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村香緣

薛谷香

“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边@個橋段估計凡是張愛玲迷都知道，其實故事并不是講香的，但仿佛給我們展示了中國舊貴族精致生活的一個細節——要有香。

那天我們先是應邀到梵村小薇老師的茶工作室品茶論茶，言及茶藝周邊，聊到有幾次為我們的茶會雅集表演篆香的詹老師。我一直記得詹老師的優雅，而且有種在她面前立顯粗鄙的窘迫。這可能也和民國人講張愛玲的感覺相似：“最豪華的人，在張愛玲面前也會感到威脅，看出自己的寒磣?！?/p>

第一次與詹老師邂逅，是在南宋御街的室內茶會雅集，茶會設在一個小型禮堂，前面有個小舞臺，舞臺上一邊放琴桌，一邊放香桌。茶席設在臺下兩邊，每張茶桌有6個座，2位茶藝師分上下兩場為大家分別泡茶，我是司儀。在半場茶會之間，詹老師在古琴的伴奏下，向大家行禮之后，便心無旁騖地鋪灰，打篆，起篆， 燃篆。初夏天氣，她身穿半袖的寬松式藏青色棉布旗袍，在斜襟的一個葡萄扣處別了一個綠玉胸針。素顏，稍稍涂了點口紅，微卷的頭發盤在腦后。她的裝束和整場茶會雅集很協調?？吹贸稣怖蠋熌贻p時也是美女，鵝蛋臉，雙眼皮，眼角上翹，歲月保留了美女的骨相，也仿佛為她增添了一種以她為中心的氣場。她埋頭操作時，也深深吸引大家的目光聚集到前臺，紛紛放下手中的品茗杯。燃篆后，詹老師抬頭溫婉地解釋：“由于今天是茶會雅集，以品茶為主，所以接下來就不傳香，品香了?？梢匝埾雭砥废愕牟栌焉蟻砥废?，但不要集中上來，靠近香爐時最好放慢腳步，不造成空氣太快的流動，以免熄滅香火?！?/p>

我克制了想上去的沖動，把機會讓給別的茶友。這天在茶會散場的時候，我見詹老師在認真仔細地用香勺把白色香灰中鑲嵌的黑褐色灰燼舀出來，就向詹老師請教了這個環節。她微笑地說：“白色香灰屬于香道專用的，里頭的成分也因為等級不同而不同，一般有秋天的松針，宣紙等，好的香灰要潔凈，無味，蓬松。至于怎么分離，這要考驗耐心和細心的，初學者或沒有耐心的人要么多鏟掉一點，下次再加一點新的，要么把灰燼混入香灰再用，這樣下次再打香篆時香灰就沒有那么了，也會影響品香的體驗。而我這一爐香灰差不多跟我好多年了，你看，依舊是潔白的?！庇芍耘宸?。

今天難道是緣分到了嗎？小薇老師說：“詹老師就住在梵村，她要是在的話，你們想不想去拜訪一下？”這是個我們幾乎是無法抵擋的提議。只剩怯弱的客套：“會不會太冒昧了？畢竟只有幾面之交?！毙∞崩蠋熣f沒有關系，就是去坐坐拜訪一下，然后便發微信說妥了。

初春晴朗的梵村，村旁山巒蔥蘢，溪水清澈，枝頭的蠟梅、紅梅、白梅沿途可見，天很藍，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這里的建筑都是四五家聯在一起的三層樓排屋。我們繞過一些庭前屋后的菜園和花園，便看見詹老師房子前門楣上的橫匾：“梵園九九”。

詹老師在樓上照呼：“薇薇，你帶朋友們換鞋后上來好了?！蔽覀冏哌^一樓的客廳，這里陳設很簡單，迎面的墻上掛著玻璃鏡框，里面是手抄的《佛說吉祥經》，下方是一個長條形的供桌，供桌的左邊有個青花瓷花瓶，插著幾支紅梅，右邊是一個裝滿佛手和橙子的竹筐，中間靠墻是一個黑色原木木雕，自愧知識貧乏，完全看不出原木為何木，但估計一定屬于上好的制香材料。木雕前有一個沒有加蓋子的黑色小香爐，里面點著盤香?？蛷d別無他物，顯得“留白”巨大。我們在一樓客廳旁的樓梯口換好了棉拖鞋，就上了二樓，二樓走廊的一邊是一間佛堂，走廊的盡頭是一間連著朝南陽臺的大房間，東南靠窗的地方放著沙發，沙發前放著炭爐，窗戶齊陽臺欄桿，西南陽臺落地門凹進一塊，大房間的西邊和北邊到房門垂直靠邊放著書架，東邊是博古架，靠書架這里有一張大畫桌，原來詹老師還是書畫愛好者，墻上的字畫都是她自己的作品?？坎┕偶苓@里放了一張茶桌，茶桌下面是幾大桶山泉水。在這間大房間做一個香道雅集的話，只要搬掉畫桌和茶桌，放上一圈蒲團，大概可以坐三十個人以下。

詹老師熱情招呼，讓我們圍著炭爐就座。炭爐的高度及用途都與茶幾相仿，中間有鐵架子，鐵架子上中間放著銅壺，靠邊放著陶壺。銅壺是煮水的，陶壺是煮茶的。周圍是一圈原木，原木上放著招待我們的茶點、水果和大號品茗杯。詹老師等銅壺的水煮至一沸，再兌進放了老白茶的陶壺里。須臾，為我們倒茶。她說：“來我這里喝茶就不能和你們比了，就只喝一種老白茶?！?/p>

