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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渚”與“辰陽”究竟在何處?
——追尋屈原《涉江》詩中兩個地名所指稱的地理實體①

2022-10-25 02:36文達三
中國韻文學刊 2022年3期
關鍵詞:王逸麻陽楚辭

文達三,焦 玫

(海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海南 ???571158)

眾所熟知,《涉江》是屈原被放逐江南時記述行程和抒寫感受的詩作,其中有如下四行:

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

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

茍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

“枉渚”與“辰陽”在何處?學界普遍認為:“枉渚”在今湖南省常德市南,“辰陽”在今湖南省辰溪西。有人以為“辰陽”即今辰溪縣政府所在地辰陽鎮。

然而,據《湖南省常德航道志》提供的權威性數據,沅江干流從常德市南至辰陽鎮一段的航程長達三百一十二公里;而近幾十年來沅江兩岸大量的考古發現足以證明,戰國時代的沅江航道與今天的沅江航道大體相同。由此可知:屈原于戰國末年乘木船溯沅江而上,早晨從“枉渚”(今常德市南)出發、晚上到達“辰陽”(今辰陽鎮或辰溪西),是不存在一絲一毫的可能性的。那么“枉渚”和“辰陽”究竟在何處?我們不能不重新探究。

我們的探究從查考有關“枉渚”的文獻資料開始。

東漢王逸的《楚辭章句》是《楚辭》最早的完整注本。該書關于“枉渚”的注文為:“朝發枉陼兮,枉陼,地名?!标?,古同渚。王逸只說“枉渚”是個地名,顯然不知道這個地名所指稱的實體究竟在何處。王逸的生活時代距屈原生活的戰國末年不算太久遠,而且,他可以看到的先秦文獻有不少后來失傳,后世學者是看不到的;那么為什么王逸對“枉渚”的地望一無所知,反而是后世學者比王逸更清楚呢?

為解除這一疑惑,我們遍查《春秋》三傳、《戰國策》、《國語》、《史記》、《漢書》等王逸以前的所有歷史文獻,又遍查近年出版問世的《郭店楚簡校讀記》《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集釋》(全十冊)和《里耶秦簡牘校釋》等著作以及大量的相關考古資料;結果始終不見“枉渚”一詞的蹤影,有關“枉渚”的記載也始終未見片言只字。

由此,我們可以作如下兩個推測:

(一)“枉渚”是屈原寫《涉江》時首創和獨創的一個地名詞。

(二)“枉渚”這個地名詞所指稱的地理實體,除屈原被放逐到沅江流域途中光顧過一次之外,其他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再也沒有與它發生過關聯,因而未能進入除屈原以外的其他文人學士的視域,自然不可能進入除《涉江》以外的其他歷史文獻;以致自屈原自沉汨羅以后,“枉渚”作為一個地名概念的內涵與外延也就和他的軀體一起湮沒無聞了。

已故著名學者譚其驤教授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全八冊)中,“枉渚”只在第一冊戰國時期的楚國地圖上孤零零出現過一次,顯然就是以屈原《涉江》詩中的“枉渚”為依據。而該地圖將“枉渚”標示在今湖南省常德市南的位置,則不知其根據何在,對此,我們深感疑惑,不敢茍同。

自古迄今,研究《楚辭》的著作可謂汗牛充棟。如僅就“枉渚”和“辰陽”的地望而言,我們認為,其中值得重視的只有兩部,一是前文已述及的東漢王逸的《楚辭章句》,二是南宋洪興祖的《楚辭補注》。北魏地理學家兼文學家酈道元所著《水經注》一書,則至關重要,當刮目相看。

東漢王逸謝世三百多年以后,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問世。自開始有《楚辭》研究以來,酈道元在《水經注》卷三十七沅水注中第一次對“枉渚”作出了注釋。注文為:

