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角色

徐 輝

不知你去沒去過這樣一座小城，它實在是太小了，依山傍水，由東向西朝向大海，形狀像一艘小船。我家就住在左舷中間地帶，緊挨著大江，夜深人靜的時候，好像能聽見江水里大魚游泳的聲音。

現在，我覺得面前的邵老板就是這樣一條大魚，他正侃侃而談：“兄弟，不瞞你說，那陣兒壓力他娘的實在是太大了，一宿宿睡不著覺啊。有一天我干脆爬起來開車到江邊，一個猛子扎進江里，從下半夜一直游到天亮?！?/p>

這時，面試已經談了一上午。因此我覺得邵老板現在的壓力也不小?！鞍?！不跟你假客套兄弟，說實話，我一點也不稀罕你們文化人文縐縐那一套，大哥我相信你的實力，你就放手把本事全都用到咱這兒來，誰敢搗亂咱收拾誰，我給你充分放權！”邵老板說到興起時，伸出鐵錘般的大拳頭，在空氣中使勁兒一揮。

在外省混了幾年后，我還是回到了這座船形的小城。只是，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和哄我回來的兩位投資大哥一拍兩散。于是，我不得不考慮在本市暫時找一份工作安身，也是誤打誤撞，遇上了邵老板。

據邵老板自己講，他是鄉下人出身，來我們這座小城后，先是和老婆一起開了家小超市，后來又開了個小旅館，都只差一點點就可以連鎖了。另外，他二叔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總經理，他順藤摸瓜又干上五金配件店，用邵老板的話說，也掙了點小錢。

“這幫家伙是真能坑人啊，說什么不出兩年就能賺大錢，小汽車嘩嘩賣，這干了都快一年了，凈投入了。你也看見了，院子里停的，全是賣不出去的車呀！對了，庫房里還有一堆汽車精品配件，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一共二十多個員工，哎！你知道一個月光開資就要拿出多少錢嗎？”邵老板說到這時，眼珠子一翻停下來，用他黑燦燦的大臉對著我。

“得個十萬八萬吧？”出身于汽車主機廠，多少也見過些世面的我，既感到好笑，又不能不正兒八經地回答他。

“十萬八萬？”邵老板使勁兒晃了晃腦袋，又干咳了兩聲：“兄弟，咱這小城市，可比不了外面的花花世界，沒那么高工資水平，但我給的工資，放在咱這兒也不算低吧，平均下來，每人怎么也得超過兩千塊！”

我當然知道。在我們這座小城，月薪三千塊已經算得上是中等收入水平了，四千塊算高級員工，五千塊或以上，那就是絕對的人才了。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至于拋家舍業到外地去打工。我說的工資數，當然是有意抬高邵老板，一個五金店小老板開上了汽車4S店，格局好像不夠，談工資前，我想給他提提氣、加加碼。邵老板一點兒也不在意我內心的潛臺詞，接茬繼續講：“從開業到現在，總共賣了不到五十臺車，而且還是搞活動，促銷價賣的……”別看邵老板文化水平不高，訴起苦來卻是一套一套的，“我是讓這幫號稱職業經理人的家伙給坑苦啦！前后來了三撥人馬，來前兒都說這不是問題那不是事兒，一上手，全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闭f到這兒，邵老板別有用心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我淡定地與他進行了對視，明白了他話里話外的意思。

一個面試談了一上午，說了那么多激動人心的事情，就是不提具體薪酬，當他伸手拿煙的時候，我決定干脆單刀直入地講：“邵總，按說我的工資放在咱這小城市，也得五千左右。您看，我說得不高吧？”

“不高不高，你這個經驗能力值這個價兒?！鄙劾习逵悬c故作姿態地應道，但一只手在幾只打火機間，劃拉來扒拉去的，似乎是有點不知道該用哪個更好。我敢斷定，他有把別人的打火機往兜里揣，或者娛樂消費時有索要一次性打火機的習慣。我故意等他選好打火機，才繼續說道：“邵總，但是經過您的介紹，我決定來您這里工作，只要三千塊錢保底，其他收入，以提成獎勵的方式，您看怎樣？”

“好！太好了，沒想到??！”邵老板聞聽此言，黝黑的大臉立刻笑容綻放?？赡苡X得語言還不足以表達此刻的心情，還拍起了手，又站起來走到我身旁，使勁兒拍了拍我的肩膀?！耙徽f哈，還得是喃們這種，見過世面有真才實學的人??！”他話音未落，轉身去洗手盆拿起毛巾擦了把臉，又使勁兒“嗯啊”地干咳了幾聲，方才說道：“兄弟啊，感謝你的合作精神，我看就這么辦了吧，咱們馬上就簽協議?！?/p>

