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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色年年滿故城

2022-11-04 14:53孫婷
當代人 2022年10期
關鍵詞:草灘路車大雁塔

◇孫婷

四十年故園風雨,我從未離開過長安城。沒有離開,似乎沒有資格談鄉愁,然而我卻時時在夢里被一股莫名的愁緒纏繞著,剪不斷,理還亂。

我在童年的藍天下見到過老屋的那條小巷偶爾走來一輛慢悠悠的馬車;在青春年少好奇心的驅使下第一次進超市購物。我體會過這座城市如深水靜流般緩慢的日子,也驚奇她突然而迅猛地成為網紅城市、旅游勝地。她的身體一天天地在擴大,四處延伸的觸角遍及往日郊縣。我在她的身體里出生、成長;在她的注視下演出人生的起伏悲歡,從來不曾想過回頭看看她的目光是熱烈還是靜默。

沒有離開過故鄉,所以我的鄉愁隱晦不明,愈想理出頭緒,愈是無從談起。在那個無數次攪擾我的夢里,我孤身走在長長的、黑漆漆的路上。那種想要走出夢境卻總也走不出來的困擾,就是我的鄉愁。

春曉園

我已經找不到春曉園的具體位置了。

大雁塔腳下的這個精致小巧的園子,我曾經和朋友周末軋馬路一路軋來,如今開車過來,卻怎么也搞不清楚具體方位。我納悶,大雁塔歷史文化街區改造的時候,春曉園并沒有被改造掉,怎么我硬是找不到曾經的那個園子了?

大雁塔腳下這片土地最先有“發達”的跡象,率先蓋起了別墅。注意到這幾棟別墅時,我對住在離別墅區不遠的大姨一家人說:“北池頭村已經奔小康了,別墅都蓋起來了!”其時我并不知道別墅和大雁塔周邊的幾個村子半毛錢關系都沒有,只覺得在一片苞谷地和村莊并立的大地上,突然冒出來的這一排排別墅相當突兀,但它們既是矗立在大雁塔腳下,那繞著大雁塔的村子一定和它們有一種隱秘的聯系。在兒時的我看來,別墅和苞谷地的聯系就是當年人人嘴里和心里都喊著的“奔小康”的美好愿望。我的童言引起大姨一家的哄堂大笑,后來還被當作玩笑話講給其他親戚們聽。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可不認為能輕輕松松地奔小康。

然而到底是輕松地奔小康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風聞大雁塔周邊要改造;千禧年進入沒幾個年頭,當時亞洲最大的音樂噴泉廣場就在大雁塔的眼皮底下迎來送往各路游客。2003年,我跟朋友在校門口坐21路車去大雁塔廣場看音樂噴泉,擠都擠不到前面去?;貋淼穆飞?,我無限傷感而矯情地對他們說:“沒想到小時候隨便去的苞谷地,現在成了要門票才能進的芙蓉園?!?/p>

春曉園是沒有被拆掉的。它的精巧和雅致足以使其與蒼黃粗糙的苞谷地區別開。興慶宮貴氣,蓮湖公園疏朗,革命公園鐵骨錚錚,環城公園長河繞堤,而春曉園位處曲江的“高貴”出身、精巧出神的結構和滿園遮不住的嬌紅艷綠,注定不會隨黃土地一起被改造得面目全非。我記憶中的春曉園面積不大,然而園子里曲折回廊,處處通幽,假山亂石,飛瀑清潭,一步一景,是當年這座城里為數不多的有自己獨特風格的公園。當年的春曉園需要買票才能進去,不過票價也不貴,踏春賞秋時節,在這個小小的園林里,真可一日看盡長安花。我那時常和朋友春季來這里游玩,因為園里花草繁茂,桃紅柳綠,哪個公園的春色都沒有春曉園醉人。春曉園的春色緩緩延展開的,從初春的玉蘭到暮春的牡丹芍藥,在山石瀑布的留白處漸次開放,隔幾天去就生出不同的景色,滿眼都是一望無盡的春的歡快和希望。對春曉園的所有記憶,也停留在春天里。

