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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與紙馬

2023-01-20 17:19程相崧
當代人 2022年12期
關鍵詞:云林洪亮花圈

◇程相崧

1

在云林爺出殯那天下午,我逃了兩節課,決定去給他老人家送殯。這倒不是說我們兩家有多么親密的關系,而是因為他是我的班主任程小宇的爺爺。學校就在村后,是所村鎮中學,距云林爺家并不遠。我從操場邊上的廁所翻墻出來,走了不大會兒,就聽到了隱隱約約的嗩吶聲。這一整天,我們都沒看見程小宇,他那節數學課也是請別人代上的。不用說,此刻,他肯定正守在云林爺的靈前。我提心吊膽,擔心碰上爹,這事兒我還不能讓他知道。畢竟,距離中考還有不到一個月,復習時間緊迫,爹不會同意我這樣干。

班主任不在,我們這些孩子都想撒歡兒,卻沒有一個人敢逃課。程小宇在前一天就警告過,誰要敢犯錯誤給他惹亂子,他回來叫誰吃不了兜著走。作為班長,我本該在課堂上維持紀律,卻把這項重任轉交給了紀律委員程曉跳。他聽了我的計劃瞪大眼睛問:“你這不是主動暴露,自投羅網嗎?”我笑笑,沒回答他。其實,我不僅不擔心老師發現,還打心眼里希望他能看到我。

我非要去參加云林爺的葬禮,是因為在幾天前我爹程進學把程小宇徹徹底底得罪了。我這些天一直想向程小宇賠罪,卻苦于找不到合適機會,直到那天聽說,云林爺死了。開始,我也只是感覺這是個機會,可以借機做點兒文章,卻不知從何下手。每到紅白事,村人常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自然囊中羞澀;賬房、伙夫、抬棺這些活計,也不是我能做得來的。最后才想到,我在整個葬禮上所能做的,就是幫忙給云林爺拿拿紙器。

在我們村,每到老人葬禮,吊唁的親友們都會送來花圈。它們在葬禮期間一個個擺在院中,供人瞻仰。到葬禮接近尾聲將要出殯,卻是要由人拿著,跟在送葬的親人后面,送到墳地里焚化。這種活計大人不屑于干,于是便成了小孩子們的專利。如果僅是拿花圈,那太平常了。我這趟去,要拿的是那一匹紙馬。

在葬禮上,花圈輕便,數量又多,隨便一個七八歲的小孩都能拿動。紙馬就不一樣了,它跟真馬大小相仿,拿起來頗為沉重,又要小心不能弄破肚子,是一項體力兼技術活。另外,這馬對死者的意義也非同尋常。我如果拿著碩大的紙馬,走在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中,程小宇絕不會看不到我。

我在去云林爺家的路上,心里還在埋怨爹。前幾天,爹跑到學校辦公室,跟程小宇吵了一架,還動了手。這事兒一時鬧得沸沸揚揚,釀成了個不大不小的事件。在村里,爹比程小宇輩分長,算是族叔。叔叔打侄子,仿佛也不違背倫理??蛇@不是在村里,這是在學校,學校就容不得人隨便撒野。

當時,正是課間,我在教室學習,同學劉能飛跑進來,說,你爹真厲害,朝著小宇老師腿上就是一腳。我驚出一身冷汗,這絕不可能。劉能卻信誓旦旦說,他愿用童子身擔保。我跟著他一路跑到辦公室,爹已經走了。雖然沒有看到過程,可從程小宇那驚魂不定的神色和沾著泥土的褲子看,爹這回是真的闖了禍。我急得說不出話,差點兒就要膝蓋一軟給老師跪下了。程小宇卻大人不計小人過地拍拍我的頭,尷尬地笑笑,老師沒事兒,你回去吧,回去安心學習。

