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性視角下的鄉土記憶
——蕭紅《呼蘭河傳》與聶華苓《失去的金鈴子》比較研究

2022-11-01 08:52王晶晶
今古文創 2022年25期
關鍵詞:民俗風情金鈴子呼蘭河傳

◎王晶晶

(江蘇師范大學 江蘇 徐州 221000)

一、相似之處:寂寞與懷舊狀態下的國民性省思

《呼蘭河傳》和《失去的金鈴子》兩篇鄉土抒情小說,雖出自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作家之手,但蕭紅和聶華苓的創作經歷和創作氛圍是相似的,兩位作家對故鄉持有的感情是相近的,兩篇小說對國民性的書寫是異曲同工的,就連兩位作家對悲慘女性命運的揭示也有相似之處。

(一)創作背景:“絕望的寂寞”的產物

《呼蘭河傳》是蕭紅逃難香港后所作,在戰爭的恐懼與肺結核的病痛的雙重夾擊下,寂寞與絕望的蕭紅將記憶追溯到童年時期生活的呼蘭河小鎮,深情回望沉滯的故鄉,以此來慰藉自己漂泊的靈魂。而創作《失去的金鈴子》時的聶華苓,也面臨相似的生活經歷。在《寫在前面》中記載,聶華苓工作十幾年的雜志社被查封,聶華苓處于“和外界完全隔絕的狀態”,失去了生活來源。除了工作上的失意,與丈夫感情的破裂也給聶華苓當頭一擊,丈夫王正路1957年拋棄妻女遠赴美國。這一系列的事件都使她瀕臨崩潰,“我成了一個孤島,和外界完全隔絕了,那是我一生中最黯淡的時期,恐懼、寂寞、窮困?!薄妒サ慕疴徸印肪褪锹櫲A苓在這種寂寞、壓抑的處境中創作出來的。

美國當代文藝學家艾布拉姆斯在《燈與鏡》中提出了文學的四要素——世界、作家、作品、讀者,其中便闡明作品是作家根據生活進行藝術創造的產物,作品是作家心理的反映。凄慘的人生經歷使蕭紅和聶華苓成為對寂寞敏感的作家,《呼蘭河傳》和《失去的金鈴子》便是兩位作家在寂寞與痛苦中所作?!逗籼m河傳》中始終貫穿著一股難以抑制的寂寞凄苦,“我家是荒涼的”類似這樣的話在文中多次出現;不僅《呼蘭河傳》中的氛圍如此,《失去的金鈴子》中亦是如此。在《失去的金鈴子》中,作者多次借金鈴子的叫聲來形容那種“絕望的寂寞”。金鈴子的叫聲“不是悲哀,是點兒很深很細的東西,你感覺得到,又琢磨不到,我就叫它‘絕望的寂寞’?!弊髡邔⒔疴徸拥慕新暸c寂寞、絕望聯系在一起,烘托出那份難以排解的與生命同在的寂寞體驗。

(二)創作姿態:懷舊

《呼蘭河傳》和《失去的金鈴子》均是作家在離開故鄉后進行的創作,雖離鄉多年,但總也忘卻不了故鄉的風土人情。

《呼蘭河傳》是蕭紅“夢回呼蘭河”的產物,在思鄉念土情感的驅動下,她將筆觸伸向自己寂寞的童年生活,其中不乏沉重的懷舊氣氛。在小說中作者用了五個章節來懷念自己的祖父,回憶自己度過寂寞乏味童年的后花園,這舉手投足間都表現了蕭紅對祖孫間溫馨情誼的真摯緬懷。

同樣,在《失去的金鈴子》后記“苓子是我嗎”中,聶華苓說道“抗戰中我到過三斗坪……沒想到多少年后,那個地方與那兒的人物如此強烈地吸引著我,使我渴望再到那兒去重新生活……”可見《失去的金鈴子》也是作者懷舊的產物。在文中,作者借楊尹之之口道出了離鄉者對家鄉的贊美之情,“別的地方也有山有水,但是自己家鄉的山水就像不同些,一個人在什么地方生長就覺得什么地方最美”。離鄉者對鄉土的記憶絕不僅僅局限于那實實在在的故鄉的山水景觀,故鄉的山水景觀已升華成離鄉者的一種精神支撐,是其生命的慰藉。