如今,這座城市的邊邊角角都填滿了四季流轉的光影。春曉園與大雁塔的街景早已融為一體,大雁塔還是我曾經無數次路過看到的那座千年佛塔,但又不是我曾經路過無數次的那座千年佛塔;春曉園的名字已經并入慈恩寺遺址公園內,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園林,我花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找到三十多年前園門入口處的那方“曲江春曉”碑石題刻。我開車從大雁塔腳下飛馳而過,抬眼看了看塔頂——若干年前,塔頂上長出一棵小樹,人們都說,大雁塔有點歪斜,就是因為這棵樹的緣故。車窗外的春曉園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座小巧的花園,但它在地圖上的名字依舊是春曉園。

草灘

我一直沒弄清楚草灘到底有多大。

住在城墻根底下的時候,我百無聊賴的日子是在老城區的老街舊巷里打發的。老街逼仄,抬頭往往只能看見手掌寬的天空,一片云飄過頭頂,都能被地上相向而立的兩排舊樓切割成首尾兩段,云只能過街老鼠似的夾著尾巴飛快掠過老街。這座城市最讓人引以為豪的就是它的歷史,然而最沉重的包袱也是它的歷史。老城區的偶像包袱太重,架子端著下不來,也萬萬不能下來,新城區可就不同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南邊秦嶺塞路,北邊渭水泱泱,山阻水擋,通天大道要靠開山搭橋,東西一路則是平原開闊,一望無際,可以盡情盡興地往前開道。草灘就是城北臨河的一大片新城區。與草灘鎮的行政概念不同,人們眼中的草灘是一片北接渭河,南到北三環,南北狹窄、東西寬闊的區域。這幾年因住在城北,百無聊賴時,我便多在這片廣大的區域內打發時光。

草灘大概是這座城市周邊最廣闊的一片草地。前幾年湖水還在治理,生態景觀還在規劃修建時,草地獨占渭河風景的鰲頭。車開出二環一路向北,不久就到了路寬人少的草灘。再往前開,就有連片的草地。三四月來這里,??吹竭h近趕來的大爺大媽們彎著腰,手里拎著個塑料袋,認認真真地采摘地上剛冒出嫩芽的野菜。這里天大地大,春天里的風沒有遮攔地一股腦吹過來,吹得萬物生長迅速,野菜也來得毫無收斂。我不識植物,常常羨慕父母輩認識這么多在我眼里都長著一個模樣的花草植物。讀了這么多年書,識了這么多字,卻連最基本的生活經驗都沒有。每每想及此,我都擔心自己若生在饑荒年代,怕是早餓死或者誤食毒草被毒死了。草灘的野菜長得肆無忌憚,野花也開得鮮艷熱鬧,一眾櫻李桃花都被它比下去了。那幾年來草灘,只覺得草灘野得可愛,野得天真,野得俏皮。

2020年的春天,疫情平緩后復工復產,人們出門還心有余悸,學生們還在家上網課,暫緩線下復課。那是我去草灘最頻繁的一年。每天上午監督完孩子的網課,待他寫完作業上傳后,我們倆吃過午飯,就開車直奔草灘。周圍人少,陽光正好。我尋著地方,有時是河邊,有時是林子里的草地上,鋪好墊子,拿出酸奶、水果,孩子帶著他的書,我帶上我的書,一待就是一下午??磿蠢哿?,就躺在墊子上,或仰面看坦蕩的天空,或蹲在地上看蟲子在這大地上緩緩而行。孩子還帶著他的速寫板和鉛筆之類的畫材,畫在草灘上生活的野花野草。待日漸西斜,我們才收拾行李,打道回府。天天如此,直到五一后學生全面復課方罷。那一年雖被疫情打亂了生活節奏,但有了那兩個月在草灘上生活的花草蟲兒們的陪伴,足以抵擋一整年對人事無常所帶來的不安。

這兩年疫情反反復復,草灘不僅成了踏春露營的絕佳選址地,更是人們的心理緩沖地帶。2020年以后,我愈來愈頻繁地來草灘,草灘一路東西延伸,也接納了更多來此散心的市民?!白灶櫉o長策,空知返舊林?!鄙畈蝗缫鈺r,萬物生長的那股冒失莽撞的勁頭能讓人再生出希望,哪怕只是一株野草從磚頭縫里擠著長出來。誰說細若游絲的生命抵不過宏大的歷史?生命自有它以卵擊石的勇氣。草灘的野天野地間,隨處可見萬物生長的勇氣。

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色在人生困頓時兀自流轉,不為人而悲而喜。草灘的風景從單調的綠草地到如今“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外貌變化太大。唯有草灘上生命野生的力量,一直沒有變過。這股初生牛犢的力量足以支撐我度過人生至暗的日子,寬慰生活困頓時每一次想要放棄的心。

