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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嘆與明清之際江南佛學*
——以“月愛三昧”說為視角

2022-12-06 16:41吳正嵐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2年1期
關鍵詞:金圣嘆涅槃

吳正嵐

先行研究已經注意到,明清之際的金圣嘆(1608—1661)推崇《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①拙著《金圣嘆評傳》第二章第三節《兼奉臺禪的佛學思想》論及金圣嘆推崇《大般涅槃經》的判教說、“常樂我凈”和“月愛三昧”(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35—237頁)。丁利榮《金圣嘆美學思想研究》第二章《哲學思想的闡釋:易佛互釋》亦提及金圣嘆所謂“月愛三昧”出自《大般涅槃經》(武漢大學2007年博士論文,第46—47頁)。,但是,金氏所謂“月愛三昧”的理論內涵、美學意蘊、文體特征以及學術背景仍是未解之謎。本文試圖分析金氏“月愛三昧”中的佛意和詩境,論述金氏《唱經堂圣人千案·獨超案第十三》和《懷感詩序》等篇對《大般涅槃經》文體的模仿,從而揭示當時文壇關注《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的背景是江南佛學征實風尚與文學的互動。

一、“遮蔽—顯現”思路與《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

關于金圣嘆崇尚《大般涅槃經》之“月愛三昧”,一個尚未引起關注的問題是:就金圣嘆思想的內在邏輯來看,他對《大般涅槃經》的接受,其實面臨著不得不克服的理論困難②拙著《江蘇歷代文化名人傳·金圣嘆》第五章第三節《兼奉臺禪與推重〈大般涅槃經〉》(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11—112頁)未能明確指出金氏之無執、無常說與《大般涅槃經》“常樂我凈”的內在矛盾。?!洞蟀隳鶚劷洝分鲝垺俺肺覂簟?,這與金圣嘆津津樂道的源于南宗禪的破除我執之間,在側重點上有著立與破的不同:雖然禪宗從《大般涅槃經》中汲取了重要資源,比如,《大般涅槃經》的“常樂我凈”之說③天竺三藏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卷2《壽命品第一之二》,《大正新修大藏經》第12卷,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3年,第377頁。以下所引《大般涅槃經》,除非特別說明,皆據此本,不再另注。,很可能正是惠能得法偈中“佛法常清凈”一語的源頭之一①參見郭朋:《壇經校釋序言》,惠能著,郭朋校釋:《壇經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但是,眾所周知,南宗的惠能認為一切執著都是妄念,特別指出北宗的“起心看凈,卻生凈妄”②惠能著,郭朋校釋:《壇經校釋》十八,第36頁。,對清凈佛性的執著也屬于妄念之列,因此南宗禪旨在掃除包括佛性在內的一切執著,認為無執就意味著本心的呈露。

在南宗禪無執觀念的影響下,金圣嘆以一系列相互關聯的表述,反復申論無所執著的主張。除了“破盡執我”③金圣嘆:《唱經堂通宗易論·五十》,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6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801,801頁?!暗莆覉獭雹芙鹗@《唱經堂語錄纂》卷2,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6冊,第862,863頁?!皥涛抑卜颉雹萁鹗@:《唱經堂通宗易論·五十》,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6冊,第803頁。案:金圣嘆多次提及“凡夫”,多數都意味著主張無執。比如,“脫去凡夫”(《唱經堂語錄纂》卷1,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6冊,第825頁)、“凡夫因緣”(《唱經堂語錄纂》卷2,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6冊,第854頁)。等說法之外,“知見油”⑥金圣嘆:《唱經堂圣人千案·對朕案第一》,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6冊,第924頁?!翱裢姟雹呓鹗@《唱經堂語錄纂》卷2,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6冊,第862,863頁?!爸v窟”⑧金圣嘆:《唱經堂圣人千案·階級案第四》,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6冊,第926頁?!皵M議”⑨金圣嘆:《唱經堂通宗易論·五十》,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6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801,801頁。等破除知見執著的主張,也隨處可見。與無執之說相呼應,無常更是金圣嘆頻繁談論的話題,金氏無常說的來源頗為多元,其中,金氏多次化用《莊子》之《大宗師篇》“化則無常也”和《達生》篇“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⑩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85、630頁。的說法,佛教《仁王經》“四無常偈”?“四無常偈”出自《佛說仁王般若波羅蜜經》卷下《護國品第五》,此偈四節,每節八句,依次闡述無常、苦、空、無我之義(鳩摩羅什譯:《佛說仁王般若波羅蜜經》卷下,《大正新修大藏經》第8卷,第830頁)。亦常出現在金氏筆下?參見拙著《江蘇歷代文化名人傳·金圣嘆》,第257—258頁。。

