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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二釵》與曹雪芹及其他

2022-11-04 14:41陳維昭
紅樓夢學刊 2022年1期
關鍵詞:書名金陵曹雪芹

陳維昭

內容提要:《金陵十二釵》是曹雪芹為這部小說所定的書名,它為脂硯齋、畸笏叟所多次提及并否定,但這一書名表達了為“閨閣昭傳”的創作意圖。如果說,《紅樓夢》由家族主線和大觀園主線構成整體結構,那么,《金陵十二釵》對應的是大觀園主線,即女性群像這一主線?!督鹆晔O》對應于原稿結尾的“警幻情榜”,反過來說,情榜與《金陵十二釵》遙相呼應、整體疊合,而不能涵蓋家族主線。強調《金陵十二釵》與情榜的呼應關系,有助于加深我們對《紅樓夢》的成書過程以及曹雪芹的創作個性、藝術旨趣的認識。在脂硯、畸笏的批點中,與“作《十二釵》手”相對立的則是“《石頭記》大筆”,這一現象同樣應該引起我們注意。

一、曹雪芹究竟喜歡哪一個書名

甲戌本《石頭記》“凡例”說:“是書題名極多?!边@與該書因多人參與寫作或傳播的過程有關。第一回說: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苯淮嗽摃某?、編定過程。在“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處有眉批: “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指出自開頭至此的文字均為曹雪芹所撰。曹雪芹親自表明,在此諸多書名中,他最喜歡的是《金陵十二釵》這個書名。

這些對書名和人名及各人的工作性質的交代,其真實性如何? 脂硯齋說: “《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則書中曾已點睛矣。如寶玉做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又如賈瑞病,跛足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鑒’四字,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又如道人親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系石頭所記之往來,此則《石頭記》之點睛處?!秉c明各書名所蘊含的深意。20 世紀以來,學界對這些書名和人名一直都給予重視,都試圖作出合理的解釋,但都不免止步于猜測之中。比如癩頭和尚、空空道人,似乎確有其人,是該書傳播過程中的重要人物,但我們所能知道的也就僅此而已??酌废?、吳玉峰是誰? 趙岡、陳鐘毅認為: “吳玉峰就是畸笏自己?!边@僅僅是猜測。關于孔梅溪,胡適認為是曹雪芹之弟棠村的別號,趙岡、吳世昌、林語堂、劉夢溪等認同這一說法,周汝昌則認為是脂硯齋的化名。那宗訓則干脆玩起了諧音梗,認為吳玉峰是“無遇逢”的諧音,意為永遠碰不到;孔梅溪則是“恐沒兮”的諧音,意為:恐怕是沒有的。它們都是曹雪芹的化名。

俞平伯則明確表示,既然無法確知,不如閉口不談,藏拙為佳:

《紅樓夢》底名字一大串,作者的姓名也一大串,這不知怎么一回事? 依脂硯齋甲戌本之文,書名五個:石頭記,情僧錄,紅樓夢,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 人名也是五個:空空道人改名為情僧( 道士忽變和尚,也很奇怪),孔梅溪,吳玉峰,曹雪芹,脂硯齋。( 脂硯齋評書者,非作者,不過上邊那些名字,書上本不說他們是作者。)一部書為什么要這許多名字? 這些異名,誰大誰小,誰真誰假,誰先誰后,代表些什么意義? 以作者論,這些一串的名字都是雪芹底化身嗎? 還確實有其人? 就算我們假定,甚至于我們證明都是曹雪芹底筆名,他又為什么要頑這“一氣化三清”底把戲呢? 我們當然可以說他文人狡獪,但這解釋,您能覺得圓滿而愜意嗎? 從這一點看,可知《紅樓夢》的的確確不折不扣,是第一奇書,像我們這樣凡夫,望洋興嘆,從何處去下筆呢! 下筆之后假如還要修正,那就將不勝其修正,何如及早藏拙之為佳。

對于第一回所說的“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人們關注的焦點一直在“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上,討論既然“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那么作者是不是曹雪芹;或者既然“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紅樓夢》全書是否已經完成。但是“曹雪芹……題曰《金陵十二釵》”一句同樣需要我們做深入的討論。

為什么曹雪芹為他定稿的書所做的題名不是《紅樓夢》或者《石頭記》,而是《金陵十二釵》?