沅水又東歷小灣,謂之枉渚。渚東里許,便得枉人山。

這段注文只有寥寥二十個字,但可疑可議之處卻不少。

其一是,“枉渚”作為漢語中的一個詞,其詞匯意義應當如何理解?而酈道元又是怎樣理解的?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枉,衺曲也?!薄巴鳌奔磸澢?、不正直之意?!稜栄拧罚骸八锌删诱咴恢?,小洲曰渚?!薄墩f文》引《爾雅》:“小洲曰渚?!眲⑽酢夺屆罚骸靶≈拊讳?。渚,遮也。體高能遮水使從旁回也?!薄夺屆凡粌H同《爾雅》《說文》一樣釋“渚”為小洲,還說明渚對水有轉變其流向的作用,渚和水兩者之間有不可分割的關聯;因此,《釋名》的聲訓尤其值得重視。

從漢語構詞法的角度看,“枉渚”是由“枉”和“渚”兩個語素構成的復合詞,后者為中心語素,前者則是對后者起修飾和限定作用的輔助性語素。按通常理解,“枉渚”的詞義應當是“彎曲的河段中四面環水的小塊陸地”或“河灣中的小塊陸地”。但酈道元顯然不是這樣理解的。他說:“沅水……歷小灣,謂之枉渚?!薄靶场笔乔耙痪洹皻v”的賓語,又是后一句“謂”的主語,承前省略,這是古代漢語中常見的一種省略形式。酈道元的意思顯然是說,這個“小灣”就叫作“枉渚”,“枉渚”就是這個“小灣”。這樣一來,作為中心語素的“渚”——水中的小塊陸地——就無緣無故、不明不白地被開除了,“枉渚”也就不再是“彎曲的河段中四面環水的小塊陸地”,而變成“彎曲的河段”或“河灣”了。

《爾雅》和《說文》是《水經注》中頻繁稱引的兩部書,《釋名》在《水經注》中也曾一再被引用;對這三部具有權威性的辭書,酈道元無疑十分尊崇也十分熟悉??墒?,他對“枉渚”之“渚”卻視之如無物,三書著者如泉下有知,將作何感想?會認同嗎?

其二是,“枉渚”作為《涉江》詩中的一個地名,是通名還是專名?

地名學中的所謂“通名”,是指反映某一類地理實體的共同屬性的名稱,是個抽象概念,只存在于人的頭腦中。而所謂“專名”,則是指反映某一個特定地理實體的特殊屬性的名稱。屈原“朝發枉渚”,當然不可能是從頭腦中的一個抽象概念出發,而只能是從一個特定的地理實體出發,這個特定的地理實體就是枉渚,“枉渚”無疑是個專名而不是通名,可是到《水經注》中卻被誤會成了通名。

《水經注》全書,“枉渚”一詞凡五見。除前述卷三十七沅水注中一處之外,另有四處:

(一)《水經注》原序:

或亂流而攝詭號,或直絕而生通稱。交奇,洄湍決澓。纏絡枝煩,條貫系伙。

(二)卷十一滱水注:

博水(滱水支流)又東北,左則濡水注之,水出蒲陰縣西昌安郭南?!渌栽礀|逕其縣故城南,洄湍,率多曲復,亦謂之為曲逆水也。

(三)卷十六谷水注:

其中引水飛皋,傾瀾瀑布,或聲溜,潺潺不斷,竹柏蔭于層石,繡薄叢于泉側,微飚暫拂,則芳溢于六空,實為神居矣。

(四)卷二十八沔水注:

沔水又南,汎水注之……汎水又東逕巴西,歷巴渠北新城上庸,東逕汎陽縣故城南,晉分筑陽立。自縣以上,山深水急,崩湍,水陸徑絕。

讓我們對上引四條材料稍加分析。(一)中的“枉渚”與“洄湍”相對為文,“洄湍”指迂回湍急的河水,“枉渚”應當也是指迂回湍急的河水。(四)中的“枉渚”與“崩湍”連文,意思是說“枉渚”之水像山體崩塌一樣的猛烈而湍急。這兩處“枉渚”,顯然都不是指“河灣中的小塊陸地”而是指河灣里的流水。(三)中對“枉渚”有頗為生動的描述:“枉渚聲溜,潺潺不斷”。這個“枉渚”能持續不斷地發出一“溜”“潺潺”的聲音來,它當然是河灣里的流水,而不可能是“渚”——水中的小塊陸地。(二)中說,濡水因“枉渚洄湍,率多曲復”,所以又叫作“曲逆水”,這就再清楚不過地表明,“枉渚”是指迂回的河水。從以上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到:酈道元所謂“枉渚”,是指彎曲的河段,它反映的是濡水、谷水、汎水,還有前文已述及的沅水等多條河流某一河段的共同屬性,也就是說,它反映的是同一類地理實體所共有的屬性、而不是某一個特定地理實體的特殊屬性?!端涀ⅰ分械摹巴麂尽睙o疑不是專名,而是通名。