怎么能安心學習?程小宇的眼神越是平靜和藹,越讓我心里不安愧疚。爹真是小題大做了,他實在沒有理由去打老師。程小宇還是跟從前一樣,按部就班給我們上課,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墒?,他的課卻不再井井有條,而是邏輯混亂,錯誤百出。他站在講臺上也不再神采奕奕信心百倍,而是頭發枯黃面容憔悴。他真的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躲避著我的目光,再也不敢用他那富有神采的眼睛對我進行啟發誘導。不過幾天,他整個人瘦了下去。穿著皮鞋來回踱步的樣子,讓我想起爹養的那頭羸弱的驢子。

我心里像塞進了一塊大石頭,變得沉甸甸的。

我決定,必須替爹去給程小宇道個歉。有好幾次,我都走到他辦公室門口,卻又不知道說什么跑了回來。他是抽煙的,我便用攢下來的零花錢在經銷點買了兩盒哈德門。放學后,我在樓梯口攔住正要放學回家的程洪亮。程洪亮是我的同班同學,也是程小宇的親侄兒。這層關系,是公開的秘密。程小宇有一間教師宿舍,但他不住,程洪亮有那里的鑰匙,每天中午,都會去午休一會兒。

“你……你要干什么?”程洪亮瞪大眼睛,驚慌地問。

我笑著從兜里掏出煙,一邊朝他遞過去,一邊說:“我給你叔買了盒煙,你幫我送給他,就說那件事兒完全是一場誤會?!?/p>

我沒有想到,我的話還沒說完,程洪亮就驚慌失措地擺著手搖著頭,轉身一溜煙地跑掉了。

2

在聒噪的嗩吶聲中,我鉆進亂糟糟的人群,看到了吊唁行禮的人們和穿白的孝子。云林爺那不大的院子里,扎起了一個大大的靈棚。棚前掛著他的黑白遺照,擺著三牲,點著香燭。按照慣例,同族爺們兒都要插手幫一幫。我看到很多人跑來跑去,卻沒看到爹那熟悉的影子。

果然,他跟前幾天宣稱的一樣,沒有參加云林爺的葬禮。

那天,他宣稱跟程小宇家絕交的情景,我歷歷在目,并且每次想起都羞赧無比。當時,云林爺家派人來報喪,爹聽了之后氣呼呼地說:“我不去!我這輩子跟他們家情斷義絕?!蔽也坏貌徽f,爹是個狠人,他說到做到。

這樣絕情的理由,是程小宇得罪了我們,欺騙了我們。準確說,是欺騙了我。

這件事還要從我們這里的一次提前招生說起。我們縣在正式中考前,還有一次由一中組織的提前考試。只考語文數學外語,錄取同學不需參加中考,編入所謂“火箭班”。入學后還有免除學費、發放獎學金等種種優惠。這種考試,往往突然通知,然后快速組織,迅雷不及掩耳。

我是尖子生,考過幾次第一。爹的目標,當然是我能報考縣一中的火箭班??墒?,在火箭班招生報名的那天早晨,我剛進教室,就被程小宇叫住了。

這天恰巧市里幾所技校組織招生考試,他的一個外甥,報考了某技校,需要去市商??荚?。他還沒說完,我一下就明白了,挺挺胸脯,大聲說:“我行,老師,我去!”

在我們這里,淪落到要去報考技校的學生,約等于目不識丁。所以一到考技校,自然有幾個“冒牌貨”。我是班長,又是第一名,程小宇的這個要求,我覺得義不容辭。不僅義不容辭,這還是一種肯定,一種信任,一種光榮。在滿口答應下來時,我看到他因焦急而布滿血絲的雙眼,還有腮幫子上因為匆忙沒有刮干凈的胡茬兒。程小宇聽了我的話,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笑著問我還用不用跟家里說一聲。我想了想說,不用了。

我是班長,應該有主見,更何況我也的確長大了。我雖然走讀,但只要當天晚上能按時趕回,就不用擔心家人著急。程小宇聽了我的話,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他又看了看我的腳下,說等結束,一定會帶我去買雙皮鞋。

我跟他離開時,當然不知道會耽誤一場用爹的話說“性命攸關”的考試。

我們從鎮上坐車去縣城,又在縣城倒車去市里。輾轉趕到商校,已經十點多光景。商校門口拉著警戒線,考生已經進場。程小宇走到門崗,問了點什么,回來有些遺憾地跟我說:“我們來晚了,真人沒等到我們,自己進去了?!?/p>

