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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斯罕關:從草原到大海

2022-09-03 01:34
海燕 2022年12期
關鍵詞:哈斯契丹渤海

素 素

漢魏以后,大連有260多年被高句麗占據。隋唐以后,大連又有400多年相繼被三支馬隊輪番統治。

契丹滅渤海國。女真滅契丹,又滅宋。蒙古滅女真,又滅南宋。歷史像一個踉蹌的老人,來不及哀痛昨天,便要悼亡今天。

一場變局,就是一條韁繩,大連始終被拴在馬后,既錯過了北宋的清明上河圖,也錯過了南宋的山外青山樓外樓。

然而,明明滅滅間,時斷時續中,歷史仍在前行,半島依然青綠。對于那些馬背上的騎手,大連就像長生天給他們預留在這里的教室,只等著有一天,讓這些浸泡在草原上的靈魂來到陌生之域,接受大海的洗禮和啟蒙。

鎮東關,最短的長城

在中國歷史上,許多人會記住公元907年。

正月,耶律阿保機召集諸部大人,以傳統的選汗儀式——柴冊儀,當選契丹大首領,即可汗位,以契丹取代了遙輦。

四月,朱溫篡唐,自立為帝,國號梁,漢以后最大一個東方帝國覆亡。唐以后,中原進入五代十國,北方則是契丹天下。

公元908年,耶律阿保機坐上汗位第二年,便做了兩件大事。一是在契丹本土的西樓地區,修建了一座漢式宮殿明月樓;二是在契丹東南國門遼東半島,修了一條守衛海疆的長城?!哆|史·太祖本紀》載:

冬十月,筑長城于鎮東???。

這句話十分重要,它是大連早在遼朝建國之初,就屬于遼之領地的明確記錄。

在此之后,耶律阿保機又于公元909年、915年、918年,接連三次“幸遼東”“釣魚于鴨綠江”。在此期間,即公元916年,終于在契丹大本營站定,擇一吉日,“命有司設壇于王集會堝,燔柴告天,即皇帝位”,正式定國號“契丹”。

可以說,這是一種欲罷不能的節奏,以至于不等稱帝,這位契丹可汗就迫不及待地打馬馳離草原,向遼東半島走來,向這片浪花飛濺的大海走來。

契丹人在東北修筑了三條長城。一條在呼倫貝爾草原,一條在松花江岸邊,一條在鎮東???。所謂鎮東???,就是遼東半島蜂腰處。在契丹人修的三條長城中,這是最短的一條。長城兩端,一邊是渤海,一邊是黃海,陸地最窄處只有九公里。彼時,沒有測量工具,契丹人騎著馬,就準確無誤地找到了蜂腰。

這條橫絕在半島南部的鎮東??陂L城,也叫鎮東關。據《全唐文》載,南唐中主李璟——唐后主李煜的老爹,當年曾遣人浮海出使契丹,使者寫了一個報告給李璟,曰:

七月至鎮東關,遣王朗奉表契丹……

鎮東???,鎮東關,意在鎮東,而所鎮之“東”,便是契丹的老鄰居渤海國。在契丹與渤海國之間,原有一條往來了幾百年的“契丹道”,如今耶律阿保機做大了,而且稱汗稱帝了,契丹榻側,豈容渤海國安臥?于是急設鎮東關,先把渤海國與中原的水上通道切斷,然后再去鏟除這個肘腋之患。這么說來,耶律阿保機的三次幸遼東,看似悠閑漁獵,其實是在為最后的決戰布局謀篇。

這一刻到底是來了。公元925年冬天,耶律阿保機不顧天寒地封,傾國而東,率契丹大軍征討渤海國。公元926年正月,在上京龍泉府城外,就出現了這樣一幕:渤海國最后一個國王被擄,穿素服,牽白羊,率三百后宮和臣屬,出城向耶律阿保機跪降。

于是,渤海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之地,即北起黑龍江,南至遼東半島海濱,盡歸契丹版圖。曾在東北亞輝煌了200多年的海東盛國,瞬間土崩瓦解。

出乎意料的是,耶律阿保機毫不費力地滅了渤海國,又不慌不忙地改上京為“天福城”,改渤海國為“東丹國”,冊封皇太子耶律倍為“人皇王”以治之。然而,當一切才剛剛開始,他卻突發重病,死于班師回朝途中。

老東家唐朝已亡,渤海人仍矚望中原,而且過分到了令契丹人大惑不解的程度。既不能朝唐,那就朝五代十國,幾百年養成的習慣,實在難改。契丹人早就看得清楚,所以遼朝歷代皇帝都在做同一件事情,就是想方設法拆散渤海人,逼他們遷離舊國,徙往別處。

據《遼史》卷二載,公元919年二月,耶律阿保機在稱帝后第三年,便作出了一個決定:

修遼陽故城,以漢民、渤海馬戶實之,改為東平郡,置防御使。

修城,設郡,遷民,目的只有一個,欲滅渤海,先瓦解之。而且,生活在遼東的漢民,也屬異類,和渤海人一樣的待遇。

另據《三朝北盟會編》載:

契丹阿保機乘唐衰亂,開國北方,并谷諸番三十有六,女直其一焉。阿保機慮女直為患,乃誘其強宗大姓數千戶,移置遼陽之南,以分其勢,使不得通。遷入遼陽籍者,名曰合蘇款,所謂熟女直者是也。

女直,就是女真,有生和熟之分。生女真是未開化的黑水靺鞨,他們仍保留著原來的習俗;熟女真是開化的粟末靺鞨,也就是被盛唐文化籠罩了200多年的渤海人。耶律阿保機費盡心思甩出的餌,渤海人也只能忍氣吞聲地上鉤。

耶律德光繼位后,仍沒忘了執行耶律阿保機分化渤海的計劃,他讓更多失國的渤海遺民離開家園故土,而且將他們大部分遷到遼南,也就是大連。在此之前,在大連定居的中原漢民,曾有兩次嚴重的回流或逃亡,一次在東漢末司馬懿滅公孫氏,一次在高句麗割據遼東。因為每一次改朝換代,大連鄉野都是一片焦土,一片空曠。契丹人想遮蓋這片焦土,想填滿這片空曠,便讓大連成為渤海人別無選擇的流放地。

被流放的渤海人,“編戶數十萬,耕墾千余里”,分別來自兩個地方,屬于一種成建置的大遷徙。扶余城的渤海人,遷居地在大連西北,取名“扶州”,后來改叫“復州”。南蘇城的渤海人,遷居地在大連南部,取名“蘇州”。

契丹人為了看住渤海人,在兩個遷民州各筑一座土城。兩座新建的土城,就成了遼南的兩個新地標。舊地標是沓、文兩縣,曾在漢代輝煌了400年的兩張面孔,自此謝幕退出,被來勢洶洶的蘇、復二州取代。

這樣的取代,自遼開始,一直延續到清末,也可以說,一直延續到現在。所謂遼南兩大重鎮,所謂金州復州,其實就是當年的契丹人用霸權、渤海人用屈辱寫下的滄桑歷史,鋪墊的歲月基底。

公元1031年,遼興宗為加強對遼南的統治,在大連西北部設復州懷德軍節度,下設永寧(后改永康)、德勝二縣;在大連南部置蘇州安復軍節度,下設來蘇、懷化二縣。懷德軍與安復軍負責屯田和駐守,州縣官府負責民政和管理。

這是一段新鮮故事。以往的大連,即使設了縣治,也有一種大而化之的粗放。自遼興宗開始,對這片土地的設計和考量,倏然變得縝密起來。駐軍不算,在兩個州之下,又細化出四個縣,縣的名字,又一個比一個陌生,因為后來的某一天,它們全都消失不見了??傊?,如此重疊的格局,在大連歷史上還是第一次,竟然由游牧者首創。

也許因為,不管怎么充填,這里仍然空曠荒涼,依舊是遼的邊緣地帶。于是,公元1049年,大連南部的蘇州,再次成為流放地。上一次被流放的人來自渤海,多是渤海的強宗大戶。這一次被流放的人來自西夏,且是西夏的皇親貴族。

《遼史》卷二十載:

冬十月,北道行軍都統耶律敵魯古率阻卜諸軍至賀蘭山,俘獲李元昊妻及其官僚家屬,遇夏人三千來戰,殪之。

公元1051年6月,遼夏又發戰事?!哆|史》卷二十又載:

詔以所獲李元昊妻及前后所俘夏人,安置蘇州。

黨項人似乎骨子里就不安分,這個李元昊其實是明代造反派李自成的先祖,因與北宋決裂,當上了西夏開國皇帝,又以河口之戰,擊敗了御駕親征的遼興宗,由此奠定了宋、遼、西夏三分天下的格局。然而,他的下場卻實在是慘不忍睹:公元1048年,被親生兒子所弒;公元1049年,其妻和族屬臣僚被遼軍所俘;公元1051年,所有的被俘者,被遼軍押至數千里之外的遼南。

比起渤海人,黨項人更屈辱,因為他們是西夏戰俘,離故鄉更加遙遠。安置的地方,北有蘇州城,南有蘇州關,雖地勢平坦,可以立屯耕作,卻等于不設樊籬的監禁。因為他們是從一個邊緣,來到另一個邊緣。為了不忘故土,這些戰俘從此以夏為姓,直到今天,夏氏后裔仍生活在遼代的蘇州舊地,也就是今天的金州城南。

其實,鎮東關設立伊始,就以兩種完全不同的方式運作,對渤海女真是關卡,嚴防死守,對友邦芳鄰是大門,開放互動。

公元914年,即遼太祖八年,遠在江浙地區立國的吳越王錢镠,就曾不斷地遣使來貢。據《遼史》記載,至公元943年,遼與吳越的往來多達十四次。其中,多是吳越使遼,十一次,遼使吳越,三次。

與遼交好者,何止吳越,所有跨海而來的鄰邦,鎮東關都大開方便之門?!哆|史》志卷七載:

東朝高麗,西臣夏國,南子石晉而兄弟趙宋,吳越、南唐航海輸貢。嘻,其盛矣!