金氏如此推崇的無執、無常與《大般涅槃經》的核心觀念“常樂我凈”顯然有所沖突,對此,他試圖以“遮蔽—顯現”思路來加以調和?金氏調和這一沖突的另一辦法是強調無常與常的相即不二?!冻浱谜Z錄纂》卷2云:“涅槃四德,常樂我凈。世尊平日說‘無?!?,此則曰‘?!?。所謂無常者,常無;常常者,即無常常也?!保懥州嬓U恚骸督鹗@全集》(修訂版)第6冊,第872頁。按:《金圣嘆全集》將此句標點為“所謂無常者,常無;常常者,即無常常也”,似不符合金氏將“無?!迸c“?!奔右贼酆系挠靡?,疑誤)此說看似文字游戲,實質上意在說明無常與常無二無別。。由于去除遮蔽與無所執著有相通之處,“顯現”之說有助于理解佛性本有,因而“遮蔽—顯現”思維能夠統攝《大般涅槃經》的一切眾生皆有佛性、《金剛經》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以及南宗禪的無所執著與證悟本心。比如,《大般涅槃經》云:“善男子!聲聞、緣覺、菩薩亦爾,皆得成就同一佛性。何以故?除煩惱故,如彼金礦除諸滓穢。以是義故,一切眾生同一佛性,無有差別?!保ā洞蟀隳鶚劷洝肪?0《如來性品第四之七》)這一說法中蘊含的“遮蔽—顯現”思維,意味著佛性本有、去除煩惱遮蔽則佛性顯現,正好可與《金剛經》應無所住—生清凈心的邏輯結構相契合?《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曰:“是故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凈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保ā洞笳滦薮蟛亟洝返?卷,第749頁),也與南宗禪之自性本凈—無念為宗?惠能著,郭朋校釋:《壇經校釋》十八,第36頁;《壇經校釋》十七,第31頁。的觀念相一致。

《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說正是采取了“遮蔽—顯現”的思路:

大王,譬如盛熱之時一切眾生常思月光,月光既照,郁熱即除,月愛三昧亦復如是,能令眾生除貪惱熱。(《大般涅槃經》卷20《梵行品第八之六》)

此處以月光為喻,闡述“月愛三昧”象征著除貪惱熱則善心開敷的境界,與金圣嘆推崇的“常無?!闭嵌坏年P系,由此可見,金圣嘆于《大般涅槃經》尤重“月愛三昧”,原因之一在于他試圖以“遮蔽—顯現”的思路整合上述多種佛教資源。

二、金氏“月愛三昧”中的佛意與詩境

金圣嘆《唱經堂語錄纂》《唱經堂圣人千案·獨超案第十三》《懷感詩序》都曾闡述“月愛三昧”。金氏在吸收《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之除貪惱熱則善心開敷、常樂我凈等觀念的同時,亦崇尚其中先隱后顯的變化之美;他還借用《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來描述超塵脫俗的文學境界。

第一,金圣嘆對“月愛三昧”如此津津樂道,一則由于關注《大般涅槃經》的“常樂我凈”之旨,二則因為“月愛三昧”描述了善心先遮蔽后顯現的境界,具有變化之美。其說云:

爾時世尊大悲導師,為阿阇世王入月愛三昧。入三昧已,放大光明。其光清涼,往照王身。身瘡即愈,郁蒸除滅……王即問言:“何等名為月愛三昧?”耆婆答言:“譬如月光能令一切優缽羅花開敷鮮明,月愛三昧亦復如是,能令眾生善心開敷,是故名為月愛三昧……大王,譬如盛熱之時一切眾生常思月光,月光既照,郁熱即除,月愛三昧亦復如是,能令眾生除貪惱熱。大王,譬如滿月眾星中王為甘露味,一切眾生之所愛樂,月愛三昧亦復如是,諸善中王為甘露味,一切眾生之所愛樂,是故復名月愛三昧?!保ā洞蟀隳鶚劷洝肪?0《梵行品第八之六》,第480—481頁)

這段經文以六重比喻來申論善心的開敷和增長,從而引導出“常樂我凈”這一《大般涅槃經》的核心宗旨,自不必論;值得注意的是,正如月光令優缽羅花開敷鮮明,“月愛三昧”令郁蒸除滅、令善心開敷、令貪惱熱除去等境界,都以先遮蔽、后顯現的思維方式,呈現出忽隱忽現、惝恍迷離的美學效果。

從金圣嘆《唱經堂圣人千案·獨超案第十三》來看,金圣嘆對“月愛三昧”的先隱后顯之美深有會心,他建構了“止因夜靜,明月中時,天無纖云,以為遮障,種種一切,如欄干等,則皆呈露清涼本體”①金圣嘆:《唱經堂圣人千案·獨超案第十三》,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6冊,第935頁。的意境,象征清涼本體先遮蔽、后顯現的本質,這一類似撥云見月的境界,同樣包含了《大般涅槃經》“常樂我凈”的宗旨,其先隱后顯的變化之美更是不可忽視。

