情況意味著原元音*e(藏文e)變成*j的相對時間應在藏文Ky變成腭前音之后；因此，表7“假設”項中的形式是藏文Ky完成向腭前音的演變之后才出現的。同時，此時藏文Kr的介音r也發展成介音j；這樣的情況下，原元音*e的變化和藏文Kr的語音對應經歷了共同的音變路程。

根據上面的討論，介音j是引起腭化的重要因素。不管原來的聲母為齒—齦阻音或是軟腭阻音，均發展成了硬腭—腭前阻音。此介音j來源于原來的元音e；與此同時，另一個介音w來源于原來的元音o。因此，在建塘藏語中，原來的元音e和o在歷史上分別發展成j和w。在其音變過程中，很有可能未曾經歷過je、wo等階段，即不存在聲母和韻母之間插入介音的歷史過程。否則，兩個語音變化會獨立發生，就不一定會出現央元音。齒—齦阻音的例外語音對應，即腭化現象，是一個構擬出介音的重要音變依據。

如表1顯示，齒—齦阻音的腭化現象在塞擦音和擦音之間存在不同的傾向。齒—齦塞擦音在初古話、孜尼話以外的土話中較為一致地呈現出腭化現象(除宗巴話的“壽命”)。根據表1所示擦音的例子，藏文的元音并不是e，因而這些詞很有可能經歷過了不同的音變路程。同時也要注意表2的現象，對于所提及的所有土話而言，藏文元音e都對應了介音j。那么，可以說兩個例外的土話(初古話、孜尼話)是“腭化現象沒有發生過的土話”，而并不是介音j沒有出現過。也可以說，介音j對聲母的影響方式由聲母的性質而決定。從擦音的例子來講，元音本身為i的時候也有可能發生腭化現象。這個不同的背景在本文的討論中尚未清楚，有待進一步研究。

本文對所涉現象的分析聚焦于腭化現象程度的地理差異及其背景。就所掌握的資料來看，齒—齦擦音未發生腭化的土話分布在建塘鎮以北的地區和建塘藏語分布地區的南端。這個情況可以解釋為地理語言學上的ABA分布[26][27][28][29]，即腭化現象首先在以建塘鎮為中心的地區發生，之后逐步擴散到周邊地區的土話。此情況同時意味著，離中心地區越遠的土話中會保留越多的古老的語音特征。此類發展過程在類似研究中也有確認[3][21][30]，一定程度能夠佐證本文的結論。

四、結語

本文調查分析了建塘藏語中含齒—齦阻音聲母的詞中聲母由腭前阻音來實現的腭化現象。文章介紹了腭化的具體現象及其地理分布，并探討了腭化的來源。從共時特征角度發現介音j的存在與腭化有關。因此，我們針對腭化的過程進行了詳細的歷史語言學分析。研究發現，建塘藏語中存在原本的元音e變成j的可能性；此假設可得到由介音j所造成的聲母音變方向的共同性及另外元音的平行發展模式的支持。此外，該語音演變的地理擴散模式呈現ABA分布，符合地理語言學的基本理論模型。因此，本文討論的現象代表了歷史語言學中較為普遍的語音演變和擴散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