和平年代,族與族之間的交往,國與國之間的互動,帶有濃厚的商業色彩。所有的通衢,總是在戰馬踩踏之后,印上商族的足跡。在中國,海禁是明代以后的事,在契丹人稱雄北方之世,遼東半島,大連???,已然成為遼朝立國200年間唯一的開放式海關。而且,也是中國北方最早的海關。

遼對渤海女真的嚴防,也有其不得已,因為他們一直打著朝貢或經商的旗號,與中原暗通款曲?!端问贰份d:

遣使來貢方物,多明珠、貂皮,自此無虛,歲或一再至。又曰:建隆以來,熟女真由蘇州泛海至登州賣馬,故道猶存。

建隆是宋太祖趙匡胤的年號。正是渤海人的不安分已經達到了肆無忌憚,令契丹人感覺如鯁在喉、如芒在背,公元991年,遼圣宗耶律隆緒斷然采取了行動。

《宋會要輯稿》載:

怒其朝貢中國,去海四百里,置三柵,置兵三千,絕其貢獻之路。

自公元908年建長城,到公元991年置三柵,時間跨度84年。既可見遼主對東南邊境的倚重,也可見一個鎮東關已經擋不住了。因為,在蠻橫的闖關者中,不但有守家在地的熟女真,還有新來乍到的生女真。

翻看公元991年中國大事記,還有“女真請兵平三柵”一事?!独m資治通鑒》宋紀十六載:

女真首領野里雉等上言,契丹怒其朝貢中國,去海岸四百里下三柵,柵置兵三千,絕其貢路。于是泛海入朝,求發兵與三十首領共平三柵。若得師期,即先赴本國,愿聚兵以俟。帝但降詔撫諭,不為出師。其后遂歸于遼。

宋朝皇帝不給女真拱火是對的,也是有遠見的。如果契丹和女真就此廝打起來,并且打紅了眼,打完了羽翼未豐的女真,下一個就輪到了宋,也就不會有遼與宋那么久的相安無事。

遼圣宗耶律隆緒的母親,就是那個無人不知的蕭燕燕蕭太后。公元1005年,正因為這對母子與宋朝訂了澶淵之盟,不僅結束了長達25年的遼宋戰爭,更為遼宋換來了長達100多年的和平。

當然,女真請兵平三柵,發生在遼宋結盟十多年前,彼時雙方還在交戰中,遼圣宗一怒之下“置三柵”,屬于兩頭都防,只不過重點整肅在遼境搗亂的女真罷了。

置三柵,絕非豎起三道沒有大用的籬笆,而是建了三座可駐三千兵甲的關城,所以,三柵也叫“三關”。

于是,在燕和漢建的城堡之后,在高句麗建的山城之后,這是另一場主題鮮明的大興土木,目的就是為了鞏固遼朝的海關。三關由東而西排列,依次為鎮東關、獅子口關、北隍城島關。

遼也實在霸道,北隍城島是廟島群島最北一個島,也是距遼東半島最近一個島。遼居然跨過渤海海峽,把第三道海關建在了宋朝的家門口。如果兩家在這里交兵,它就是遼軍南下中原的最近一塊跳板。

獅子口關,設在鎮東關和北隍城島關之間。隋唐時,這里叫都里鎮,也叫都里???。當契丹人發現海洋竟然比草原還寬廣,都里??趦蓚鹊纳椒逑裥蹓训呐P獅,便馬鞭一揮,給它改了名字:獅子口。因為獅子更對他們的脾氣,更符合他們的審美。

在當年的獅子口,曾發生一個令契丹人無比尷尬的事件。失意的東丹國王耶律倍,曾想奔逃五代十國的后唐,已經跑到邊境了,卻被巡邏兵截下。當上遼太宗的弟弟耶律德光,自此就以削權降位的方式,軟禁了哥哥耶律倍。身在中原的后唐國主,一直景仰耶律倍之名,也一直勾住他不放,暗派密使入遼私訪,慫恿耶律倍去后唐避難。

彼時,耶律倍身為東丹國王,卻根本就不去國都上班,而是與高美人在醫巫閭山頂讀書寫詩。后來終于被后唐密使說動了心,便帶著高美人來到獅子口,一邊釣魚,一邊做出逃準備。然而,這一步邁出去就是叛國,他心里其實也是糾結的。在獅子口海邊,滯留了許久,也徘徊了許久。

公元930年冬天,后唐使節再次來訪,拿出更大的誠意苦勸。一直等候在獅子口的耶律倍,最后下定了離開的決心。

《遼史》第七十二卷載:

我以天下讓主上,今反見疑,不如適他國,以成吳太伯之名。

出走之前,心緒復雜的耶律倍拿起了一根木柱,悵然不舍地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海上詩》:

小山壓大山,大山全無力。羞見故鄉人,從此投國外。

落筆,飲罷,上船,去國。離開的時候,在東丹國王耶律倍身邊,只帶著心愛的高美人和心愛的藏書。

遼帝國曾創造了無數的傳奇,契丹王子耶律倍從獅子口去國的故事,卻成了他們最不愿示人的家丑。彼時,半島南部只有一條鎮東??陂L城,獅子口還是鎮東關前一個古老的港灣。然而,這條遼長城,這道遼朝引以為榮的海關,只擋住了販馬的女真,卻擋不住東丹國王。

