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談兵：勒·柯布西耶與書籍設計

張燕來

這里的“建筑”一詞，指的是建筑藝術以及報紙、雜志和書籍的排印藝術。

——勒·柯布西耶①

關于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1887—1965），我們似乎了解很多。他是 20 世紀偉大的建筑師、城市規劃師，也是一位杰出的畫家、雕塑家和理論家，甚至是一名作家、企業家和攝影師。然而，還有一項我們常常忽視但卻是他從1912 年就孜孜不倦地投入其中直至生命盡頭的活動，那就是創作書籍?？虏嘉饕?956年宣稱：“我寫了超過45 本書?！雹诟侠淼臄底謥碜宰?路易·科恩（Jean-Louis Cohen）在《偉大的柯布西耶》（Le Corbusier Le Grand，2018 年）一書中指出的34 本（柯布西耶明確區分書籍和期刊，后者被排除在名單之外，勒·柯布西耶基金會的網站上張貼的參考書目則包括了 48 個條目）?？虏嘉饕J為書籍不僅是一種智力項目，還是他想要從頭至尾掌控的藝術作品。在《模度》（The Modular，1950 年）一書中，他不僅明確地將“排印藝術”（typographical art）與“建筑藝術”聯系在一起，更是自我表述道：“勒·柯布西耶大部分的創造性作品是在他的書籍中發展起來的?！雹?/p>

由凱瑟琳·德·斯梅特（Catherine de Smet）所著的《勒·柯布西耶：書籍建筑師》（Le Corbusier：Architect of Books，2007 年）一 書 是21 世紀以來研究柯布西耶建筑書籍最重要的文獻，受這本書的影響，著名的線上雜志World-Architects.com創 始 人 約 翰· 希 爾（John Hill）2021 年編著出版了《印刷之筑：100 本具有影響力和啟發性的插圖建筑書》（Building in Print：100 Influential and Inspiring Illustrated Architectural Books），希爾不僅提出了建筑書籍作為“印刷之筑”的觀點，他的100本插圖建筑書籍清單中包含了柯布西耶創作和設計的《走向新建筑》《模度》《勒·柯布西耶作品全集1952—1957》《朗香教堂》等四本書籍，再一次驗證了柯布西耶的建筑書籍在現代建筑史和書籍史中的雙重地位。

一、柯布西耶：書籍建筑師

對于一名尋求統一性的藝術家來說，寫作和繪畫是創作的兩極，而書籍可以建立兩者之間的聯系（表1）。當我們回顧柯布西耶的書籍創作歷史時，我們可以率先在他的純粹主義繪畫中發現書籍所扮演的視覺主角，在《壁爐架》（The Mantelpiece，1918 年）這幅代表著他的藝術生涯開端的繪畫中，兩本書堆疊在一個立方體的旁邊，似乎它們綜合了“書卷”和“體量”（volume）的全部意義（圖1）。

圖1： 柯布西耶繪畫中出現的書籍元素，左為《壁爐架》，右為《靜物》（1920年）

勒·柯布西耶的代表書籍年表 表1

1.并行的天地

1910 年4 月至1911 年3 月，柯布西耶在開啟“東方之旅”之前旅居德國。在他遠在瑞士的老師查爾斯·拉波拉特尼（Charles L’éplattenier）的幫助下，他獲得了一個項目——起草一份關于德國藝術和工藝美術的組織和專業，設計、制造和銷售藝術產品的研究報告。

這個項目不僅使年輕的柯布西耶開始接觸到彼得·貝倫斯（Peter Behrens）、海因里?！ぬ┥Z（Heinrich Tessenow）等柏林建筑師，還提供了一個觀察德國專業人士在書籍設計中所采用的創新方法的機會，“他意識到德國裝飾藝術革命背后隱藏著一個新的交流媒介——這個媒介從紙板箱和廣告海報的設計，延伸到新的字母和頁面布局、會議展覽材料和插圖期刊的頁面?！雹芩趫蟾嬷刑貏e提到了貝倫斯的杰出創造性：貝倫斯負責了通用電氣公司（AEG）從建筑、產品、招貼到手冊的所有創新設計，為柯布西耶提供了一個關鍵的“建筑+書籍”原型（圖2）?？虏嘉饕牡谝槐局鳌兜聡b飾藝術運動研究》（Study of the Decorative Art Movement in Germany，1912 年）就是對這份研究報告的整理出版（圖3）。