與厚重的老城區相比,草灘的新生是希望的力量,也是生命拋掉所有負擔的一次輕裝上陣。一路向北,臨河而立,眼前展開的,是全新的生活。

21路

城是四四方方的,街道四平八穩,橫是橫,豎是豎。朝代的風云變幻牽引了皇城的遷移,城的囊括范圍有些許騰挪,然而兩千多年來遺留下的城市布局從未變過。

這是最中國的一座城。

筆直的東西南北四條大街通往城外,以城墻為中心,延伸出城的交通網絡,因此穿城而過的公交車,大多是東西、南北的順勢走向,且線路多集中在大街上。我最熟悉的21路車是老城區外一條南北——東西的重要公交線路,幾十年如一日在這條線路上跑著,除了終點和起點因近幾年城市擴張而延線外,沒有任何變化。

21路原先南端的終點站是大雁塔。四十年前的大雁塔是城區與郊區的分界點。21路車行至此就算完成了任務,人們再要往附近幾個村子去會親訪友,就只能徒步了。我姥姥家在大雁塔腳下的北池頭村,21路車中間一站又恰好經過我家附近,所以坐21路車到大雁塔,再往前走約略半個小時,就能到北池頭。但是我從來沒坐過21路車去北池頭。我媽騎著自行車,車后座上載著我和妹妹兩個人,經過大雁塔腳下的省委大院,被執勤交警攔下來,好心提醒我媽一輛車后座上坐兩個孩子很危險。我媽連忙剎住車,笑向交警解釋緣由。交警聽后不再說什么,只提醒我媽下次不能再這樣了。我媽趕緊道謝,推著車子繼續往南走。路上,一輛21路車正好從我們身旁駛過,再過一站,它就到終點站了。

高考結束后,我一心想去云南,離家越遠越好。2000年還要換算分數,估分填報志愿,相當于盲填學校和專業。我爸慎重地在志愿報上來回翻看,我提出兩個要求:一不學中文,酸;二不學與數學相關的專業,難。我說要報云南大學,我媽說“太遠,女孩子出去讓人不放心”;我說要報歷史專業,我媽說“畢業怕找不到工作”。我不再說話。到底還是報了本地一所大學。分數出來后一對照,自己報低了。我并不灰心喪氣,十幾年讀出來了,能一次走掉多好,而且學校和云南大學的水平不相上下。九月開學,我背著書包,和我父母連拖帶拎地拿著行李前去報到。上了家門口的21路車,剛站了四站,我爸就招呼我下車。我還沒反應過來,人就連同行李一起進了大學校園的門。栽進書里的我竟沒發覺這學校就在21路車的西線上,而且離我家如此近。那天,看著南來北往的同級校友拖著全部家當從火車站坐學校班車來到學校報到,我心里五味雜陳。

在學校待了七年,看校門口的21路車來來回回了七年。跟朋友去大雁塔廣場看音樂噴泉,坐21路;去超市買日用零食,是21路;陪化學系的朋友去豐禾路附近找肉鋪老板要牛血,還是21路;回家,更是常坐21路。全城的公交線路那么多,我的生活里仿佛只有21路。

工作后擺脫了21路沿線沒兩三年,結婚時的房子直接買到了21路的西線終點站。開始并沒發覺,大概21路于我就是左右手,時間長了并不覺得陌生。后來西邊往西發展開來,21路終點站從原先的站點往西又挪移了三站,南邊終點站挪移到了更向南的公交調度站。中間主干線不變。公布站點延伸后,我掃了一眼線路圖,突然發現,原來我這前半輩子跟21路糾糾纏纏,從沒離開過它。

三十多年來,這條路線隨著城市的擴張,不斷向南向西延伸。如今,它的南端是曲江文化區,西端是大興新區,主干線上2號、4號、5號和在建的8號地鐵線呼嘯而過。老城區外的公交網絡密麻如網,21路不再是唯一一輛可以抵達大雁塔腳下的公交車。三十年,河東河西。21路的車輛幾經換新,司機們一茬接一茬地坐在方向盤前,穿梭在桐蔭蔽日的友誼路上。線路上原來不為人注目的大雁塔、小雁塔成了香餑餑,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為了在它們的身軀里窺見盛唐的萬千氣象,遙感玄奘西行的堅強意志。這條黃金線路上,好多人來了又走了,好多地方不復當年舊貌,我卻記得它從最初到現在的所有模樣。