從寓意看,《紅樓夢》的書名很哲學,《石頭記》的書名很歷史,《風月寶鑒》的書名很情色。但曹雪芹無意于故作深沉,不愿意賣弄秘史,也不屑于兜售情色,他是實實在在地要講故事,講一群他親見親歷的女子的故事,故書名為《金陵十二釵》。庚辰本第一回說:“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此裙釵哉! 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m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薄督鹆晔O》者,旨在為閨閣昭傳也。

俞平伯《紅樓夢辨》在談到“作者的態度”時說: “《紅樓夢》是為十二釵作本傳的。除掉上邊所說感慨身世、懺悔情孽這兩點以外,書中最主要的人物,就是十二釵了。在這一方面,《水滸》和《紅樓夢》有相同的目的。大家都知道,《水滸》作者要描寫出他心目中一百零八個好漢來。但《紅樓夢》作者底意思,亦復如此。他亦想把他念念不忘的十二釵,充分在書中表現出來?!庇崞讲疁蚀_地把握到了“作者的態度”的一個方面。俞先生于1962 年又說:“全書原都出于雪芹的筆下,但雪芹獨提出《金陵十二釵》歸在他自己本名之下,或者指他更得意的文章罷?!币馑际恰都t樓夢》的內容當然不僅僅寫金陵十二釵,但曹雪芹如此命名,表明小說中以十二釵為代表的婦女形象這一部分的描寫,是曹雪芹最為得意的。俞先生的這些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曹雪芹為什么要把這部小說定名為《金陵十二釵》。

最早正面討論《金陵十二釵》這個書名的是劉夢溪先生發表于1978 年的文章《論〈紅樓夢〉的書名及其演變》,該文認為,《紅樓夢》反映了康、雍、乾三朝的政治斗爭和曹家政治命運,曹雪芹題名為《金陵十二釵》,其用意是以“談情”來掩蓋“反封建的政治內容”。劉先生的觀點明顯帶著那個時代的思想印記,即把《紅樓夢》理解為一部政治小說。我想,如果我們從成書過程來理解《紅樓夢》的諸多異名,我們對《金陵十二釵》與曹雪芹、脂硯齋、畸笏叟之間的關聯,對曹雪芹在《紅樓夢》成書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對曹雪芹的藝術旨趣、創作經驗、藝術思維習慣等問題會有進一步的認識。

二、《金陵十二釵》與脂硯、畸笏

《紅樓夢》中提到《金陵十二釵》這個書名的地方不止一處。甲戌本凡例說:“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 若云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紅樓夢’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釵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边@里我們可以得出幾點結論,第一,脂硯對此書的書名只認可《紅樓夢》《石頭記》《風月寶鑒》,但對《金陵十二釵》的書名,他是不以為然的;第二,他是站在《石頭記》的立場來表態的( 后文的“至脂硯齋甲戌再評仍用石頭記”可證) ;第三,他也不是《石頭記》的作者,面對《金陵十二釵》這個書名,他“通部細搜檢去”,可見他也是“通部”的讀者,只不過他自認為他比曹雪芹更權威。

脂硯齋認為,這部小說本是寫賈府故事,第二回卻從冷子興這一跟賈府毫無關系的外人寫起,這是由遠及近的寫法。他說:

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敘出榮府,然后一一敘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據之筆,豈作《十二釵》人手中之物也? 今先寫外戚者,正是寫榮國一府也。故又怕閑文贅累,開筆即寫賈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榮府之速也。

所謂“作《十二釵》人”自然是指曹雪芹。在這里,脂硯齋肯定了曹雪芹高超的敘事藝術。緊接著的“詩云”之后,有雙行夾批:“只此一詩便妙極! 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余自謂評書非關評詩也?!敝鷮Σ苎┣鄣牟徘?、敘事藝術、寫詩水平都給予肯定。但是,我們沒有看到脂硯齋或畸笏叟肯定過曹雪芹對家族命運的關注或感人的藝術表現。

在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正文“說畢,命賈珍在前引導,自己扶了寶玉,逶迤進入山口”處有雙行夾批: “此回乃一部之綱緒,不得不細寫,尤不可不細批注。蓋后文十二釵書,出入來往之境,方不能錯亂,觀者亦如身臨足到矣。今賈政雖進的是正門。卻行的是僻路,按此一大園,羊腸鳥道不止幾百十條,穿東度西,臨山過水,萬勿以今日賈政所行之徑,考其方向基址。故正殿反于末后寫之,足見未由大道而往,乃逶迤轉折而經也?!边@里的“十二釵書”應理解為“有關十二釵的文字”,不是指書名,但也可以見出在批書者的腦中,“十二釵”是故事中的主體。