果木炭，山泉水煮有年份的老壽眉，棗香撲鼻，喉潤，生津，回甘都不錯的。詹老師說：“今天光線充沛，炭爐的炭看上去都是灰色的，其實是燃燒著的，如果是陰雨天，看過來就是紅彤彤的，整個冬天我這個炭爐都沒有滅掉過，晚上把沒有燒完的炭埋在下面，上面覆蓋炭灰，相當于以前煤餅爐子封爐的道理。反正我們自己住在3樓。不會有一氧化碳過濃的問題?！薄皩α?，我們還可以烤幾個橘子?？鹃僮犹貏e香?！?/p>

我們坐的沙發旁邊的邊桌上點著線香，放著一大盆佛手。整個房間彌漫著奇妙的香氣。有來自手中品茗杯散發的棗香，來自炭爐上烤橘子的香，來自邊桌上佛手的香和點燃著的線香的香，可能還有來自我們右邊的博古架上各式各樣的香所散發出來的，又或者，是詹老師這個房間經年累月所熏陶的香在不經意地回饋著詹老師以及我們這些客人。

我們何幸，在此享受如此嗅覺盛宴。雖然陽光遮擋了炭爐的火光，但也和炭火一樣溫暖著我們。午后的梵村，寧靜到只有偶爾的鳥鳴，偶爾風吹山谷樹梢的沙沙聲。

詹老師很健談，很和藹。她的話題幾乎都和香有關。

她談到沉香樹最佳生長溫度為攝氏19℃至34℃，需要充足的陽光，但又不能長時間在陽光下直射，很適合被裹挾在其他樹木中生長。因此常見的野生沉香樹總是在大型闊葉喬木株植的間隙中生長，良好的生長環境還需要微酸性土壤、充足的水分。因此比如東南亞熱帶雨林及海島性熱帶雨林是沉香樹生長的最佳環境。香港也是沉香木的產地，當然，也是交易地，她的名字就是這個意思。詹老師說話語調很沉穩，我的思緒跟著詹老師在地球上漂移。

“這些地方我大都去過，天然結香和人工結香一看就知道了，連人工結香的技術我都跟著工人學過的。除了沉檀龍麝四大名香之外，可以制作合香的材料實在是太豐富了。每一款合香配方都有不同的效用，有些經典的合香配方還蘊含了歷史典故。有些和佛教文化有關，有些和歷代皇宮貴族的生活有關，也有些和文人有關。其實包括線香、盤香的制作工藝我也都是熟悉的，但我沒有找一個作坊場地，引進機器的打算，那樣就太喧鬧了。我只限于用自己的配方做一點手工香丸，另外主要就是向有緣有心一起學習篆香，研習中國傳統香文化的朋友傳授切磋技藝。香文化實在是太博大精深了?！?/p>

我想起了我買過明代周嘉胄著的《香乘》書籍，但是只是大致翻了一下，根本沒有學得皮毛。架不住問：“詹老師最近有沒有做品香雅集的打算？讓我們也有機會體驗篆香禮儀，學習手工制作香丸。真是十分向往?！蔽沂钦嫘牡?。這時詹老師起身為我們續茶，把烤出有一股柑橘精油香的橘子分給我們。她身穿一件寬松夾棉的旗袍，淡紫色，斜襟這里有同色系的繡花。

接下來說的一大段話其實都是對我上面兩個問題的婉拒，我雖然有些汗顏，但也深受教益。

詹老師看似不經意岔開話題：“吃點烤橘子消食潤肺，功效類似于化橘紅?，F在是初春，對我們上了歲數的人還是要捂的，不急于穿單薄，不能和年輕人比。特別是現在還有新冠病毒。以前我老師說，不讓自己著涼，就是最便宜的養生?！?/p>

“時間真快。眼看又快到‘三八婦女節’了。最近和我聯系讓我去做香文化講座的單位、協會多起來了。都是要求半天之內，既給他們講清楚香文化，又帶他們做香丸， 都是求‘速成’?，F在的人，尤其是一些效益好的企業，金融機構，以前搞活動大概是飯店吃膩了，現在都追求所謂的高雅，所謂的回歸傳統文化。插花、品茶、品香就熱門起來了。但是他們的邀請都被我拒絕了。還有幾家單位有意思了，以為我拒絕是為了提高價格。原來出3000元講課費，現在報5000元講課費。哈，我才不是為了坐地起價呢，就算你出8000，出一萬，我也不會去的?！?/p>

“因為我早已經過了為五斗米折腰的階段了。加上我除了香和書畫，物質生活極其簡單。我早已是皈依佛門的居士，茹素。春天到了，再過幾天，這里山里的野菜多到吃不完，喝水基本上都是接山泉水。再網購一點雜糧、米面和點心什么的，日常生活的花費實在是不大了。所以我必須恪守內心底線。我以傳承傳統香文化為己任，而傳統的香文化是不能速成的，如果我為了多掙幾千塊講課，開了這個頭，今天在這個單位，明天在那個協會，去辦所謂香道文化講座，或者再拿出自己這里的貨物進行兜售，我這不是自己就在破壞傳承傳統香文化嗎？ 我會覺得那樣很對不起古人。這和做一個不肖子孫沒什么兩樣?！?/p>

“道理其實和你們熱愛茶文化是一樣的。我也有幸去薇薇的工作室喝茶，去你們的茶會雅集表演。你們從茶席布置到行茶禮儀，每個細節都追求精益求精，才能呈現出茶文化的魅力，才是美的享受。如果換一波職場人士坐在那里，就算茶席由你們幫他們布置，給他們配上再好的茶器，再好的茶葉，然后把行茶議程告訴他們，然后他們就能泡出好茶湯嗎？熱鬧是肯定熱鬧了，組織者樣子也是做了，參加的人也可以擺個造型拍個照片到朋友圈里曬，只是，還能叫茶會雅集嗎？”

呵呵。我啞然失笑。

我們和詹老師道別，隨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