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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家往事(二題)

2022-10-20 10:17◇高
小小說月刊 2022年19期
關鍵詞:車軸籮筐端子

◇高 旭

扈家老陳醋

天剛剛放明,扈長龍已經吃過了早飯,挑起扁擔去遛鄉。

兩頭的籮筐內放著兩個瓦缸,一缸是老陳醋,一缸是醬油。扁擔兩頭各掛著一副專用的竹端子,以防混用引起串味。

他知道人們還沒有起床,所以沒有像往常那樣一出家門就吆喝“誰打醬油灌醋”,而是默默地走出了東寨門。

這次,他要像小時候坐在父親的擔子里那樣,走虞城,過夏邑,到永城的芒山去轉一轉。豫東是個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僅在芒山有幾個凸起的小山包,小山包里有他兒時的掛念。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愛抽旱煙的鐵棍叔咳嗽的老毛病好些沒有,麻丫頭小時候就會釀柿子酒,現在手藝肯定更好了。

大概走了十幾里路,見村子里有人走動了,他開始拉著長腔叫賣。

他的聲音像父親一樣洪亮。臨進莊時,他開始叫第一嗓子,吆喝聲像電流一樣,順著巷道流到村莊的每一個細胞。等他走上街道時,端著碗的人早就在門口等候了。他說著“慢打醬油快打油”,把竹端子在粗瓷碗上方一傾,最后還要在碗沿上磕幾下,把僅剩的幾滴磕進主顧的碗里。

醬油、醋和酒都比較稀薄,打的時候如果太快,容易灑出來,每次放到主顧碗里時都會少一些,打一斤就會少上一兩多;油比較濃稠,會在端子外沾上少許,抓緊時間放到主顧碗里,每次多一點兒,打一斤就會多出一兩多。那時候,民間還是十六兩為一斤。

隨著挑子越來越輕,他的錢袋子慢慢鼓起來。肚子餓了,他舍不得進飯館,往路邊一坐,拿出窩窩頭,吧唧吧唧地啃得噴香;天黑了,他舍不得進旅店,隨便找個地方一躺,蓋條單子就能過一夜。在路過夏邑縣城時,他狠下心來,扯了幾尺花布,買了兩斤上好的煙葉。

一路上做著買賣,直到第五天挨黑時,他才到了芒山地界??纯辞胺降奈鞴系乩镉袀€庵子,他緊著步子往前趕,想借宿一夜,養足精神再進村。

“舉起手來,蒙好眼跪下!不聽話老子就一槍崩了你!”庵子外停著一輛獨輪車,庵子里傳出惡狠狠的聲音。

“好漢爺,等俺解了腰帶把眼蒙嚴實,地里的瓜隨便您拉?!边@個聲音是那么熟悉。

他趕緊躲進路邊的溝里,大汗珠子噗嚕嚕地往地上砸。他知道,苦主一定不能和土匪打照面,不然肯定被滅口。他很快穩住了心神,一琢磨,要真有槍,你還會半夜三更來地里搶西瓜,不早就殺進村里去了?把兩只籮筐卸在溝里,他雙手握緊扁擔,貓著腰,輕步向庵子走去。

他小心翼翼地伸頭去看,只見一個莽夫雙手抱著個笤帚疙瘩,上面蒙了二尺紅布,正從背后頂在一個老漢腰里。他鉚足了勁,大叫著“叫你不學好”,一扁擔打下去,只聽“哎喲”一聲,那人抱頭鼠竄了。

老漢千恩萬謝著請他在草席上坐下,拿了火鐮子啪啪地打著火,請他抽旱煙。他說自己不會抽,醬油和醋還在溝里扔著呢。老漢一聽,問:“你吃過人家扈家寨老扈家的老陳醋沒有?”他嘿嘿一笑,去擔了兩只籮筐來,用竹端子打了老陳醋,請老漢品嘗。

老漢雙手拉著他來到簡陋的家里。麻丫頭已經長大,由于她小時候出過天花,臉上留下了坑坑洼洼的麻子,到現在還沒有一戶人家上門提親。她點了如豆的油燈,調了碗新鮮的蔬菜,又炒了幾個雞蛋,叫爹陪長龍哥好好喝點兒柿子酒解解乏。

突然,安靜的村子里亂了起來,老漢說著“搶家的又進村了”,催他與麻丫頭趕緊躲進紅薯窖,丟下來一疙瘩什么東西后,用草苫子蓋了窖口。

直到外面的動靜消失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此時,兩個瓦缸已被砸得稀爛,老漢躺在地上,氣若游絲。

葬完老漢,他帶著麻丫頭回到了扈家寨。老漢留下的那疙瘩東西,被麻丫頭縫在籮筐底子上帶了回來。半夜,他把它們取下來,全部裝進一個刻著“一時之需”的小罐子里,埋到了屋角。父親留下了一壇醬油,壇子上刻著“吃穿不盡”四字,他也一起埋了,留給子孫。