庚辰本第三十八回寫到賈母對薛姨媽說:“我先小時,家里也有這么一個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閣’。我那時也只象他們這么大年紀,同姊妹們天天頑去。那日誰知我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破了。眾人都怕經了水,又怕冒了風,都說活不得了,誰知竟好了?!庇谑区P姐講了一個老壽星額頭上長包是因為“萬福萬壽盛滿”的笑話,此處有雙行夾批:“看他忽用賈母數語,閑閑又補出此書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釵》的一般,令人遙憶不能一見,余則將欲補出枕霞閣中十二釵來,定[豈]不又添一部新書?”賈母說她年輕時與姊妹們天天在枕霞閣玩,脂硯齋說賈母的話讓人感到仿佛在這部小說出現之前已有一部《十二釵》,他也很想補出一部《枕霞閣十二釵》的小說??梢?,《金陵十二釵》的書名一直縈繞在脂硯齋腦際。

一些紅學家也注意到了《金陵十二釵》的書名,但卻引到了另外的話題,比如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從這段話中找出“脂硯即湘云”的證據: 枕霞閣原是賈母娘家舊事,脂硯說他想補出枕霞閣中十二釵,則他( 她) 必是賈母娘家人。史湘云即為賈母娘家人,故脂硯只能是湘云。

脂硯齋是不滿意《金陵十二釵》這個書名的,他說:“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 若云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系某某?!彼倪@段話常常被用來說明他對《紅樓夢》八十回后原稿的不了解。張欣伯、周汝昌都曾批評“凡例”作者對“十二釵”的問題茫然無知。( 他們都認為“凡例”的作者是畸笏)

的確,脂硯齋并不知道十二釵的確指。在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處,有雙行夾批: “妙卿出現。至此細數十二釵,以賈家四艷再加薛林二冠有六,去秦可卿有七,再鳳有八,李紈有九,今又加妙玉,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與熙鳳之女巧姐兒者共十二人,雪芹題曰‘金陵十二釵’,蓋本宗《紅樓夢》十二曲之義。后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皆陪客也,《紅樓夢》中所謂副十二釵是也。又有又副冊三斷詞,乃晴雯、襲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為金釧、玉釧、鴛鴦、苗云、平兒等人無疑矣。觀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費筆墨?!边@里提示三點: 第一,曹雪芹修訂此書時,原故事中即有“紅樓夢十二曲”的內容,曹雪芹將書名題為《金陵十二釵》,是據“紅樓夢十二曲”文意而定的。( 從脂硯齋對十二釵的確指之不了解來看,這一判斷僅僅是一種猜測) 第二,若此雙行夾批的批者為脂硯齋的話,則他對曹雪芹的題名一直耿耿于懷,不予認同。第三,畸笏認為,脂硯之所以不了解十二釵的確指,是因為他不了解八十回后的原稿內容。在緊接著的介紹妙玉文字“如今父母俱已亡故”上有眉批: “( 樹) 前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回末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边@是針對上引的雙行夾批而言的。這段眉批指出,雙行夾批的批書人并未見到小說的后面部分,那里有警幻情榜,明確注明了十二釵的正、副、再副及三、四副的名字,一共是六十釵。也就是說,畸笏是看過全稿的,而如果前面這位雙行夾批的批者是脂硯齋的話,則脂硯未及見到全稿,他所列的十二釵名,只是“漫擬”而已。

畸笏所針對的這則前批是不是脂硯所批呢? 我們看第四十六回一條署名“脂硯齋”的批語,即可以作出合理的判斷。庚辰本第四十六回寫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云、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此處有雙行夾批:

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釵,真鏡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鳥、穴中之鼠、無數可考、無人可指、有跡可追、有形可據、九曲八折、遠響近影、迷離煙灼、縱橫隱現、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現千手千眼大游戲法也。脂硯齋。