按說邵老板的協議也很有些講究，我想這應該是前幾撥人馬留下的慘痛教訓，但我還是痛快地簽了字。其實，通過和邵老板的交談，結合之前做的私下摸底，我已分析出這家店的根本問題所在，簡單粗暴點說，也就是個用人問題。掐指一算，除了開業時的第一撥團隊，算是汽車行業出來的外，后兩撥是一撥不如一撥靠譜。但開業之初，短暫的興旺因邵老板的小心眼，處處設置障礙，又不了解這個行業，最終是把人都擠對走了。第二撥是房地產的從業人員，通過和邵老板的交談了解，很可能是一些賣二手房的經理人。第三撥竟然是保健品行業的直銷人員。4S店這玩意兒，屬于麻雀雖小，卻要五臟俱全的一種終端業態，售前、售后、服務、信息管理一個都不能少，必須得專業人員規范操作，至少得符合這個行業基本規律。如能再帶出一個好團隊，掙大錢不敢說，總不至于像現在這番光景，一臺車都不賣，二十多個員工像集體按下了暫停鍵。長此下去，這家小公司必然是坐吃山空，作為老板的他，能不心急如焚嘛！經過一番快速思考，我想，既然邵老板的生意做到了這種程度，我又有比較充分的信心，那就來個“對賭式”協議，又有何妨？成了，起死回生，那叫兩全其美；敗了，也不至于傷透人心。于是，我倆在友好的氣氛中，迅速簽好協議，邵老板還有模有樣地和我特意握手慶賀了一番。

邵老板的店，位置在小城右舷、靠近船頭的地帶，這里是本市終端汽車業的聚集區。到店后，我迅速入手，整頓團隊，規范流程，尤其是在團隊培訓這塊，充分發揮了我的行業經驗優勢。店里，除了售后有兩位老師傅，其他員工多數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我認定，只要用專業知識和實戰能力震懾住他們，隨后再來個矮子里拔大個兒，讓一小部分人先得到紅利，那剩下的一切，就都在情理之中了。

果然，我來后不到二十天，團隊作風就得到了很大改善。我又深知，必須開展多種多樣的營銷推廣、線上線下活動，才能創造更多銷售機會。當然這需要花錢，好在邵老板也看到了變化，似乎也愿意配合我放手一搏，雖然每次都要給經費預算大打折扣，但以“取其上得其中”原則來做的計劃，對我實施這些活動方案，倒也影響不大?？墒?，即使我們轟轟烈烈地又忙活了半月有余，結果車還是一臺也沒賣出去。

對此，邵老板倒是顯得很有氣魄，幾乎每天都要打來電話鼓勵一番：“兄弟，不急，不急??！我看到變化了，要趁熱打鐵，再加把勁兒，大哥我看好你?！备羧钗迳劾习逡瞾淼昀锂斨w員工的面，起勁兒表揚我，不厭其煩地痛批過往既不團結又自由散漫的員工隊伍。其實，先前有些員工已經在找下家了，這個店在他們看來已毫無希望，如果不是突然又來了我這個所謂的專業人士，恐怕早作鳥獸散了。

可是，光有場面而沒有實際結果，嫂子不痛快，終于在一天下午，從五金店風風火火拍馬趕來?！靶炜偙O啊徐老弟！咱這個賣車的店，什么時候才能像五金店一樣紅紅火火呀！”嫂子以這種方式開場，接下來大談特談她的五金店生意經，順便把邵老板埋汰了個狗血噴頭。我耐心聽完她這些義正辭嚴的嘮叨，又為她續了一杯水，坐下來正視著她說道：“嫂子，您說的這些，我可都聽明白了，現在這些員工是光拿錢不玩活兒??！我來一個月出頭了，也沒打開銷售局面，問題在哪兒？還是人不行。我有個提議，您和邵哥也合計合計，要么另請高明，把我辭退，要么……把你家那幾個親戚，都辭退了吧，騰出位置來，我好招聘專業銷售人員。您覺得怎么樣？”