遼傳九帝,享國218年。據記載,遼自建國始,曾有三次有聲有勢的大擴張。

第一次在公元924年,耶律阿保機的征服對象是草原地帶的游牧民族。向西一路打到中亞,向北打到貝加爾湖南岸。繼突厥和回鶻之后,再次實現了對歐亞草原東部的統一。

第二次在公元926年,耶律阿保機滅掉了渤海,擁有了整個東北,并把契丹東部邊界擴到日本海和鄂霍次克海。

第三次在公元938年,耶律德光從后晉手中拿到燕云十六州,遼的南部邊界已經跨越長城,延伸到中原腹地,與宋分治。

正是耶律氏父子的三次擴張,確定了遼的版圖疆域,所謂“遼居松謨,最為強盛”?!哆|史》卷七十載:

命將出師,臣服諸國,人民皆入版籍,貢賦悉輸內帑。東西朔南,何啻萬里。

于是,在分析宋、遼政治格局時,美國著名的中國史研究專家F.W.Mote說:遼是一個帝國,而宋是一個勉強自保的國家,遼朝鼎盛時代的版圖,面積是宋朝的十倍。遼在中國第一個實行了“一國兩制”,創立了南院、北院制,讓北院統治國人,讓南院統治漢人。正是這兩種制度,讓遼保存了不同民族和文化的傳統優勢,形成了宋朝所不可企及的帝國氣象。

悲劇在于,遼的版圖再大,再有帝國氣,也有走到盡頭的一天。11世紀初,中國是遼、宋、西夏三分天下;12世紀初,中國則是遼、宋、金三足鼎立。彼時,遼與宋的平衡已被打破,攪局的不是遼,也不是宋,而是遼一直提防的金。

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了遼,遼在行將就木那一刻,想到了盟友宋,甚至準備向宋歸順。宋如果接受遼,就意味著和金鬧掰,文弱的宋,又得罪不起金。于是,宋主動與金聯手,實施滅遼計劃。彼時的大連,便成了宋金海上之盟的接頭地點。

遼后期,鎮東關改叫“蘇州關”。金人王寂《鴨江行部志》載:

丙辰,自永康次順化營,中途望西南兩山,巍然浮于海上,訪諸野老,云“此蘇州關也”。

……關禁設自有遼,以其南來舟楫,非出此途不能登岸。

遼末的蘇州關,見過宋朝間諜,也見過金國大兵,但它只能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任由自己的主人陷入滅頂之災,卻無可奈何。

公元1117年,金已經接管了遼東半島全境,宋得知這一消息,當即派間諜從登州泛海,至蘇州登岸,以買馬為名,探聽虛實。這個間諜抵達蘇州海岸時,遠遠“望見岸上女真兵甲多,不敢近而回”。然而,正是這個間諜,給宋徽宗獻上了一計:聯金滅遼。其實,宋徽宗也早有此意,只是真要動手,又有點舉棋不定。

某日,宋接到登州守臣來報,說有兩只大船,最近被大風刮到登州境內,船上有乘客數百,皆是從蘇州關出逃的遼國難民,本來要去朝鮮半島,卻叫大風給刮到了山東半島。船上有個高藥師,據他說,金兵正在遼東半島與遼軍交戰,百姓只好出海避亂。

這個消息非常及時,等于給宋徽宗吃了顆定心丸。于是,蓄意已久的計劃正式啟動:宋軍取道海上,與金兵聯手滅遼。

宋徽宗這次不再派什么間諜,而是把任務交給了跪報邊情的登州守臣,命他挑選幾個精干將吏為使者,以高藥師為向導,自登州出海,取道蘇州,仍以買馬為名,前去看個究竟。與上次一樣,船只是靠近了蘇州關,見金兵甚多,不敢貿然上岸,再次無功而返。

宋與金再次接觸,已是一年后。仍是原班人馬,仍從登州乘船出發,不同的是,這次是以宋使身份,求見金國皇帝完顏阿骨打??墒?,他們剛從獅子口上岸,就被金兵抓住,不但搶去了財物,還幾次舉刀要殺了他們。多虧高藥師腦瓜靈活,經他再三巧辯,金兵終于答應不殺,把他們一一綁緊,帶到金國都城,面見完顏阿骨打。

然而,當宋使一路顛簸到了金上京,委婉說出宋徽宗的計劃,完顏阿骨打立刻變色,叫他捎話給宋皇帝:

跨海求好,非吾家本心,共議夾攻,匪我求爾家,若果欲結好,同共滅遼,請早示國書,若依舊用詔,定難從也。

完顏阿骨打挑了宋徽宗的禮,金已經是個獨立的國家,而不是宋的藩附,要想與金結盟,不能用詔書,應該拿國書,少在我面前耍大牌。其實,在完顏阿骨打的計劃里,遼的滅亡是早晚的事兒,以后的對手就是宋。所以,他故意搪塞刁難,拖延時間,直到宋使第四次上門。