所謂“鏡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鳥、穴中之鼠、無數可考、無人可指、有跡可追、有形可據、九曲八折、遠響近影、迷離煙灼、縱橫隱現、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現千手千眼大游戲法”,這一個個的詞組,其實只是一個意思的同義反復,即不知十二釵的確指。多次的不知所云讓脂硯齋只好用這些同義反復來自嘲。我們可以推斷,前文那位一直為“金陵十二釵”的確指問題所困惑的批者正是脂硯齋。因為他不了解八十回后原稿,所以他無法知道十二釵的確指。甲戌本第六回寫周瑞家的“先找著鳳姐的一個通房大丫頭”處有雙行夾批: “著眼,這也是書中一要緊人,《紅樓夢》曲內雖未見有名,想也在副冊內者也?!边@應是指硯齋所批,他的確不知“金陵十二釵”及其各冊的人名,所以他加了一個“想”( 猜想) 字。靖批則于此處加上一句眉批:“觀警幻情榜,方知余言不謬?!比绻坝嘌浴笔侵高@一雙行夾批,則眉批與之相矛盾。夾批明明用“想”來表達不確定,眉批則斬截地說:“余言不謬?!庇捎诰概恼鎸嵭粤钊藨岩?,在此姑且不論。

畸笏于丁亥年批《石頭記》時,不時會指出脂硯因未見及后文而作出了不正確的批語。如庚辰本第二十七回寫鳳姐見紅玉機靈,提出要把她要過去,紅玉再一次機靈地回答。此處有“己卯冬夜”的眉批:“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后篆兒,便是卻證。作者又不得可也?!被嗽谄浜笈? “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敝苋瓴f,( 庚辰本) “雙行夾注與己卯冬夜的批,前已說過,都是脂硯的,絕無疑問?!?/p>

在對十二釵的確指問題的了解上,脂硯與畸笏顯然是不一樣的。我們可以借此對那個“脂硯與畸笏是不是同一個人”的問題作一回應。

畸笏批《石頭記》的時間集中在壬午和丁亥兩年。從涉及八十回后情節的角度看,壬午的批語多涉及后文之“情榜”;而五年之后,丁亥的批語則多涉及“獄神廟”及相關人物或情節,包括提及倪二等人、衛若蘭射圃等情節。如果把《石頭記》原本理解為文本之源的話,那么,離這個源頭最近的是畸笏叟,其次是曹雪芹,最后才是脂硯齋。在壬午年,小說已經有了“情榜”的結局,丁亥年則有“獄神廟”的結局。丁亥年之前,脂硯、雪芹等人已相繼去世,脂硯應該不會知道“獄神廟”的內容。至于“情榜”,如果脂硯知道其內容,他也就不會一直為“十二釵”的確指問題而困惑。

如果憑著對脂本批語的閱讀感受來說,看那些署名“畸笏”的批語,多是與秘史( 如家史、創作過程) 有關。他一直在賣弄“知情人”的身份,雖也偶爾談及作法、伏脈,但基本上是一個乏味的老頭。而署名“脂硯”的批語,雖也有與歷史真相相關的,而他的文藝觀,他對全書章法、文思、情思的透徹感悟,讓我們感到這是一個睿智的、情商極高之人。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 與“作《十二釵》人”相對的,則是“《石頭記》大筆”。小說第五回寫寶玉要午睡,秦可卿把他帶到自己臥室,其布置甚為艷淫。對此,甲戌本有側批:“一路設譬之文,迥非《石頭記》大筆所屑,別有他屬,余所不知?!敝赋?,這類艷淫的筆調是“《石頭記》大筆”所不屑做的??芍鳌啊妒^記》大筆”者自有另一種風格的筆墨?!啊妒^記》大筆”應是曹雪芹之前的作者之筆。

注意到“《石頭記》大筆”的學者并不多,杜春耕先生當年在提出“二書合成”說的時候首先注意到這個問題,他說:“這條脂批說明,在《石頭記》之外,還存在另一種非《石頭記》文筆的文字引入《紅樓夢》,這是《紅樓夢》有兩個源頭的證明之四?!毖θ鹕壬M一步坐實了“《石頭記》大筆”,指出這個《石頭記》是指初稿之一的《石頭記》,而“《石頭記》大筆”所不屑的艷淫文筆則來自《風月寶鑒》。本文不準備討論“二書合成”說,因為這種觀點過于機械。本文要把“《石頭記》大筆”與“作《十二釵》人”放在一起考察,不難看出,如果在《紅樓夢》的成書過程中存在著作者序列或創作小組的話,那么,在脂硯齋或畸笏叟看來,《金陵十二釵》或“作《十二釵》人”就是曹雪芹的個人標簽,他與那位作“《石頭記》大筆”者是判然有別的。