圖2： 貝倫斯為AEG 公司設計的產品招貼

圖3： 《德國裝飾藝術運動研究》（左）和《立體主義之后》（右）封面

從現代設計史的角度回顧，自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開始，歐洲的藝術家將視野轉向設計和建筑領域，全才型的設計師成為19 世紀末、20 世紀初的一種普遍現象。1917 年柯布西耶與畫家阿梅德·奧占芳（Amédée Ozenfant ）、詩人保羅·德爾美（Paul Dermee）相識后，先后出版了《立體主義之后》（After Cubism，1918 年）和評論性雜志《新精神》（L’Esprit Nouveau，1920 年）。1923 年《走向新建筑》（Toward an Architecture）出版后，雖然接著出版的《今天的裝飾藝術》（The Decorative Art of Today，1925 年）和《都市主義》（Urbanism，1929 年）在題材和風格上構成了《走向新建筑》的“左右翼”，但最后還是《走向新建筑》為他贏得了聲譽：首版就印刷了 3000 冊，1928 年更是被譯成德語和英語在整個歐洲一路暢銷。正是憑借著這本書，“居住機器”的抒情化建筑定義在世界各地引起了人們的廣泛共鳴，柯布西耶就此成為現代建筑運動的重要旗手（圖4、圖5）。

圖4： 《走向新建筑》的封面設計草圖（左）和封面

圖5： 《今天的裝飾藝術》（左）和《都市主義》（右）封面

1940—1946 年的七年間，柯布西耶成功地出版了 9 本書，形成了他創作書籍的第一個高產期。1946 年出版的《城市規劃的觀察》（Looking at City Planning）與《城鎮規劃思考》（Concerning Town Planning）不僅鞏固了他的建筑設計陣地，也開拓了他在戰爭年代開始的城市規劃理論思考。這些無與倫比的出版成果不僅與他在那個階段的建筑活動相一致，也填補了他在戰爭年代面對的設計實踐空白：“盡管書籍仍是一個非?，F實的建造建筑和發展城市的現實部分——以促進它們在建設之前，記錄它們在建成之后，并公布工作的進展——當情況不允許任何形式的執行時，它們作為宣傳工作的替代品?！雹?/p>

2.全能的作者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柯布西耶更愿意把自己暴露為一名創作建筑、都市、繪畫、雕塑、壁畫、掛毯和書籍的全能藝術家。尤其是他把所有的創作都匯聚到寫作和書籍中，實現了斯特凡·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所說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為了成書而存在的?！雹迯倪@個時期開始，他正式成為自己的編輯、宣傳人、歷史學家和檔案管理員。

1945 年，柯布西耶第二次訪問美國，他接下來的兩本書都在美國出版、都與美國相關?！堵摵蠂偛俊罚║N Headquarters，1947 年）是一本關于紐約聯合國大廈設計的相關文字和草圖的專輯，《新世界空間》（New World of Space，1948年）則伴隨著同年在波士頓舉行的柯布西耶展覽?！啊缎率澜缈臻g》構成了柯布西耶作品內容的一個轉折點，從此具有顯著的自傳體特征，強調了他作為建筑師和藝術家的結合產出?！雹唠S著戰爭的結束，柯布西耶重新煥發了活力和希望，他不僅成為藝術表達的大師，而且足跡遍布全球，成為引領世界對綜合藝術產生興趣的建筑師（圖6）。