與前幾次一樣,宋使仍由登州泛海,至遼東半島蘇州關下,卻見駐在這里的金兵已分三路北上,出師攻伐遼上京。當宋使一路尾隨到遼上京,正好撞見了金兵大破遼上京的驚駭一幕。

一直等到金兵因勝休戰,宋使才顫顫巍巍手持國書,入見一臉驕縱的完顏阿骨打。宋金“海上之盟”,總算簽字畫押。

從前,宋與遼訂過澶淵之盟;現在,宋與金訂立海上之盟。所有的盟約,都只是一時之需。因為后來的事實,都應了那句老話,國與國之間,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盟書上有這么幾個要點:一是宋金雙方結盟,相約夾攻契丹,金攻取遼中京,宋攻取遼南京;二是滅遼之后,宋將把歲賜遼朝的50萬兩匹銀絹,改賜給金;三是金兵自平州趨古北口,宋兵自雄州趨白溝,兩面夾攻遼軍,雙方界線以古北口、松亭關及榆關為界;四是雙方立約之后,任何一方不得與遼講和;五是戰爭結束,雙方將在榆關設置榷場,通商往來。

宋與金聯手滅遼,原本是宋徽宗的意思,在完顏阿骨打眼里,宋和遼一樣,都是金的對手,與彼立約,只不過是他的滅遼大業需要宋敲敲邊鼓。宋徽宗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盤,對宋而言,聯金滅遼已勢在必行,宋之所以要討好金,其實是要金幫個小忙,拿回被遼占據的燕云十六州。

正因為宋金各懷鬼胎,海上之盟就有了太多的不確定性。事實上,打下遼上京和遼東京之后,契丹本土幾乎全都歸了金。海上之盟雖然清楚地寫著,遼滅,則燕云十六州歸宋??僧斶@一天真的到來,金只還了六個州,剩下的一大半,收入囊中不商量。

宋徽宗不接受這個結果。公元1120年秋天,宋使又一次抵金,遞上國書,正式索要另外十個州,否則每歲50萬兩匹銀絹就不給了。完顏阿骨打正找茬兒呢,趁機跟宋徽宗翻了臉,什么海上之盟,廢紙一張。

于是,金獨自向遼發起了最后攻勢。公元1121年,完顏阿骨打拿下了天祚帝所居的遼中京,天祚帝倉皇敗走。公元1125年,金兵抓獲了喪家犬般的天祚帝,遼帝國宣告滅亡。

后面發生的事情,更是驚心動魄了,因為金與宋大對決,鑄成了靖康之恥。公元1127年,金兵攻破宋都汴京,宋徽宗和宋欽宗父子被俘,與三千宮院一起北上,做了亡國之囚。好在趙氏家族還有別的公子,因為南逃成功,讓中國歷史上有了一個南宋。

歷史就是這么吊詭。遼置三柵,防的是女真,最后滅遼的卻正是女真。宋金訂海上之盟,以為金是同伙,最后吃掉宋的恰恰是金。

不幸的是,當大連人過慣了有三關守護的200多年好日子,看慣了復州城外那座風鈴飄動的永豐塔,卻迎來了一場不分青紅皂白的三國殺。詩曰: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又曰:此地傷心不能道,目下離離長春草。

一條關墻的編年史

上個世紀70年代,在遼長城鎮東關遺址豎起了一塊碑,上面赫然寫著:哈斯罕關址??吹竭@個名字,我曾暗暗一愣,因為在遼代資料里,從未出現過“哈斯罕關”字樣。

后來發現,考古學者馮永謙也持異見:

哈斯罕關是時代較晚的名稱,代表性也不強,其實際是長城,而長城的歷史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尤其是對大連市來說,有一道遼代長城當是極為珍貴的……

馮氏是契丹史研究者,也是古長城專家。他的話不言自明,遼長城是契丹人原創,任何改變或替代,都將遮蔽它本身的意義,也是對歷史的一種冒犯。

既已如此,我便盡量地去猜想豎碑者的理由?;蛟S認為,遼金元都是馬背民族,他們在這里打馬歇馬400年,叫這個名字,可以把他們一勺燴,也讓這道關墻更有一種文化的異質感?或許認為,遼以后,還有很長的歷史,圍繞著這條遼長城,又發生了許多故事,叫這個名字,可以把所有的時光和橋段串連起來?

的確,叫哈斯罕關,更能突出大連地理上的邊疆性,文化上的邊緣性。更何況,鎮東關始于遼,延宕至今,以它為經緯,可以寫一部斷代史,也可以寫一部編年史,縱縱橫橫,就是一部大連地方史。

正是站在這個維度,我已不再去計較它叫什么,這條短短的遼長城,已經被我當成了一條回望歷史的線索。

遼以后是金。

金初,仍承遼制,半島南部仍置蘇州。公元1143年,蘇州改叫化成縣,歸復州管轄。蘇州之名,自此消失。

金代官員王寂《鴨江行部志》載:

遼之蘇州,今改為化成縣。

……相傳隋、唐之伐高麗,兵糧戰艦,亦自此來。

一千年前,王寂因公巡按化成縣,目光卻有歷史的縱深,既憑吊了幾十年前的遼,也看到了五百年前的隋唐。

另據《金史·地理志》載:

有化成關,國言曰曷撒罕關。

這句話很重要,不只告訴你州改縣的變化,還告訴你化成關有另外一個名字:曷撒罕關。卻原來,在當年的化成縣,漢人和女真人各說各的語言。

這也真難為了生活在大連的漢族百姓,先是送走了契丹,迎來了女真,后來是送走了女真,又迎來了蒙古,受遼金元三朝游牧者的管不說,至少得學會三種胡語,才可以和人家對上話。