(三)國民劣根性的揭露

《呼蘭河傳》和《失去的金鈴子》均通過描寫當時鄉野百姓奴性、專制等丑陋面目,來對當時愚昧麻木的國民劣根性進行有力地貶斥。

在《呼蘭河傳》中,集奴性、虛榮于一身的當屬有二伯??梢哉f,有二伯是蕭紅筆下刻畫較為成功的一個阿Q形象。他極度虛榮卻自卑感強,喜歡別人稱他為“有二掌柜”“有二東家”,當別人在其背后或當面喊他“有子”的時候,他立刻惱羞成怒,臉被氣成豬肝色;自己被別人輕視,又反過來輕視同是苦命人的小團圓媳婦和馮歪嘴子。有二伯身上的這種自欺欺人,典型地體現了普通小人物身上的國民劣根性。

《失去的金鈴子》中的莊家姨爺爺也是體現當時國民劣根性的典型人物。莊家姨爺爺是莊家的統治者,為了維護自己的面子,將娶寡婦的大兒子逐出家門,但面對逃難而來的關縣長,卻忌憚他昔日的威望,諂媚逢迎;對喪夫后不守禮節的兒媳婦巧巧嗤之以鼻,卻與同樣守寡的玉蘭私會。莊家姨爺爺的專制、虛榮使其成為當時國民劣根性的典型代表,反映了那個時代典型的生存和生活景觀。

(四)舊時代鄉村女性的生存困境和婚姻悲劇

蕭紅和聶華苓作為情感細膩的女性作家,其筆下自然少不了對鄉村女性生存境遇的描寫,《呼蘭河傳》和《失去的金鈴子》均描寫了封建婚姻制度對鄉村女性的戕害,揭示了封建禮教下的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把一個正常人以非人的方式變成一個“正常人”的悲慘境況。

1.“指腹為婚”對女性的戕害

《呼蘭河傳》和《失去的金鈴子》均寫到了“指腹為婚”,而且在此過程中,男方可以悔婚,女方卻不可以,若女方強行不嫁,女方的名譽就會有損,這充分體現了在以男性為尊的封建思想的根深蒂固的影響下女性的悲慘命運?!逗籼m河傳》中寫道“假若女家窮了,那還好辦……若是男家窮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讓娶,那姑娘的名譽就很壞,說她把誰家誰給‘妨’窮了”,這里除了揭示在封建婚姻制度中女性的地位,也揭示了封建迷信思想的根深蒂固。同樣,在《失去的金鈴子》中,丫丫與廖春和被指腹為婚,當丫丫有反悔的意愿時,莊家姨婆婆說“都是體體面面的人家,就是廖春和是個瞎子癩子,也不能反悔的呀”,這些都體現了封建婚姻制度對女性的戕害。

2.封建思想、封建禮教下的犧牲品:小團圓媳婦、巧巧

《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本是一個乖巧可愛的十四歲小女孩,被胡家收為童養媳,婆婆為了調教小團圓媳婦,毒打她一個月,認為小團圓媳婦所說的回家是胡大仙上了身,每夜都跳大神為小團圓媳婦趕鬼;為了使小團圓媳婦成為一個“正常人”,周三奶奶等人出“連毛帶腿吃雞”等各種偏方,并用滾燙的熱水給小團圓媳婦洗澡來驅鬼,最終小團圓媳婦終于被改造成了一個“正常人”,婆婆對她“不飲不食,似睡非睡的狀態,不但不引以為憂,反而覺得應該慶幸”,最終小團圓媳婦被折磨致死。

同樣,《失去的金鈴子》中的巧巧本是一個水靈漂亮的姑娘,嫁到莊家后,丈夫吸食鴉片而亡,三星寨的村民便傳言說巧巧是個克星;在遇到楊尹之后,巧巧也渴望自由與幸福,但卻沒有勇氣逃離封建思想的牢籠,最終在兩人的事情敗露后,試圖吞金自殺。最終,巧巧屈服于封建制度給她安排的悲劇命運,“不過你自己明白你就是生在那間黑屋子里的人,要跑也跑不出去的。我也不要跑了”。