從以上所述可知,酈道元對《涉江》詩中的“枉渚”有兩個誤會:一是把“枉渚”的詞義誤會成了“彎曲的河段”或“河灣”,二是把這個地名專名誤會成了通名。

但這兩個誤會并非肇始于酈道元。

自東漢末年以后直至南朝劉宋以前的數百年間,中國士人或熱衷玄談,或迷戀藥、酒,或退隱田園,或寄情山水……似乎已然忘卻屈原這位戰國時代的悲劇英雄。這反映在他們的詩文中,便是直接和間接提到屈原其人或屈原作品的少之又少,而“枉渚”一詞則更是難覓蹤影。這個詞最初頻繁出現,是在劉宋時期謝靈運的山水詩文中。例如他的《山居賦》:

遠堤兼陌,近流開湍。凌阜泛波,水往步還。還回往匝,員巒。

《歸途賦》:

發青田之,逗白岸之空亭。

《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詩:

弭棹薄,指景待樂闋。

上引《山居賦》中的“枉渚”,聯系其上文“還回往匝”和緊接其后的“員巒”來看,無疑是指彎曲的河段,亦即河灣。確切一點說,是指謝靈運山居莊園里的一個河灣?!稓w途賦》中所謂“青田之枉渚”,是指永嘉(今浙江溫州)青田縣境內歐江的一個河灣?!毒湃諒乃喂珣蝰R臺集送孔令》詩中的“枉渚”,則是指謝靈運的孔姓友人去職還鄉途中的一個河灣。以上三個文例足以說明,謝靈運筆下的“枉渚”其所指為彎曲的河段或河灣,不是專名,是通名。

而酈道元對“枉渚”的兩個誤會,大概率就是來源于謝靈運。

《水經注》卷四十前后兩次述及謝靈運,我們可以從中窺見謝靈運對酈道元影響之深。謝靈運《登江中孤嶼》詩中有“亂流趨正絕”的句子,而前引《水經注》原序中則有“或亂流而攝詭號,或直絕而生通稱”兩句,后者的“亂流”與前者的“亂流”完全相同,后者的“直絕”與前者的“正絕”也幾乎完全相同,兩者在遣詞用字上如此雷同,當非偶然巧合,而是后者因襲前者。既然酈道元可以因襲謝靈運的“亂流”和“正絕”,那么照搬謝靈運的“枉渚”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謝靈運是中國文學史上山水詩派的鼻祖,又是旅行家。酈道元則是一位杰出的地理學家兼文學家。如此卓然兩大家,對“枉渚”一詞的詞匯意義居然不能理會,對作為一個地名專名的“枉渚”的內涵與外延居然也都懵然無知,這就驗證了本文第一部分提出的推測:屈原去世以后,《涉江》詩中的“枉渚”一詞只留下一個文字的軀殼,其真實確切的含義和所指地理實體就無人知曉了。

其三是,酈道元為“枉渚”作注時既無文獻可征,又從未做過實地考察,而“沅水又東歷小灣,謂之枉渚。渚東里許,便得枉人山”云云卻如此鑿鑿言之,究竟有沒有根據?如果有,為什么不出以示人?