由《金史·地理志》,有人得出一個結論,哈斯罕是女真語,實為“曷撒罕”“合廝罕”“曷撒館”“合蘇館”之音譯?!洞筮B通史》即持此見。這么說來,曷撒罕關也好,哈斯罕關也罷,至少證明了一點,這個名字的確不是契丹語。

在曷撒罕關,金人曾留下兩個歷史場景。

場景一:鬼鬼祟祟的宋朝間諜,粗蠻無禮的金國大兵,當年就是在曷撒罕關(蘇州關)接的頭。如果沒有這一幕,宋金史腳本就可能是另外一種寫法,或許也會發生宋徽宗那樣的靖康之恥,岳飛那樣的臣子恨。但是,這對君臣殉國的方式或許是另外一種。只是,歷史不可以如果。

場景二:寫在《金史·完顏齊傳》里。完顏齊是金穆宗曾孫。大定年間,他被派到復州任軍事同知。彼時,遼代的鎮東關在金代已經廢棄了,合廝罕關(曷撒罕關)一帶已經長出了茂密的樹和草,于是官府發布告示,將這里劃為官方牧場,禁止周圍的百姓闖入砍柴或打獵。此告示一出,立刻引起當地百姓強烈不滿。完顏齊聽說后,立即上書朝廷,建議解除禁令,將牧場對百姓開放。

《金史·完顏齊傳》載:

復州地方七百余里,因圍獵,禁民樵捕。齊言其地肥衍,令賊民開種則公私有益,上然之,為弛禁。即牧民以居,田收甚利,因名其地曰合廝罕猛安。

盡管這位皇曾孫稱當地百姓為賊民,但他畢竟站出來說話了,而且他的話很管用,朝廷隨后就宣布解禁,還在這里設立了合廝罕猛安。

猛安和謀克,都是軍事單位。據《金史·兵志》載:

其部長曰孛堇,行兵則稱曰猛安、謀克,從其多寡以為號。猛安者,千夫長也,謀克者,百夫長也。

《金史·百官三·諸猛安》載:

猛安,從四品,掌修理軍務、訓練武藝、功課農桑,余同防御。

由此可見,合廝罕關的荒蕪是因為棄管,完顏齊一封上書,才在這里設千夫長,附近百姓也才得以自由伐獵。

此事也成全了完顏齊,作為地方政績,累遷至刑部員外郎。上諭曰:

本朝以來,未嘗有內族為六部郞官者,以卿歷職廉能,故授之。

很顯然,金代的曷撒罕關,已不再是守關駐兵之地,而是樵薪牧獵之所。

公元1216年,化成縣改為金州。彼時的金,已是強弩之末,以“金”賜名,不過是給自己打氣。因為,就在金代的化成縣被金人以國名稱之這一年,就在遼代的蘇州從此改叫金州這一年,金朝國破,江山易主。

金以后是元。

以時間為序,元滅金之戰,以及入主遼東半島的歷史是這樣寫的:

公元1216年,在大蒙古國時代,木華犁部前來攻打遼東。木華犁是蒙古名將,成吉思汗把遼東交給他來解決,當然是穩操勝券?!洞筮B通史》載:

太祖十一年舉兵南下,連續攻占遼南重鎮金、復、海、蓋等十五城……

就是說,早在成吉思汗稱汗之時,早在元朝立國之前,金州和復州就已經被蒙古大軍占領。

公元1271年,元世祖發布《建國號詔》,取《易經》“大哉乾元”之義,以“大元”為國號,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由游牧民族建立的統一王朝。

公元1279年,因為經歷了又一場碾軋,曾經豐盈過的遼東半島,再度復制了前史,人去地荒,哀鴻遍野,金、復二州空到了被廢掉,先是并入蓋州路,后又并入遼陽路。

公元1284年,設金復州屯田萬戶府,治所在金州老城。萬戶府下,設千戶所,千戶所下,設百戶所。據《大連通史》載,哈斯罕千戶所,設在大連灣南岸的青泥洼,也就是現在的大連城區。

哈斯罕——終于一字不差地現身了。公元1284年,叫哈斯罕千戶所;公元1330年,金復州屯田萬戶府改叫哈斯罕總管府。哈斯罕三個字,疊次成為官方命名,并正式出現在元代史籍里。

而且,只幾年時間,哈斯罕的人氣就上來了。百戶,千戶,萬戶,這么多的生命,重又覆蓋了金復州,覆蓋了哈斯罕,究竟是什么把他們吸引到這里?