圖6： 《聯合國總部》（左）和《新世界空間》（右）封面

1950 年代，柯布西耶與今日建筑（Architecture d’Aujourd’hui）出版社合作，相繼出版了《模度》（1950 年）和《模度2》（1955 年），這個系列性著作不僅推出了柯布西耶的著名概念 “和諧的人的尺度普遍適用于建筑和力學”，也真實地書寫了他的“生活和藝術”（圖7）。平面設計藝術家和出版人讓·佩蒂（Jean Petit）創辦的活力出版社（Les Cahiers Forces vives）從 1954 年開始保持了和柯布西耶十年的合作關系，出版了10 本書籍?！白尅づ宓俚淖髌泛艽蟪潭壬洗龠M了一種與柯布西耶形象相關的特定風格……從 1955 年開始，佩蒂放棄了裝飾他的書籍的鳶尾花圖案，印刷的圖形形象專門基于柯布西耶的圖標?！雹嗯宓贂r期的書籍沉浸于同時代法國藝術家的作品，如亨利·馬蒂斯（Henri Matisse）的剪紙藝術和費爾南多·萊熱（Fernand Léger）的機械派風格，并直接借用了柯布西耶的建筑美學，甚至柯布西耶獨特的簽名都構成了這一時期標志性的版面設計（圖8）。

圖7： 《模度》（左）和《模度 2》（右）封面

圖8： 《電子之詩》封面及內頁

科恩認為柯布西耶的書籍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是“利用所有的插圖來論證自己的論點”⑨，如早期的《走向新建筑》《今天的裝飾藝術》等；另一種則是以與佩蒂合作的書籍為代表的綜合藝術作品，如 1950 年代的《直角之詩》（Poem of the Right Angle）、《電子音詩》（Poetry of Electronic）等。

二、柯布之書：藝術與設計

就像建筑一樣，書籍也是多種技能和集體努力的成果。對柯布西耶來說，書籍在視覺上和物理上同樣重要，這促使他從1920 年代的第一次出版開始就介入書的設計和制作，從版式、封面的設計到紙張、字體的選擇，他都小心翼翼地保持對出版過程的控制。

1.繪畫與拼貼

法國文學批評家拉熱爾·熱奈特（Gérard Genette）將書籍的標題、題詞、注釋、配圖說明、側邊欄以及引文等定義為書籍的“副文本”（paratext），對書的呈現形式非常重視的柯布西耶調動了所有的圖像來組合書籍中的“副文本”，從繪圖到照片、從繪畫到剪報?！懊勘緯加兄髯缘哪_本，在戲劇化的敘事中徐徐展開，不時插入新的轉折，并在相鄰的對頁上排布對比強烈的圖片以發人深思，像是電影中的逐幀進展?！雹獍琛じ枺‥lie Faure）1935 年對柯布西耶出版的書籍視覺內容的這段描述很好地體現了其形式特征——一種由插圖的多樣性產生的“單一外觀”。盡管柯布西耶的建筑作品比書籍更能展示其創造性，但在每本書中，他都注入了自己的藝術資源，將工業制作和個人表達充分結合。

眾所周知，柯布西耶是一名偉大的畫家，繪畫在為他的建筑項目帶來靈感的同時，還保持了藝術的獨立性，繪畫性也構成了柯布西耶書籍的一個首要特征。斯梅特認為：“柯布西耶 1935 年的著作《光輝城市》將他的一張畫布復制成卷首插圖，并評論這兩方面與他的專業活動之間的聯系，初步嘗試將他的繪畫與建筑作品結合起來；但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這位建筑師才真正將藝術作品融入到他的書中，以及他的建筑計劃和城市發展項目中?！?可見，柯布西耶認為書籍首先是一個實體，因此他致力于簡化這個實體的呈現形式，并力求與純粹主義繪畫中的“樸素圖像主題”（modest pictorial motifs）保持一致。

