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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智”或“薪傳”:論《紅樓夢》影響史中的《青燈淚》*

2022-11-04 14:21張小芳
紅樓夢學刊 2022年3期
關鍵詞:青燈紅樓夢

張小芳

內容提要:晚清戲曲家蔣恩濊所撰《青燈淚》傳奇,是在《紅樓夢》之后仿其筆意、承其衣缽之作。劇本對封建家長“不慈”面目的刻畫,對才子佳人文學“情病相生”敘事模式的深化,對人物“逃禪”之路的現實主義追問,體現了對《紅樓夢》悲劇精神的自覺薪傳;而采用套式結構,在愛情敘事之上疊加史傳式“論贊”以寓勸懲,以及借助“體似賦而義實比”的寫作手法,化實為虛,弱化作品的現實針對性,又可見作者受“教化”慣性和“抒情”傳統影響的時代局限性。對《青燈淚》與《紅樓夢》關系的考察,可以豐富和細化《紅樓夢》“影響史”的研究,并藉此窺見中國文學之“現代性”品格于傳統文化內部生發成長的艱難歷程。

《青燈淚》傳奇為清代嘉道年間、湖北黃梅人蔣恩濊所撰。蔣恩濊,原名傚濂,字酉泉,號梅水道人,道光五年(1825)舉人?!八亮τ谠姽盼霓o。文清矯,詩尤駘蕩閑曠,詞亦工秀”,著有《竹林老屋詩抄》《四六古文》《毛詩廣義》等。生平見鄧長風《十二位明清戲曲作家的生平材料》一文?!肚酂魷I》劇寫黃子俊寄居舅家讀書,與表妹陸敬媛日久生情。陸父因黃生之才有聯姻意向,后不喜其狂傲而變卦,逼迫女兒改志,以致陸殉情而黃逃禪。國學大師、同為黃梅人的湯用彤(1893-1964)曾撰文為這部寄寓了作者“一腔情懷”,卻“僅吾鄉人士得而知之,得而讀之,得而賞之”的作品抱不平,推許為“道德”“卓識”“懷抱”三者兼具的不朽之作。如果說由桑梓認同而生的贊譽不免溢美,周貽白(1900-1977)《蔣思(恩)濊〈青燈淚〉》一文有保留的評價,則點出了對《紅樓夢》悲劇結局的模仿,是作品價值所在:“結尾亦作敬媛病逝,子俊失蹤。雖《紅樓夢》賈寶玉之故智,但在一般傳奇俗套中,尚能沖破樊籬,使成一真正之悲劇,殊可刮目?!笔聦嵣?,不僅是“逃禪”的結局,《青燈淚》中時時閃現的大膽、尖銳的“現代性”光芒,如對封建家長“不慈”面目的刻畫,對愛情絕望后造成的傷害的強化,對反抗失敗后出路的反思,無不可見《紅樓夢》的深刻影響;但與此同時,劇作者所身處時代的局限性,以及戲曲史強大的審美慣性,亦在劇本的結構模式及意蘊寄寓等方面,留下了濃重的印跡,形成了激進與保守、清新與陳腐共存纏繞的復雜狀態,又令人對其接續《紅樓夢》衣缽的行為,產生是效其“故智”還是自覺“薪傳”的懷疑。對《青燈淚》與《紅樓夢》關系的考察,可以進一步豐富和細化《紅樓夢》“影響史”的研究,也是全面客觀地認識《青燈淚》文學史及戲曲史價值的有效途徑。

一、《青燈淚》與《紅樓夢》的“互文”關系

在《紅樓夢》接受史研究中,曾有學者引契訶夫“誰為劇本發明了新的結局,誰就開辟了新紀元”一語,高度評價寶玉逃禪結局的開創性?!肚酂魷I》寫黃生得知敬媛殉情夭亡,痛悔之下,循著《紅樓夢》發明的“逃禪”之路,飄然而去,所留詩偈“半世光陰荏苒,五年蹤跡荒唐?!妒^記》里好收場,瓶缽生涯了當”,已足以見出二者的親緣關系,得出“沒有《紅樓夢》,就沒有《青燈淚》”的結論。當然,從戲劇的有機整體性而言,人物結局是情節和性格發展的必然結果,《青燈淚》與《紅樓夢》的“互文”關系,在關目設置、細節點染、意象營構等方面均有鮮明的表現。