元代的哈斯罕,主題是屯田。這便是答案,要屯田,就要有人。而所謂屯田,就是軍屯,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正規軍,專責操練防守,分布在邊防要地。另一種是屯田軍,專務耕墾,給以軍餉。不論是金復州屯田萬戶府,還是哈斯罕總管府,管的不是正規軍,而是屯田軍。百戶,千戶,萬戶,其實都是聚攏而來的軍戶。天下已然太平,曾經是刀光劍影的戰場,如今變成了稼青谷黃的農場。

于是,在哈斯罕關內外,又留下了兩個歷史場景。

場景一,這里出現了一支特殊人群:新附軍?!对贰け疽弧份d:

繼得宋兵,號新附軍。

蒙元先滅金國,后滅南宋。在金境所俘漢兵,皆以“漢軍”稱之?!袄^得宋兵”,則以“新附軍”名之。都是漢兵降元,一個叫新附軍,一個叫漢軍,前者顯然更有屈辱意味。

一位老先生曾告訴我,甘井子金家街,元代曾是金姓新附軍聚居地,至今仍有后裔住在那里。就是說,大連歷史上錯過了兩宋,卻有宋人以新附軍身份在此安家,并世代繁衍不息。金家街的由來,讓我兀自充滿了好奇和親切。

新附軍來哈斯罕屯田,時間線條十分清晰:

公元1275年,南宋滅國。

公元1277年,忽必烈下令屯田。高文德主編《中國少數民族史大辭典》載:

以降俘之南宋軍士中分揀堪當軍役者,收系充軍,從事征戰、屯田、營造等。

公元1289年,新附軍來到遼東半島南部?!对贰肪硎摹妒雷婕o》載:

以新附近軍一千人,屯田哈斯罕關東曠地。

其實,這些新附軍被編入專為他們而設的“金復州新附軍萬戶府”。哈斯罕關東曠地,只是他們屯田之所。

據記載,公元1293年,大連有新附軍1360戶,立屯耕作3641戶,屯田2523頃,每頃100畝,戶均69畝。在這些數字背后,我似乎隱隱聽到了什么,那是新附軍熟練刨地的聲響,還有他們思鄉而不得歸的嘆息。

場景二,在這支新附軍里,站著一個名叫張成的南宋降將。

1924年,在金州城北門外岱宗寺后面的菜園子里,有人發現了張成的墓碑,碑陽和碑陰,刻有密密麻麻的碑文。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一個南宋降將的人生,皆被記錄在案。

公元1275年正月,元軍攻湖北蘄州,守城的安撫使,名叫管景模,見已抵擋不住,便以城降元,張成也隨之內附。

公元1281年,張成以新附軍百戶,參加元軍東征日本之戰,當元軍被“神風”吹回,他也得以平安歸來。

公元1284年,張成正好60歲,敕授上百戶,從六品武官。翌年冬,率部在黑龍江下游屯田鎮守。那里東瀕日本海,北至黑龍江口和庫頁島,可謂極寒之地。然而,因為他是新附軍,因為給他升了官,再遠再寒也得去。

公元1293年,69歲的張成終于受命從黑龍江南下,率他的屯田軍并入金復州新附軍萬戶府。那是個炎熱的七月,老邁的張成,“攜妻孥輕重”至金州,從此“恒業而居焉”。

公元1348年,張成的孫子,名叫張重孫,借祖蔭世襲上百戶,在張成去世54年后,遷柩立碑。他給祖父新選的墳地,就是他祖父當年屯過的田。

對張氏家族而言,他鄉已成故鄉。這塊碑,這片地,則成了元代大連屯田史一個凄美的細節。

元以后是明。

游牧時代過去,元代的哈斯罕關,明代已經改叫“南關嶺”。這是個漢語名字。我本想就此打住。但是,遼長城鎮東關,明代仍在,我又不忍放下。

它的確有些老了,幾乎看不出模樣,幾乎還原為山嶺。那一道影影綽綽的城墻,那座早已坍塌的關門,皆已匍匐在地,成為那片寂寥和荒蕪里的點綴。

我不想放棄,還有一個理由。史地專家說,大連古代史有兩次繁盛期,一次在漢,一次在明。盡管明代的南關嶺,只是以一種似有似無的象征性,矗立在半島蜂腰處,卻因為橫在遼東半島伸向背后腹地唯一的千年古道上,它至少見證了明代的繁盛,或者說,它至少目睹過三個場景。

場景一:海運。

明朝一開國,朱元璋就下禁令,片板不準入海。這個禁令,喝止的是民間,而不是官府。明初,因為大軍北上剿元,遼東半島承擔的海運項目,一是兵丁武器,二是軍餉糧秣。

遼西俗稱“古澤”,平日泥淖難行,雨大則不通。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只“一海之限”,因而明朝“國初置遼東即隸山東,原為運便爾”。

明將馬云和葉旺,是朱元璋的兩個鐵桿,洪武四年,曾率十萬大軍從山東半島渡海,在遼東半島上岸,然后一路北去,追擊蒙古殘軍。這么大一支隊伍,這么多的糧草輜重,都要從南關嶺穿過,可見那是怎樣一種擁擠,怎樣一種轟隆。

那場追剿,并非一日能下,而是十數年之久,邊費供給必須源源不斷,海運的浩繁程度可想而知。據記載,每年光是入遼軍糧就需60萬石,軍餉更不計其數。明代官員陳天資《海道奏》載:

遼東之于山東原為一省,遼海自金州抵登州僅二宿程。國初布花由海運抵旅順,糧米由海運經登州趨旅順,直抵開原。

開原即元末名將、開原王納哈出盤踞之地,也就是明軍的剿元前線。海運完了,還有漫長的陸運,壓力山大的明廷只好另想辦法。洪武二十八年,朱元璋給遼東二十一衛傳令,屯田自給,“且耕且戰”“以紓海運之勞”。