此外，柯布西耶的書籍設計與現代藝術的發展也保持一致。他在書籍中采用的照片拼貼（photomontage）方法與達達主義（Dadaism）運動密切相關：拼貼的靈感不是來自傳統出版物，而是來自 20 世紀初興起的廣告和雜志?！陡母?，學術之光》（Crusade or the Twilight of the Academies，1933 年）的出版恰逢法國雜志開始大量刊登照片，其中的大多數拼貼素材圖片來自于Vu和Voila周刊。此外，柯布西耶借鑒拼貼藝術的目的旨在提高書籍的好辯氣質，因為從德國先鋒攝影到蘇俄構成派，拼貼在歷史上始終與政治斗爭相關?？虏嘉饕淖值某芭Z氣通過圖片的拼貼得到了呼應——圖像的疊加和相互滲透強調了兩種美學方法的對比，展示了現代形式相對于傳統裝飾的優勢（圖9）?！斑@種介于攝影與繪畫之間的拼貼可謂波普藝術盛行之前的一種影像實驗，結合了攝影與繪畫、彩色與黑白、具象與抽象，城市、建筑、室內場景的反復糾纏也加劇了影像的片段化特征?！?在《槍械和軍火？請不要！給我們棲身之所》（Cannons，Ammunition?No，thanks.Housing Please，1938 年）的封面上柯布西耶再一次使用了照片拼貼，這本書的主題——反戰、支持住宅證明了使用這種藝術手段的合理性（圖10）。

圖9： 《改革，學術之光》封面及內頁

圖10： 《槍械和軍火？請不要！給我們棲身之所》封面及設計草圖

2.設計與制作

法國的印刷技術在20 世紀上半葉得到了較大的發展，不斷提升的圖形制作工藝水平給柯布西耶提出了新的書籍設計挑戰。在每一個新的出版計劃開始時，他就會仔細考慮這本新書的形式，從紙張的選擇到字形和字體的樣式與間距、版面設計、插圖的擺放——書籍設計最微小的特征都經過了仔細的評估。在字體設計上，柯布西耶長時間地堅持對 Didot 字體的偏愛，在外文版本中則傾向 Bodoni 字體?？虏嘉饕J為字體可以古為今用——通過使用傳統字體使歷史與當下記憶聯系在一起。為此，他堅持使用一種固定的模板（Stencils）字體并成為使用這種字體的最著名藝術家。?柯布西耶去世后，他的幾本著作的封面上都出現了模板字體，這一字體已經成為柯布西耶出版物的一個識別性符號，永恒地與他的形象聯系在一起（圖11）。

圖11： 柯布西耶使用的模板字體（左）及《柯布西耶私人攝影》（2013）封面

1948 年，《今日建筑》雜志出版了柯布西耶藝術特刊，試圖將他的藝術方法理論化來佐證他在所有藝術領域的統一性（圖12）。這期雜志中喚起的異質意象在《新世界的空間》（New World of Space，1948 年）一書中再次得到運用。但這一次，柯布西耶作品的各個方面并沒有依次呈現，而是同時呈現來進一步強調其統一性。由于采用了雙頁跨頁的連續版面設計，《新世界的空間》產生了對立的揭示。在這里，新的印刷技術使拼貼和疊加效果成為可能，藝術、建筑和城市規劃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為阿爾及爾設計的摩天大樓似乎真的融入了一個帳篷；螺旋狀的貝殼狀動物骨骼的圖畫形成了一個圖案部分遮擋了斯坦因別墅的照片；頁面上透明的彩色形狀——平坦的黃色、藍色和綠色被疊加在文本和圖像之上（圖13）?！盀榱苏故窘ㄖ?、繪畫、雕塑和城市規劃等不同領域之間的緊密聯系，柯布西耶開始將印刷紙張本身作為一種藝術媒介來處理，他的作品通過一個本身極富創造性的概念找到了最佳論據?！?