《青燈淚》第23出《訣影》的關目設置,即脫胎于《紅樓夢》的“葬花”情節。在這一出中,受陸父“計誑”的打擊,敬媛上場,由“雨打梨花”的暮春殘景,引發“落花和俺墜樓人、今日風前共命”的聯想;在“鶯燕鬧、蝶蜂縈”的喧嚷中,發出了“不如歸去”的杜鵑啼血聲。當丫鬟侍香問“小姐住在家中,還歸何處”時,敬媛唱【醉扶歸】云:“這人間不是俺逍遙境,十七年小命蜉蝣算一生。是天公不許再消停,只好趁青春作伴還鄉井。從今呵,玉樓金屋兩無情,昏昏但聽斜陽暝?!辈⒂寐裨岱埙焘O釧、衣物鏡奩的方式與自己的青春作別?!堕L生殿·情悔》評語有云:“美人無不愛鏡,正自惜紅顏也?!本存路愿缹ⅰ懊倒鍍?,茉莉清”的粉黛,“梅花細,柳葉輕”的釵釧,見證了曾經的綽約美好的繡鞋羅衫、妝臺匣鏡,“一總拿到后園撿塊潔凈地方埋了”,可見其在“恨煞催妝句不成”的悲苦中,對精好自愛之女性美的舍離。錢塘許乃普道光十三年至十七年(1833至1837)任江西學政,蔣恩濊嘗游其幕,《青燈淚》傳奇即撰于此時,自序云劇本的撰寫,發興于大名鼎鼎的“南安”舟次,終成書于南昌,已暗示出遠紹清遠、近取清容的志趣。第4出《嘲師》蒙師趙發魁以杜麗娘塾師陳最良自嘲,第6出《才塾》關目仿《牡丹亭·閨塾》而來;第15出《巧遇》、第36出《曲傳》兩用馮小青典故,種種可見與湯顯祖《牡丹亭》及蔣士銓《臨川夢》的對話意識。更不用說,以開場副末扮“梅水道人”,賦予單純的排場腳色以象征意義,顯然是對《桃花扇》“可一不可再”之創例的刻意模仿;第30出《掃廬》也被評價為“其詞頗似脫胎于《桃花扇·余韻》之《哀江南曲》”。也就是說,《青燈淚》序跋、評點及正文共同構建的“互文”脈絡是復雜繁富的,即《訣影》所用“粉黛一襯”“釵釧二襯”“衣衫三襯”“正寫影字”“正寫訣字”等寫作技巧,亦不難看到《牡丹亭·寫真》的影子,但作者本人卻更強調其與《紅樓夢》的承繼關系,即本出敬媛下場詩所云:“今朝便是蓋棺時,黃鳥親題送葬詩。枉說《紅樓》人薄命,妾情還比葬花癡?!比绻f《葬花詞》“質本潔來還潔去”的詩句,是林黛玉命運的讖語;“訣影”則是敬媛對家庭如地獄、不可居留的控訴。其將此身強分為二,將美好和希望賦予幻影,空余不得自由的形骸與這冷漠的人世周旋;將所葬之物從同構性象喻關系的“落花”,換成借代式的常伴閨閣的隨身用品,凸顯了由絕望而生的“自葬”心態?!包S鳥”意象的使用,不僅點明“此邦”不可居,也將黛玉歸葬林氏的遺言所傳達出的悵恨,普遍化成對現實社會的抗拒了。上文所引《感逃》一出的詩偈,體現了黃生與賈寶玉的精神聯系,《訣影》又選擇“葬花”情節進行仿擬,可見劇本核心關目的設置和人物命運的安排,受到《紅樓夢》的直接啟發。