前文已經談到,酈道元是王逸謝世三百多年以后才出生的人。而這三百多年,正是中國歷史上中原板蕩、天下大亂的一個時期,正是春秋戰國以后兵燹最頻繁、破壞最慘重的一個時期,按常理,王逸所占有的有關《楚辭》的文獻資料要比酈道元多得多。再則,王逸是東漢南郡宜城(今湖北省宜城市南)人,東漢臨沅(今湖南省常德市南)屬武陵郡,南郡與武陵郡毗鄰,宜城距臨沅僅六百里左右,而酈道元則是北魏范陽涿州(今河北省涿州市)人,遠在數千里之外。雖然他曾因各種機會游歷過北方多地,但從未涉足南方。按常理,如果真有酈道元所說的這個“枉渚”存在,那么即便是有關這個“枉渚”的街談巷語被王逸耳聞的機會也要比酈道元多得多,怎么會是王逸茫然一無所知,反而是酈道元卻了如指掌呢?

這里還有應當特別提到的一點是:

本文第一作者是所謂“老五屆”大學生,1963年進大學不久就沉浸于屈原賦的研讀之中,而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后,又利用“大串連”的機會親赴常德市南做過一次實地考察??疾熘械孟ぃ撼5率心蠜]有一個被稱作“枉渚”的地方,只有一條小河名叫“枉水”。枉水由南向北,從一座名叫“德山”的小山丘西側流過,注入沅江。枉水從德山西側至交匯沅江的出水口一段,河道既沒有跟別的江河異樣的彎曲,河水中也沒有小洲。我們的教科書《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將“枉渚”注釋為“地名,在今湖南省常德市南”,其實,在今常德市南并無“枉渚”的形影和蹤跡可尋。而其所以無形影蹤跡可尋,既找不到任何依據可以認為是自然力或某種人為因素使然,又不可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自行消失,那么合乎事理邏輯的解釋就只有一個,即:常德市南的所謂“枉渚”原本就是一個子虛烏有的存在。

上述三個方面的理據讓我們不能不懷疑:前引《水經注》沅水注注文提供的種種信息其真實性究竟如何?是不是出自酈道元的臆造?

其四是,在“謂之枉渚”的后面,為什么不隨即指出這個“枉渚”就是屈原“朝發枉渚”的“枉渚”,卻王顧左右而言他,說“渚東里許,便得枉人山”?

這個疑點,我們認為是諸多疑點中最大的一個疑點。

誠如著名酈學專家陳橋驛教授所指出:酈道元是一位對祖國河山和歷史文化滿懷深厚感情的愛國者,而這部大體上以西漢版圖為基礎的地理巨著《水經注》,正是他這種愛國情懷的生動見證。

大凡真正的愛國者必定敬仰和懷念屈原,酈道元自然也敬仰和懷念屈原。但他的這種情懷在《水經注》中不是表現為直接地表白,而是體現在凡與屈原有關的資訊有聞必錄而且不厭其詳上。例如在卷三十四江水注中,光是介紹“姊歸”——屈原故里——的一段注文就長達七百字左右。酈道元引用東晉文學家袁崧的話說:“屈原有賢姊,聞原放逐,亦來歸,喻令自寬,全鄉人冀其見從,因名曰姊歸,即《離騷》所謂女媭嬋媛以詈余也?!庇终f:“縣北一百六十里有屈原故宅,累石為室基,名其地曰樂平里,宅之東北六十里有女媭廟,搗衣石猶存,故《宜都記》曰,秭歸蓋楚子熊繹之始國,而屈原之鄉里也。原田宅于今具存,指謂此也?!弊钪档梦覀冏⒁獾?,還是卷三十六若水注中的一段注文。這段注文先引《山海經》:“南海之內,黑水之間,有木名若木,若水出焉?!币粭l河怎么可能是發源于一棵樹呢?顯然,這是神話,跟地理并無關涉。注文再引《淮南子》中“若木在建木西,木有十華,其光照下地”幾句話,然后接著說:“故屈原《離騷·天問》曰:羲和未陽,若華何光是也?!比羲緛硎前烁妥右泊虿恢?,但酈道元卻憑借援引《淮南子》轉彎抹角地讓它跟屈原拉上了關系。

奇怪的是,到沅水注中,有關屈原行止的很重要的一句話酈道元卻不肯說了。沅水注在介紹沅水中上游時有這樣一段文字:“沅水又東逕辰陽縣南,東合辰水?!剿洲熎淇h北,舊治在辰水之陽,故即名焉,《楚辭》所謂夕宿辰陽者也?!睙o論從全書對屈原有聞必錄而且不惜篇幅的慣例來看,還是從前后文之間應有的呼應關系來看,在“沅水又東歷小灣,謂之枉渚”的后面都應當緊接著說:“此即《楚辭》所謂朝發枉渚者也?!笨墒轻B道元偏偏就沒說,這是什么緣故?

