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鏡》劇集中關于元宇宙的身心關系討論

唐藝之

（中南大學,湖南長沙 410083）

2021年3月，Roblox公司作為“元宇宙第一股”在紐交所上市，國內外互聯網公司和IT廠商紛紛布局元宇宙板塊，期望在未來的虛擬空間中搶占先機。由英國電視4臺（Channel 4）聯合美國NetFlix公司出品的短片劇集《黑鏡》，以一個個獨立的故事，試圖勾勒出未來數字化、科技化、虛擬化的世界，即元宇宙的部分圖景。正如劇名“Black Mirror”所含之意，黑色的鏡子意圖反射出科技對人性的利用和對文明的重構。元宇宙作為與現實世界平行的虛擬世界，其中活動主體的身心關系，是《黑鏡》意圖探討的主題之一?？萍冀o予意識無限“自由”，甚至呈現完全脫離現實肉身的趨勢，可能引發“靈魂無主”和文明混亂的問題。因此，再反觀《黑鏡》中關于身心關系問題的討論，意識到元宇宙中“身心合一”的必要性，才能保持身體與心靈的平衡狀態，真正實現人的生命價值的最大化。

一、元宇宙與身心關系

1.元宇宙：意識活動外化的虛擬空間

“元宇宙”（Metaverse）從詞根“Meta-”上理解，是“超越”的“宇宙”或“世界”。從表現形態來看，元宇宙是一種基于互聯網的，具有連接、感知和共享功效的3D虛擬空間，是一種呈現收斂性和物理持久性特征的虛擬增強的物理現實，呈現交融性和文明性的特征?，F實世界的活動方式和規則秩序先帶入虛擬世界，虛擬世界中全新的實踐條件、方式和形態讓意識更靈活地延伸，其產物又滲透進現實世界，兩種世界相互滲透又相互改變。作為有機生命體的意識延伸和外化的數字替身，是人類在虛擬空間中活動和體驗的載體，有更加自由的交互方式，促進與他人共享元宇宙的認知，形成虛擬社群及其規章制度，構建元宇宙社會和文明。不管是交融性還是文明性，元宇宙秩序和文明的構建都繞不開“意識活動”和“虛擬實踐”。元宇宙中的意識可以突破物理束縛，實現拓展“自由”，真正成為實踐的能動的先導者，實踐得以“能動”，將想象變為“有形”。根據現象學的觀點，意識在虛擬世界也是“涉身”的，元宇宙的構建指向了虛擬與現實、意識與物質、心靈與身體的關系之上。

2.身心關系：從二元分離到身心合一

身心關系的議題由笛卡爾開啟，“我思故我在”表達了對純粹意識主體性的肯定。這一論斷暗含著意識的先驗存在，并包含著與物質身體分離的趨勢。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不僅給予后世學者探索身心哲學的廣闊空間，也為媒介技術不斷分離身心提供了哲學淵源。作為現象學的開創者，胡塞爾以身體和心靈作為研究現象的工具，試圖重新回答笛卡爾給出的身心難題。胡塞爾認為物質現象是由意識呈現和構成的，身體是由意識把握的。他試圖將分離的身心通過還原論的方式重新整合在一起，肯定身體構成的雙重性。梅洛-龐蒂受到胡塞爾的啟發，結合格式塔心理學，認為有機生命體作為結構化的整體，身心是合一的，身心之間的互動要大于單一某一方面的作用。他闡釋了身體的意識化和意識的身體化的雙向過程，知覺意識身體，身體是意識在環境中的介入物。任何一種活動主體都作為兼具身心的結構化整體在客觀世界實踐，與外界發生互動。

3.元宇宙中的身心關系

在元宇宙視野下對身心關系問題進行再探究，不僅對身心關系在認識論層面地再理解，更是從本體論層面回應人如何在虛擬空間中生存及與周遭世界相處?，F有虛擬技術發展的直接目的是突破現實、延伸意識，這種價值取向再次“拋棄”了作為環境介入物的肉身。虛擬空間中的活動先由意識主導，但意識來源于現實的身體實踐，并在虛實交融后又作用于現實世界中的實踐活動。因此，元宇宙中的活動也是“涉身的”。