圖12： 《今日建筑》柯布西耶專輯封面及內頁

圖13： 《新世界的空間》內頁融合了繪畫、雕塑和攝影

柯布西耶認為印刷“不僅是一種傳播先前存在事物的文化媒介，也是一種具有自身自主性的復雜生產環境?！?1954年和1958 年出版的兩本書——《一個小房子》（A Small House）和《朗香教堂》（Ronchamp）顯示出柯布西耶將建筑專著提升到藝術作品的決心。這兩個封面都使用了印刷字體和手寫字體的結合，《朗香教堂》還添加了幾個擴大的手形插畫，因此獲得了文本和插圖的雙重地位。在《一個小房子》中，圖片經常和照片一起出現，通過不斷提醒人們手工制作的作品來強調這個項目的主觀性和創造性；在《朗香教堂》中，一系列更形式化和更紀實的照片以剪裁框架的方式出現——與其說柯布西耶在清晰圖像中構建和傳達藝術感覺，不如說他在是探求書籍的形式以達成關于建筑項目表現的另一個維度（圖14）。

圖14： 《朗香教堂》的封面設計草圖及內頁

三、柯布之書：功能與價值

“書籍的歷史首先構成經濟史，也構成文化史和文化活動，因而也構成不同階段的社會、政治尤其社會等級的歷史?！?伴隨著20 世紀實用藝術（applied art）的發展，書籍成了現代工業和工藝美術的最佳結合體。而面對同時興起的大眾傳媒時代，柯布西耶將書籍的體裁混合在一起：觀察圖像，閱讀文本。他不僅是一位建筑師、一名寫作者，也是一個媒體人，利用書籍來宣傳自己的作品，表達自己的觀點，記錄自己的現代經歷。

1.隱喻之書

柯布西耶書籍的視覺設計所顯示的現代性不僅表明了與當時的現代藝術面貌的關聯，也反映了他本人當時的藝術探索。然而，這些設計還可以從浪漫主義的書籍出版傳統和追求“如畫”的雜志編輯角度來看待——它們將不同類型的圖像并置在一起，沉浸在一種混亂的效果中，可謂是對 20 世紀上半葉“集市”（bazaar）的建筑空間作出的隱喻性暗示。在此，柯布西耶是在紀念一個悠久的傳統：在印刷發明之前，建筑的隱喻就已經存在于書籍中，無論是通過文本組成、內部組織，還是物理結構，柯布西耶利用這種歷史聯系發展了自己的獨特版本。他對《走向新建筑》評價到：“這本書，從新方法的使用中汲取了表現力；它華麗的插圖產生了一種與文本并置類似的強大的辯論力量。這種書的概念，通過使用明確的、啟示性的論據式插圖，使作者避免了無力的描述：通過意象的力量，事實會跳入讀者的眼睛?！?

《直角之詩》也是一個隱喻了作者建筑活動的例子（圖15、圖16）?？虏嘉饕诜饷嬷性O計了一個跳房子的圖案來提供其綜合內容，肯尼斯·弗蘭姆普頓（Kenneth Frampton）認為：“它由七部分組成，歷時七年（1947—1953 年），其結構遵循了東正教圣像圖的格式……整體設計的關鍵是由七排標志性的正方形構成的圖標平衡，連續的對稱軸與字母表的前七個字母相關聯?！?這個圖像同時隱喻了理性（表格）、理念（東正教）和建筑空間（建筑平面圖）?！秳撟魇且环N持久的探索》（Creation is a Patient Search，1960 年）的參考書目也反映了一種空間概念——各種各樣的標題通常被安排在一個巨大的網格中，覆蓋了整個雙頁頁面，形成了眾多的盒子——柯布西耶精確地稱之為“文件格”（pigeonholes）——每本書都可以象征性地存儲在這里?！翱偟膩碚f，由于柯布西耶更愿意將自己的藝術呈現給公眾，他在1948—1965 年出版的戰后著作代表了一層又一層的隱喻性思考，比他戰前的作品更加私密和自傳?！?