這是不是因為,把一個憑空捏造出來的東西宣稱就是屈原“朝發枉渚”的“枉渚”,畢竟非士君子所為,故難以啟齒?

仔細玩味“渚東里許便得枉人山”的注文,我們發現,這“枉人山”三個字里隱藏著玄機?!巴鳌弊钟性┣涣x,“屈”字也有冤屈一義,兩個字的字義在“屈”這個點上重合,而屈原正好是屈氏。所謂“枉人”,是指蒙冤受屈的、甚至冤屈致死的人。古今枉人多矣,而天字第一號的枉人則非屈原莫屬。這就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這“枉人”指的就是屈原,這“枉人山”就是因屈原而得名,而這“枉渚”則是因“枉人山”得名。于是乎,一個由《水經注》作者臆造的“枉渚”,便在讀者一連串的聯想和想象中儼然而成屈原“朝發枉渚”的“枉渚”了。

南宋洪興祖堪稱北魏酈道元的隔代知音。

洪興祖的《楚辭補注》是為補正王逸《楚辭章句》而作,請看他是怎樣補正王逸對“枉渚”的注釋的:

《水經》云:沅水東逕辰陽縣東南,合辰水。舊治在辰水之陽,故取名焉?!冻~》所謂夕宿辰陽也。沅水又東,歷小灣,謂之枉渚。

洪興祖將沅水注中的前后兩段注文綴合到一起,果然把酈道元不便明言、只作暗示、而事實上莫須有的“枉渚”認作了屈原當年的出發地。

爾后,元、明、清、民國的歷代《楚辭》注家又將洪興祖的補注視為圭臬,進而以明晰的文字表述、甚或附加考正地圖予以確認。到今天,“‘枉渚’在今湖南省常德市南”業已成為定讞。

學界常言:“孤證不立?!笨墒?,一代又一代的滿肚子學問的《楚辭》研究者們在確定“枉渚”的地望時,卻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依據。而這孤零零的一個依據,居然就是《水經注》中一段疑點重重的不足為據的注文。這不能不算是《楚辭》研究史上的一樁憾事。

那么“枉渚”究竟在哪里?

屈原說:“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睋韵惹貢r代即已開始形成的“以山南水北為陽”的地名命名觀念和地名命名原則,“辰陽”,無疑是指辰水之北。屈原說得清清楚楚,他早晨從“枉渚”出發、晚上就在“辰陽”住了下來。這對我們是一個明確的提示:從“枉渚”到“辰陽”,逆水行船只有一天的路程;先找到“辰陽”然后再尋找“枉渚”,就不是什么太困難的事情了。

那么“辰陽”在何處?

本文開頭部分指出,有人以為“辰陽”即今辰溪縣政府所在地辰陽鎮?,F在我們來看看,事實是否果真如此。

辰水,又名錦江、麻陽河、辰溪,沅江上游的一條重要支流。發源于武陵山脈主峰梵凈山之麓,由西向東,流經貴州省銅仁市和湖南省麻陽、辰溪兩縣匯入沅江,全長八十七公里。1968年,本文第一作者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湖南省麻陽縣工作,在辰水岸邊生活了十年。其間,曾有機會從麻陽縣城高村鎮出發,沿辰水北岸徒步跋涉九十里,親臨辰溪縣政府所在地辰陽鎮。對辰陽鎮的地理環境有所了解之后,作者頭腦里即刻冒出一個巨大的疑問號——

辰陽鎮位于沅江北岸,正對著辰水交匯沅江的出水口,與辰水北岸隔著一條寬闊的沅江。這就是說,辰陽鎮跟辰水北岸壓根兒就是不搭界、不沾邊的。那么為什么不把這里叫作“沅陽”,而驢唇不對馬嘴地叫作“辰陽”呢?

