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適形：江南私家園林建筑裝修的裝飾圖紋研究*

成果

（無錫城市職業技術學院,江蘇無錫 214153）

紋樣和圖案作為裝飾的主體之一，不僅對本體起到修飾作用，還具有特定的象征意義?？档略f“在建筑和庭院藝術里，就它們是美的藝術來說，本質的東西是圖案設計，只有它才不是單純地滿足感官，而是通過它的形式來使人愉快?！苯纤郊覉@林建筑裝修是裝飾依附的主要載體之一，從門窗隔斷到天花，裝飾賦予裝修以精雅的面貌。裝飾中圖紋種類繁多，表現形式多樣，如何加以選擇和應用？本文將圍繞以上問題展開，試圖厘清裝飾圖紋的種類，探討圖紋的選用和組織、表現方法。

一、裝飾圖紋的種類

裝飾圖紋有多種分類方式，從屬性上看，分為幾何紋樣與自然紋樣兩大類；從表現手法上看，有具象和抽象之分。根據江南文人著作中所提到的圖紋信息，結合現存私家園林建筑裝修的留存實例，裝飾圖紋以幾何紋、山水詩文、特定的植物與器物圖案為典型，結合部分動物與人物圖案，具有江南地域特色。

幾何紋以錦紋、冰紋、回紋、萬字、如意為代表，可見于梁架和門窗等裝修構件表面，以及室內墻面和地面鋪裝，形成簡潔、秩序的視覺效果（圖1）。錦紋來源于織錦，江南地區梁枋常用的包袱錦彩畫便是模擬織物包裹演變而來。在明清江南文人設計中，明代計成推崇平頂天花畫木紋、錦紋的做法，《園冶》中提到“仰塵”（天花板）“一概平仰為佳，或畫木紋，或錦”，試圖模擬材料自然紋理，或采用簡潔、秩序的紋樣。錦紋還用于屏門、屏風的邊緣裝飾和匾額中，清代李漁設計的手卷額“左畫錦紋”，冊頁匾“邊畫錦紋”，清代黃圖珌的仿綾式匾額“粉畫錦紋”。冰裂紋受到文人青睞，《園冶》評價“冰裂惟風窗之最宜者，其文致減雅，信畫如意”，李漁為書房壁設計的一款冰裂紋墻紙，由豆綠云母箋裂作小塊貼于醬色紙上而成，“有如哥窯美器”。部分冰紋上還帶梅花，稱為“冰梅紋”?；丶y一般用于角部或邊飾，與主體圖案組合使用。萬字紋在江南地區以萬川紋為代表，可見于門窗紗隔、掛落的內心仔，或同自然圖案相結合。方勝紋主要用于扁作梁底部裝飾，或鑲嵌于紗隔內心仔空隙中，與銀錠、筆管、銅錢等元素結合，帶有“必定勝”的吉祥寓意。如意紋通常以如意頭形式出現，形似靈芝與祥云，故稱如意云紋或如意靈芝紋。一般用于裙板或梁枋、夾堂板等橫向構件的兩端，還可盤成如意結，作為花結子鑲嵌。

圖1 萬川紋掛落與冰裂紋窗（作者自攝）

圖2 留園五峰仙館詩文題刻（作者自攝）

山水與文字是江南私家園林建筑內檐裝修中的常用題材，以裱糊或陰刻的方式應用于屏門、紗隔表面。錢泳《履園叢話》記載上海豫園中由董其昌題文的屏門“董思翁作樂壽堂歌，書于屏障，字徑三四寸許”，清代葉燮記載海鹽張氏涉園濠濮館“堂背書《香山九老會詩》”，晚清郭嵩燾提到嘉興陳園正廳金陀別館“有祝芷塘德麟《記》一篇，刊刻木壁上?！爆F存園林中鴛鴦廳內脊柱間屏門正反面大多陰刻文字和山水圖案，如蘇州怡園藕香榭正間8扇屏門南面陰刻《怡園記》，獅子林燕譽堂內8扇屏門南面陰刻貝潤生《重修獅子林記》，北面為《獅子林圖》，留園五峰仙館正間4扇紗隔內心仔鑲木板陰刻《蘭亭序》全文等（圖2）。文字裝飾中也有采用“?！薄皦邸边@類吉祥圖案題材，同其他紋樣結合，可見于紗隔裙板裝飾上，如耦園“還硯齋”室內紗隔。