二、相異之處:民俗風情之異與生命之思

(一)民俗風情之異

在不同的地方,鄉土趣味是不同的,民俗風情亦不同?!逗籼m河傳》描繪的是北方東北邊陲呼蘭河小鎮的人與事,而《失去的金鈴子》描寫的是南方三峽山野小鎮的傳奇故事,兩者在民俗風情上的描寫存在著很大的不同。

茅盾為《呼蘭河傳》作的序道,“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俗畫,一串凄婉的歌謠”,其中古風舊俗在《呼蘭河傳》中不再僅僅作為小說的背景來加以渲染,而是成為小說的描寫內容。小說詳細介紹了呼蘭河小鎮的幾大盛舉——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及娘娘廟大會,而這些也成為了這一地區特有的民俗。在小說中,蕭紅用大量的筆墨還原了這些節日民俗的原生形態,如跳大神是為了治病,放河燈是為了使冤魂怨鬼得以脫生,這一系列的迷信活動為呼蘭河注入了生氣,也作為封建舊思想的載體為文中悲劇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了關鍵作用。除了這些節日民俗外,《呼蘭河傳》也描寫了許多生活民俗,如飲食上的“小蔥蘸大醬”;出行上大多坐馬車或驢車,這一系列的生活民俗還原了呼蘭河人的衣食住行,也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蕭紅內心深處對故鄉的眷戀。

俗話說“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與蕭紅筆下呼蘭河城充滿迷信色彩的民俗風情相比,聶華苓更傾向于借民俗風情來寫三斗坪人的頑強生命力。如纖夫拉繩,“在下游,十幾個纖夫半裸著身子在陡峭的崖壁上匍匐著前進……一場多么莊嚴而美麗的掙扎啊”。在生活民俗上還有米面粑粑、古鎮河壩、層層梯田這些都是三峽地域所具有的風俗景物,這與《呼蘭河傳》中所描繪的東北平坦的土地、代步的馬車、巫術儀式等民俗均有不同,雖民俗風情不同,但《失去的金鈴子》同樣通過對三峽地區民俗景物的描繪,抒發了作者對三峽故土的無限懷念。

(二)地方語言之異

方言土語能原生態地還原人們的生活狀態,能讓人感覺到生活的情調與鄉土的氣息,成為表達情感、傳遞情緒的重要載體。蕭紅出生于黑龍江省,作為回憶童年的小說,《呼蘭河傳》中充斥著北方方言以及民間歌謠;與其不同的是,聶華苓創作《失去的金鈴子》時雖身處臺灣,但其出生于三峽門戶湖北宜昌,《失去的金鈴子》中的方言及民間歌謠便具有西南官話的色彩。

首先,《呼蘭河傳》中人物的交談均使用北方方言,出現了許多問候性用語,如“他二舅母,你可多咱來的”大概是“你什么時候回來的”的意思,這種方言的問候,更拉近了小說與讀者的距離,增加了親密感。其次,小說中還充斥著許多方言名詞,如呼蘭河人稱呼外國人為“毛子人”,秋葵為“天星星”,稱女性佩戴的耳墜為“帶穗兒鉗子”等,這一系列的方言名詞均形象地概括了事物的特色。最后,小說中還充斥著許多民間歌謠,如對春秋間烏鴉飛過的描寫,歌謠唱道“烏鴉烏鴉你打場,給你二斗糧”;再如對不倒翁的吟唱,“小大姐,去逛廟,扭扭搭搭走的俏,回來買個搬不倒”,這既唱出了不倒翁從何處所得,又唱出了不倒翁的特點。