金圣嘆崇尚“月愛三昧”中包含的隱顯美學,與此相呼應,其文學評點對遮蔽與顯現的變化之美頗為敏感。梳理金圣嘆所重視的小說評點命題,可以發現其中至少有兩個命題關乎遮蔽與顯現的變幻:(1)若隱若躍?!兜谖宀抛訒┠外炙疂G傳》卷8第三回寫魯智深在五臺山做了四五個月的和尚,日子過得清湯寡水,一日出門散心,在半山亭子上想酒喝,“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付擔桶,唱上山來。上面蓋著桶蓋,那漢子手里拿著一個鏇子”,金圣嘆批道:“惟是桶則蓋著,手里卻拿個酒鏇,若隱若躍之間,宛然無限驚喜不定在魯達眼頭心坎。真是筆歌墨舞?!雹诮鹗@:《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卷8第三回夾批,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3冊,第112—113頁。在此,金圣嘆從“驚喜不定”這一心理效果著眼,分析了“若隱若躍”所具有的審美意味。(2)影燈漏月。金圣嘆改動《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第二十回閻婆惜“正在樓上自言自語”一段,指出其妙處是“一片都是聽出來的。有影燈漏月之妙”③金圣嘆《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卷25第二十回夾批,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3冊,第393頁。。關于影燈漏月的涵義,先行研究多解釋為視角的限制和突出,大致正確,只是細節上似有可商榷之處:首先,就“影燈”的內涵來看,在古代典籍中,將“影燈”用作動賓詞組“遮住燈”的用例很少,以往的研究未能舉出類似用例,筆者則迄今未見;而把“影燈”作為雙音節名詞的例子卻很多,是指“燃火取影的彩燈,如后來的走馬燈”①《辭源》,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577頁。。比如,唐白居易原本、宋孔傳續撰《白孔六帖》卷4“正月十五”條引唐鄭處誨《明皇雜錄》曰:“上在東都,遇正月望夜,移仗上陽宮,大陳影燈,設庭燎?!雹诎拙右自?,孔傳續撰:《白孔六帖》卷4“正月十五”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9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2頁。其次,就“漏月”而論,《水滸傳》第二十回夾批有“前忽然住,此忽然接,有云穿月漏之妙”的說法③金圣嘆:《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卷25第二十回總評,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3冊,第382頁。,可見“月漏”是指月亮半隱半現之狀。最后,由于漏月是半隱半現之月,按照語法慣例,“影燈”之“影”,也當取“隱現”之義。因此,“影燈漏月”似應理解為一個同義聯合的詞組,其中,“影燈”是燃火取影之燈,“漏月”是被部分遮蔽后映進來的月光?!坝盁簟焙汀奥┰隆边@兩個意象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都是半隱半現、富于暗示性的④參見拙著《江蘇歷代文化名人傳·金圣嘆》第九章第三節《敘事角度新論》,第215—217頁。。概言之,“月愛三昧”構建了先隱后顯的變化之美,與此相關聯,金氏“若隱若躍”和“影燈漏月”這兩個命題亦敏銳地揭示了若隱若現、半隱半現所呈現的美感。

第二,金圣嘆《懷感詩序》以“月愛三昧”來象征詩歌的超塵脫俗之境:

徐子能先生《懷感詩》四百二十絕句成,手鈔示余。是時三月上旬,花事正繁,風燠日長,鳥鳴不歇。乃余讀之,如在涼秋暮雨,窗昏蟲叫之候;如病中徹夜不得睡,聽遠鄰哭聲,嗚嗚不歇;如五更從客店曉發,長途渺然,不知前期;如對白發老寡婦,詢其女兒時、新婦時一切密事;如看臘月卅日傍晚,阛阓南北,行人漸少漸歇:一何凄清切骨、壞人歡樂也!因致問先生:“始作是詩,是何緣起……”先生笑曰:“是詩胡能祟余?余則有故為詩耳。十年以來,貧、病兩劇,饘粥尚難,何況湯藥……因念平生最貪成癖,無逾友生一途……又況余既以軟腳病不出門戶,則雖諸子悉在,余已先住異國……翻苦為樂,從閑覓忙,既代按摩,亦當參術,人各一詩,詩各一境,既是四百余詩,便是四百余境。我分身住四百余境中,不愈于獨住貧病一境中耶?我日夕與四百余人周旋,不愈于獨與一貧病人周旋耶……此皆一切圣人行處,所謂如幻三昧,月愛三昧,一切佛集三昧,宿王游戲三昧也者……蓋四百余絕句,審爾則皆佛氏之至言要道也?!雹萁鹗@:《懷感詩序》,徐增:《九誥堂集》卷首,《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8—20頁。

在這段話中,包括“月愛三昧”在內的三昧系列,既意味著佛教的至言要道,又象征著詩歌的造境抒情。金圣嘆反復慨嘆徐增《懷感詩》詩境的凄苦:“一何凄清切骨、壞人歡樂也?!鼻∨c徐增從詩歌創作中獲得的快樂和滿足成為鮮明對比:“翻苦為樂,從閑覓忙……我是以不能自已,而為此詩;又不欲棄去,而留作自娛也?!边@一從悲苦中覓歡樂的思維方式,正與《大般涅槃經》“常樂我凈”的主旨相適應,即所謂“汝等比丘,不應如是修習無??酂o我想、不凈想等以為實義,如彼諸人各以瓦石草木沙礫而為寶珠。汝等應當善學方便,在在處處常修我想、常樂凈想”(《大般涅槃經》卷2《壽命品第一之二》,第378頁)。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糅合了其他佛教思想資源,此處的“月愛三昧”呈現出更鮮明的超塵脫俗的傾向。比如,前引“我分身住四百余境中,不愈于獨住貧病一境中耶”之說,采用了“分身”的意象,這一意象在佛教典籍中較為常見,而《法華經》和《華嚴經》有關“分身”神變的描述更為引人注目。又如,永明延壽《宗鏡錄》闡述供養功德在心不在事曰:“是以法華會上,十方佛國,通為一土,分身共座,同證一乘;亦如華嚴教明,此土說法,十剎咸然?!雹抻烂餮訅郏骸蹲阽R錄》卷13,《大正新修大藏經》第48卷,第487頁??梢娙藗冊谡撌龇鸾痰某娇臻g時,就會想到《法華經》和《華嚴經》的分身神變。相對來說,《法華經》的分身給人的印象更為深刻,以至于“法華分身”成為人們常常提及的話頭①比如,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90云“法華分身,有多凈土”(《大正新修大藏經》第36卷,第698頁),其后,永明延壽于《宗鏡錄》卷24(第548頁)、卷91(第911頁)多次提及此說。。金圣嘆對《法華經》和《華嚴經》十分推崇②參見拙著《江蘇歷代文化名人傳·金圣嘆》第十二章第二節《金圣嘆以〈華嚴〉“唯心偈”論文藝對徐增的影響——兼論以錢謙益為中心、主張反經明教的士僧群體》,第353—366頁。,因而援引其中的“分身”這一頗具超越意味的境界,闡述以詩歌超脫塵世苦難的主張。