圖15： 《直角之詩》的封面及內頁

圖16： 《直角之詩》中的“跳房子”圖案

2.自傳之書

“書籍讓柯布西耶強調了同步和線性遺產，交替使用這兩種模式來支配插圖的排列?！?柯布西耶的書可謂構成了一座他個人作品的“想象博物館”，通過它們，讀者沿著由頁面順序和內部組織所決定的路徑前行。這些被組裝在紙上的物體擺脫了尺度的限制，揭示了它們之間的秘密聯系，以及它們構成的自傳性細節。在前文所提及的《印刷之筑：100 本具有影響力和啟發性的插圖建筑書》中，希爾甚至把《走向新建筑》的這種自傳性提升到了建筑宣言（manifesto）的高度。?

同時，柯布西耶對平面設計技術的掌握使他有信心在頁面布局上更充分地運用他的藝術技巧和經驗來提升他的全部作品。他最后幾十年的出版活動，以對過去的回顧為標志，被置于綜合性的標志之下：藝術的綜合融合與個人生活的綜合，闡明了自傳意義與主題統一的藝術適用性?？虏嘉饕ㄟ^他長達三十多年的進化闡述，從1931 年的“建筑色彩裝飾”到 1935年的“神圣同盟”，從1946 年的“不可言喻的空間”直到1950 年代的“藝術”之間的協調，在21 世紀現代設計的整體發展背景中，通過個人的不懈努力，把所有創作轉化為嚴格的自傳宣言——通過他的獨家印制頁面，證明了一生的藝術創作；抓住了書籍的視覺特征，形成了20 世紀建筑界的一個視覺符號（圖17）。

圖17： 柯布西耶全集8本的封面

3.綜合藝術之書

對柯布西耶來說，書籍設計是一項自然的行為，任何東西遲早都會成為他的書籍的潛在主題。他在20 世紀20、30 年代的書中圖片來源豐富多樣，包括了動物、建筑物、日常用品的照片、從報紙和銷售目錄上剪下來的剪報、卡通、古代繪畫大師的畫作、科學圖表等。在某種程度上，這些豐富多彩的圖像擁抱了世界的多樣性，并因為結合了柯布西耶自己的藝術世界而變得更加引人注目。

柯布西耶一直試圖建立“綜合藝術”（synthesis of the arts）的匯聚?！八捎玫臅O計策略旨在以一種同時展示其作品的多樣性（建筑、規劃、繪畫、雕塑）和統一性（共同特性）的方式展示他的作品，現代印刷頁面為展示他的綜合藝術提供了最適宜的空間： 他可以復制他的作品，利用頁面布局和印刷技術來添加和疊加建筑物、城市發展規劃、素描、速寫、繪畫和雕塑的圖像?！?因此，作為綜合藝術的出版物允許柯布西耶通過視覺重組來呈現他個人職業生涯的軌跡，這種重組的過程——從廣義上講，就是一本書的整合過程——需要建筑師、藝術家和作家同等程度的技能，所有人動員起來進行將建筑與書籍聯系在一起的新的創作活動。

四、建筑書籍：另一種建筑

書籍和建筑都是人類思想與智慧的非凡載體，它們的目的與形式明顯不同，但在很多方面也不乏相似。安德烈·塔瓦雷斯（André Tavares ）在《建筑書籍剖析》（The Anatomy of the Architectural Book）中提出：“它們（書籍和建筑）都是一種知識的體現，都利用現有的材料在社會行為的框架內建構意義，從而證明它們的形式和用途是合理的?！?因此，探討建筑書籍，可以建立我們對建筑的物理體驗和對建筑書籍的精神感知之間的聯系。