直到五十年以后的今天,我們才從《辰溪縣志》和辰溪縣人民政府網上找到了答案。據《辰溪縣志·行政建置卷》載:西漢高祖二年(公元前205)置辰陵縣,為建縣之始。隸義陵郡(見《輿地廣記》),治銅山,即今潭灣鎮。歷時三年,縣名由辰陵改為辰陽,縣治不變。隋文帝開皇九年(589),辰陽縣治遷至沅水北岸(即今縣治),與辰陽之名不符,又適當辰水(又名辰溪)入沅水之口,故易縣名為辰溪。民國二十四年(1935),辰溪縣劃全縣為1直屬鎮、4區、25鄉、160保,2474甲,陽城鎮為縣直屬鎮。民國二十六年(1937),陽城鎮改名為辰陽鎮。

原來,今辰陽鎮得名還只有八十多年。而學者們居然把它當作了兩千多年前屈原“夕宿辰陽”的住宿地。時空倒錯,一至于此!

關于“辰陽”的地望,除這個不靠譜的“辰陽鎮”說之外,還有一個影響更大的、為前已述及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以及其他大學和中學教材普遍采用的說法,即:“在今湖南省辰溪西?!彼^“辰溪西”,表意模糊含混,但我們還是可以揣摩到,它依據的是酈道元《水經注》沅水注中關于“辰陽”的一段注文,這段注文我們在前面討論相關問題時曾一再涉及:

沅水又東逕辰陽縣南,東合辰水?!剿洲熎淇h北,舊治在辰水之陽,故即名焉,《楚辭》所謂夕宿辰陽者也。

所謂辰陽“舊治”位于沅水以西、“辰水之陽”,其所指應當是前述漢高祖時期所置辰陵縣和辰陽縣縣治,即今辰溪縣潭灣鎮,酈道元認為今潭灣鎮就是屈原“夕宿辰陽”的住宿地。這個看法可信嗎?

作者當年步行去辰陽鎮時曾路過潭灣鎮,那時,它只是一個小小的墟場?,F在我們才從《辰溪縣志》中得悉,它是自漢高祖至隋文帝七八百年間的辰陽縣治,而且,它還有可能就是我們正在追尋的屈原曾經住宿過的地方;于是作者即刻上網,利用衛星地圖找到了潭灣鎮。從衛星地圖上看,潭灣鎮確實是位于辰水北岸。作者假定這里就是屈原“夕宿辰陽”的住宿地,隨后便以“逆水行船一天的路程”為依據,向辰水下游尋找屈原早晨的出發地“枉渚”。

前文已經說明,“枉渚”的詞匯意義是“彎曲的河段中四面環水的小塊陸地”。很明顯,“枉渚”是屬于“以地形命名”一類的地名詞。而以地形命名,一個重要原則就是要能夠反映出命名對象的地形特點。常識告訴我們,只要是河流,就一定會有彎曲,像北京長安街那樣筆直的、沒有彎曲的河流地球上是不存在的。那么“枉渚”之“枉”,其所指河段的彎曲就不會是一般的彎曲,而一定是某種異乎尋常的彎曲。因此,配稱“枉渚”的地理實體就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河道有異乎尋常的彎曲,二是河灣中有四面環水的小塊陸地,即“渚”。按此條件,作者先搜索潭灣鎮以東的辰水下游,隨后又出辰水、下沅江,一直搜索到距潭灣鎮一百華里以外的瀘溪縣城屈望社區,但始終找不到“枉渚”。

本文第二作者曾專程拜訪過辰水岸邊的兩位老船工,一位名叫劉際界,一位名叫舒易金。兩位老人說,沅江和辰水的上水船,即便一切順利,一天頂多只能走五十里。既然從潭灣鎮以東的辰水下游一直到一百華里以外的沅江中都找不到屈原早晨的出發地“枉渚”,那么由此可以斷定,他晚上的住宿地就不可能是潭灣鎮——古辰陽縣治。酈道元以為古辰陽縣治是屈原的住宿地,不可信。依據酈說將“辰陽”注釋為“在今湖南省辰溪西”,自然也不可信。

于是作者把鼠標撤回潭灣鎮,再以潭灣鎮為起點溯辰水而上,繼續尋找“枉渚”。上行大約十公里時,一幅神奇的圖景赫然撲入我們的眼簾,令我們震驚不已。隨后,地圖上“鵝公頸”“鵝公頸村”等文字標示又歷歷入目,我們就禁不住霍然站起身來拍案叫絕了!

