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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崛起”與“守望”,抑或“不成熟”的“精神魅力”
——一位“謝門弟子”眼中的老師

2022-10-20 12:03
揚子江評論 2022年2期
關鍵詞:新詩詩歌老師

林 祁

忝列兵強馬壯的“謝門弟子”之列,我一直不敢寫文章談論自己的導師謝冕。作為詩歌愛好者,我算得上是中國“新詩潮運動”的親歷者,“朦朧詩案”爆發時,我剛從福建師大畢業,進省報任詩歌編輯,想發舒婷詩稿“未遂”,卻因宣揚孫紹振老師的“崛起”理論而挨批。至今還有人記得當年我在當時充滿火藥味的詩歌討論會上抱著舒婷大哭的場景。等到1990年代中期我從日本歸來進入北大隨謝冕老師讀博時,不僅“新詩潮”的“崛起時代”已經落幕,連“詩歌”本身也開始退場。當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的我帶著與生俱來的詩歌夢想來到晚秋的北大校園圓夢時,我的到來注定不會是一次快樂的旅行。許多年后,謝老師在給我的詩集寫的序言中曾這樣回憶這段難堪的經歷:“做過作家和詩人的林祁來到北大了,我想讓她經受一下做學問的壓力,而不是繼續做她的作家夢。因此,才有了上引信中所說的、我有意對她的寫作熱情的‘抑制’——我是有意要往她的寫作興頭上潑冷水……于是就出現了一種看來悖謬的現象——研究詩歌的導師并不鼓勵他的弟子寫詩……”

讀到謝老師這段文字的時候,我的心情只能以“百感交集”來形容。這種“詩人”與“學者”之間的“背謬”,或稱“感性”與“理性”之間的“兩難”,我更愿意將其理解成謝冕老師自己面對的挑戰,甚至“困境”。但“困境”又何嘗不是鍛造生命強度的機緣?在用理性、知識認識和把握這個世界的同時,不失一顆赤子之心,這應該是一種人生的境界?!澳銈冎x老師本質上其實是一個詩人”,這是許多熟悉謝老師的朋友的共同感受。我的父親蔡厚示,一個被劉再復先生稱作“詩人氣質的學者”,畢恭畢敬地尊稱晚輩謝冕為“謝先生”,如同尊稱他的老師“林庚先生”。謝老師曾在一篇文章中這樣談論林庚先生:“林庚先生是北大的驕傲。他的學術操守、人格力量,始終代表著北大的傳統精神。他默默住在燕園平靜的一角,不與世隔絕,卻與世無爭;雖然身居深院,卻總是心憂天下,縈懷于萬民的憂樂……”我還記得我進北大讀博時,父親曾特意領我去燕園那平靜的四合院拜見林庚先生。非常有趣的是,從林庚先生到謝冕老師,再到我的父親,他們擁有的一個共同稱謂,就是“詩人氣質的學者”。這大約也是作為學生或晚輩的我自覺或不自覺的追求吧。雖然前輩的境界,我將永遠無法抵達了,但它一直是我自己的人生目標乃至生命動力。

關于謝冕老師對中國新詩做出的成就與貢獻,無論是前輩還是同儕,都有過許多鞭辟入里的文章。本人不才,與其狗尾續貂,不如對這些或遠或近的評論,談談自己的感受。

在一篇最新發表的文章中,張炯先生曾發表如下感慨:“如今謝冕已成為資深的大學名教授,著作等身,有48 種之多,桃李遍海內外。他既是胸懷博納的詩評家、詩史家、詩歌理論家和視野開闊的詩選家,也是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學者,還是將文學論評沿著美文道路推進的拓展者,更是為當代文學作出無私貢獻的教育家、編輯家和活動家?!边@一段話,在我看來是謝冕老師的同輩人彌足珍貴的公允客觀的評論。張炯先生不僅是謝冕老師的同輩、同鄉與同學,更是謝冕老師的同行,作為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與著名的文學史家、文學批評家,作為在學界享有盛譽的十卷本的《中華文學通史》的主編,從學術史的視野中描述謝冕老師的多幅面孔,其意義顯然在我們這些謝門弟子之上。作為學生,我們感受最深的自然主要是謝老師作為“老師”的一面。