從此后,這一帶多了一個走村串戶賣老陳醋的婦人,她滿臉麻子,人們背地里都叫她麻娘們兒。

麻娘們兒醬醋

扈大祥感覺身體像剛搟好的濕面條一樣,軟塌塌的,怎么都站不住,直往地上撲。他趕緊扶住路邊的墻壁,搖搖晃晃地往家里挪去。

突然,胡同口冷不丁竄出一條土狗,呲著牙朝他直汪汪,驚得他一哆嗦,手里的酒瓶“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那條土狗也被酒瓶摔碎的聲音嚇了一跳,刺刺溜溜地朝胡同深處逃去。

這可是他能買得起的最后一瓶白酒。他氣得捶胸頓足,趴在地上哧哄著鼻子嗅飄散的酒香。醉鄉里,他可以夢游家族最興盛的年代,絲毫不沾染現實的悲傷。

如果酒瓶摔碎在了地板磚上,他肯定會伸著舌頭把流溢的酒液全都舔進肚里,可惜現在他腳下偏偏是條土路。眼看著酒全都滲進了泥土里,他急得要到村口的土地廟里去找土地爺算賬。

他氣沖沖地剛出胡同口,就和一個黑影撞了個滿懷。那黑影不是別人,正是鄰村的黑車軸。黑車軸和他爺爺黑三一樣黑,就像銹了幾十年的車軸,因此得了這么個外號。

黑三解放前是扈大祥家的長工,后來扈大祥的奶奶麻娘們兒用幾捧紅薯干救過他一家老小的命,黑三兩口子至死不忘扈家的恩情,一遍又一遍地將此事念叨給后人聽。因此,黑車軸見了扈大祥總是很熱情。

其實,在這一帶,扈家祖上救過的何止黑三一家,只是在混得連一條狗都不如的扈家后人扈大祥跟前,沒誰愿意再承這份情罷了。

“黑車軸,還沒到過年,你不好好在外面打工,咋恁早就跑回來了?”也只有在黑車軸跟前,扈大祥才能高著腔口找補回點尊嚴。

“俺哥,要真能在外面找到工作,俺還回來干啥?啥時候你再把扈家醬油和老陳醋發揚光大了,老弟俺跟你混去?!笨纯吹搅遂璐笙榧议T口,黑車軸一手攙著他,一手從他口袋里掏了鑰匙開門。

黑車軸的最后一句話如鋼針一樣戳在扈大祥的心頭上,使他痛苦不已。他往地上一轱轆,打著滾哭號起來,就像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孩子,任黑車軸怎么勸都沒用,直到鄰居大罵著問他大半夜給誰哭喪呢。

要不是因為父親自小多病,奶奶賺的錢全都砸在了父親身上,奶奶給他留下的肯定是一個商業帝國,他不早就是人人恭維的扈家大少了?

黑車軸費死了勁才把他送進冷鍋冷灶的家里,照看了很久才離開。

由于今晚沒有喝到量,口渴難耐的扈大祥后半夜就醒了過來。喝了幾口冷冰冰的茶水,他望著黑咕隆咚的墻角,突然想起了奶奶臨終前的表現。

送走他因疾病纏身而痛苦一生的父親后,耗盡心力的奶奶也一病不起,在彌留之際,已不能說話的她就用右手指著這個墻角,莫非祖上有什么東西埋在了這里?

他到院子里拿來抓口、鐵锨,一陣猛刨猛挖后,兩個壇子出現在了他面前。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它們,刻著“一時之需”的壇子里全是銀元,刻著“吃穿不盡”的壇子里殘留著一指多厚的半固體物,他用手指戳出來一些,聞聞,嘗嘗,是醬油。

扈大祥對著兩個壇子,在地上呆坐到拂曉。

那夜之后,村里再無人見過扈大祥。由于扈家在解放前是本地大戶,現在民間還流傳著他家的很多傳說,他的消失自然也備受關注。見過他最后一面的黑車軸成了這一帶的焦點,無論走到哪里,屁股后頭總跟著一群人探聽消息。在傳播的過程中,有關他人間蒸發的傳說被廣大人民群眾的想象力扭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彎,每一道彎里都蘊藏著豐富的談資。

就在大家將要忘掉扈大祥的時候,在海外漂泊多年的他突然又出現在了村中。不久后,麻娘們兒醬醋有限責任公司成立,黑車軸被聘來看守大門,每天都把掛在門口的商標——麻娘們兒頭像擦拭得一塵不染。

那一夜,扈大祥悟出那兩壇子東西是祖上留給他的一道人生選擇題,面對如同人生捷徑的那一壇銀元,他選擇了相對艱辛的祖輩相傳的手藝,并重新把這道題埋了回去,留給自己的兒孫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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