概言之,金圣嘆“月愛三昧”在凸顯“常樂我凈”、呈現先隱后顯的變化之美這一點上,遵循了《大般涅槃經》的核心宗旨和原意。此外,取資于《法華經》和《華嚴經》的“分身”境界,也是金圣嘆賦予“月愛三昧”的獨特內涵,其意義在于提升了詩境的超塵脫俗之美。

三、金氏“大般涅槃經體”的文體特征

金圣嘆在以“月愛三昧”呈現隱顯變化和超塵脫俗之美時,其文體也模仿《大般涅槃經》,本文姑且將這種文體稱為“大般涅槃經體”,這在其《唱經堂圣人千案·獨超案第十三》和《懷感詩序》中都有所表現。以前者為例:

馬大師一時潦倒,不覺便入月愛三昧。問:何為月愛三昧?是三昧如八月十五,月光盛滿,有靜女人,為愛月故,于自深房,露井中坐,時夜轉深,萬響沉寂,天上地下,如水一色。是靜女人,不覺微嘆。而是女人,身無疾苦,亦無種種不如意事,又無遠人攖其懷抱。何以故?都無所為,但愛心起,斯發長嘆。迦葉當知,是靜女人,實不望月,惟自嚬哦,垂頭而坐。所以者何……復次迦葉,是靜女人,正發嘆時,為復愛月,為愛一切欄干等事……復次迦葉,是靜女人,于欄干上,愛彼月時,既取月色,遺欄干否?亦復嫌于欄干諸法,污染月色,擇去欄干,方愛月否?不也迦葉,月色無有,喻如虛空,不應欄干,上有月色。如世白堊,薄若魚鱗。止因夜靜……則皆呈露清涼本體。迦葉當知,欄干呈露,名為月色,非有月色加欄干也……然是女人,只名愛月,終不說為愛欄干者。迦葉當知,月天子者,能為眾生,作大蔭凉,普令一切,塵勞停息。是靜女人……塵勞息時,同體悲現,視諸欄干,一切物事,有情無情,成一眷屬,別久初聚,悲極發嘆……復次迦葉,是靜女人,發嘆聲時,非特不可說愛欄干,亦復不可說愛月。何以故?愛月義者,女人有愛,愛于外月。既是月光,流入身中,停息塵勞,悲切成愛,則是愛者,即是月成。月即是愛,愛即是月;在空成月,在心成愛……若是如來,大地菩薩,細細別知,何處非愛?以是義故,迦葉當知,此大三昧,不名愛月,名曰月愛。③金圣嘆:《唱經堂圣人千案·獨超案第十三》,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6冊,第934—935頁。

由此可見,本文所謂“大般涅槃經體”的文體特征,是由字詞、篇章結構、邏輯脈絡和修辭手法共同構成的,具體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采用問答體。如前所引,金氏《唱經堂圣人千案·獨超案第十三》交替采用“問”“何以故”“所以者何”這三種提問詞,同樣,《懷感詩序》亦以“因致問先生”和“先生笑曰”的一問一答構成全篇的主干。這一問答體,尤其是“問”“何以故”“所以者何”等提問詞輪流出現的形式,在《大般涅槃經》卷2《壽命品第一之二》等章節中反復出現④《大般涅槃經》卷3《壽命品第一之三》、卷5《如來性品第四之二》、卷6《如來性品第四之三》等章皆是如此。。

第二,以“迦葉當知”“復次迦葉”等語句連綴逐層遞進的邏輯結構。一方面,從邏輯上來看,金氏《唱經堂圣人千案·獨超案第十三》和《懷感詩序》體現出逐層遞進的結構。以前者為例,該篇包含了以下六個層次:(1)靜女人因愛心起,于月下微嘆。(2)靜女人實不望月,睇諸一切而嘆。(3)靜女人因愛月而嘆。(4)天無纖云則一切呈露清涼本體。(5)靜女人塵勞停息,同體悲現。(6)在空成月,在心成愛。顯然,這段文字是通過逐層轉折來實現遞進的。比如,經過靜女人微嘆、靜女人都無所為但愛心起這一轉折,作者否定了靜女人身有疾苦、有不如意事、思念遠人等常見的情境,突破了靜女人月下微嘆這一意象的俗套,從而提煉出因愛心起而微嘆的獨特意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通過愛月而非愛欄桿、月愛而非愛月等多層否定和遞進,一層深似一層地闡述了塵勞停息則同體悲現的主旨。在《懷感詩序》中,逐層遞進的結構相對隱蔽:全篇從徐增十年來貧病兩劇而難以排遣、平生最重友生卻出行不便的人生困境出發,提出“人各一詩,詩各一境”的解決方案,又進而披露其分身住四百余境、日夕與四百余人周旋的樂趣。最后,金氏指出這四百余首絕句折射了佛氏之至言要道,即翻苦為樂、從閑覓忙的“常樂我凈”之旨??梢?,此篇在邏輯上同樣采取了逐層轉折和遞進的寫法。