其余細節、意象的重合、映照之處,亦屢屢可見。如第三出《謁舅》中,陸父將黃生與敬媛安排在惜陰館兩側居住,黃居裁紅院,陸居刻翠軒,二處僅相隔半弓之地。作為簡約版大觀園的惜陰館,不僅在空間上復制了怡紅院和瀟湘館的布局,在時間上,從黃生入館讀書,到敬媛夭亡,也完成了生機勃勃到衰敗荒涼的過程。黃、陸二人中表至親、同窗讀書,是為“新添骨肉”“絳紗帷友”,在朝夕共處中生發情意,與賈、林的經歷相似。第21出《情探》下場詩末句旦云“莫怨東風只自嗟”,與《紅樓夢》第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黛玉所抽簽語相同。第25出《淚吟》,敬媛有悔不效“綠珠”“紅拂”之語,用的雖是艷情敘事中常見的“本色”典故,卻與《紅樓夢》脫不了關聯,因此二人正是第65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中的兩位。其用意,在黛玉為“悲遇”“警懦”,在“自責,而并責寶玉”;在敬媛亦是自責不能為綠珠、紅拂,以激烈大膽開出一條生路,而終至于死。另外,劇本評點也常將二者進行比較。第12出《意箴》,黃生書童來富賓白云“尋尋尋尋,俺相公不用別處尋,不是和花斗趣,就是共柳談心,包管在刻翠軒”,眉批指出:“兩人平素舉動,借旁觀口中逗出,抵《紅樓夢》半簿瑣談矣?!钡?9出《悼玉》眉批又云:“借夜深風雨把父母安放一邊,才好暢發個里情事。與《紅樓》中黛玉之死一味寫作凄苦者,命意各不相同?!薄肚酂魷I》傳奇對小兒女日常情事高超的賦形能力,對人物抗爭形式的大膽借鑒,可見《紅樓夢》影響力從小說領域及于曲壇,以及在續作、翻案、改編之外,多有仿其筆意、承其精神之作。

二、“現代性”的薪傳:從《紅樓夢》到《青燈淚》

晚清小說批評家比較《紅樓夢》與《西廂記》云:“自古言情者,無過《西廂》。然《西廂》只兩人事,組織歡愁,摛詞易工。若《石頭記》則人甚多,事甚雜,乃以家常之說話,抒各種之性情,俾雅俗共賞,較《西廂》為更勝?!庇瞄L篇小說反映社會生活的廣度與復雜度優勢來評判戲曲文體的優劣,固不足取,然《紅樓夢》“以家常之說話,抒各種之性情”的真實性和日常感,與舞臺沖突的尖銳性和鮮明度相結合,對于晚清戲曲創作僵化衰頹的風氣,確有糾正之功與啟新之效。這一點從《紅樓夢》到《青燈淚》的薪火相傳可見。

(一)“慈”“孝”并舉的革命性

《青燈淚·情探》寫陸父欲敬媛改志,來探其口氣,因敬媛正在翻閱《列女傳》,遂借機諷其遵循女子“在家從父”的綱常。二人就“從”應如何理解,有一番激烈的辯論。敬媛將《列女傳》撰作宗旨定為君道不修,朝綱廢墜,孽子孤臣借此勸諫,希望君上改行悔過;陸父則認為倘若勸諫后君上不聽,臣子亦不能違逆上意,仍須守一“從”字。敬媛反問,倘君父之命前后改移,是從前還是從后?陸父云“從后”,敬媛云“從理”,因君父之命有亂命有治命,不能一概遵從。陸父不以為然,斥為“一派庸人何足比數”。面對父親的固執傲慢,敬媛唱云:“死樂生憂,要喉間先分好莠。則只望好月長明,驚波未有,孝和慈洋溢門庭,方算得祥和宇宙?!逼湟浴按取薄靶ⅰ辈⑴e,實因在《青燈淚》中,陸父的“不慈”是引發戲劇沖突的根本因素。