三、《金陵十二釵》與“情榜”

脂硯齋未見及后部的“情榜”,但曹雪芹應該是讀過的,因為這個《金陵十二釵》書名正對應著“情榜”。

如果說,《紅樓夢》寫了“家散”和“人亡”兩大主線,即寧榮二府的家族興亡和“三春去后諸芳盡”,那么,《金陵十二釵》的書名并不能涵蓋這兩大主線。它只是與群芳故事相關。曹雪芹似乎對家族興亡并不是很有感覺。甲戌本第十三回有回后批語: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贝伺咦苑Q“老朽”,應是畸笏所批。歷檢所有抄本批語,“老朽”之稱僅此一見,唯靖藏本于第四十一回有眉批:“玉兄獨至,豈真無吃茶? 作書人又弄狡猾,只瞞不過老朽。然不知落筆時作者作如何想。丁亥夏?!倍『ハ恼腔伺鷷臅r間。俞平伯指出,庚辰本第二十二回有丁亥夏的批語,署名“朽物”,與“老朽”是吻合的。這段批語常被用來說明批者( 有人認為是脂硯所批) 是曹雪芹的長輩,有權干預小說的創作。但我則在批語中看到了創作過程中曹雪芹對于曹家長輩的態度。這段批語中出現三個人物:老朽、作者、芹溪。一些學者認為,此段批語中,“作者”即指“芹溪”。但如果我們把“作者”與“芹溪”視為兩個人,則這一段批語的意思甚為明確: 畸笏指出,這一回的原稿寫的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在原作者來說,只是如實記錄( 史筆) ?;丝紤]到秦可卿有著強烈的家族憂慮,臨終囑托兩件后事,有功于家族,故命曹雪芹刪去此節,為賢者諱。反觀雪芹,他并未意識到用“淫喪”來寫秦可卿有何不妥,可見他對此家族尚有隔膜。

《金陵十二釵》的書名并不隱晦,其旨在為閨閣立傳,與早期的《紅樓夢》文本在內容上明顯是趨近的。明義說:“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钡谒亩住额}紅樓夢》詩中,我們只看到“風月”,沒看到“繁華”;只看到兒女嬉戲,沒看到家族興亡?;蛟S,明義看到的是一部《金陵十二釵》的雛形。

曹雪芹《金陵十二釵》的主體故事是什么,我們不得其詳。脂批不時有提醒,哪里是“正文”,哪里“非正文”。所謂“正文”,意為正面描寫,但也可以由此看出脂硯對《紅樓夢》主體故事的認知。

甲戌本第二回回前有批曰:“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興一人,即俗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 故借用冷字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后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薄按嘶匾喾钦谋局肌币馕吨谝换?、第二回都不是正文本旨,都不是正面敘述賈府故事。至第三回“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甲戌本側批:“這方是正文起頭處?!笔琴Z府故事的開頭。第四回寫葫蘆僧亂判葫蘆案,這對于賈府乃至四大家族故事來說,雖非正文,卻是重要的序幕。在完結馮淵家人得銀一事時,甲戌眉批:“又注馮家一筆,更妥??梢婑T家正不為人命,實賴此獲利耳。故用‘亂判’二字為題,雖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詞耳。但其意實欲出寶釵,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頭記》之正文?!闭J為第四回非《石頭記》正文,寫此回的目的只是為了寶釵的出場。

若以十二釵為故事主體,則第五回才是正文的真正開端。第五回一開始寫“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甲戌本眉批:“此處如此寫寶釵,前回中略不一寫,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釵之正文也。欲出寶釵,便不肯從寶釵身上寫來,卻先款款敘出二玉,陡然轉出寶釵,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亦變體?!钡谖寤夭攀鞘O故事的正文之開端。