植物是重要的裝飾紋樣之一，具有比德屬性，是文人雅士托物言志的對象?？蓡为毣蚪M合使用，呈系列化展開，廣泛見于梁架與門窗隔斷中（圖3）。以松竹梅“歲寒三友”、梅蘭竹菊“四君子”、杏荷菊梅“四季蒔花”、蘭芝、芭蕉最為常見，象征君子清高雅潔、不流于俗的品格。計成設計的風窗與欄桿，皆以五瓣梅為基礎；李漁專門設計了一款“梅窗”，增加墻面的裝飾性。耦園水榭山水間內有一樘“歲寒三友”天然落地罩，《揚州畫舫錄》記載清代揚州江氏凈香園怡性堂中仙樓下部裝修采用竹紋雕刻“文楠雕密菁”，如皋水繪園水明樓以竹為主題，前軒、中軒的花罩、紗隔內心仔，大量使用竹梅或竹石圖案。留園林泉耆碩之館、網師園萬卷堂的扁作梁表面雕有蘭芝紋，獅子林古五松園廳堂內后部有兩樘獨特的芭蕉天然罩，典出蕉葉題書的文人韻事，彰顯文人雅趣。植物紋樣中也有相當一部分帶有吉祥寓意，如牡丹、蔓草、葡萄、葫蘆、石榴等，在清代中后期園林建筑裝修中應用較廣，寄托園主富貴連綿、多子多福的美好愿景，如留園林泉耆碩之館圓光罩。

器物紋樣是突出題材之一，尤以博古清供最為廣泛，可見于紗隔內心仔裱糊，或夾堂板、裙板的雕刻中。紋樣包括鼎爐、古錢、玉器、書畫等，配以花瓶盆景，置于幾案架上，有多種組合形式，高低錯落相互穿插，呈系列展開（圖4）。如拙政園玲瓏館內紗隔中夾堂板、裙板采用四季蒔花瓶、仙鹿吐瑞、壽桃、石榴、畫卷、拂塵、酒壺酒爵、古琴等多組博古清供圖案，共同表達了富貴晉爵、四季平安、長壽祥瑞、多子多福、清雅潔凈的生活理想。器物裝飾中還有琴、棋、書、畫文人“四藝”和宗教法器“暗八仙”“佛八寶”，如獅子林真趣亭紗隔、網師園梯云室正間隔斷。

圖3 拙政園留聽閣鵲梅松飛罩（作者自攝）

圖4 博古清供（作者自攝）

圖5 《三國演義》戲文（作者自攝）

除了以上四種主要圖紋之外，明清江南私家園林內檐裝修中還有不少動物、人物圖案，一般與植物和幾何紋組合使用，兼具文人意趣和吉祥寓意。動物紋主要有龍、鳳、蝙蝠、馬、鹿、獅、鵲、鶴。龍紋采用抽象的夔龍紋，嵌壽字形成雙龍或多龍捧壽圖案，可見于拙政園三十六鴛鴦館、留聽閣、留園五峰仙館內的紗隔中。鳳凰有“丹鳳朝陽”“鳳棲梧桐”“鳳戲牡丹”等圖案，寓意卓爾不群，如個園透風漏月軒正間飛罩。蝙蝠有云蝠紋或五福捧壽圖案，還和磬、魚組合，諧音吉慶雙利，可見于耦園城曲草堂正間飛罩、上海豫園點春堂內裝飾，是典型的吉祥圖案。馬以“八駿圖”題材運用最廣，比喻人才匯聚，可見于網師園濯纓水閣正間紗隔裙板雕刻。鹿如怡園坡仙琴館紗隔裙板上十鹿圖、個園宜雨軒明間“松竹梅鹿石”天然罩，象征福祿仙壽。喜鵲、仙鶴是常見的祥禽類裝飾圖案，鵲與梅組合成“鵲梅紋”，寓意“喜上眉梢”，如拙政園留聽閣飛罩、梯云室正間天然罩。仙鶴與云、松結合，寓意仙鶴延年，多用于梁架頂部山霧云裝飾中。人物紋樣圖形復雜，清代以后隨著技藝的成熟逐漸用于裝修裝飾中。江南園林中主要為文人韻事和戲文故事，傳達文人理想，還帶有教化寓意。文人韻事題材有“王羲之愛鵝”“倪云林洗桐”“周敦頤愛蓮”“陶淵明愛菊”等，可見于留園、獅子林指柏軒等內檐裝修中。戲文以《三國演義》情節最常見，歌頌忠勇大義，可見于網師園看松讀畫軒半窗（圖5）、怡園坡仙琴館和網師園濯纓水閣的紗隔夾堂板、留園明瑟樓一層恰航的正間飛罩中。