關于陸父“不慈”行為的性質,《決姻》出末作者“自記”云:“阿翁錯處,只是個好惡之偏耳。始偏于好,則不克防微;繼偏于惡,而不知審勢。究竟《決姻》非其本心也,然不如此,不足死敬媛?!薄对儾 烦雒寂仓赋?“翁亦非遂欲死其女也,此甚平恕?!薄都t樓夢》賈、林的悲劇,既非“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又非“由于盲目之運命者”,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青燈淚》作者和評點者一再強調“殺女”非陸父本心,亦可作如是觀。陸父與黃生究竟有何矛盾、對女兒又有多么憎恨呢?無非是偏好而已。但這偏好倘若以“三從”為依仗,則足以成為“刳兒劍、殺兒拳、坑兒陷阱”(【黃鶯兒】《嘆逝》)。同樣,在悲劇的具體歸因方面,《紅樓夢》接受史有“填詞若準《春秋》例,首惡先誅史太君”之論,《青燈淚》的批評者也認為陸黃命運的不可挽回,“實由阿父措置之非,不由其母監守之懈也”(《巧遇》眉批)。陸父先以愛才欲許婚,致令二人有雨中幽會之實,不知防微,“失教”在先;后不滿黃生,悍然將其驅離,并偽造書信逼死女兒,是不知審勢,“不慈”在后。如借用《紅樓夢》評點者太平閑人張新之的評語,即所謂“始亂之,終破之”。賈母先以愛黛玉而令其與寶玉同起居,上至鳳姐、下至襲人等,皆知其欲以二玉為配;復以愛寶釵而強拆二玉,遂不能以堂堂正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告知,反謀以掉包計之詭道。黛玉病重不起,有“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一語,點出賈母“以愛為殺,以恩為仇”之罪案;而賈母到此時反責備黛玉不守“女孩兒的本分”,無怪張新之譏其“以圣賢責人”。敬媛病殆,陸父在《詢病》中反恨其“性劣”,正與此相類:“惱深閨性劣從嬌養,喜來時抵賴裝喬,惡來時假病裝腔?!鄙衔徽呤殖帧叭龔摹钡纳蟹綄殑?,視子女如“傀儡兒是土木情性”,如“畫圖兒是涂抹的形影”(【山羊酲】《訣影》),愛則予、惡則奪,由“亂命”形式表現出來的“不慈”,較之以往風情劇中阻礙者始終如一的“惡”,變不近人情為家常自然,更為真實、犀利地刻畫出了“殺人者”的昏聵冷漠。

“父母之‘慈’催生的子女之‘孝’,實際上便是‘情換情’,是個體情感的交流和表達”,看似老生常談,在社會急劇動蕩的時期,這種由家庭成員的“情換情”構建的后天關系,體現了“家庭內部的民主”,相較于父母子女無條件的天性之愛說,具有“更強烈的顛覆性和革命性”。對家庭問題的現實主義揭示,是《紅樓夢》“現代性”的重要內涵;《青燈淚》對單方面強調“三綱五?!薄叭龔乃牡隆敝缓侠淼募谐尸F,以及將父母之“慈”視為“祥和宇宙”的必要條件,承續了《紅樓夢》對這個問題的探討。

(二)“情病相生”模式的深化

古典愛情劇普遍采用“情病相生”的敘事模式,一方因情而生病,另一方由病而酬情;病重是情感強度的外化,是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動力,也是批評家突破禮教大防為自媒私媾行為辯護的前提條件。正如金圣嘆批點《西廂記》所指出的,“寫張生病至重者,寫鶯鶯之得以回心轉意也。蓋張生病至重而猶不回心轉意,則是豺虎之不如也。若張生病不至于至重,而早便回心轉意,則又為雀鴿之類也?!逼浜?,《牡丹亭》中杜麗娘以“自戕”的方式,將張生因情而病的模式在程度上推上了頂峰;《紅樓夢》又在“不敢告訴人”的漫長苦悶中添加了“癲狂”的疾病形式,以外化精神苦悶所造成的心理創傷?!白糟蕖迸c“癲狂”的病態,在《青燈淚》中都有所體現,結合作品在塑造人物形象上所達到的深度,則擺脫了單純的關目模仿,另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效果。

一方面,體現為“癲狂”的表現形態有所不同。

《青燈淚·計誑》,寫陸父偽造黃生來信,稱已別娶。敬媛驚痛之下,瘋瘋癲癲跑進黃生居住過的裁紅院,陸父陸母與丫鬟侍香尋去,科介賓白云:

(末老旦上)兒,你為甚一人到此?

(旦懼介)

(老旦)兒,怎的怕起我來?

(末)俺是你一雙爹娘。

(旦懼介)

(老旦)侍香,你近前去。

(貼)小姐,侍香伺候你。

(旦不懼介)

(貼)老爺夫人回房,少刻侍香自領小姐回去。

敬媛在迷失本性的情況下,見到父母而露出驚懼的神情動作,這樣的刻畫是非常辛辣的?!隘偘d”之于文學世界而言,意義更多在于象征性?!都t樓夢》中寶玉亦多次迷失本性,危機越深,瘋癲的程度越甚,但以“呆”“傻”形式呈現的瘋癲,雖切合其作為“石頭”本體的混沌特性,也導致面臨危機時,不能將心事明告賈母、王夫人等,故沖突雙方始終未能形成積極、正面的對話,其“瘋癲”行為尚未指明“控訴”對象;《青燈淚》明確了加害者即是陸父,以更為直接和激進的方式,揭示了禮教吃人、父母食子女的真相。