金圣嘆“月愛三昧”說的邏輯結構顯然受到了《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的影響。唐代天臺學者湛然(711—782)《法華玄義釋簽》已經梳理了《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的六種喻意(說詳下),實際上這六種喻意之間的逐層遞進關系更值得重視:從“月愛三昧”能令眾生善心開敷起,經過令修習涅槃道者心生歡喜、令初發心諸善根本漸漸增長、令所有煩惱漸滅、令眾生除貪惱熱等環節,最終引申出“月愛三昧”為一切眾生之所愛樂的主張,從而凸顯“常樂我凈”的主旨。另一方面,金圣嘆《獨超案第十三》中用以連綴六個層次的關聯詞,是以稱呼語形式出現的“迦葉當知”“復次迦葉”。交替使用這兩種結構性稱呼語的寫法,在《大般涅槃經》卷3《壽命品第一之三》和卷4《如來性品第四之一》中都可以看到。

第三,通篇運用比喻來說理。從《獨超案第十三》中的一系列比喻詞,如“是三昧如八月十五”“喻如虛空”“如世白堊”等等,自可明顯地看出文章的比喻手法;從文末“若是如來,大地菩薩,細細別知,何處非愛”一說,則可悟出全篇的“靜女人愛月”之意象,也是比喻塵勞停息則同體悲現的境界。同樣,金氏《懷感詩序》在文體上的引人注目之處,也是開篇就連續運用“如在涼秋暮雨,窗昏蟲叫之候”等五個比喻,其所渲染烘托的凄清之境,正是文末“佛氏之至言要道”的邏輯起點。

這一連續采用比喻來說理的寫法,是《大般涅槃經》最鮮明的文體特征之一,以往的研究已揭示了《大般涅槃經》用喻的生動與豐富①陳允吉《漢譯佛典偈頌中的文學短章》指出:“又曇譯北本《大般涅槃經》四十卷,嘗被經錄家列為大乘五大部經之一。該經以世尊最后囑咐名義貫穿首尾,作為其演敘藝術的醒目特征,是喜好運用接連不斷的譬喻輔助說理?!币娛现斗鸾讨袊膶W溯論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23頁。。值得一提的是,在金圣嘆所熟悉的佛經中,《大般涅槃經》是惟一一部系統探討譬喻的種類和形式的經典,經曰:“喻有八種:一者順喻,二者逆喻,三者現喻,四者非喻,五者先喻,六者后喻,七者先后喻,八者遍喻?!保ā洞蟀隳鶚劷洝肪?9《獅子吼菩薩品第十一之三》,第536頁)對明清之際佛學影響甚深的湛然和澄觀(738—839)都曾引用和討論《大般涅槃經》的八種比喻說②參見湛然《法華玄義釋簽》卷16,《大正新修大藏經》第33卷,第927頁;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36,《大正新修大藏經》第36卷,第275頁。??梢哉f,在普遍運用比喻的諸種佛經中,《大般涅槃經》的特色在于自覺地采用接連不斷的比喻來說理。

第四,在將上述三個層面視為“大般涅槃經體”時,必須解決的問題是:上述文體特征是《大般涅槃經》所獨有的嗎?如果不是,將金圣嘆上述文體稱為“大般涅槃經體”的依據是什么呢?這是因為,在金圣嘆所熟悉和關注的佛經中,綜合運用了上述文體形式的,只有《大般涅槃經》。一方面,從引用、論及的頻率來看,金圣嘆最關注的佛經為《妙法蓮華經》《維摩詰所說經》《金剛般若經》《大般涅槃經》和《華嚴經》③參見拙著《江蘇歷代文化名人傳·金圣嘆》第五章《兼奉臺禪的佛學思想》,第95頁。。另一方面,雖然從《大正新修大藏經》來看,運用“問”“何以故”“所以者何”等問答體和比喻的佛經篇章成千上萬,交錯采用“迦葉當知”“復次迦葉”等連綴語的佛經,在《大般涅槃經》之外,還有《添品妙法蓮華經》《大法鼓經》《大寶積經》《大方廣三戒經》《圣善住意天子所問經》《佛說稱揚諸佛功德經》等。不過,如果將金圣嘆最關注的佛經和采用上述文體形式的佛經加以比對,就會發現兩者的交集只有《大般涅槃經》。更重要的是,從金圣嘆本人的用意來說,在闡述源自《大般涅槃經》的“月愛三昧”時,與其他佛經相比,模仿《大般涅槃經》文體的可能性更大。

概言之,本文所謂“大般涅槃經體”,側重于強調金圣嘆在化用《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的義理和意境時,于文體形式也多有借鑒《大般涅槃經》之處。必須說明的是,《唱經堂圣人千案·獨超案第十三》的文體還有仿效其他文獻的成分。比如,就靜女人月愛這一比喻來說,“獨超案”出自“馬大師與西堂百丈南泉玩月”這一禪宗公案,其中“是三昧如八月十五,月光盛滿”的意象,盛贊八月十五的月光,可能受到《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4“上堂舉,馬祖與西堂百丈南泉中秋玩月次”之點明“中秋”的啟發①蘊聞編:《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4,《大正新修大藏經》第47卷,第826頁。。