與《呼蘭河傳》中的北方方言不同,《失去的金鈴子》道出了西南官話的特色。首先,在稱呼上,小說中頻繁出現“大姑”這一稱呼,這與漢語詞典中的注釋不同,在這里“大姑”是對未婚姑娘的稱呼;其次,人物交談用語也更婉轉、親和,“啰”“呢”“啦”等在文中頻繁出現,體現了三斗坪村民的熱情好客。再次,小說中也有許多固定的方言名詞,如“光火”是發火的意思等;最后,這篇小說也充斥著許多民間歌謠,如媽媽哼的小曲“太王爺又云梁氏東宮媳,他是天真爛漫人……”也多是南方戲曲的改良。不管是稱呼還是民間歌謠,兩部小說均表現出南北方言的些許差異,通過這些語言差異,也更能體現出一個地方特有的風土人情。

(三)生命存在意義的不同闡釋

茅盾在《關于鄉土文學》中這樣定義鄉土小說:“關于‘鄉土文學’,我以為單有了特殊的風土人情的描寫,只不過像看一幅異域的圖畫……因此在特殊的風土人情以外,應當還有普遍性的與我們共同的對于運命的掙扎?!泵┒苤赋鲟l土小說不僅要有民俗風情的描繪,也要道出生命存在的意義,而《呼蘭河傳》和《失去的金鈴子》對生命意義的追尋是不同的,一個筆下是庸?;煦绲纳螒B,一個則是堅忍頑強的。

《呼蘭河傳》描繪了呼蘭河小鎮人們刻板單調的生活環境,小鎮上的人們都平平常常地活著,夏夜閑聊,秋忙收割。首先,呼蘭河人對“生與死”缺乏深刻的認知,“生老病死,都沒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這有什么辦法,誰老誰活該”。這是對他們極度輕視生命價值的生存方式做出的深刻闡釋。其次,呼蘭河人對生命意義沒有太高的追求,馬馬虎虎地生活。他們目睹小團圓媳婦被折磨變瘋直至死亡的過程,只當是日常消遣,以“人間這樣的人多著哩”來自我催眠,惻隱之心在“活著是一文不值”的觀念中漸漸消磨殆盡,絲毫沒有對生的抗爭。

而在聶華苓的筆下,生命是頑強堅韌的。在第十三章苓子目睹新姨生孩子的場景后,發出對生命頑強力量的感慨,“一個生命掙扎著活下去,另一個生命掙扎著要出來。還有什么比這更壯烈、更嚴肅的事呢?”不像呼蘭河鎮人庸常地過生活,三斗坪的人們面對敵機轟炸后的焦土依舊頑強地生存,在他們眼中“活著”是彌足珍貴的,只要活著就要“認真、強烈地活”。在小說的最后一章,大病后的苓子發出這樣的內心獨白,“生活不是詩,而是一塊粗糙的頑石,磨得人叫痛,但也更有光彩,更為堅實?!笨梢哉f,這不僅是苓子的內心獨白,也是作家聶華苓對生命的體悟,生活本就不會一帆風順,面對挫折我們要勇往直前,讓生命大放異彩。

三、結語

《呼蘭河傳》和《失去的金鈴子》這兩篇鄉土抒情小說均以女性細膩的筆觸描繪了特定地域的鄉土生活,小說并未一味地描繪女性的生存困境,而是將目光投向鄉野大地的世俗相,描繪那里的民俗風情、生死輪回。兩人在主流文藝觀念的夾縫中,從邊緣化的姿態出發以女性化的故鄉體驗來觀照鄉土上的生與死,她們那獨特的創作姿態與生命省思,豐富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文化內涵。

注釋:

①聶華苓:《失去的金鈴子》,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

②聶華苓:《失去的金鈴子》,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92頁。

③聶華苓:《失去的金鈴子》,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0頁。

④聶華苓:《失去的金鈴子》,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43頁。

⑤茅盾:《茅盾全集(第2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

猜你喜歡
民俗風情金鈴子呼蘭河傳
心急吃不了金鈴子
心急吃不了金鈴子
金鈴子長出來啦
譯者主體性之動態研究
知青文學中的陜北民俗風情
淺析葛浩文《呼蘭河傳》的英譯
電視劇《三國》中的酒韻與民俗風情
從《呼蘭河傳》看蕭紅筆下舊中國人民的生存圖景
水鬼
貝錦三夫《武陵王》的藝術特色與思想內蘊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