另一方面,體現為對“自戕”者性格的深化處理。

《青燈淚·意箴》眉批云“全部寫敬媛,始終是個深思遠慮的人”;《別艷》眉批又云“敬媛始終是深思遠慮的人,全部一色筆墨”?!都t樓夢》塑造的林黛玉,“處處口舌傷人,是極不善處世、極不自愛之一人”,有所謂“取死”之道,《青燈淚》則突出表現敬媛的謹密自重。如第8出《藏箋》,敬媛在子俊書桌上見其所寫情詩,欲和又止;又怨其粗疏,“也不怕瓶穿漏水、壁破通風”。幾番心思輾轉,最后代其將詩箋藏起:“再不要橫陳幾案,再不要狼藉西東。忒溫存,只索放心兒上供。恩愛煞,反愁儂,無緣自識天難強,有福安知命不同。宜尊重,莫看俺情懷坦白,便依你世界朦朧?!薄安毓{”的關目設置,將“詩箋書簡”在才子佳人故事中具有的傳遞情感、作為愛情信物的“流動性”特質,也給壓抑住了,在不落窠臼的同時,塑造了敬媛深沉含蓄的性格特征?!霸诩覐母浮钡木V常和其父喜怒無常的性情,構成了敬媛人生中的最大陰影,使其在沖突尚未出現之前,就自發慨嘆必然到來的悲劇命運。

不過,敬媛的性格在含蓄謹慎中又不失堅韌、決然。如上所述,《情探》即是其與父親的正面交鋒。為了維護綱常的絕對性,陸父不惜“以唇槍腹刃相爭勝”;敬媛據理力爭,所唱五支【玩仙燈】,問答往還,鋒銳而情婉,將面對父親的強執、冷酷時的無奈、憤懣,傳達了出來,是古典戲曲中精彩的人物正面沖突的場面。力爭無果后,敬媛走向了慢性“自戕”的道路,但直至《淚吟》出,仍云“悔當初誤了機緣,到如今怎系光陰”。敬媛與黃生既已定情,并有《巧遇》之實,所謂“悔當初”指的是什么呢?從賓白“你若舊情未忘,便看我做綠珠、紅拂也是甘心”可知,其以閨閣千金而欲效綠珠墜樓、紅拂夜奔,距離決然的抗爭、大膽的出走,也只有一步之遙了。

(三)對“逃禪”倫理困境的反思

《紅樓夢》接受史上,對寶玉“逃禪”的結局安排,在普遍肯定的前提下,仍存在爭論和困惑:一是有關“逃禪”的時間選擇,二是“逃禪”的倫理正當性與否。就前者來說,寶玉于黛玉死后,仍短暫地維持了與寶釵舉案齊眉的婚姻生活,考取舉人后才離家出走。小說借助昏癲病弱所造成的行動力缺失,為其網開一面,卻不能逃脫“懦”的批判;在社會學批評視野中,也引發了是“破壞了寶玉的完整性格,也破壞了原著的反封建主題”,還是“寫出了寶玉復雜性格中較深層次的藝術真實”“符合生活本身的狀態”的爭論。就后者而言,不同于《西廂記》《牡丹亭》調節“情感”與“禮教”緊張關系的意圖,《紅樓夢》“開卷以失教,結末以棄禮”,已宣告了二者的分崩離析,但由此帶來的倫理困境卻未能解決。高鶚筆下寶玉不能決然于哭林之時,只能出走于中舉之后;王國維不得不另舉一“絕對的道德”,凌駕于“普通的道德”之上,為寶玉“絕棄人倫”“不忠不孝”的逃禪行為辯護,均緣此故。而以上問題,在《青燈淚》中都得到了頗具深度的回應。