我的一生,也許一條21路就交待清楚了;這座城的一生,不知哪條路線能交待清楚。

龍首原

關中八百里平原被山川河流環繞壟斷,冷兵器時代,這片土地進可攻、退可守,入關后四野開闊的平原又極利于經濟生產的恢復和發展,加之陸路交易是古代國際經濟與貿易的主要交通渠道,建都于此不僅可以控制西北諸少數民族,又可得絲綢之路便宜,所以宋之前,在關中平原上圍成的這座四四方方的棋盤都城,得天時地利人和,發展千年城氣不曾斷絕。

城氣,在這座城的老百姓口中,叫龍脈。龍首原就是這座城的龍脈。

其實,城的四周遍布土塬。如果說高山大河圍出了一個關中平原,那么這些大大小小的土塬就圍出了平原上的一座城。東邊白鹿原,南邊樂游原,西邊咸陽原和北邊龍首原,是最為人熟知的四座土塬。龍首原北依渭河,南眺秦嶺,在隋朝大興城的締造者宇文愷眼里,它的六道崗就像是乾卦六爻,原上分布的宮殿官署即是按“九一、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九六”的爻序布局。漢代以未央宮為中心,在原的西南方規劃漢長安城。因此原上的漢唐建筑遺址非常豐富,單就歷史上不絕于書的宮殿而言,漢未央宮和唐大明宮已經足以讓龍首原在兩千多年后的今天依然貴氣十足,而陸續挖掘出的漢唐長安城各官署衙門的建筑遺址和地下文物,在氣勢如虹的兩座宮殿面前,黯然失色——盡管未央宮和大明宮只剩下天地間的一片空空蕩蕩。

后來的龍首原上,住滿了平常人家。人們在未央宮和大明宮拔地而起的土地上春種秋收、繁衍生息,閑時諞閑傳,吹一吹自己腳下蹲著的地界曾是漢唐帝王顯貴們的出入之地,無數宮車穿梭,宮娥過往,末了感嘆“都隨風吹雨打去”,起身拍拍屁股,繼續過自己尋常的日子。住在這座城里的人帶著與生俱來的歷史感,仿佛出土后的兵馬俑,一身灰色來到這世上,埋沒了千余年,再現人間后,有著繁華閱盡的滄桑與淡定。這是城的氣質,也是這城里的人的氣質。

恢復千余年前的未央宮和大明宮不僅毫無可能,而且沒有必要,然而這兩座宮殿的光芒又實在耀眼得遮擋不住,于是,龍首原東西兩頭的兩座宮殿遺址搖身一變,化成了兩座面積了得的遺址公園。園內草長鶯飛,人們漫步其中,間或想起這里是漢唐歷史風云際會的重心,抬頭看一眼原處的前殿遺址,心頭那首《臨江仙》已經念了一遍。詩意,就這么不經意地在尋常生活中泛起波瀾。

在這座城生活,每個人都是詩人,每個人都有一首自己的《臨江仙》。

龍首原上曾經遍布的漢唐官署遺址也都隨風而化,去實地看時,往往只剩下一個土堆,旁邊一方石碑刻著某某遺址。偌大的遺址保護區內,除了一個個土堆,只剩下天與地之間的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然而什么都有了。于是低頭看看自己的日子,如此真實可觸,每一場歡笑和悲傷都浸在其中。與眼前被黃土埋沒的輝煌相比,當下的生活每一分、每一秒都帶著生命的溫度,分外真切。那些最樸素不過的道理在眼前輝煌的映襯下,有了真真實實的附著。如煙般虛無縹緲的情感一旦附著在真實的日子里,一切煎熬都可以隨時間的流逝得以承受,一切庸常都有了詩的意味。

歷史成全了這座城,也成全了城內的詩意生活。

:那個曾困擾我的夢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夢里那條黑漆漆的長路以及長路上孤零零的我,也許已找到生命的歸宿,不再執著于離開或是留下。這座城市于我而言,是故土,亦是生命,無論我的選擇如何,她已然融進我的血液里,塑造出這樣一個我。不惑之年,我開始放下執念,重新打量她、認識她、接受她。這是對故鄉的重新認識,也是對自己的重新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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