鵝公頸村所在洲渚地形示意如圖1:

圖1 鵝公頸村地形示意圖

如果說,辰水這一段河道的奇彎異曲是鬼斧神工,是上天——偉大自然力——的杰作;那么“鵝公頸”這個名稱所顯示的則是命名者絕頂的智慧。為什么不叫“鵝頸”,也不叫“鵝婆頸”,而偏偏要叫“鵝公頸”?這是命名者重男輕女嗎?不是。這是因為:較之雌鵝,雄鵝在形體外觀上有一個明顯的不同點,就是體量更大、脖子更長更彎曲;唯有稱之為“鵝公頸”,才能最形象、最逼真、最貼切地凸顯出此地的地形特點,才能將此地的地形特點彰顯到極致。顯然,眼前這個鵝公頸村所在的洲渚(下文簡稱為鵝公頸渚),十分完美地滿足了前文已經說明的“枉渚”命名所必備的兩個條件:河道既有奇異的彎曲,河灣中又有四面環水的洲渚。我們由此可以認定,這個鵝公頸渚就是屈原《涉江》詩中的“枉渚”。

也許有人要問:今天的“鵝公頸渚”能認為就是戰國末年的“枉渚”嗎?在漫長的兩千多年中,難道地形地貌沒有發生變化?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不能不預先了解近四十年來辰水兩岸的一系列重要考古發現——

(一)1982年4月,位于辰水下游的九曲灣麻陽銅礦發現了古礦井和采礦遺物。經專家考證, 在麻陽銅礦的“老窿”(古代礦坑)中發現的陶燈、陶罐等, 與春秋戰國古墓內出土的文物類似, 后經北京大學用碳-14測年, 確認這些文物已有2700多年歷史。這表明,早在春秋戰國時期, 麻陽銅礦就已開始較大規模的開采, 堪稱“江南第一古礦”。而這“江南第一古礦”到鵝公頸渚的直線距離只有大約6公里。

(二)1989年,在位于辰水中游的麻陽縣城高村鎮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大量的石器、陶片,同時還發現有房屋基址和柱洞。

(三)2008年11月至2009年1月,又在高村鎮辰水岸邊發掘出戰國至兩漢時期的墓葬187座,出土文物1600余件。

(四)2018年,在位于辰水上游的麻陽縣錦和鎮官村發現大量新石器時代的石器,足以證明這里早在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活動。

(五)2020年12月,在位于辰水下游的辰溪縣錦濱鎮龍頭垴村發現35座古墓葬,2021年4月至6月發掘其中22座,出土100余件戰國時期文物。

現在我們再看,上列考古發現中包含著哪些不可忽視的信息。

(二)和(四)告訴我們,今辰水上游的錦和鎮、中游的高村鎮早在新石器時期就有人類活動和居住。(五)則告訴我們,今辰水下游的錦濱鎮戰國時期就有人群聚居。而在今天,分別位于辰水上游、中游、下游的錦和鎮、高村鎮、錦濱鎮無一例外的都是辰水流域人口最稠密、經濟文化也相對發達的地方。這表明:從新石器時期起一直到今天,整個辰水干流沒有發生過壅塞、斷流、改道等大的變化;今天的辰水,就是屈原于戰國末年光顧過的辰水。

上列五項考古發現中,尤其應當重視的是(一)。陶燈、陶罐等文物經碳-14測定已有2700 多年歷史,而這些文物又都是在今麻陽銅礦的“老窿”中發現的,這就無可辯駁地證明,今麻陽銅礦所在區域從地表下的結構到地面上的形貌大體上同2700年前一樣。我們當然可以由此推定,距麻陽銅礦僅6公里的鵝公頸渚,其地形地貌大體上也同2700年前一樣。