這么尷尬的局面，我也不會打無準備之仗，早就摸清底細，銷售顧問里有幾個嫂子親戚家的孩子，初中都沒畢業，且在團隊里拉幫結伙，不把心用在怎么提高售車能力上，只會搞小動作，看誰比他們強就滅誰。如此一來，再好的向上氛圍，也只是表象。這幾匹害群之馬，如果不鏟除，最后滾蛋的必然是我。但之前提示了邵老板幾次，他卻有點含糊其詞，遲遲下不了決心。嫂子公然一來，這下我知道了，他不但不懂汽車業，還是個懼內的主兒。當初千方百計哄騙老婆同意他開這家店，也是別有用心，多半是想借此擁有屬于自己的獨立小王國，不再受制于家里的母老虎。既然嫂子親自找上門來，我也只有放手一搏，替邵老板辦一辦他難為情的事。經過一番唇槍舌劍，討價還價，嫂子在我的據理力爭下，倒是顯得有點服氣了，最后一板一眼地說：“好，我覺得你講的這些，都很正確，那就先把他們開掉，像你說的，等咱們的經營正常了，掙錢了，再考慮二次考核他們，符合咱們的專業要求，業務水平達標了，再回來工作。徐總監，你看嫂子說得對吧？”

“是，嫂子，可以這么說。而且，我也會繼續恪守我的入職協議書約定，如果干滿三個月，實際業績不佳，扣除最后一個月保底工資外，所有提成獎勵也取消。嫂子，您看您還有什么問題？”

嫂子見話投機，天色不早，從我的辦公桌上起身道：“好，徐總監爽快。那我回去了，你是不知道啊，五金店太忙了，那幾個店員又什么也不行，離了我什么事都玩不轉，我出來這一下午了，又不知道得少賣多少錢呢！我看啊，我也得學學你這招兒了，再不行，騰籠換鳥?！?/p>

兩天后，我綜合考慮了一下現在的形勢，感覺已到了放大招的時機，便不再猶豫，馬上公布了一個內部競聘上崗的通知，并請來主機廠新到任的區域經理，加上我和邵老板，三堂會審，最終名正言順地淘汰了銷售部三名裙帶關系員工。邵老板拍手稱快，借勢又淘汰了售后服務部的兩名員工。據他說，也是靠各種關系進來的。

區域經理馬總來訪，邵老板也抓緊時間交流業務。老邵的問題是不懂正規公司運作模式，尤其是汽車銷售服務行業的內幕。但除此外，絕對是生意場上的老江湖，三下五除二就把馬總變成了自己人，順便也套出了打造汽車銷售團隊的“機密”，那就是業內人所共知的“三會一課、表卡管理”。但馬總說得神乎其神，邵老板聽得是如醉如癡。我借著如廁的機會，給新任命的試用主管小呂打了電話，讓他做好邵老板和馬總明天來店查驗的準備。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十點一刻，邵老板陪同著馬總，再次來到店里視察。當然，一個區域經理，尤其是分管我們這種小城市的經理，稱他“馬總”純粹是高抬。但這小子雖說是大學畢業沒幾年，個頭也不高，卻腆胸疊肚，總挎著個筆記本電腦背包，一副很老練很專業的模樣。經過昨天從早到晚的接觸，小馬哥對我這個經多識廣的老大哥，倒是挺認可，一個勁兒地對邵老板說：“邵總，我覺得你可以把所有權利都放給徐哥，我相信他一定行！”馬總把“三會一課、表卡管理”材料看了又看，翻了又翻，指指點點，最后以美好期望結束。說實話，就這方面的業務知識，他還真比我要嫻熟通透，我也借此理了一下思路。

當然，與此同時，我也看清了邵老板的意圖，一是想借馬總的威權和專業來考察考察我，二是想借機對我施加壓力。畢竟，主機廠領導對我們店的業績很不滿意，按馬總的話說，上級大區經理安排他這次來，不僅是配合我們開展活動，同時也要下一個口頭通知，再這么干下去，就得考慮收回一級經銷商的授權了，或在我市再開發一家店。就我們這個小船大的市場來說，若真如此，老邵勢必雞飛蛋打，連打個翻身仗的機會都沒有了。這種壓力，老邵現在當然要毫不含糊地全部轉移到我頭上，果然他也是這么說的：“徐總監，照這個情況看，咱倆定的三個月考核期要大大縮短啊，你也都聽見了，我也是沒辦法，就得指望你呀！另外你看，現在人也按你的意見拿下了，我的權該放的也都放了，老弟??！你還得加把勁兒，再提提速，現在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