我聽到這話,內疚極了,覺著是自己耽誤了老師的事兒。程小宇安慰我:“不要緊,我們就在這兒等,考完這場,下兩場你再進去。你成績好,能考兩場,也十拿九穩?!?/p>

第一場考完,考生沒出考點,自然第二場也沒替成。原想中午結束在門口會合,結果程小宇站在門口望穿雙眼,也沒在人流中發現他外甥。中午的太陽有些毒烈,幸好有兩棵無精打采的洋槐樹,我們飯后在樹下席地而臥,昏昏欲睡。

我們追趕著移動的樹蔭挪了幾次地方,門口等待入場的考生才漸漸多了起來。程小宇打起精神,站起身子。我也瞪大眼睛,根據他描述的個頭和相貌,尋找符合條件的目標。直等到下午開場,還是一無所獲。

“他穿了隱身衣嗎?”程小宇狐疑地說,“我們眼都不眨,他怎么會從我們眼皮子底下溜走?”

我們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在這里繼續等下去,等到考試徹底結束,看他現不現身。

當然,我們最終還是失敗了。五點鐘,清脆的鈴聲傳來,考試宣告結束。電子門緩緩拉開,考生像潮水一樣涌了出來,他們或三五成群,或單槍匹馬,有的有說有笑,有的滿面愁容。他們陸續走完了,門衛也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神態安詳,悠閑地喝茶。夕陽余暉籠罩著校園,染紅了不銹鋼電動推拉門。

“你們是干什么的?”看我們在門口徘徊,不斷朝校園張望,門衛走出來,警覺地問。我們說要找人,他準許我們進去。我們轉了一圈兒,除了兩個在操場上打籃球的孩子,連個人影也沒見到。

程小宇說走時,我還不甘心。沒能給老師幫上忙,失落不已?;蛟S是為了說服我,程小宇跑到門衛值班室借座機打了個電話。他掛上電話向我走來時,一臉懊惱的神情。他大聲說:“弄錯了,弄錯考點了?!痹瓉?,他外甥在另一個考點。

等公交車時,程小宇一個勁兒安慰我,說怪他親戚沒說清楚。雖然沒幫上忙,程小宇還是硬把我拉到商場,買了雙皮鞋。我們回到鎮上,天已全黑,小地攤在招攬著生意。下來客車,程小宇說請我吃飯。我覺得再也不能讓他破費,簡直帶著哭腔,說,我必須回家。

程小宇便招手叫了一輛三馬子,說他還要在鎮上辦點事,讓司機先送我。他給司機預交了車費,又把那雙皮鞋塞給我。我堅持不要,說“無功不受祿”,跟他推搡著。

可他還是把它硬塞在了我的懷里。

我抱著那個大大的鞋盒,嗅著里面傳出來的人造革氣味,一路顛簸著回了家。

3

我到家才得知,那天上午,縣一中來學校組織了火箭班考試。我不在校,自然耽誤了。

娘怎么知道這件事兒呢?那天下午去地里干活兒,她遇上了程洪亮的娘。那女人炫耀似的說:“你知道嗎?俺家洪亮被縣一中選中了?;鸺鄨笊厦?!”我娘聽了這話,讓爹去學校打聽,才知道我這一整天都不在校。

程洪亮平常成績沒我好,他都能報上名,如果我在校,自然沒報不上名的道理。另外,在爹娘看來,這件事沒有表面這么簡單。爹娘認為,我的成績比程洪亮好,正是因為我不在,他才被選上了。

“這里有貓膩!你如果占去一個名額,能輪上他程洪亮?”爹說。

“他是程洪亮的叔,程洪亮是他的親侄兒?!蹦镆惨慌拇笸?。

我對他們的猜測,有些不以為然。我說,一大早老師喊我時,火箭班招生的人還沒來。我原以為能說服爹娘,可等我講完這一天的離奇經歷,他們更堅定了猜測。娘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將皮鞋奪過去,狠狠扔到了院子里。

“這么一雙破鞋,就把你收買了。你去給人家幫忙,就你能?!他找你,咋不找他的侄子程洪亮?”