在出走的時間選擇上,《青燈淚》較《紅樓夢》更為決絕?!秶@逝》出黃生唱【解三酲】云:“負心事生平已玷,再不想錦瑟華年,再不想人間風月重留戀,再不想花燭團圓,還說甚綠槐秋雨題名地,還說甚紅杏春風放榜天,從今便做一個閑云灑落、野鶴翩躚?!痹诰存驴範?、殉情的過程中完全“不在場”“不知情”的黃生,卻自覺不能再享受人間風月,亦無意于秋闈春試,遂跳出塵嬰世網,飄然而去。黃生的逃禪,雖是逃避,卻比若無其事地踏著敬媛的鮮血,自顧自走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的路,表現出了某種擔當?!秶@逝》出沒有寫下場詩,評語指出是用體例之變,應合人物以無結局為結局的命運,即所謂“黃生去路蒼茫,正以不用下場詩見好”,但作品卻無法就此“收煞”。故《嘆逝》后繼以《感逃》,借摯友魏生之口發出感慨:“堪愁,一家人遠隔秣陵秋,誰酌陽關杯酒。也還有百年眉壽,冬溫夏清,子職誰修”;又繼以《苦憶》,寫黃母憶子,悲傷其“忍一去他鄉頭懶顧,全不念老桑榆,閃得我伶仃孤苦,天寒歲暮,獨倚門閭”?!肚酂魷I》卷首載葉襄所撰陸黃《事略》中,對黃生為一己之愛“避兄(不仁)離母(不孝)”頗有微詞,蔣恩濊評為“書法森嚴”。黃生選擇自我放逐,固然是對敬媛有所交代了;作者筆下倚門盼歸人的黃母,又何嘗不是犧牲品呢?

三、化實為虛:《青燈淚》“現代性”的消解

除了《紅樓夢》的直接影響外,清代曲壇的風習亦在《青燈淚》中留下了印跡。最典型的體現,在于因襲其時已成定例的“套式”結構,將“現實敘事”翻轉為“象征敘事”,在進行“意象虛幻化和抒情主觀化”的同時,形成文本內部無法調和的裂隙和悖謬。具體來說,即在《感逃》《苦憶》后,又通過《央尋》寫侍香將敬媛詩稿托付竺山和尚,請其尋找黃生下落,從而綰接起開場副末梅水道人與僅在第13出《梵絮》中出現的竺山和尚,衍為《魂會》《曲傳》兩出,在本已完成的“愛情敘事”之外,加上道德訓誡與抒情言懷兩重結束,方才真正收煞全局。由于戲劇藝術的代言體特征,以史家身份發出的“論贊”,通過劇中人物傳達,不可避免地導致了人物形象的前后分裂;本應完全隱身的敘述者,作為抒情主人公粉墨登場,化實為虛的藝術處理,也弱化了劇本的現實針對性,對敘事層面的“革命性”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消解。詳論如下。

(一)從“問題”劇向“教訓”劇的退行

周作人在《中國小說里的男女問題》中,提出“問題小說”與“教訓小說”的區別:“凡標榜一種教訓,借小說來宣傳他,教人遵行的,是教訓小說。提出一種問題,借小說來研究他,求人解決的,是問題小說?!薄敖逃栃≌f所宣傳的,必是已經成立的過去的道德。問題小說所提倡的,必是尚未成立卻不可不有的將來的道德?!薄肚酂魷I》通過《魂會》一出,寓勸懲之意,卻是重拾孝義的陳說腐談,彌合黃生出走造成的人倫困境,由此不得不否定“兒女私情”的正當性,遂使劇本從革命性的“問題”劇,倒退為保守的“教訓”劇。

《魂會》中,竺山和尚查清敬媛是“金母座前司箋女史”,黃生是“文昌宮里一位星官”,遂拘來二人生魂相會?!八蘧墶焙汀爸喎病?,是愛情故事中常見的設定。但劇本對二人謫凡具體原因未作交代,亦未如《牡丹亭·驚夢》中通過花神之口,有所伏筆。這個草率的宿世構想,僅為對陸黃情感強行定性,即金母向“司箋女史”所云:“為你一念邪迷,便致那生坑害。速速改裝前去,了此惡緣?!倍鴱木存職w位后上場詩“覓得瑤池千歲實,天臺原不算桃花”可見,仙家生涯的漫長,反襯凡世塵緣的短暫和微不足道,也等于否定了陸黃情感的價值。

為點化黃生,敬媛責其因情害命,要其償命,文昌帝君亦欲懲其“沉迷色界,棄絕母恩”之罪。為了完成“悔過”的轉折,作者讓黃生在敬媛索命時懦弱自辯“都是你一雙爹娘的錯呢,不干小生”;讓大膽質疑“三從”謬命的敬媛,說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腐語;讓決然自我放逐的黃生,在面臨削祿折壽的懲罰時,發誓“立砍情根,永存孝志,歸家奉母,稍懺前愆”。金圣嘆有云:“吾幼讀《會真記》,至后半改過之文,幾欲拔刀而起”,又譏諷欲人“改過”的“道學先生”是一廂情愿:“不惟張生欲改過是胡思亂想,凡天下欲改過者,一切悉是胡思亂想必也?!本颓宕鷳蚯范?,“情悔”作為經典的救贖模式,是《長生殿》“事事可悔,只有此情不放”的至情理想,是《桃花扇》“你看國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割他不斷么”的家國之痛?!肚酂魷I》得其形而遺其神,只達成了宣揚因果報應的效果。