二、《黑鏡》中身心分離的趨勢展現

《黑鏡》劇集擬造的虛擬世界中，最接近元宇宙的要屬第三季第四集《圣朱尼佩洛》。年輕女性約克夏來到一座叫圣朱尼佩洛的“城市”，她遇見了熱情奔放的凱莉，兩位女性逐漸產生好感，并發生了身體關系。兩人坦誠交往后，最終都選擇“過渡”，永久在圣朱尼佩洛一起“生活”。圣朱尼佩洛實際上是一個“沉浸式療養系統”，旨在為肉體即將衰竭的病?；颊咛峁┮粋€體驗開放自由的虛擬世界。病患通過接入腦部的芯片開啟系統，自由選擇進入圣朱尼佩洛的任意年代和任意地點。體驗后，病患可以選擇是否永久“過渡”——將意識永遠保留在終端。

1.意識的延伸脫離了現實肉身

進入圣朱尼佩洛是通過一種接入腦部的芯片完成的，元宇宙最核心的信息技術部分是腦機接口技術，通過大腦神經信號和數字信號的雙向識別，幫助體驗者傳遞意識，實現現實與虛擬的切換。出現在圣朱尼佩洛的“人”，都以年輕貌美的形象出現，滿足了病患永葆青春的期望。這種期望是人類依靠科技實現對自身理想形象的映現，卻違背了現實肉身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虛擬世界的主觀體驗是依靠“換身”，即數字替身實現的。目前，由媒介符號構建的數字替身已在社交媒體上實現了對自我意識的延伸和自我形象的建構，這種延伸的實踐結果并未脫離現實物理世界。通過全息技術構建出的元宇宙則是一種真正超越現實的虛擬場景，虛擬的換身主體在此之中不僅是物理身體的分身或化身，更是一種可以隨便變更的符號，不僅打破了時刻阻隔，也突破了性別、膚色、年齡等身份限制，并獲得直接實踐的條件，替換現實肉身，與意識一起逐漸脫實向虛。

2.延伸后的意識反過來改變現實肉身的行為

劇中約克夏是一位同性戀女性，在向父母出柜后遭到排斥和誤解，導致其發生車禍而永久癱瘓。她來到圣朱尼佩洛，體驗了未曾經歷過的開放、自由和狂歡，遇見了同樣喜歡同性的凱莉。她們進入圣朱尼佩洛的目的是在生命垂危之際體驗現實世界中的“缺憾”，“缺憾”則是由現實肉身的實踐經歷帶來的，個人的情感態度產生于與現實世界的互動。但意識在虛擬世界中可能發生變化，凱莉在與約克夏相戀之后改變堅定的不“過渡”選擇。在虛擬體驗中縱情改變的意識，最終改變了現實肉身的選擇和行為。從唯物觀點來看，意識決定于物質；具身學則認為心智由身體物理的結構和屬性塑造。但這些給予純粹意識的主觀體驗、并由意識主導現實行為的情節，似乎又回歸了先驗性意識的哲學，割離了物質與意識的關系。

3.現實肉身消亡后的意識獲得永久的儲存和體驗

《圣朱尼佩洛》中選擇“過渡”的人，在彌留之際接入一種類似于輸液管的管道，“上傳”個人的意識，并由芯片保留，每個人的意識芯片統一儲存在“TCKR”系統的云端。這種通過腦機接口技術提取、傳遞、上傳并保存意識而構建的元宇宙的思想，直接溯源可能是哲學家普特南的“缸中之腦”思想實驗。這一思想實驗拋出的懷疑論難題是：意識是否能意識到虛與實。元宇宙構建是人類意識的主動選擇，人可以意識到虛與實。但如果現實肉身消亡，儲存在云端的意識芯片，則有可能面臨反向地輸入、上傳、修改，甚至改變大腦的記憶、思維和認知，如此意識是否還能意識到虛與實？這一問題指向了現實肉身對意識和心靈的掌控問題。