其實在謝門弟子中,也有許多擺脫了這種師生身份、不落窠臼的文字。如以下這一段,就出自我的同學孫民樂兄筆下:

謝冕是當代中國最有影響的文學批評家之一,其主要貢獻集中于新詩方面,但其開拓精神、研究視角、批評方法乃至語言風格,都影響了當代中國文學的創作和研究,甚至越出了文學的范圍之外。他早年生存和成長的背景不僅影響了他對文學的選擇,而且養成了他視文學為濟世手段的莊嚴、神圣和虔誠的信念,從而在對以詩學為中心的五四以來新文學乃至新文化的研究中,注入了具有他個人特殊風格的開放觀念、憂患意識乃至本能般的對僵化的文化模式的批判精神和近于汪洋恣肆般的詩情。

此段文字的意義,不僅僅從弟子層面展現了師生情誼,而且提供了一個難能可貴的學術史的維度。在揭示了謝冕先生學術貢獻的同時,也揭示了謝冕老師“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背后的精神動力與知識譜系。以這種方式討論一位學者的學術道路,其意義就不僅在于歌功頌德,而在于揭示一代學人的知識與情感結構。在揭示這一代人獨有的“精神的魅力”的同時,也展示出每一代人都無法避免的時代局限。由此,讓每一位學人,包括作為學生的我們這一代從中看到自己的局限。

我在有關謝老師的這些評論中看到的又是一個什么樣的“自己”呢?當然是那個既想寫詩又要做學問,最后兩頭不靠的“自己”。我在讀到謝老師給我的詩集寫的序言時才意識到,當年我進入謝門,曾給謝老師帶來了一道多大的難題。不過這種愧疚終于在我的大師兄黃子平的一篇文章中得到了緩解。這篇文章就是黃子平給謝冕老師的《謝冕文學評論選》(1986)所作的序言,題目就叫:“通往‘不成熟’的道路?!痹诮涍^了許多年之后,我仍無法忘懷多年前這篇文字帶給我的震撼、啟悟與慰藉。因為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學生——所有的人,當然包括我自己,從走上學術道路的那一刻,就走在一條由幼稚和青澀、由無知到博學,即“通往‘成熟’”的道路。沒有人敢承認自己的“不成熟”。但謝冕老師是個例外——至少在黃子平師兄眼中的謝老師是個例外。在所有的學者——包括詩評家在內都致力于讓自己的詩學理論變得越來越學術化、越來越準確客觀、越來越整飭規范的時代,謝冕老師的詩歌評論卻始終保持著一種青春獨有的激越、浪漫與沖動。這使得他總是在讀到一首讓他心動的新詩時馬上揮筆寫出自己的感動,使得他在年輕一代的藝術探求遭遇打壓和禁錮時,完全忘記“歷史的教訓”,挺身而出,“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年輕人“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在某種意義上,謝冕老師的勇氣和才情,來源于已成為他畢生信仰的“五四”之夢。這也是為什么在那篇著名的《在新的崛起面前》中,謝冕老師將“新詩潮”的探索,率先與“五四”新詩建立起關聯與對照的原因。對于謝老師而言,“五四”是永不熄滅的“新世紀的太陽”。而作為一個“五四之子”,謝冕老師永遠不可能失去他的“青春”與“激情”,他永遠也不可能真正“成熟”,與大多數人相反,他一直走在“通向不成熟的道路上”。他在“詩與思”,在感性的“詩評家”和理性的“大學教授”之間徘徊和堅守,以期恪守那份不容分割的內心真實。

所幸的是,謝冕老師的這種境界,學界并非全無認識。陳平原先生在《謝冕編年文集》出版座談會上的發言“只說三句話”中,就有過精彩的概括:

第一,好的學術著作,不僅僅是技術活,本身必定蘊含著作者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乃至作者精神世界及日常生活的某種投射——雖說有點夸張與變形。謝老師的書,很少掉書袋,立場鮮明、快意恩仇,一如其為人與處世。無聊不讀書,有病才呻吟,故文章容或粗放,但虎虎有生氣。第二,謝老師在北大教書,或許被作為“學院派”看待,我則認定其學術路徑,更像是追求“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批評家”??梢赃@么說,20世紀80年代以來,作為詩評家的謝冕先生的最大意義,不在其學養豐厚,而在其始終與當代中國詩歌同行。第三,有兩種著述風格,同樣值得欽佩:或覺世,或傳世,二者努力方向不同,各有千秋。問題在于,好的“覺世之文”,照樣可以傳世。最好的例證,便是梁啟超《飲冰室合集》至今仍被廣泛閱讀。兩相比較,謝老師的立場及文風,與今日中國學界講究精工細作略有不同,更接近八十年代學界風氣——沖鋒陷陣,開拓進取,雖不夠縝密,但有精神。