我面含微笑頻頻點頭，表示完全可以理解，一切盡在掌握。第二天，我預先物色的兩位銷售人員進了展廳。不久，就通過手里的客戶資源，成功售出兩臺C級轎車。交車儀式那天，老邵聽聞喜訊，立即眉飛色舞地趕到店里，對兩位新員工噓寒問暖，拍拍打打，著實歡喜了一番。隨后和我來到總監室，興沖沖說道：“還是老弟你有資源有本事，像你找的這種人才，咱們有多少要多少！”“是，邵總，我也正想和您匯報，馬上還會再來一個專業的銷售主管，那小子更厲害?，F在，我們前期所做的市場推廣活動，已經起到了一定效果，積累了一些意向客戶，接下來就是要系統地做好跟蹤回訪，爭取早日成交。另外，推廣活動不能停，還得繼續搞。您看，這是我昨晚加班做好的下月活動計劃，您覺得沒問題的話，簽個字，我好盡快帶著兄弟們落實?！贝饲榇司?，邵老板不由得激情澎湃，不但頭一次不打折扣地做了批示，而且還頻頻拍著我的肩膀，反反復復，大聲說道：“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再接再厲，再接再厲??！”

通過這次熱烈的談話，我知道了，原來老邵的老家在山東。因為他二叔在這里的房地產公司混得不錯，他兩口子多年前才雙雙投奔而來。我說他倆的口音怎么特別奇怪呢，粗一聽是本地土話，細一聽又似是而非。

接下來的一周里，銷售工作開始步入正軌，車雖賣得不多，但隔三差五地總有進賬。同時，邵老板又接受了我的建議，組織售后員工加裝精品車，把一部分庫存精品配件安裝到車上，然后相應加價售賣，一部分作為活動獎品，用于促銷。如此一來，庫存精品也得到了流通，不再是積壓在那里的死庫存。員工開始創造價值，庫存資產得以盤活，邵老板每天都笑逐顏開，也終于可以打打麻將、唱唱歌了，在嫂子那里重獲尊嚴，不亦樂乎。但我的壓力巨大，汽車主機廠對經銷商有嚴格的銷量考核，4S店并不是做自給自足的小本生意。區域經理乃至大區經理，看到我們這個店大有起死回生的可能，立刻開始加碼，要求繼續進車補充庫存。其實庫存還有三十幾臺車，按現在的銷售能力，未來一個季度都夠用。

老邵把這些事也全部推到了我的頭上，我當然也義不容辭，全力以赴。直到本市一年一度的秋季車展時，前后用了三個多月，累計實現銷售車輛三十余臺，幾乎把之前積壓的庫存車銷售一空。大區經理這回直接把電話打給了邵老板，強烈要求進車并強調：這大半年，大區的銷售任務，都分解給其他城市兄弟店了，再無可能這樣繼續下去，必須再打款進車七十臺。即使是這樣，距離原定全年銷售指標三百臺來說，也是大大地給予了保護。這下老邵慌了，馬不停蹄地和我通了電話，并約好晚上一起吃個飯。當晚，我帶上了左膀右臂，也就是我陸續挖來的銷售主管小馮和二級市場主管小劉。大家見了面，坐下來邊吃邊談。邵老板酒量過人，而且也特別喜歡吃吃喝喝，結果喝到半夜，也沒就打款進車的事聊出個子丑寅卯。分手時，邵老板醉醺醺地說了句：“徐總監，徐賢弟！這個事，就全權拜托給你啦！”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大區經理高總把一次性進車任務七十臺，調整為兩步走，即：本月先進車三十臺，待四季度第二個月再進車五十臺。

雖說進車總數無形中又多出了十臺，但走一步是一步，四季度再說四季度的事。先解決眼前的不合理壓力再說，非常懂得審時度勢的邵老板，對這個結果很是滿意，晃著大黑腦袋道：“反正也得進車，不給任務也得進車，庫存車也沒剩下幾臺啦！”

只是，這話說起來容易，實際情況是，自從我來到這家店，幾乎就沒休息過一天，能有現在這種局面，全是拼出來的。而且，同質化競爭還這么激烈，僅僅這幾百米長的一條街上，就有二十幾個汽車品牌店，構成直接競爭關系的店就有五家，數十個車型，再加上其他品牌的類同車型，客戶購車的可選擇性極其大，各家店只好自說自話，把彼此當成戰斗堡壘，互相攻堅。但這種現狀，一家小4S店又能改變什么呢？只有接受這個現實，用邵老板最近新學會的一個詞兒來說就是：“兄弟們，要迎難而上，迎難而上??！”