“我學習更好?!蔽覈肃橹?。

“你能得!我告訴你,你就算在那兒等三天三夜,也等不來他說的那個學生?!钡油葱募彩?,他一邊“嘣嘣”擂著桌子一邊說,“你們等的那個學生,根本就不存在!”

“你被人家當猴耍了!你中了人家的調虎離山計?!蹦镎f。

我耳朵“嗡嗡”作響,兩眼也要暴突出來。太突然了!太不可思議了!我的腦袋有些跟不上趟,不敢相信我敬愛的程小宇老師,會是這樣一個人。幸好是爹和娘,如果換成另外的人,膽敢在我面前這樣說我老師,我敢跟他拼命。

“爹,算了,還有下一次正式中考,”我小聲說,“我成績好,參加正式中考,也一定能順利考上?!?/p>

“這不一樣,這可是火箭班,只考語文數學外語。下回千軍萬馬擠獨木橋,誰知道好歹?”爹說著拉起我的手,要去學校找校長理論。

“不不不!”我拼命往后退。

“你怕他?”爹問。

我并不害怕程小宇,只是打心眼里不想把事鬧大。變化有些快,讓我感覺措手不及。如果說程小宇真的像爹娘說的那樣,我實在不能接受。從小到大,他都是我的偶像。我的理想,就是成為村里下一個程小宇。

我之所以有這個觀念,也是得益于父親。父親說,他程小宇從小都是三好學生,在縣一中上學,學校把喜報寄到了村里。父親說這話時,臉上泛起了神奇的幸福。那時,我還不知道什么叫喜報,但莫名覺得,我也要考一中,并給大人掙來一張那樣的喜報。

晚上,爹硬牽著我來到學校,找到校長。事已至此,校長也沒辦法。爹還是不甘心,低三下四說好話,幾乎要跪在校長面前了。最后,校長打了一通電話,又給縣一中校長寫了張條子,讓爹第二天一早領著我趕到縣里,碰碰運氣。

第二天,爹用自行車馱著我,一大早就趕到了縣城。按紙條上的地址,找到縣一中校長家,把他堵在了床上。校長看了條子,又看了我的成績單,發出了由衷的贊嘆。但是他馬上又搖搖頭。爹故技重演給人家下跪,那校長一邊拉一邊說:“使不得使不得,條條大路通羅馬!孩子好好復習,保證能通過不久后的中考,如愿以償!”

從縣里回來,我去班上上課,卻沒想到,爹沒回家,而是去辦公室找到程小宇,跟他吵了一架,還動手打了他。

我真是恨透了爹,他毛毛躁躁的,把事兒給徹底搞糟了。

在中考前這幾十天里,我覺得實在無法面對程小宇。他能裝作若無其事,可我不能。

后來,他在一次上課前找我,態度很和藹,甚至有些低三下四。他跟我說了好話,又道了歉。

“那天,我真是昏了頭!我怎么會讓你這年級第一去?”他流著眼淚說,“我耽誤了你考火箭班,心里非常內疚,請你原諒我?!?/p>

“我真是對不起你,好在以你的成績,考高中是輕而易舉?!彼话驳卮曛?,“希望我的錯誤,不要影響了你下一步發揮?!?/p>

他并沒有解釋讓我去市里是不是為了他的侄子,也沒有說那個遠房親戚是否真的存在。這一切都是謎,可我并不關心謎底。那個謎底又有什么要緊呢?