置身在這條通往“不成熟”的道路上的,不僅有謝冕老師,還包括只有百年歷史的中國新詩,當然,也包括了我們這些新詩的實踐者與研究者。

如果上述我對謝冕老師相關評述的評述,看起來像是我為自己的“不成熟”所作的辯解,那并不是我的本意。有一次師姐季紅真曾諄諄教誨我們這班學弟學妹:謝冕老師的境界,你們不要效仿,因為根本效仿不來。這話其實極有道理。只是學生受老師的影響,如古語說的,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卻大抵是人之常情。只可惜我們大都學不像,這與天資有關,亦與緣分有關。

從北大畢業,離開那所“永遠的校園”,二十多年,一晃就過去了。但當年隨謝冕老師讀書和讀詩的經歷至今仍歷歷在目。記得曾陪同謝老師去日本著名的東洋文庫講座,聽謝老師為日本學者講授中國文學史,體驗謝老師那種有如“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才情與氣勢,還記得謝老師在京都看見的“唐朝”,在奈良面對小鹿產生的生命悸動,還有謝老師在聽我轉述我的大學老師孫紹振講述謝老師年輕時候的戀愛故事時的表情,還有謝老師對生活的熱情,還有對學生的批評與關愛……其中,留在記憶最深處的,莫過于博士課程期間謝冕老師為我們開設的“批評家周末”。每到周末的下午,陽光總會敲響中文系五院古老的紅門,“鳥鳴山更幽”,門的吱呀聲使翠竹愈發郁郁蔥蔥。謝冕老師請來引發文壇爭議的詩人或作家與我們座談,讓我們親臨文學現場,討論每每唇槍舌劍,各擅勝場。不時參加我們討論的洪子誠老師常常會來幾句“冷幽默”,給激情如火的謝老師和我們這些謝門子弟降溫。比如有一次他說謝老師就是喜歡“小女人散文”,諷刺謝老師的審美趣味,但洪老師講這段時,故意省略“散文”兩字,逗得謝老師哈哈大笑,眾人前俯后仰,仰起再“戰”。北大課堂的那種如同親情般的讓人如沐春風般的感受,讓人終生難忘。

記得有一次“批評家周末”討論的主題是當時極為流行的根據美國暢銷小說改編的電影《廊橋遺夢》,謝老師對這部小說評價很高。洪子誠老師后來回憶說:“他的這個評價,可能和那時他對‘人文精神’失落的深切憂慮有關,他把對這個文本的閱讀,加入了對時代嚴重病癥的思考。我對《廊橋》并無好感,覺得它是個俗套,我也從來不喜歡過分感傷的作品。但那時我不是正常地談我的意見,而是故意往極端上去糟踐它:那是在故意顯示我與他的區別。謝冕不會不知道我的‘詭計’,但他沒有表現慍怒,照樣正常地引導著這個討論。1997年在武夷山開詩歌研討會,也發生類似的事情。他出于對新詩現狀的關切(他認為90年代詩歌普遍存在回避現實,走向對個人的‘自我撫摸’的情況),提出了‘詩正離我們遠去’的有名論斷。我又一次故意‘唱反調’。在他發言后我說,我們總埋怨詩離我們遠去,為什么不反省我們在離詩遠去,反省我們對詩歌出現的新因素缺乏認識、感受的能力和耐心?”于是我們的“批評家周末”有了兩個導師,一冷一熱,一唱一和,尖銳而又有趣,恰似謝冕所言:七嘴八舌才是北大。

謝老師總是鼓勵我們“亂說”,有一次,我和沈奇把還沒“檔案”的于堅帶到了我們的“批評家周末”。猶記得那個下午,我們在一起朗讀于堅剛剛發表的那首《0 檔案》:

四月的正午

一種騷動的溫度

一種亂倫的溫度

一種盛開勃起的溫度

凡是活著的東西都想動

引誘著那么多肌體

那么多關節

那么多手

那么多腿

到處都是無以命名的行為

不能言說的動作

沒有吶喊

沒有喧囂

沒有宣言

沒有口號

平庸的一日

歷史從未記載……

于堅的這部《0 檔案》發表于1994年,在當時的中國詩壇引發了廣泛爭議。這種“后新詩潮”的出現對于中國新詩到底意味著什么?是不是只是“一種語言試驗”?作為“新詩潮”的推動者與發言人,謝老師并沒有故步自封,而是以寬容與期待接納了這種挑戰。謝老師對“后新詩潮”的思考,集中體現在他這一時期寫作的相關文章中。他始終避免從理念出發,而是直面詩歌本身,無論對“新詩潮”的把握,還是對“后新詩潮”的闡述,謝老師都是建基于對一首一首詩的精細的剖析。他諄諄告誡我們:“理解這個陌生的藝術世界是要花功夫的。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有些問題我們與它有隔膜,甚至不能容忍它,不能和諧地共處……許多青年詩人的詩歌,都是這樣一首一首地在我們的課堂閱讀、研討。這樣的工作非常需要。不同的藝術觀念,不同的文化背景在這個新時代里互相沖撞,互相折磨,是很痛苦的。我們經受了這種痛苦,就會進入一個新的境界?!焙髞砩蚱嫒缡钦f:“歷史的幸運在于,在擁有謝冕這樣的靈魂人物的同時,也擁有了靈魂的力量,所激發、所號召、所聚合而團結一起的幾代詩歌學人之純正陣營,心心相印,薪火相傳,攜手并進,成為當代中國詩歌寫作與詩學研究之信任、之凝聚、之提升、之發揚光大的力量源泉與精神高地?!?/p>

“深愿這個黃昏是純凈的,不再為一己的榮辱,而是將渺小的生命投進于偉大的再生?!边@是謝老師的一段話,被登載于《謝冕評說三十年》封面上。許多年后的這個黃昏,當我面向大海重讀它的時候,不再被“斷腸人在天涯”的傷感籠罩,而是被黃昏的純凈所陶冶。這既是一首詩,但不只是詩,更是一種生命的哲學,一種對真實的守衛與渴望。謝冕是中國新詩忠實的守望者。謝老師經常對我們說,要有歷史眼光、憂患意識,又說生活永遠始于今天。謝老師是當代少有的寫歷史又被歷史寫的人。

謹以另一位師兄李書磊先生的一段話,為這篇言不及義的短文作結:

在對文化人長時間、覆蓋性的壓迫與傷害之后,謝冕還會這樣卓然不群地舉新立說,使我們隱約地感到了中國文化生生不息的內在力量,更使我們在選擇自己入世為文的姿態時有了一個直接的榜樣。

【注釋】

①謝冕:《寫詩的林祁和做學問的林祁》,載林祁詩文集《莫名祁妙》,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

②謝冕:《紅樓鐘聲燕園柳·序言》,高秀琴作序,引自孟繁華主編:《謝冕的意義》,現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 頁。

③張炯:《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拓荒者——評謝冕的學術成就》,《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6 期。

④旻樂:《世紀之交詩學家的沉思與噴發——謝冕和他的文學研究》,《徐州師范學院學報》1995年第3 期。

⑤陳平原:《與當代中國詩歌同行——在〈謝冕編年文集〉出版座談會上的發言》,引自孟繁華主編:《謝冕的意義》,現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282 頁。

⑥洪子誠:《“知情人”說謝冕》,《中華讀書報》2008年10月8日。

⑦于堅:《0 檔案》,《大家》1994年創刊號。

⑧謝冕:《詩美的嬗替——新詩潮的一個側影》,《文藝研究》1985年第5 期。

⑨王光明、謝冕、孫紹振、徐敬亞、沈奇、唐曉渡等:《“三個崛起”與當代詩歌的突圍》,《揚子江詩刊》2018年第2 期。

⑩古遠清:《謝冕評說三十年》,海天出版社2014年版,封面語錄。

?李書磊:《謝冕與朦朧詩案》,《文藝爭鳴》1996年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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