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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出神的時刻(隨筆)

2022-11-10 12:29盧勝紅
詩歌月刊 2022年8期
關鍵詞:世俗寫詩詩人

盧勝紅

誰能想到呢?我的親人、我的鄰居、我生活中的人,他們不會想到這個總是不愛說話、不愛交際、喜歡宅的家伙會寫一種叫“詩”的東西,會是一個詩人。即便是我自己,在輟學之后的十幾年里,在浙江的工廠打工的時候,在北方做小商品推銷員的時候,在上海賣服裝的時候,我又何曾想過,有一天我還會寫詩,還能做一個詩人。

人的生命中總是充滿了太多的意外,太多的偶然,太多的巧。

2012 年的一個春日,我在上海的服裝店里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意外地刷到了“百度貼吧”的“現代詩吧”,偶然地看了幾個詩帖,我想,這樣的東西我也可以寫呀!

我就開始寫了。

碰巧遇上了幾個喜歡我的作品的讀者,碰巧寫出過幾首讓一些人喜歡的詩,碰巧在后來的寫作中總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見肯定我、鼓勵我堅持寫下去的陌生人。他們既有詩壇的前輩,也有普通的詩歌寫作者和讀者。感謝他們,感謝這些匆匆的過客、永遠的朋友,感謝詩歌讓我們靈魂的血脈相連。向意外致敬,向偶然致敬,向如此之多的巧致敬!

誰能想到呢?寫詩,做一個詩人,是我十六七歲時的一個夢,我以為它早就隨著學業一起破了、碎了、陌路了。我差不多已經接受生活就是年頭出門、年尾回家,就是不停地賺錢養家,生兒育女。誰能想到我會在十幾年后重新拾起這個夢,再把它做下去呢?

真是太巧了。

1993 年中考,我以1 分之差無緣省重點,只能進普高。我的媽媽,一個不識字的農民,能做些什么呢?只能多方奔走,打聽??菰锏南娜?,漫長的等待,蟬嘶日夜。差不多一個月后,我們得到的消息是,想進省重點需要交2400 元擇校費。

真是太巧了,我們的家底差不多就這些。父親出門不在家,媽媽為難了。就上普高吧,我說,哪里都一樣。

真是太巧了,這是一所幾年后就被撤并的中學,所有的人都在混日子,一年下來,老師不知道學生的姓名,學生不知道老師的姓名,大家相安無事。很快,我就和很多人一樣,中途輟學了。

多年以后,每當我回想往事,回想起父親談及我的失學一臉自責和失落的時候,我已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那個事實。就像如今,我幫著媽媽收油菜,我幫著父親給菜園挑糞水的時候,我想著這些都是為成就一個人而來——

那些糞水潑在地里,在陽光的暴曬下,散發出一種類似于臭豆腐的奇異香味。因此,當讀到詩人那勺的《糞水之光》時,我不由得會心一笑。也許,生命的另一種成熟就是能聞到糞水的香味吧,也許詩歌的作用就是能在平凡的生活中嗅到奇異的香味吧。

在一年半的高中生涯里,我碰巧遇到了一本書。那是一本紀弦、余光中、席慕蓉三人的合集。我讀不懂它,可我偏偏就喜歡這種似懂非懂、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而在我更小的時候,我鄰家的小表哥和他的同學坐在長滿青草的田埂上,談論著海子、顧城和三毛。他們的雙眼充滿著奇異的光芒,沉默地望著遠處的天空,一動不動,像被什么東西抓取,擄走,長久地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情緒里。

真是太巧了,我喜歡——

神秘就像醉酒的男人酣睡如嬰兒,臉上浮現奇異的光芒。就像下雨了就有寫詩的沖動,仿佛宇宙的深處也有一個母親在深切地呼喚,不能不去應答她。

這樣的神秘還包括——十九歲的表哥(另一個,前面表哥的哥哥)意外去世不久,他家門前的一棵桃樹很快也跟著枯萎了。桃花是他的靈魂嗎?還是他的前世就是一棵桃樹?人們都說,那年的桃花開得太旺,太晃眼了。

這樣的神秘還包括——我二十歲時,給做電工的姨夫打下手,晚上一個人回家,總是要經過村西的菜園地,也是墳場。心里害怕的時候,我仿佛聽到去世的奶奶的聲音:誰也別欺負我的孫子!于是心中一片祥和:這從虛無中生出的無限信任究竟是什么?

這神秘還包括——在歇學的十幾年里,每次做夢,夢中都是在讀書、備考、考試。好著急呀,許多功課跟不上了,然后醒來,一片黯然。然而,當我再次接觸詩歌后,這樣的夢再也沒有了,奇跡般的消失了!是因為少年的夢想在中年以后續接上了嗎?是詩歌駐顏有術,能給人帶來第二次青春嗎?

這神秘還包括——夜晚,打開家門,走到院子里,總是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看天上的月亮。即便那個晚上沒有月亮,也是如此。仿佛在出門的那一刻,突然接收一個秘密的指令,仿佛有人在耳邊輕聲說:抬頭,抬頭看看!這秘密的指令來自何處,又是誰下達的?

這神秘還包括——常常是在夜晚,狗突然對著黑暗狂吠起來,有什么是一只狗看到了而我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有什么是羊群看到了而羊倌看不到的?

這神秘還包括你,包括我,包括萬物生長,包括頭頂的星空。

我想正是在這些神秘中蘊藏著生命的意義,我想詩也正是這些神秘。我一邊務實,認真地過我的世俗生活;一邊務虛,在夜深人靜之時悄悄寫詩,世俗生活和精神生活互為掩體,充實的精神生活讓我更能平靜地面對世俗的名利榮辱,踏實的世俗生活讓我更專注于精神生活。因為詩歌,我真正懂得了實也是虛,虛也是實。

然而,這是多少斗爭、掙扎、妥協之后才最終達成的和解。在這寫詩的十年里,我曾多次主動或者被迫中斷寫作,短的兩三個月,長的達兩年。甚至直到今日,我依然不知道,我還能寫多久,還能不能繼續下去。因為生活的壓力,因為對寫作的自卑——畢竟我的書讀得還是太少了。每當看到偉大詩人的作品的時候,我就想毀“詩”滅跡,我總是一邊寫一邊刪。詩人、翻譯家李以亮先生說詩歌與詩人的關系是擊中與被擊中的關系,一個被詩歌擊中的人,無論停下多久,總會有重新開始的時候(大意如此)。我常常堅定地相信自己是那個被擊中的人,也常常對此表示懷疑。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寫,是一個深淵”。寫,就意味著永無盡頭,正如某位詩人所說,最好的詩總是下一首,等著被寫出。然而,對于這個深淵,我的理解是,你能下潛多深,你就能站到多高,站立的高度和下潛的深度成正比。如同一棵樹,底下的根有多深,地上的干才有多高。

所以,如果能,還是要下潛吧,俯身泥土,把根扎得更深一些,把夢繼續下去。因為即便是懸浮,對于一個詩人來說,也等于停滯不前。如果不能,那就活成詩,活成一首田園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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