言辭粗鄙的邵老板最近喜歡上了文詞兒，總結起來，邵老板前前后后說了這么多話，主要意思只有八個字：迫不及待，迎難而上。別說，還挺有高度，頗有水平。在晚會上，我也特意強調了這八個字，并進一步闡述：既上梁山，就得替天行道；既然拿人錢財，就得與人消災。同時高調宣布了新銷售提成方案，以及寧可少要利潤，也要保證銷量的銷售策略。當晚，我還用私房錢宴請了銷售團隊，銷售部員工經過一番“團隊建設”，表現出更加亢奮的斗志。但在與他們一同振臂高呼的同時，我頭腦是冷靜的，我心知肚明，沒有好的策略方法，再怎么努力也是泥牛入海。

那晚，我回到家后輾轉反側，似睡似醒，折騰到凌晨三點多，干脆一個人跑到江邊，想跳進江水里游泳。只是又想到秋水寒涼，不比往常，我只有沿江而行，想象邵老板那日，像一條大魚一樣游泳的情景，頓覺感同身受，竟然對五大三粗的邵老板，滋生出了一份柔軟的感情。

為促進銷售，銷售主管小馮出了個點子，每天派出流動銷售人員在街上“拉客”，每組兩人。他說這是改變被動的展廳銷售的好辦法。另外，我提出了一個以老帶新的促銷措施，通過對老客戶的回訪和店頭活動，輔以老客戶“轉介紹”獎勵政策，促進老客戶轉介新客戶。售后服務也制定了相應的“促轉介”措施，也是給幾乎無所事事的他們找點活兒干。

邵老板聽說了這幾個新舉措，很是滿意，尤其是大大地點贊了銷售主管小馮的辦法，邵老板說：“小馮主管這個點子好。我那個五金店，一開始就是這么打開了市場，變坐銷為行銷，主動出擊，千萬不能坐等客戶上門?！蔽野l現邵老板只要不涉及汽車行業，說起銷售來頭頭是道。當然，我并不太贊成小馮這么搞，只是考慮到要適當保護一下他們的積極性，也就順水推舟，同意讓他們試試。但也特別提醒，不要因此把自己在這條街上搞臭。邵老板同時對二級市場主管小劉提出了批評：“我說小劉啊，你來了有一個多月了吧？沒有業績??！我看你得向小馮學習學習了，得抓緊時間，想想辦法啦！”回頭又對我說：“徐大主管，我就是提個建議啊，一切以你的意見為主?！比缓罄疫M了總監室，又把銷售臺賬和績效獎勵方案和我碰了又碰，一個勁兒地搖頭嘆息，反復念叨：“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光賣車不掙錢??！老弟，你得一手托兩家，員工和老板利益必須兼顧??！”

怎么兼顧？我覺得此時非常有必要為邵老板再拓展一下思維，便站起身來走到小黑板前，為邵老板分析了一下汽車4S店的盈利模式?！吧劭?，我要很認真地告訴您，在這個時代，一家4S店僅僅想靠著賣車產生的直接利潤賺錢，已不現實。那么，我們的利潤點在哪兒？它們是：金融、保險、汽車消費后市場，乃至當保有量達到一定數量時的售后服務市場?！边@些話題無疑打開了邵老板的腦洞，他大感興趣，我便為他一一做了具體業務的展開分析，這下邵老板有些服氣了，感嘆道：“老弟，還是你專業，我這個總經理看來是不合格，你說的這些事，其實都是我應該想到的。哎，你就把自己當成總經理，馬上把你說的這些，給我制定一下，都怎么干，我聽你的！將來，等咱這個店穩定了，我就讓賢，讓你坐頭把交椅！”

他話音未落，我立刻想起面試那天，他談到第一個團隊時說過的話：“還想讓我讓賢，讓那個混蛋小子當總經理，可能嗎？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把總經理的位置讓給別人。我投的資，結果讓別人來過癮？那我還開這個店干啥？”想到這兒，我立即推辭：“邵總，這是您的店，我感謝您信任，但大不了做個總經理助理就行了，在這家店您是唯一股東，當然永遠坐頭把交椅?！?/p>

邵老板把大黑臉一仰，露出孩子般甜蜜的笑容：“有兩個股東，還有一個是你嫂子。她是董事長，我是副董事長兼總經理?！?/p>

別說，小馮的辦法還真是有點效果。那晚正要開晚會，小葉急三火四地從門外跑進來，一把扯住我的手，氣喘吁吁地說道：“師父師父，有客戶啦！就在店門口，你快幫我把他拉進來吧！”