可見,認定今天的“鵝公頸渚”和屈原筆下的“枉諸”其所指為同一地理實體,當毋庸置疑。

鵝公頸渚是辰水干流在悠久漫長的歷史歲月中漸漸沖積而成的洲渚。此地土肥水美,宜農宜漁,又正當出辰水、下沅江的交通要沖,而且是春秋戰國時期極重要的一種戰略物資——從麻陽古銅礦開采出來的銅礦石——從水路運出去的必經之地;由此可以推斷,早在戰國以前就有先民在這里生存繁衍,而“鵝公頸渚”也早在戰國以前就已得名。由此可以進一步推知,《涉江》詩中的“枉渚”正是以“鵝公頸渚”之名為其依據。屈原之所以割舍“鵝公頸渚”這個現成的、絕妙的名稱不用而另創“枉渚”這一新詞,則是出于兩種需要。一是韻文作品修辭的需要?!俺l枉渚(兮),夕宿辰陽”,文字整飭,對偶精工,讀起來上口,聽起來悅耳;若寫成“朝發鵝公頸渚兮,夕宿辰陽”,則對偶無存,音樂感全失,詩人屈原當然是不會這么干的。二是屈原抒寫其獨特感受的需要。這一點隨后將要談及,此處從略。

在找到“枉渚”的地理實體之后,我們再重讀本文開頭引用過的《涉江》中的四行詩,對其意蘊的理解就會跟歷來的《楚辭》研究者大不一樣。

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

這是泛寫,也就是說,這是屈原寫他初出洞庭、上溯沅江時的一般情景。接下來三行,則是記述上溯沅江支流辰水時的特殊經歷和特殊感受。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

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

茍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

“淹回水而凝滯”——前面的鵝公頸渚地形示意圖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這里所謂“回水”,意思是“迂回的河水”,其所指是鵝公頸渚周邊的,先由北向南迂回、后由南向北迂回、差不多迂回了一個大圓圈的一段辰水,而絕不是以往注家所想象的什么“回漩的水流”(即漩渦)?!岸?,連詞,表遞進關系,表示“凝滯”比“淹”(留)的意思更進了一層。全句是說,船在“回水”處停了下來,而且像是被凝固起來一樣再也不能前進了。聯系下一句看,其言外之意就是既然不能繼續往前走,那么就在這里泊船、住下來?!俺l枉渚”——早晨從枉渚出發,前一天晚上住在哪里呢?當然也就是住在枉渚,這是生活常識,無須論證??梢娺@一句的“枉渚”與上一句的“回水”名稱雖不同,其所指對象實為同一地點?!捌堄嘈钠涠酥辟?,雖僻遠之何傷?”——“端直”,其反義是“衺曲”,也就是“枉”。我們回顧一下前文所引《說文》對“枉”字的訓釋、再看看鵝公頸渚周邊河道的彎曲就一清二楚:這里的“端直”不是泛言,而是針對“枉渚”之“枉”(奇特怪異的彎曲)有感而發;兩句詩合起來看,則是屈原這位古今第一“枉人”感眼前之實景而發心底之真情,堪稱中國詩歌史上“即景抒情”這一表達方式的典型范例。

找到了“枉渚”再尋找“辰陽”就好辦了,因為屈原早已明確告訴我們,從“枉渚”到“辰陽”逆水行船只有一天的路程。為確定“辰陽”的具體位置,本文第二作者分別訪問了前面提到過的劉際界、舒易金以及另五位老船工。他們不約而同的回答是:從鵝公頸村出發的上水船,行進異常艱難,全靠岸上的纖夫拉著走,一天時間,只能走四十里水路,只能到達距鵝公頸村四十華里的位于辰水北岸的麻陽縣呂家坪鎮。據他們青壯年時代多次的親身經歷,早晨從鵝公頸村出發,晚上就是住在呂家坪鎮。

至此,“枉諸”和“辰陽”都找到了——

“枉諸”,是指今湖南省懷化市辰溪縣石馬灣鄉鵝公頸村所在的洲渚;“辰陽”,則是指位于辰水北岸的今湖南省懷化市麻陽苗族自治縣呂家坪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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