《紅樓夢》有五個開頭。如果說第一回是家族興亡主題的序曲,第二回是四大家族故事的側面敘述,第三回是家族故事與寶黛故事的開頭,第四回是四大家族故事的開頭,那么第五回則是“金陵十二釵”故事的開頭。它以太虛幻境薄命司判詞的圖讖形式揭示十二釵的數運之機、推演小說此后的故事情節。由于十二釵判詞實際上是分為正、副、又副、三副、四副等六冊,故十二釵實際上不止于十二人,而是至少六十人。甲戌本第八回寫寶玉因聽說李嬤嬤用過他的杯子,于是使性子往地上擲杯,此處有眉批: “按警幻情榜[講],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問包子、問茶、順手擲杯、問茜雪、攆李嬤,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襲人數語,無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余亦云實實大醉也。難辭醉鬧,非薛蟠紈褲輩可比!”明確提到警幻情榜,而且賈寶玉之封號是“情不情”。批者知道情榜的具體細節。庚辰本第十九回“到生在這里”處有雙行夾批: “這皆寶玉意中心中確實之念,非前勉強之詞,所以謂今古未有之一人耳。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亦是未見之文字。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光明正大,說不得混賬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癡情種,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骨肉。余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此二人終是何等人物。后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評自在評癡之上,亦屬囫圇不解,妙甚!”這里又披露了情榜上“黛玉情情”的細節。由第五回金陵十二釵判詞引出全書正文,最后歸結于情榜??傊?,女性群像是曹雪芹《金陵十二釵》的故事中心。

“情榜”中人,除寶玉外,皆為薄命司之女子,“宿孽總因情”,皆因情而亡。情榜為每一個人標明其情之屬性,如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這一以“情”為榜的做法自然是承“十二釵”的思路而來的,而不是承家族興亡主線而來。也即是說,情榜不足以涵蓋《紅樓夢》或《石頭記》的總體結構,卻是《金陵十二釵》的全面升華和完整映射。

對于八十回后原稿,今天的學者不妨作各種各樣的猜想、探究,而前八十回的故事及其批語,仍有重新品味的余地。曹雪芹將其編撰的書名題為《金陵十二釵》,這一事實毋庸回避,其深意也值得探究。

① 關于甲戌本凡例的作者是誰,學界有不同看法。本文采用“脂硯說”,即認為凡例的作者是脂硯齋。

②③④⑤[14][20] 曹雪芹《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1A、8A、8B、1A、1A-1B、1A-1B 頁。

⑥ 趙岡、陳鐘毅《紅樓夢研究新編》,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75 年版,第101 頁。

⑦ 胡適《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163 頁。

⑧ 那宗訓《吳玉峰和孔梅溪》,臺北《大陸雜志》1979 年第五九卷第六期。

⑨ 俞平伯《紅樓夢研究自序》,《俞平伯論紅樓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版,第372—373 頁。

⑩[17][18][22][23][24][26][27][42] 曹雪芹著《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庚辰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 年版,第1、350、867、376—377、377、1062、618、618、417 頁。

[11] 俞平伯《紅樓夢辨》中卷,上海亞東圖書館1923 年版,第12 頁。

[12] 俞平伯《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后記》,《中華文史論叢》1962 年第1 輯。

[13] 劉夢溪《論〈紅樓夢〉的書名及其演變》,《文藝論叢》1978年第4 輯。

[15][16][37] 曹雪芹《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1A-1B、2A、1A 頁。

[19][28]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棠棣出版社1953 年版,第554、545 頁。

[21] 張欣伯《脂評十二釵辨正》,《中華日報》副刊1973 年9 月25 日。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 年版,第1038 頁。

[25] 曹雪芹《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8B 頁。

[29] 梅節認為,甲戌本上那條有關曹雪芹卒年的批語中,“壬午除夕”是上文“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的批點時間。(梅節《曹雪芹卒年新考》,《紅樓夢學刊》1980 年第3輯)如果我們結合畸笏批書時間相對集中于壬午和丁亥,則可以這樣來理解這幾則批語:第一,畸笏于壬午除夕批“能解者(脂硯) 哭成此書”; 第二,書未成,曹雪芹淚盡而逝;第三,畸笏于甲午(1774)又批“但愿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丁亥前脂、芹已逝),我們兩人( 即畸笏與石兄) 就可以大快遂心于九泉?!?。

[30][40] 曹雪芹《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3B、1A 頁。

[31] 杜春耕《寧榮兩府兩本書》,《紅樓夢學刊》1998 年第3 輯。

[32] 薛瑞生《兩書合成〈紅樓夢〉——關于〈紅樓夢〉著作權問題的思考》,《人文雜志》1997 年第4 期。

[33] 曹雪芹《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11B 頁。

[34] 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 年版,第573 頁。

[35] 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 年版,第14 頁。

[36] 明義《題紅樓夢》,一粟編《紅樓夢卷》,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11 頁。

[38] 曹雪芹《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2B 頁。

[39] 曹雪芹《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8A-8B 頁。

[41] 曹雪芹《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12B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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