小葉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葉芳涵”。一個剛滿十九歲的女孩子，之前在另一家店做銷售員，和經理吵了一架后，自己找上門來應聘。銷售主管小馮不怎么看好她，又聽說她是因為和原來的經理吵了架，才要投奔到我們店，便斷定這小家伙是個惹是生非的主兒，便想敷衍了事。我剛好從他們身邊經過，無意間聽到了幾句，又仔細打量了一番，便讓小馮帶她到我的辦公室來談。我一直覺得這個展廳里缺個女銷售顧問，畢竟，部分男性客戶可能更適合一個女銷售來接待。經過深入交談，我發現葉芳涵這個孩子雖然有點潑辣，情緒比較容易激動，更談不上有什么學歷，但一個人敢從農村出來到城里打工，掙錢的欲望又非常強烈，這些無疑是我非常欣賞的。談了半天，感到小馮主管還是別別扭扭不太認可她，我就提出不妨先試用，由我親自帶，試用時間一個月，出了徒再進入展廳銷售。

其實，決定留下小葉，我還有一個沒說破的原因，我們是同鄉。葉芳涵倒是對這些人事上的花絮一點也不打怵，第二天就到店里報到，不用吩咐，馬上從清理衛生端茶倒水開始進入角色，并且很快和其他員工打成一片。有了葉芳涵，那幾個男銷售員也好像突然打了雞血一樣，展廳里呈現出一派春意盎然的歡樂景象。我覺得這招棋走對了，于是格外用心地教，沒到二十天，就讓她正式進入展廳接待。但在小馮開展一條街行銷時，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安排她單兵行動，所以才有了剛才這一出兒。

“別慌慌張張的，我看看人在哪兒呢？”我一邊擺脫了她滿是汗水的小手，一邊向展廳門口走去?！熬驮谕饷?！”小葉像個兔子似的一蹦三尺高，緊跟在我的屁股后頭。出來一看，果然有一個客戶，是一位看起來有六十歲左右的老頭，穿著打扮有點土氣，又黑又瘦，手里拎著一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口袋。我緊走幾步，上前寒暄了幾句，便借勢把他邀請到展廳里坐下。原來，老頭是一個養蛤蟆專業戶，想給女兒家買臺車，用他的話說，村里人幾乎都買上了車，姑娘家沒有，太掉價兒，所以就把家里幾乎所有的現金用塑料口袋一裝就來了，一共七萬五千塊。今天，他在這條街上汗流浹背地轉悠了一下午，就是沒遇上合適的車，不是看好了價格高，就是錢夠車不中意，他還堅決不同意貸款，結果被小葉在下班前給碰上了?！澳慵疫@小孩真不賴，一點不嫌棄我，聽說我要買車，抓起胳膊就給我薅這來了！”

經過一番溝通，最終我把一臺加裝了精品車飾的兩廂車賣給了他。成交價六萬九，精品車飾贈送，實際凈利一千多塊，還沒刨去提成三百。之所以這個價格賣給他，一方面是要鼓勵一下小葉，讓她開個張；一方面是因為這位老父親，對女兒的一番心意挺讓人感動?？吹娇蛻艉灹速徿噮f議，交了錢，小葉興奮極了，這是她來店后銷售的第一臺車。養蛤蟆專業戶剛離開，小葉就趁夜色跳起了爵士舞，其他男銷售立刻跟著起哄，叫好鼓掌。我真想來一句：“好什么好啊?！边@丫頭愣是把不知從哪學來的爵士舞，跳成了廣播體操。

可惜，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在車間里和小青年摸爬滾打的團支書了?，F在的我，是這些孩子嘴里的徐總監，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老男人，時常迫不及待、迎難而上的所謂的職業經理人?？此麄兾?，天塌下來有大個兒頂著的沒心沒肺的樣子，我突然心血來潮，決定請他們去吃朝鮮菜，由頭是為開張大吉的小葉慶賀一下，大家也沾沾喜氣，多多賣車。

時間就這樣一周接一周地很快過了一個月。店里的銷售情況越來越好，幾乎每天都有進賬，算是回答了嫂子那日發出的質問。邵老板更是喜上眉梢，吃吃喝喝之余，常常通過電話，表達各時間段的喜悅心情。周日下午，關門團購活動剛一結束，邵老板就又打來電話：“兄弟，看來咱們是徹底火啦！你猜怎么著，梁武東梁老板都給我來電話啦，說明天要來店里參觀學習一下。你馬上開個會，把兄弟們都動員起來。咱們明天一定要讓梁老板大開眼界、心服口服。老弟，我相信你的能力，籌備這個事兒小菜一碟，對對，必須的，我明天也過來?！?/p>