二、圖紋的選擇和運用

江南私家園林作為文人園的典型代表，建筑裝修所選用的裝飾圖紋帶有文人傾向性，較官式建筑或宅第等更為清雅秀麗，同園林環境相呼應，凸顯出場地的特殊性，其中蘊含著營造者的思想和趣味。

1.圖紋內容彰顯文人意趣

江南文人推崇材料自然紋理或簡潔、秩序的幾何紋，反映了文人崇尚材料本質、自然天巧、簡雅疏朗的趣味。山水詩文遠承古人題壁、畫壁之風，受書畫影響，結合匾聯題詠，賦予環境以詩畫意境。松、竹、梅、菊、荷、芭蕉等植物題材應用甚廣，帶有比德屬性，典出文人韻事，象征文人思想品格。器物圖案中大量使用的博古清供，反映了文人尚古的傳統和文化情結。器物是文化的表征，金石博古所代表的古代社會藍本、先圣的人格情操、古物的文化傳承，普遍受到后世追慕，而且文人借金石博古考辨以窮理，博古遂成為重要的文人裝飾題材之一，結合清供生成豐富的寓意。在突出的文人裝飾題材之下，也包含著一定數量的吉祥圖案，寄托著營造者的世俗理想。其中，龍紋等圖案的運用，反映出明清禮制約束減弱和民間的僭越之風。圖紋是社會審美文化的縮影,隨著時代變遷，裝飾經歷了由簡及繁、由樸素到精巧的變化，文人趣味和民俗風尚交相輝映，雅俗共賞。

2.圖紋選用適于場所環境

江南園林建筑裝修圖紋同場所相契合，體現出內外呼應的巧思。如網師園看松讀畫軒內紗隔、橫批裱糊的書畫以松為主題，暗合軒前白皮古松。殿春簃室外舊有芍藥圃，室內隔斷中橫批有芍藥圖案。集虛齋外部庭院植竹，室內正間紗隔的內心仔書畫，五扇合為墨竹圖案，夾堂與裙板也淺雕竹紋，甚為應景。怡園畫舫齋周邊環繞溪水、松林、碧蔭、假山，紗隔中夾堂板雕刻松柏山池景觀。獅子林問梅閣內外檐裝修和界面裝飾均以梅為主題，外檐采用梅花心仔半窗，室內水泥地面模壓梅花紋，紗隔內心仔嵌詠梅書畫。留園鴛鴦廳林泉耆碩之館北部為冠云峰庭院，廳堂內正間屏門兩側分別陰刻《冠云峰圖》和《冠云峰有序》，呼應園中名峰。

3.圖紋選用凸顯造園主題

江南私家園林各具特色，部分園林有突出的主題，直接影響裝飾內容的選擇。蘇州怡園琴會頗為著名，園中不僅建有坡仙琴館和石聽琴室作為顧曲之所，而且主廳藕香榭內紗隔裙板雕刻博古清供與暗八仙、樂器組合圖案，包括鐘磬、琴、鼎、菊、漁鼓、寶劍等，反映出怡園“音樂怡情”的特色。如皋水繪園水明樓中軒為琴室，紗隔夾堂與裙板便裝飾綬帶、樂器、瓶花等清供圖案。寄暢園建園初期被稱為“鳳谷行窩”，后期室內裝飾中大量使用鳳紋，結合牡丹卷草、葡萄藤蔓、蝙蝠、云紋、如意等其他圖案。如含貞齋次間葡萄纏枝嵌鳳紋天然罩、牡丹與云鳳紋須彌座、涵碧亭內平頂天花牡丹雙鳳團花紋。民國獅子林裝飾中突出使用“貝葉”這一元素，在貝氏家祠及主堂燕譽堂外檐掛落中應用甚多，花籃廳紗隔中夾堂板雕刻的清供博古中也有貝葉托羊圖案。貝葉是佛教弘傳上最原始的記錄媒介，具有辟邪的寓意，既隱喻獅子林早期禪宗園林的屬性，又同園主貝氏相呼應，是該園獨具特色的裝飾圖案。

三、圖紋的組織和表現

圖紋組織是裝飾的重要環節，影響到畫面的結構和視覺效果。江南私家園林建筑裝修中圖紋的組織方式主要有三種：一是中心式，即圍繞一個中心點四周環繞布局，有聚合效果。中心紋樣多為具象圖紋，獨立完整，四周邊飾采用幾何紋。二是連續式，指以一個基本形為單位，呈上下左右連續排列。適用于幾何紋與植物紋，結構為二方或四方連續，富有節奏感。二方連續呈現出帶狀連續紋樣，四方連續可形成大面積整片裝飾圖紋。三是自由式，呈散點化排布，以相互穿插的方式結合，形成視覺離心力，強調畫面平衡、疏密有致。