黃生悔改后,帝君吩咐鼓樂導引歷史上忠孝、節義、文章三隊人物走過天門,令其階前瞻仰。采用仙游或冥游的方式寄予道德訓誡與歷史評說,是戲曲藝術中將議論具象化的手法。此處借帝君之口,說明評價人物“首忠孝,次節義,又次文章”的價值等級,且將黃生出走的行為定性為不入流的“血性用事”:“血性用事,原非佳品。比如屈原、賈誼,忠無忠名,孝無孝名,只好取他的《離騷經》《治安策》,加他個文人之號;楊修、禰衡,節不成節,義不成義,只好取他的讀曹碑、賦鸚鵡,著他個才子之名?!薄肚酂魷I》在前三十四出塑造黃生文才出眾、狂逸傲誕的性格,本出卻對其人格類型予以全面否定。疊加了“宿緣”“悔過”“仙游”等習見的戲劇元素,《魂會》將同類作品中種種痼疾,也一一撿拾起來;“愛情敘事”的革命性被顛覆了,我們再次回到了習見的、陳腐的道德說教中。

(二)“賦”與“比興”的切換

對風情劇進行價值論證和主旨闡釋時,一向有“以男女喻君臣”的比附思路。如李贄論《西廂記》,云作者“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間者,故借夫婦離合因緣以發其端”,金圣嘆亦將“風月營”里的王實甫們納入江畔行吟的孤獨者行列,將才子佳人故事,與“白帝受托、五丈出師”“慷慨請行、琵琶出塞”“伯牙出海、成連徑去”相比擬。但與《西廂記》文本本身的現實指向不同,《青燈淚》的作者自覺于劇本從現實空間向抒情空間的轉化。

首先,作者在《艷場》中賦予梅水道人“病一手一足”的肢體特征、儒冠改作“道家裝”的文化身份。欲濟世而折肱,欲登朝而刖足,不得不以病廢之身徜徉逍遙的意象,是末世中華失意文人的象征。其次,在《才塾》出,塾師講解《詩經》“思無邪”之旨,黃生變塾師所云道德之善惡,為情感之真假,又用“忠孝場中有假道學,兒女室里是真性情。兒女情私不真誠,又擔不得乾坤起”等語,貫穿起南國佳人、西廂蕩子和龍逄、比干等“忠貞”人物,混淆了“殉情”與“殉道”的界限?!肚樘健分?,敬媛為不“從”亂命辯護,所列舉的典故,也均在君臣父子之間。最后,在《曲傳》中,梅水道人登場,點出敬媛詩稿非是寫男女相思的“淫詩”,而是“文人學士感時傷遇”的產物。作為全篇收束的《曲傳》,也沒有回顧陸黃愛情;抒發“酉泉先生意中感激之言”的【念奴嬌】三曲,詠嘆對象為被君父誤解、貶謫遠竄,友朋棄交、天涯淪落,白首窮經、青云窘步的三種“不遇”之古人。至此,《青燈淚》首一出與末一出構成了密閉的圓環,蔣恩濊嫻熟地運用“套式雙重結構”,讓在濟世途路上撞得頭破血流的失意詩人,孤獨地在舞臺上吟唱遍天下無可安身立命的精神苦悶,將敘事文本虛化成“寫心”之作。

蔣氏友人葉襄論《曲傳》的結構意義云:“推進一層方顯得奇之可傳,而全局亦盡化煙云矣?!薄痘陼窂牡赖聦用?,將陸黃愛情定性為“惡緣”,故就男女論,陸黃未婚而合,“大節已虧”,實不足傳;但推進一層,將情感與禮教的現實對峙,轉化為“淚傾瓢,含情無計續《離騷》,借香閨,自打《招魂》稿”的心靈之象,則以文士遭際論,矢志不移,遂以身殉,正可喻臣子忠愛之忱(《青燈淚》余嘉谷序)?!肚酂魷I》的批評者們,極為熟悉這種“體似賦而義實比”(郭儼序)的寫作手法,對于作者以己身入戲,通過比像與觀相的方式,賦予取材單薄、缺乏橫向厚度的風情劇以縱深的抒情效果,亦不吝贊美。這些老練的抒情詩人,無視劇本多次反轉后造成的精神分裂癥候——贊成(寫情層面)、反對(教化層面)、贊成(象征層面),固然是輕視戲曲文體的自然反應,從戲曲史的角度而言,變嚴肅的愛情悲劇為感傷的“牢騷”文學,在美學等級和思想境界上,更是一種退步。