我有點意外。梁武東是我們這條街上，同時經營幾個汽車品牌的大老板，我們這個小店能引起他的注意，還要專程來店參觀，這事多少有點蹊蹺。但既然邵老板樂于展示，我當然得配合。除了那些正常的安排，我還格外強調了兩件事，一是著裝，說起這事，我和邵老板已經提過多次，要給銷售顧問配發兩套職裝，但他總是嘴上說好，一直沒有落實。我只有要求，回家后把衣服都洗一下，明天著裝上必須一水兒的干凈。二是強調不論發生什么，不能三三兩兩交頭接耳，要專心工作。隨后，我又看了看店里的現場布置，囑咐小馮將用于今天活動的道具都保持原樣，留到明天繼續展示。

一向不喜歡起早的邵老板，第二天一大早就拍馬趕到店里，晃著大黑腦袋四處查看，并連連點頭稱好。只是，我們在邵老板亢奮又有點緊張的嘮叨里，從早上八點一直等到上午十點多，才看到梁老板溜溜達達地進了店，身后還跟著他的“五虎上將”。梁老板的這幾個手下，個個獨當一面，在這條街上算是頗有些名望，在車展時也常能見著。梁老板卻很少露面，業內傳說，他雖實力不凡卻喜歡獨來獨往，一向低調行事。今天這個陣仗倒是有別于他的行事風格了。老邵一見到梁老板，就像小葉薅來養蛤蟆專業戶一樣，一蹦三尺高?！鞍パ?，熱烈歡迎??！梁總一到，我們這個小店真是蓬蓽生輝??！”

邵老板文縐縐的開場白實屬難得，梁老板卻只是淡然一笑。他個頭不高，但很敦實。走起路來不疾不徐，舉手投足間，那種大老板的氣質，把點頭哈腰的邵老板明顯比下去了一截。好在我這些年輕的“弟子們”一五一十地恪守著我的要求，打從梁老板進店起，一個個表現得精神頭十足，又心無旁騖。隨著三三兩兩的客戶進店，銷售接待也在溫馨流暢地進行著，絲毫沒有受到梁老板一干人來店的影響。梁老板圍繞幾臺展車隨意看了看后，來到辦公區域對邵老板說：“看來，邵總這個店確實不錯，現在售后服務這塊什么情況？”老邵沒思想準備，梁老板一句話就從火熱的售前轉到售后，大黑臉一愣，干咳了幾聲，沖我努努嘴，滿臉堆笑，說道：“這個，由我們徐總監來介紹，店里業務都是充分放權。我記得，您在咱行業論壇上也說過，要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投資人不能總是親力親為。別說，這招兒還真管用！哈哈！”

我沒做過多考慮，隨著邵老板話音一落，就接茬把售后服務的情況，做了簡單又不失禮貌的介紹。梁老板聽后一笑，直視著我的眼睛說道：“徐總監，這個你沒說實話，但我理解，你回答得不錯?！蔽也挥傻勉墩艘幌?，心想這位大哥果然是個人物，說話聲音不高，但沉著不做作，話雖直接，細一品，倒顯得很是坦誠。梁老板背著手在辦公區轉悠了一圈，又去售后服務車間看了看?；氐秸箯d時，沖我說道：“徐總監，你有四十歲？”“還差一年?！薄芭?，年輕有為?！彼D身又和邵老板說了幾句客套話，隨后就帶著他的“五虎上將”飄然離開了。

目送著梁老板一行人離開，邵老板終于放松了下來，一邊要來紙巾擦汗，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點評接待過程里的種種細節。我一邊不時點頭迎合著，一邊回想與梁老板的對話，我對邵總說：“邵總，其實賣車不多的新店，售后服務多半是這種狀況?，F在，咱們這屬于是磨刀階段，等再賣上個幾百臺車，也就該刀出鞘了！”“啊……對對！”邵老板停下來，皺了皺眉頭，伸出右手食指對著我的方向點了點，說道：“老弟，你說得好??！不錯不錯，這個老梁，哼哼，還真他娘的狡猾?！?/p>

進到辦公室后，邵老板又話鋒一轉，擼胳膊挽袖子地和我講起昨晚大區經理高總與他進行的一次重要通話?！翱傊?，高總說了，廠里已下了最后通牒，我們店原定一年三百臺的進車任務，必須兌現！老弟??！我算了算，今年我們離完成指標還差兩百多臺??！”