三、《黑鏡》中身心合一的價值觀照

《圣朱尼佩洛》中呈現的三種身心分離趨勢，旨在重回虛擬圖景中的身心關系，具體表現為幾個問題：現實肉身消亡后，意義何去何從；是身體還是意識先在；脫離身體的“絕對精神自由”，是否面臨被操縱和破壞的隱憂，是否會引發文明的混亂？元宇宙的構建似乎延續了身心二元論的思想，但從科技勾勒的未來形態來看，這些問題的回應又體現了身心合一的價值關照。知覺現象學認為意識具有涉身性。未來科技的發展，與其說是割裂了身心關系，不如說是改造或升級了身體形態，以更好地滿足意識欲望。但純粹的意識體驗，未必意味著更好地人類狀態。

1.身心合一：肉身與心靈的唯一對應性

《圣朱尼佩洛》給出了兩種肉身與心靈關系的選擇。約克夏體驗了情感和無限自由后，選擇了讓意識永遠“生活”在圣朱尼佩洛。但在凱莉看來，圣朱尼佩洛是虛無縹緲的空洞世界。她對約克夏說道，她與她丈夫在現實世界一起走過四十九年，他帶給她的快樂和痛苦，都是真實存在，無法被虛幻的快感所替代。這兩種可能說明，肉身衰竭消逝后靈魂可以依靠科技得以永久保留。然而，縱有人體驗過無限的快樂，也無法割舍肉身所經歷的人、物、事，無法剝離肉身維系的情感。

在《黑色博物館》一集中，《黑鏡》拋開了數字替身的存在，單純討論了身心分離的問題。將一個遭遇車禍女性的意識植入其丈夫的身體之中，不僅囚禁了女性的行動，還引發了她丈夫的身心混亂。最終她丈夫不堪折磨，對其厭倦至極，將她的意識永遠植入（囚禁）在一個毛絨玩具之中。劇中提道：聯合國將這種把人類意識植入到有限載體的行為界定為犯罪，意識載體至少要包含五種人類情感，才算“人道”?！逗谏┪镳^》對單純的身心分離持批判態度。但《圣朱尼佩洛》中的元宇宙，給予了數字替身更多“人道”的機會。根據個人意識和需求可以在元宇宙中獲得外顯的軀體，通過數字軀體獲得主觀心理和肉身生理的雙重體驗。

無論是對將意識移植到他者或他物上的批判，還是希冀數字替身擁有多元的體驗，都至少表現了《黑鏡》對肉身和心靈之間唯一對應性的價值取向。將一人的意識移植到另一載體之中，被移植的意識雖得以保存，但他也永遠失去了控制行動的權力。只有現實和虛擬、肉身和心靈同時存在、雙向互動，才能保證心靈真正得到愉悅的體驗。

2.結構化的身體：心靈體驗世界的起點

在元宇宙中的數字替身會不斷與真實人格進行一種類似于人內傳播的互動，改變意識的認知和狀態。劇中凱莉選擇“過渡”的變化就說明了這一情況的可能，這種變化與其說是肉身與心靈的分離，不如說是人類身心的拓展與延伸。虛擬世界中的數字替身是現實人類的一部分，突破現實物理空間的限制，體驗更多不可能，豐富實踐活動和認知。在這一過程中，是虛擬實踐先改變了意識認知，再由意識認知改變現實行動。