結語

晚清小說家、同樣沉浸于艷情感傷文學傳統中的魏秀仁,借其筆下人物之口說過:“佛便是千古第一個情種!你們儒教說個仁,又說個義,便有做不得‘情’的時候;我們佛教無人不可用情,恁你什么情天恨海,無一不是我佛國版圖?!痹诋敃r道德哲學背景下,以“無君無父”的佛主,開“個人主義”之竇,《紅樓夢》寫寶玉逃禪,登中國文學“現代性”先驅之位,自有其歷史必然性;《紅樓夢》的繼承者們,試圖藉此火種,打破綱常秩序,為個人主義爭出一片天地來,或亦因其最為貼近個性解放的時代需求。在戲曲領域,從風情劇之祖《西廂記》開始,以“老夫人”為代表的封建家長,被視為愛情自由的攔路石,后起的模仿者“寫一不改適之女,非父母惡而逐之,即父母逼而嫁之”,矛盾的典型性被關目的雷同化拖累,創作日漸因襲頹唐。自以“摹繪柔情,敷陳艷跡”見長的《紅樓夢》,躋身才子佳人文學傳統中,成為“花月詞場”新的經典,受其影響,風情劇也一度重開生面,見出新的格局來。張新之借戲曲結構模式論《紅樓夢》人物關系云:“《紅樓夢》,一部傳奇也。寶、黛為生、旦,釵為黛比肩,則腳色為小旦”,而小說對人物命運的安排,反過來對已定型的戲曲美學產生了沖擊,如“釵之終得配玉”,打破了生旦必然團圓的假相;寶玉最終出家,又使“金配玉”的“巧合”姻緣具有了強烈的反諷意味,構成了對僵化的“浪漫傳奇”美學的反動,并使“后《紅樓》時代”的作品具有了較高的辨識度。蔣恩濊的《青燈淚》傳奇,正是體現了文學史、戲曲史風移氣轉的獨特文本。身處“后《紅樓》時代”的《青燈淚》,需置于《紅樓夢》影響史中方可顯現出其思想與藝術價值;《青燈淚》對《紅樓夢》悲劇精神既明確承繼又迂回壓制的矛盾性,則典型地體現了中國文學之“現代性”品格成長的艱難歷程。

① 鄧長風《明清戲曲家考略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89頁。

② 湯用彤著、孫尚揚編《湯用彤學術文化隨筆》,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29頁。

③⑧ 周貽白《曲海燃藜》,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75、76頁。

④ 王兆勝《〈紅樓夢〉與20世紀中國文學》,《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3期。

⑤[17] 劉宏彬《紅樓夢接受美學論》,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18頁。

⑥ 蔣恩濊《青燈淚》,《傅惜華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第96冊,學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289頁。本文所引《青燈淚》序跋、正文及評點均出此書,以下不另出注。

⑦[24] 洪昇著、吳人評點《長生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5、76頁。

⑨⑩[13][16][19][32] 《紅樓夢》(三家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59、卷前18、1596、卷前4、575、65頁。

[11][20] 王國維《紅樓夢評論》,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8頁。

[12] 仲振奎《紅樓夢傳奇》詹肇堂題詞,阿英編《紅樓夢戲曲集》,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115頁。

[14][18] 姜瑀《無恩有愛:新文化運動親子倫理再考察》,《文學評論》2020年第1期。

[15][23][27]《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1033、1045、864頁。

[21] 郭英德《明清傳奇戲曲文體研究》,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330頁。

[22] 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頁。

[25] 孔尚任《桃花扇》,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258頁。

[26] 李贄《焚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72頁。

[28] 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下),《鄭振鐸全集》第5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316頁。

[29] 棲霞居士評、遲崇起?!痘ㄔ潞墼u點本》,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73頁。

[30] 張小芳《湯世瀠〈東廂記〉的劇本形態暨戲劇觀念》,《南通大學學報》2020年第2期。

[31]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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