“不是吧，邵總，我記得您之前和我談過，不是說大區會有條件地保護一年嗎，咱們只要完成一半的銷售指標就可以了?！?/p>

“我說過這個話嗎？啊，對了，想起來啦，那陣兒你們不是沒有業績嘛，我是為了鼓勵你們??！唉！做老板他娘的是真難！成天用心良苦，用心良苦??！你這樣，繼續干好你的事，我再想想辦法吧！”

我看著邵總的樣子，覺得好笑，心想邵老板這是又要給我加碼了。這個家伙一向如此，堪稱“戲精”。此后幾天，邵老板卻突然變得消停了，并沒有繼續對我施加壓力，反而一面不露，就連電話也沒給我打過一個。莫非是梁老板來店時的一番話，讓他下定決心，這次真是要徹底放權給我了？對此，我有過一些讓自己感到歡欣的猜想。

又是一個周五的下午，正籌備著這周末的店頭活動，失聯多日的邵老板終于打來了電話，嗓門兒很大，中氣十足：“徐總監，你馬上通知員工，今晚我要宴請大家。王記家常菜館，房間都訂好了！哎，售后服務不用你通知了，通知銷售員工就行，今晚咱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和大家宣布?！?/p>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和全體員工聚餐時講？事先連我也不給透露一下，我看多半又是他的虛張聲勢。何況，老板要掏腰包請大家吃飯喝酒，這總歸是好事一樁，我也不必多想。驗收完展廳布置，我提前召開了晚會，通知晚上聚餐的事。這些年輕人一聽說老板要請客，立刻來了精神頭，也不需格外召喚，一下班就齊刷刷按時按點來到了家常菜館。

那晚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時，邵老板黑黝黝的大臉泛起了紅光，猛地站起來，沖大家喊道：“大家靜一靜，都靜一靜，哎，看我?！鄙劾习宕蠹野察o下來，又有模有樣地環顧了一圈，一嘆道：“唉！真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下面，我要宣布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哎，那就是，從下周起，你們就是梁武東、梁老板的員工啦！”

我和所有人一樣，都驚訝得像止住了呼吸。

“梁老板已經決定，收購咱這個小店了。哎，能成為梁總旗下的一員，這對你們可算是好事一件??！可是，我呀！就再也不是你們的老板啦……這是咱們最后一次團聚了！”說到這兒，邵老板又顯出醉意醺醺的樣子來，搖頭晃腦地再次環顧了一圈，提高了音量：“感謝大家支持，感謝這一路走來，大家對我老邵的支持??！我給你們敬酒了?！鄙劾习逡伙嫸M。

可是我們還傻在那兒，這個信息量屬實太大了。尤其是銷售部員工，先是呆呆地看著邵老板，轉而又都看向了我。邵老板的這番話，像在我心里倒進去了一大鍋沸水，蒸騰著我的五臟六腑。如此的局面，我只能是故作鎮靜。

宴席的氣氛已經變味，從熱烈變成沉悶，歡聚變成離別。只有邵總還保持著好興致，不停勸酒。我獨自喝了幾杯，覺得胸腔里憋悶至極，邵總幾次沖我舉杯，我都裝作沒看見。我只有一個想法，逃離這個酒局，逃離我帶出來的這幫員工。正巧，一個陌生的號碼出現在我的手機屏幕上，我立刻借機起身離席，邊走邊按下接聽鍵，“你好?！?/p>

“你好徐總監，我是梁武東?！?/p>

“梁總您好?！蔽遗刂浦榫w，心想老天給今晚做的節目安排，看來是一個接一個的意外了。

“找你，就一句話，我希望你留下?！?/p>

“梁總，這事對我來說挺突然?！?/p>

“有什么突然的，呵呵，老邵跟我玩的不是一個路子，還不明白？”梁老板在電話那頭輕描淡寫，好像還喝了一口水，“明天到我辦公室?！辈坏任一卦?，他就掛掉了電話。我握著手機，突然很想罵人。

秋風冷冷地吹著這座小城隱形的船帆。我有種感覺，好像不遠處的江水里，撲通撲通地跳進去了幾百條大魚。而這座小城，好像一直處在疾風浪口，過去和現在，都搖晃得厲害。在我似乎恍然大悟的那一刻，一切猛然變得晦暗混濁，翻江倒海。

那晚我爛醉如泥，是小葉和小馮把我送回家的，我只記得我哭得不像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