從梅洛-龐蒂的肉身觀來看，元宇宙中的后人類是超出有機生命體的一種“肉身”。這種“肉身”概念未將身體限制于現實的物質空間，而將其視作一種介于時空存在物與觀念之間的客觀存在物?！叭馍怼币馕吨眢w形式的多元化，凡是能夠對外部世界進行感知并實施行動的生命體，包括有機體和無機體乃至虛擬身體在內的所有意識載體，本質上都可以是在世存在的主體。梅洛-龐蒂還認為行為是一種結構的整合，某種行為的發生不能僅單純地被看作是一個身體行為或是意識行為，而應被放在具體的背景或視域中去理解。具體環境是身體意義的扎根孕床，身體時刻保持意識原初性的特征，決定了它不可被還原為確定性的純粹意識和心靈。它將意識帶回到自身的處境，即意義發生的場所。意識的活動離不開環境，接觸和體驗環境的起點就是身體。

3.純粹心靈體驗：文明的混亂及被操縱和破壞的隱憂

由于時空的虛擬性，來回穿梭又不受束縛的圣朱尼佩洛“人”的活動是碎片式的、追求愉悅體驗的?！妒ブ炷崤迓濉吩凇俺鞘小北尘昂腿宋镄袆拥乃茉焐习岛藢μ摂M文明秩序的隱憂。圣朱尼佩洛類似于“平滑空間”，可以從任意一點出發，直接到達任意別的點，是開放、去中心化和無等級制的空間。約克夏為了尋找凱莉，切換了三四個時代。凱莉則像是“游牧民”一樣，四處游樂，隨意體驗。這種“游牧”狀態，給予了部分體驗者無限自由和快樂，但對約克夏這樣情感簡單的體驗者來說，狂歡之后只剩虛無，是另一種傷害?！爱斚碌捏w驗無比真實，徹底的世俗現實最后滑向虛無”，無限的快樂導致無序的文明，體驗者一味依賴于無節制和無責任的自由和快感，或將導致其在現實世界中責任感的消退，生活方式脫實向虛。在虛擬世界中的體驗需求不同，會造成交互關系中的不平等，如果沒有文明秩序來約束，元宇宙這本肆意延伸人類七情六欲的書，可能帶來另一種傷害和痛苦，這就違背了元宇宙構建的意義。更有甚者，元宇宙跨越現實條件，省略真實奮斗，僅通過刺激大腦神經而滿足人類的大多數需求，這種激勵方式與精神致幻劑有類似效果，可以暫時地安慰心靈、減少痛苦和焦慮。但“矩陣”式虛擬世界和基于營養倉的“缸中之腦”般的虛擬人生會嚴重延緩人類探索未知和發展文明的進程。

《圣朱尼佩洛》和《黑色博物館》中也都提及了現實世界中肉身衰竭后，純意識被操縱、利用和破壞的隱憂。設計程序、操縱設備、主導芯片的是作為資源掌控者的人，如最后一幕在“TCKR”系統的云端里不斷閃爍的芯片一樣，難以保證這些“儲存卡”不被人利用、修改或破壞。如果這些記憶和意識在終端被修改或破壞，離開了現實肉身的“靈魂”們卻難以維護自己的權益。顯然關于元宇宙如何根據技術特性、權力結構和人身利益來建立倫理法規尚未清晰，但“良性的權力配置才能夠保障用戶身體在其中的沉浸式體驗效果?！?/p>

結語

元宇宙中的活動主體——“后人類”，是基于后人類主義產生的。因此，元宇宙中的結構化身心關系，仍然是人文與科技的討論，保證元宇宙中身心合一取向的，仍然是作為人的意志取向的秩序和規則。元宇宙延伸的意識是感性的層面，追求直接的快感，但這種過渡的快感體驗可能引發人類現實敘事失去生長性的哲學危機。人類所發明的科技和獲取的進步，真將體現為物質力量的智慧化和生命力量的遲鈍化。但人之所以為人，之所以比高級動物更進化了一層，就在于理性思維的思考、判斷和調節，并基于此建立的社會和人類的文明秩序。因此在真正實現元宇宙的構建之前，不妨先思考如何建立有效的權力配置和文明秩序，保證身體與意識的雙向互動和虛擬空間的沉浸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