四、“月愛三昧”與明清之際江南佛學的征實風尚

明清之際江南佛學界興起征實學風,致力于刊刻方冊藏,推崇佛經古注疏,提倡以教療禪②參見拙作《明清之際文人經學與佛學征實風尚的互動》,待刊。。其中,對于佛經古注疏的推崇,是對唐宋以來舍傳從經之風加以揚棄的結果,也是為救治當時空疏浮泛的學風而發的。晚明的高僧大德中,云棲袾宏(1535—1615)尤其重視佛經古注疏,其《竹窗隨筆》多次批評時人對佛經注疏的忽視。此外,對于明清之際以教療禪的學風,先行研究已有深入考察③參見孫之梅:《錢謙益與明末清初文學》(增訂版),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29—234頁;王彥明:《錢謙益佛教文獻與文學研究》第三章第二節《佛教宗派思想》,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第219頁。,但在華嚴和天臺二教的關系方面,前人主張錢謙益偏于華嚴,實際上由即中大師和劉心城(劉錫玄,字玉受)師徒、錢謙益、金圣嘆、徐增等人構成的天臺學群體非常值得重視④參見拙作《明清之際文人經學與佛學征實風尚的互動》,待刊。。

本文擬梳理智顗(538—597)、湛然等天臺學者對《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的重視,分析錢謙益等人推崇“月愛三昧”與關注古注疏之間的關系,從而指出明清之際江南佛學的征實風尚對金圣嘆的影響。

(一)天臺學者援引《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

當我們探究“月愛三昧”在佛教史上的意義和影響時,注意到天臺宗的創建者智顗在其佛經注疏中多次援引《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其后,于天臺宗有中興之功的湛然亦關注“月愛三昧”,究其原因,在于諸家試圖借用“月愛三昧”來推崇漸修之境界。

智顗《妙法蓮華經玄義》卷5援引《大般涅槃經》論述漸修的位數曰:

二,次引眾經,明位數多少者?!洞竽鶚劇吩疲骸霸聬廴?,從初一日至十五日,光色漸漸增長;又從十六日至三十日,光色漸漸損減。光色增長,譬十五智德摩訶般若;光色漸減,譬十五斷德無累解脫?!雹葜穷墸骸睹罘ㄉ徣A經玄義》卷5,《大正新修大藏經》第33卷,第734頁。

這是說,月亮光色從初一至十五、十六至三十的增減,可以比喻作為漸修位次的十五智德和十五斷德。在論述位數之前,作者提到學人對“明位數”的必要性或提出質疑,或表示贊成,而作者的看法是:“然平等法界,尚不論悟與不悟,孰辨淺深;既得論悟與不悟,何妨論于淺深。究竟大乘,無過《華嚴》、《大集》、《大品》、《法華》、《涅槃》,雖明法界平等,無說無示,而菩薩行位終自炳然?!雹僦穷墸骸睹罘ㄉ徣A經玄義》卷5,《大正新修大藏經》第33卷,第732—733,734—735頁。此說認為《華嚴》等大乘重要經典既闡述法界平等,又標明菩薩行位。由此可見,智顗依據“月愛三昧”來論述漸次修行的做法,與其既肯定頓悟又崇尚漸修的觀念相表里。

從智顗對月性與圓教智斷位的相似之處的分析,也可窺見其對于漸修的重視:

月體譬法身。大經云:月性常圓,實無增減。因須彌山,故有虧盈。不增而增,白月漸著;不減而減,黑月稍無。法身亦爾,實無智斷。因無明故,約如論智,如實不智;約如論斷,如實不斷。雖無智而智,般若漸漸明;雖無斷而斷,解脫漸漸離。舉月為喻,知是圓教智斷位也。②智顗:《妙法蓮華經玄義》卷5,《大正新修大藏經》第33卷,第732—733,734—735頁。

在此,作者進一步征引《大般涅槃經》之《如來性品第四之六》“而此月性實無虧盈,因須彌山而有增減”的說法,指出法身實無智斷,因無明而有智斷,明般若、離解脫都如月之黑白一般漸次變化。對于以“月愛三昧”比喻圓教智斷位的說法,智顗十分重視,除了《妙法蓮華經玄義》卷5之外,其《維摩經玄疏》卷4、《四教義》卷12都提及此說。在智顗之后,湛然《法華玄義釋簽》在承襲智顗“智斷”說的同時,概括了《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的六層喻意:“初喻善心開敷,次喻行者心喜。三四二喻善根增煩惱減,五喻除貪,六喻愛樂?!雹壅咳唬骸斗ㄈA玄義釋簽》卷10,《大正新修大藏經》第33卷,第889—890頁。

(二)關注“月愛三昧”與江南佛學的征實風尚

金圣嘆等人對“月愛三昧”的關注,折射了明清之際江南文人對佛經古注疏的重視,是當時文學與佛學互動的重要內容之一。值得注意的是,在吳中地區關注佛學征實風尚的天臺學群體中,錢謙益、徐增和劉心城都曾濡染“月愛三昧”之說。