于是,元代的金復州屯田萬戶府,明代改為金州衛和復州衛,并且馬上向蒙古軍學習,開始了人喧馬嚷的屯田,一時間“軍餉頗有盈余”。

二十一衛,幾乎遍布整個遼東,無一例外,到處都是屯田現場,以至于“數千里之內,屯堡相望”,從此不再需要從內地轉運軍糧入遼。

場景二:養馬。

有明一代,最大的擔心,就是來自北方的威脅。因為對手是擅騎射的草原游牧者,所以,公元1406年,也就是永樂四年,明成祖在北方靠近草原的地方,建了四個苑馬寺,分別設在北直隸、遼東、平涼、甘肅。

遼東苑馬寺,初設遼陽,下轄六監、二十四苑。大連境內的永寧監是六監之一,下設復州、龍潭、清河、深河四苑。元代屯田,大連是后方;明代養馬,大連是前哨。前朝與后朝,所來不同,所向不同,大連扮演的角色也各異。

公元1409年,遼東苑馬寺在永寧監建了一座土城。在馬政極盛時代,一個永寧監,就養了兩三萬匹軍馬。公元1503年至公元1518年,朝廷將遼東苑馬寺移駐永寧監城。有15年時間,永寧監是遼東馬政指揮中心。

嘉靖年間,監察御史溫景葵前來巡視軍馬場,曾寫一首《永寧監道中即事》:

黃鳥飛飛青犢眠,循行驄馬又南還。夭桃欲笑含春露,嫩柳低垂帶曉煙。海國山河聯百二,江村騋牝畜三千。卻思驃騎時方賴,為賦毛詩篇。

公元1548年,遼東苑馬寺又移駐金州。苑馬寺卿不但要管遼東馬政,還要管金、復、蓋、海四衛,包括兵備、邊防和海運,金州由此成為遼南軍政中心。

正因為無數軍馬在這里養得膘肥體壯,大連至今仍有許多地名與馬有關。最耳熟能詳的,就是那條從大連西郊流向星海灣的馬欄河,它不只照見過那個時代的馬群,因為它本身就是一條流動的飲馬槽。

場景三:挖溝。

公元1625年,努爾哈赤的后金軍已占領了東北大部,只有遼東半島南部仍在明軍手里。駐旅順口明軍守將向明朝兵部提出建議,在半島蜂腰處挑開一條深溝,讓黃、渤兩海相通,這樣的話,半島就變成了孤島,而后金不擅水戰,他們的馬腿就被絆住了。兵部認為此計甚好,很快就同意了,可是等了許久沒有動靜,因為朝廷拿不出錢,這溝最后就沒有挖成。

其實,錢只是一個方面,最大的危機是后金軍來勢兇猛,明軍已經沒有時間去挖一條九公里長的海溝了。

明以后是清。

滿族是女真的后裔,他們建立的清朝,其實是游牧文化的再次回潮。遼代的鎮東關,清代仍叫南關嶺。彼時,海疆愈加不寧,南關嶺因為連接兩海,在它的視野里,有更多難忘的歷史場景,隨意就可以拎出三個。

場景一:公元1875年秋天,光緒皇帝接到了一個奏報,春天的某日,旅順口水師營一個名叫齊永杰的佐領奉命率船出海,去堵截一股橫行海上的賊匪,還未看到他們的蹤影,途中就遇上了風浪,戰船不一會兒就被風浪掀沉了,水兵們手中的軍械也都遺落海里。

場景二:公元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之后,一支英軍艦隊駛入渤海一側的羊頭洼、普蘭店灣、復州灣,又駛入黃海一側的大連灣。朝廷讓奉天將軍禧恩奏報旅順口的防御情況,大敵當前,這位將軍竟然還敢謊報軍情:該處口門狹窄,水勢平淺,其岸上皆系荒山曠野,且形如釜底,無險可守,敵人不能據為巢穴。

場景三:公元1894年初冬,日軍攻破金州城,占領大連灣炮臺,然后向旅順口進發。日軍走到南關嶺,因為路徑不熟,抓一名閻姓私塾先生當向導。私塾先生不從,敵以金賄之。私塾先生再不從,敵以刀逼之,因怒罵來犯者,竟被割舌。然而,私塾先生仍不從,并抽筆伸紙以文字斥之,被敵剖心肝而死。

這是南關嶺最不忍卒視的一幕,遼沈文人張之漢曾寫長詩《閻生筆歌》。因文字太長,故不述。

這就是遼長城,因為在遼東半島南部,因為在黃渤兩海相擁處,雖如一根細線,卻穿過千年歷史流變,親歷無數歲月滄桑。

也正是這樣,雖然被稱為哈斯罕關,但我一直將它視為遼長城,因為它是這一段歷史風云的起點,因為契丹是第一支來與大海對話的草原馬隊。

英國人約翰·邁克在《海洋:一部文化史》中說:

就其構造而言,大海是空洞的,是一個不是地方的地方。

大海沒有歷史,至少沒有文字記載的歷史。

是的,大海是液體的,涌動的,是個不是地方的地方。但,天無涯,海有岸,文字有許多種存在方式。建在半島蜂腰處的遼長城,既是寫在岸上的文字,也是寫在海上的文字。歷史沒有空洞,海就沒有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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