1.圖紋組織適形同構

圖紋組織同依附的載體息息相關，組織方式受到載體的直接約束。江南營造者基于適形同構的思想，在組織圖紋的過程中充分考慮到構件本身的形態，靈活選用上述各類組織方式，同構件有機結合，形成渾然一體、巧妙合宜的裝飾效果。對于輪廓復雜的三維立體構件，如梁架中荷包梁、山霧云、抱梁云、短機、垂蓮柱，隔斷構件中邊框腳頭、欄桿柱頭等，通常選用植物紋與幾何紋，可靈活適應不同構件的外形并作巧妙修飾，使圖紋擺脫平面的限制，轉換為適合三維結構、立體化的裝飾形態，體現了營造者的巧思。對于橫長形構件，如梁、枋、夾堂板等橫向構件，或各類邊飾帶，圖紋一般采用連續式回紋、蔓草紋、藤紋，作二方連續排列，具有流暢連貫的裝飾效果。若為人物場景、動物、博古清供等具象圖案，則作并列排布。門窗隔斷內心仔的幾何紋樣或植物圖案，通常采用四方連續，如葫蘆藤蔓紋、冰紋落地罩、宮式萬川掛落等。對于屏門、紗隔中各類板式構件的大面積裝飾或雕花落地罩，如松竹梅、鵲梅、山水等題材，可靈活使用中心式、自由式等多種組織方式，形成如畫效果。

2.圖紋表現融入畫意

表現方式與手法對圖紋的呈現效果有直接影響。江南私家園林建筑裝修的裝飾圖紋借鑒文人書畫的表現形式，在裝飾中融入畫意，體現在畫面布局和表現上，講究視覺美感。布局借鑒書畫中散點透視和位置經營之法，注重虛實處理和形態穿插關系，突出表現在各類具象圖案的自由式構圖上，使畫面具有良好的藝術效果。還采用片段式構圖，選取山水、人物場景一角，以小見大，發人聯想，多用于板式構件表面裝飾，如網師園梯云室北立面長窗裙板一組截景式山水，看松讀畫軒半窗中夾堂板上一組截景式三國演義場景圖。表現手法借鑒“傳移模寫”的畫法，對形態進行細致刻畫。發展至后期趨于程式化，江南地區還流傳專門的工匠口訣，直觀說明了各類圖案表現的要點，如蘇州香山幫雕作的場景訣“春景花茂，秋景月皎，冬景橋少，夏景亭多”；人物訣“富人樣，腰肥體重，耳厚眉寬，項粗額隆，行動豬樣”；鳥獸訣“十斤獅子九斤頭，一條尾巴拖后頭。十鹿九回頭”等。這種表現手法同江南文人畫的傳播密不可分，吳門畫派中唐寅、仇英等人都曾以畫謀生，晚明松江陳洪綬還參與小說戲曲插圖的繪制，所繪“水滸葉子”繡像為民間人物表現提供了參考。坊刻版畫、書籍插圖模擬文人畫風格，促進了該表現方式的廣泛傳播。加上工匠對文人畫展現出極強的吸收、模仿、轉化能力，因此從構圖到表現，均蘊含畫理于其中。

結語

江南私家園林建筑裝修的裝飾圖紋，從內容題材、選用依據到組織表現方式，體現出鮮明的文人意趣和工匠巧思，反映了園林環境的特殊性。圖紋內容以簡潔的幾何紋、山水詩文、特定的植物紋、博古清供為主體，結合動物與人物圖案，象征文人清高雅潔的精神和趣味。圖紋選用同園中景致和園林主題遙相呼應，巧趣連貫。圖紋組織基于中心式、連續式、自由式展開，根據載體形態加以靈活運用，使裝飾圖紋與裝修構件渾然一體，巧妙同構。圖紋表現中形態刻畫與畫面布局受文人書畫影響，彰顯畫意。清代以后圖紋趨于程式化，表現圓熟，以工匠口訣形式流傳。對裝飾圖紋的研究，挖掘圖紋背后所蘊含的文人意趣和世俗理想，解讀圖紋選用、組織和表現的方法，旨在從微觀角度展現營造者的設計思想和技藝，凸顯園林建筑裝修獨立的價值，為江南園林研究和當代室內設計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