錢謙益直接或間接地提及“月愛三昧”,與其推崇修習、崇尚天臺、重視佛經古注疏的佛教觀有關。其一,錢氏《大佛頂首楞嚴經疏解蒙鈔》卷36引用了智顗《妙法蓮華經玄義》卷5有關“月愛三昧”的論述。在解釋《楞嚴經》“如來逆流,如是菩薩,順行而至。覺際入交,名為等覺”時,錢注所引智顗之說,從“等覺地者,觀達無始無明源底”起,至“此即最后智斷也”止④錢謙益:《大佛頂首楞嚴經疏解蒙鈔》卷36,周燮藩主編:《中國宗教歷史文獻集成》第12冊,合肥:黃山書社,2005年,第496—497頁。,著重探討佛教修證的等覺和妙覺境界。重視修習,正是《楞嚴蒙鈔》的核心宗旨之一。錢謙益設立的注經綱領《咨決疑義十科》之第七條就是“聞修增進”,用以救治“行人浮慕圓通,不思真實修習”⑤錢謙益:《大佛頂首楞嚴經疏解蒙鈔》卷1,周燮藩主編:《中國宗教歷史文獻集成》第12冊,第27頁。的弊端。另外,錢謙益《般若心經略疏小鈔》間接提到了“月愛三昧”。其說引用了廣承⑥由明幻輪編《釋氏稽古略續集》卷3可知,紹覺法師諱廣承,住蓮居,雙弘性相,啟迪英賢(《大正新修大藏經》第49卷,第952頁)。又據《宗統編年》卷32“(順治)庚寅七年”條,蓮居大真新伊法師寂,嗣紹覺。覺云棲弟子,結庵土橋曰蓮居。真依止之,嗣其席(《大正新修大藏經》第86卷)。又憨山德清為撰《紹覺法師贊》(《憨山老人夢游集》卷35,第3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2年,第37—38頁),其《合刻法華文句記序》提及紹覺法師有《法華經》方面的著作,智河行公將其與《法華經》合刻(《憨山老人夢游集》卷19,第2冊,第19頁)。錢謙益《般若心經略疏小鈔》所引廣承之說,當出于此。有關智斷的論述:“智果者,無智而智,如白月漸盈;斷果者,無斷而斷,如黑月漸滅?!雹咤X謙益:《般若心經略疏小鈔》卷下,周燮藩主編:《中國宗教歷史文獻集成》第9冊,第196頁。顯而易見,此說源自前引智顗《妙法蓮華經玄義》卷5有關月愛三昧的解釋,與智顗的“白月漸著”“黑月稍無”“無智而智”“無斷而斷”等說法相呼應,其側重點仍然是漸修觀念。其二,智顗的弟子隋灌頂法師(561—632,號章安)的《大般涅槃經疏》卷19“梵行品之五”也提到“后一番解月愛”,從錢謙益《楞嚴蒙鈔》多次引用此疏來看,雖然錢氏沒有提到其中的“月愛”,但此疏對他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其三,錢謙益對華嚴宗澄觀有關“月愛三昧”的論述,雖然沒有直接引用,但很可能也是非常關注的。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疏》卷7和卷28分別提到“月愛三昧”,前者云“五以慈善根力,放月愛等光”①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疏》卷7,《大正新修大藏經》第35卷,第554頁。,后者曰“涅槃二十云,譬如月光能令一切優缽羅華開敷鮮明”②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疏》卷28,《大正新修大藏經》第35卷,第711頁。,但他沒有明確“月愛”之說的出處,為了回答聽講者的提問③參見魏道儒:《中國華嚴宗通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88—189頁。,他在《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21和卷48都援引“月愛三昧”加以解釋。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智顗以“月愛三昧”比喻圓教智斷位,澄觀只是概述《大般涅槃經》的原意:“何等名為月愛三昧?耆婆答言:有六義似,一譬如月光能令一切優缽羅華開敷鮮明,月愛三昧亦復如是?!雹艹斡^:《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21,第163頁。對于主張以教療禪、宗教合一的錢謙益來說,華嚴學和天臺學一樣,具有拯救時弊的意義。錢氏《佛頂蒙鈔目錄后記》旗幟鮮明地表示“兼綜性相,和會臺賢”⑤錢謙益:《大佛頂首楞嚴經疏解蒙鈔》卷首,周燮藩主編:《中國宗教歷史文獻集成》第12冊,第4頁。。眾所周知,錢氏于華嚴諸祖尤尊澄觀,褒獎其華嚴疏鈔⑥錢謙益:《華嚴懺法序》,《牧齋初學集》卷28,《錢牧齋全集》第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63頁。,贊譽憨山德清于“華嚴法界,悟徹于清涼”⑦錢謙益:《憨山大師夢游全集序》,《牧齋有學集》卷21,《錢牧齋全集》第5冊,第870頁。,且多次贊美含光法師講澄觀之華嚴疏⑧錢謙益:《題含光法師像二首》,《牧齋有學集》卷8,《錢牧齋全集》第4冊,第376頁;錢謙益:《題華嚴法會箋啟》,《牧齋有學集》卷50,《錢牧齋全集》第6冊,第1618頁。。錢氏《大佛頂首楞嚴經疏解蒙鈔》和《般若心經略疏小鈔》都大量引用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疏》和《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值得注意的是,錢氏《楞嚴蒙鈔序》謂“與聞草創,共事藍縷;采掇清涼,佽助旁論者,含光渠師也”,可知《楞嚴蒙鈔》中引用的澄觀之說,正是由含光收集整理的,此事亦足證錢謙益對澄觀的華嚴類著述非常熟悉。概言之,在天臺學者智顗《妙法蓮華經玄義》、章安灌頂法師《大般涅槃經疏》、華嚴學者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疏》和《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等佛經古注疏的影響下,錢謙益直接或間接地注意到“月愛三昧”。