1.形式：文字與圖像

藝術家書籍（artist’s book）是現代的發明，最初以藝術家和詩人合作的形式出現?，F代意義上的藝術家書籍可以追溯到由畫家愛德華·馬奈（Edouard Manet）插圖的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詩集《烏鴉》（The Raven，1875 年），《烏鴉》的文本和圖像顯然相關，但兩者卻不依賴于對方。這種由藝術家和文學家構成的組合成為 20 世紀藝術家作品集的新形式，代表性合作還有萊熱與布萊斯·桑德拉爾（Blaise Cendrars）、馬蒂斯與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相比之下，俄國的至上主義者和構成主義者發展了他們自己的藝術家書籍形式。1922 年，埃爾·李西茨基（El Lissitzky）出版了《兩個方塊》（OfTwo Squares），將文字構成的敘事減少到最低限度，卻穿插著視覺上引人注目的文字組成的抽象形式。這種文學成分的主動缺失導致了一種新的書籍模式：文字和圖像被平等對待，也使書籍成為一種單一的藝術實體?？死锼雇　U爾（Christine Boyer）認為：“柯布西耶的許多插圖都讓畫面的力量戲劇化了他的文字，縮短了文字描述的緩慢過程?！?可以說，書中的文字類似于詩歌，圖片就像是旋律，兩者結合就成為一首歌。

由文藝復興時期引入的建筑和設計的分裂將繪圖優先作為建筑師的工具，因此迫使建筑師只能坐在繪圖桌前。這種依靠繪圖來傳達智力工作的內容模糊了建筑和它的表現之間的界限。建筑的難以捉摸的本質——介于圖紙和實際建造之間——增加了對比例控制的需要。一本建筑書籍，雖然比一座建筑或一個繪圖桌要小，但它試圖同時捕捉建筑的不朽品質和建筑圖紙的大小?！叭绻f 19 世紀建立了一個新的出版框架，那么在 20 世紀早期，建筑書籍又邁出了進一步的步伐。當時，建筑師正在努力開發一種美學語言，將新工業時代的品質轉化為設計，這是一種被奉為現代運動神話的努力?！?顯然受到柯布西耶“房子是居住的機器”這一論斷的影響，法國詩人保爾·瓦雷里（paul Valéry）在 1927 年把書稱為“閱讀的機器”。他指出：“一本書有兩個優點：它是一個字到字，一行到一行的閱讀，奇數頁和偶數頁的對話，一個線形的進程，引發了讀者的一系列心理反應；但是頁面也是一種可以看到的圖像，允許即時和同時瀏覽頁面使圖像和文字的排列可視化?！?

2.本質：文本的空間性

塔瓦雷斯認為：“柯布西耶和庫哈斯（Rem Koolhaas）的書是為了大量印刷而設計的，不像典型的‘藝術家書籍’，它們的獨特性在于傳播信息的手段。與許多古代建筑書籍不同的是，它們并不是那些將作者的設計作為其他建筑師模型的專著，而是針對建筑爭論核心的辯論?！?建筑書籍的作者呼吁利用圖書資源將讀者吸引到爭論中來，產生一種僅靠書面文字難以達到的參與感。視覺效果的成功運用增強了文本和圖像的獨特性，在傳達可理解的敘述的同時，給讀者帶來驚喜。每本書的重點都在于其物質性，甚至不需要閱讀文字，因為它們其實代表了偽裝成書籍的建筑學論點。

“使建筑師的書不同于一般書籍的另一個因素是，寫書的建筑師通常認為書籍在空間上等同于建筑物。在建筑中，就像在書中一樣，建筑師設置了順序和邏輯路徑，為閱讀它的人創造感知，書籍提供了和建筑相似的策略：通過物質性來把握空間體驗，從一頁到下一頁，就像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塔瓦雷斯的這一論點雖然不能得到所有建筑師的認同，但他所提及的這種空間特征至少可以使人回想起一個事實：在古騰堡活字印刷術出現之前，由閱讀引發的寫作技術革命導致了標點符號的發明。因此，標點符號或許可以被認為是一種產生文本空間意義的重要工具。