在江南天臺學群體中,徐增也敏銳地感受到江南佛學的征實風尚。他不止一次地褒贊近世學士大夫“好為書寫持誦《華嚴經》”的風氣⑨徐增:《善財房建華嚴期募單引》《梵授庵沙門一乘師書華嚴經跋》,《九誥堂集》“古文”,《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1冊,第470、478頁。,又多次提及覺浪和尚、三昧律師于吳門講說《梵網經》和戒律⑩徐增:《送覺浪和尚天界寺說戒》,《九誥堂集》“詩十三”;《送三昧律師還華山序》,《九誥堂集》“古文”,《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1冊,第382頁。,宗教合一也是他反復闡述的觀點?徐增:《善財房建華嚴期募單引》《妙高峰元長禪師畫像贊》,《九誥堂集》“古文”,《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1冊,第470、505頁。。如前所述,金圣嘆在為徐增《懷感詩》所作序中,以“月愛三昧”來象征翻苦為樂、超塵脫俗的詩境,由此可以推測,“月愛三昧”是金圣嘆和徐增都非常關注的佛經境界。

值得一提的是,吳中地區的天臺學人劉心城亦有可能關注“月愛三昧”。晚明天臺宗人幽溪傳燈(1554—1628)《性善惡論》亦引用《大般涅槃經》有關“月愛三昧”的論述,其中卷1和卷5都提到阿阇世王在月愛三昧光明的照耀之下身瘡痊愈?傳燈:《性善惡論》卷1,《大藏新纂卍續藏經》第57冊970,石家莊:河北省佛教協會,2006年,第390頁。,卷5轉引了有關“月光能令一切優缽羅花開敷鮮明”的論述。傳燈《性善惡論》在士僧間流傳頗廣,卷首有“心城居士弟子劉錫玄同校正”的記載,由此可以推測,包括劉心城在內的江南天臺學群體重視“月愛三昧”,當與傳燈《性善惡論》對《大般涅槃經》相關文字的介紹有關。

除了弘揚天臺之外,金圣嘆對于明清之際重視佛經古注疏的風尚也作出了回應。筆者曾經指出,金圣嘆曾援引智顗《法華玄義》中的判教思想,并化用其中的圓融三諦之說①參見拙著《江蘇歷代文化名人傳·金圣嘆》,第95—98頁。。以往的研究尚未注意到,金圣嘆對交光真鑒《楞嚴正脈》提出了批評:“有人言交光《正脈》盛行海內。嘆便問:‘“文殊將咒”四字,未審作何簽釋?’人云:‘文殊將咒’哪可簽釋?’嘆云:‘火頭,與我燒卻交光疏板!’”②金圣嘆:《西城風俗記》,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6冊,第949頁。在此,金圣嘆采用了燒卻疏板這一激烈的措辭,以表達他對交光《正脈》的不滿。由錢謙益《楞嚴蒙鈔》可知,交光《楞嚴正脈》的不足之一,正是忽視古注疏,所謂“夫其奮乎百世之下,披剝陳言,發揮己見……每師心而自是”③錢謙益:《大佛頂首楞嚴經疏解蒙鈔》卷首《古今疏解品目》,周燮藩主編:《中國宗教歷史文獻集成》第12冊,第12—13頁。。由此可以推測,金圣嘆強烈否定交光《楞嚴正脈》,也是出于對《楞嚴經》古注疏的推尊。

結 語

金圣嘆采用《大般涅槃經》的文體來闡述“月愛三昧”,無論是翻苦為樂的詩歌之境,還是先隱后顯、清涼本體呈露的佛學境界,都顯示了空靈澄澈、超塵脫俗、變幻莫測的美學意味,這令我們不禁感嘆金圣嘆真是化實為虛的圣手。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大般涅槃經》的“遮蔽—顯現”思維本身具有迷離惝恍的美學效果,金圣嘆在小說評點中一向重視“若隱若躍”“影燈漏月”等隱顯變幻之美,自然對《大般涅槃經》“月愛三昧”的先隱后顯之境再三致意;另一方面,金圣嘆又將《法華經》和《華嚴經》的“分身”意象糅入其中,更增強了倏忽變幻的神秘意味。金圣嘆在文體上模仿《大般涅槃經》的問答體、逐層遞進的邏輯結構和以連續比喻來說理,更有助于其“月愛三昧”之境打通文苑與佛境,呈現出變化和超脫之美,折射了明清之際文體創新與佛學征實風尚的聯系。

金圣嘆以“大般涅槃經體”建構“月愛三昧”這一個案,既是其“領異標新,迥出意表”④廖燕:《廖燕全集》卷14《金圣嘆先生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02頁。之學術個性綻放的奇葩,又植根于明清之際江南文壇與佛學界在崇尚漸修、重視佛經古注疏、提倡以教療禪等方面密切互動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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