藝術家的書被證明不僅是一本形式上的物體，它還是一種可行的媒介，可以用來表達在繪圖、繪畫或雕塑中無法充分實現的空間?？虏嘉饕栋屠枰巹潯罚≒lans of Paris，1956 年）使用了純粹的“編譯”突出了活躍的顏色、筆跡和頁面，形成了與建筑空間關聯的意向。他在目錄中寫道：“讀者，沿著這條綠色的小路走到最后?！?在整本書中，手寫的文字伴隨著綠色形狀，構成了一種貫穿全書的“綠色小道”。因此，建筑書籍可以其主題形象來傳達信息：當讀者翻閱連續頁面，仿佛城市和建筑的結構層次被連續復制，讀者可以扮演建筑空間的游客角色而獲得更深的體驗（圖18）。

圖18： 《巴黎規劃》封面及內頁中的“綠色小路”

五、結語

“藝術就在事物里?！?這是 20 世紀初工藝美術運動的建筑師查爾斯·沃伊塞（Chaeles Voysey）打造的藝術信條。但凡愛書之人都深信，每本書里都居住著靈魂和天使?？虏嘉饕凇栋柤盃栔姟返姆饷嫔厦枥L了一個長著翅膀的文學天使形象，似乎表明了他被文學之神所召喚，他的作品始終在文本空間和藝術創作之間不斷穿行（圖19）。

圖19： 《阿爾及爾之詩》封面

對柯布西耶來說，書籍是一個物體、一部作品、一件產品；書籍既代表了一種現代性的傳播手段，也是“機器社會”的組成部分，還是投射建筑思想的綜合藝術之物品。對柯布西耶的書籍設計行為的研究，不僅豐富了我們對 20世紀現代設計史、藝術史的整體認識，也豐滿了他作為出版人、藝術作家、綜合設計師的個人形象。事實上，作為我們的現代偶像——20 世紀最不應忘記的建筑師，柯布西耶曾經宣稱：“對我個人而言，掛毯、素描、油畫、雕塑、書籍、房子和城市規劃，都是同樣的刺激表現和諧的新機器時代的工具?！?因此，柯布西耶的書籍應當精確地置于雕塑和房屋之間、藝術和建筑之間。

注釋

① Catherine de Smet Le Corbusier Architect of Books[M].Baden:Lars Müller Publishers.2007：8.

② Le Corbusier. Plans of Paris：1956-1922[M].Paris：Editions de Minuit.1956:107.

③ 同上①：P8.

④ M. Christine Boyer. Le Corbusier，Homme de Letters[M].New York : Princeton Architectural Press.2011:29.

⑤ 同上①：P18.

⑥ 同上④：P680.

⑦ 同上①：P18.

⑧ 同上①：P109.

⑨ 讓-路易·科恩.蒂姆·本頓.偉大的柯布西耶[M].張艷晗譯.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20：11.

⑩ 同上⑨：P11.

? 同上①：P90.

? 張燕來. 隱匿的苦力（下）：影·像·城——勒·柯布西耶的影像世界[J]，城市建筑（上），2016（7）：118.

? 直到1988 年，拉圖雷塞（Letraset）平面設計公司的字體目錄中都提供這種名為Charette 的模板字體，并宣稱它是柯布西耶的作品.

? 同上①：P91.

? André Tavares. The Anatomy of the Architectural Books[M]. Zurich: Lars Müller Publishers，2016：163.

? 費雷德里克·巴比耶. 書籍的歷史[M].劉陽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5.

? 同上①：P7-8.

? Kenneth Frampton. Le Corbusier[M].London: Thames and Hudson，2001:209.

? 同上④：P680.

? 同上①：P113.

? John Hill. Building in Print ： 100 Influential and Inspiring Illustrated Architectural Books[M]. Munich. London. New York: Prestel Verlag，2021：12.

? 同上①：P114.

? 同上?：P21.

? 同上④：P30.

? 同上?：P15.

? 同上④：P30.

?同上?：P10.

?同上?：P9.

?同上①：P102.

?大衛·薩利. 當代藝術如何看[M].吳莉君譯.臺北：原點出版，2018:11.

?同上①：P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