4

程小宇的道歉,非但沒讓我輕松下來,相反,卻讓我背上了精神的重負。

我的周圍,一切全被打亂了。從前,程小宇是我愛戴的老師,是我們全家推崇的榜樣。我是程小宇最喜歡最信任的學生,是他任命的班長,左膀右臂。從前,在課堂上,我總是他關注最多的那個。他對我總不吝惜各種贊美。即使不說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也能讓同學們看出我的卓爾不群。

這一切都變了。每個同學都能看出這種變化——疏遠,僵硬,客氣,像兩個陌生人,相互提防又互不侵犯。有什么東西開始橫亙在我們中間,不能化解。慢慢的,甚至開始有人暗地里指責我沒有良心。這三年里,我是老師最器重的孩子,而我卻恩將仇報。

我絕望地發現,我們之間可能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一旦出現裂縫,就難以愈合如初。用膠粘上沒用,用鉚釘鉚上也沒用。我能感覺出,雖然強顏歡笑,裝作大度,可程小宇這輩子將永遠再也打不開那個結。

我覺得必須要做些什么,來緩和我們的關系。

在我一籌莫展時,云林爺死了。我決定在云林爺的葬禮上做些什么之后,先跑到云林爺的小院中,看了看那些紙器。在花花綠綠擺滿大半個院子的花圈中間,站著幾個體態僵硬、顏色夸張、面目恐怖的紙人。另外,還有紙扎的錄音機、電視機、電冰箱。在這些中間,那匹白毛紅鬃的高頭大馬,顯得威風凜凜,引人注目。

我拿定主意,下午最后兩節課逃課,去幫云林爺拿那匹紙馬。

當然,除了拿紙馬之外,我也想過交份禮金??勺罱K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很可能弄巧成拙。它會讓更多的人注意到,這場葬禮我的爹程進學該來參加,卻沒來參加。

下午,我鉆進人群,才知道自己沉迷于學習,出來得太晚了。

院子里所有的花圈都讓一些年齡小的孩子搶去了。他們手拿花圈,整齊地站著,仿佛一排即將出征的戰士。我這時候才突然想起,程小宇的大哥程小奎是村小學校長。這些孩子肯定是受了老師的安排,提前放學來幫忙拿花圈的。我從他們身邊擠過,想要抓住那匹紙馬,卻發現它已經被村里的傻子小光雙手握住,高高地舉在了頭頂上。

“光哥,光哥,你這身份,怎么能來干這個呢?你干這個,還想不想討一門媳婦了?”我一開始試圖用花言巧語說服小光,讓他把機會讓給我。他嘴巴里發出“咕哩咕?!钡穆曇?,并伸開巴掌,讓我看了看攥在手心里的五毛錢。我掏出兩元錢,表示愿意高價買他的機會。他仿佛動了心,可看看管事的,又狠狠擺了擺手。很顯然,他的觀念里,一旦接受報酬,就得盡職盡責。

我們還沒談好,就聽到人群里響起集合聲。在越發熱烈起來的嗩吶聲中,那一群小學生“唰”地舉起手中的花圈。抓著兩條馬腿的小光也撇下我,小跑著到了隊列前頭。隨之,一陣低低的哭聲仿佛從地下冒了出來。我抬頭看,發現孝子們已經從屋子里魚貫而出,就要踏上送葬的行程。

我心急火燎,不但紙馬被人拿走,整個葬禮上,連個花圈也沒剩下。我能做的,也只有混在送葬的隊伍中,送云林爺一程了。

我心里亂糟糟的,一邊隨著看熱鬧的人流往前涌,一邊側臉望著送葬的隊伍。在一群穿著孝衣的親屬中間,我看到了我的老師程小宇。

5

程小宇沒望向這邊,但我知道他肯定看到了我。我手里沒有紙馬,也沒有花圈,兩手空空。我覺得應該想辦法弄濕眼眶,讓老師看到我悲傷的模樣。

我看到有上歲數的孝子因為悲傷踉踉蹌蹌,有行人走上去,攙扶住他。如果程小宇也那樣蹣跚著難以行走,我確定會第一個沖過去,穩穩地攙扶住他??梢苍S是因為年輕體壯,程小宇始終沒像那個人一樣腳步踉蹌,東倒西歪。

送葬的隊伍到了墳地,我聽到空中驀地響了三聲老號。那號聲低沉悠長,催人淚下。接下來,嗩吶愈發凄慘地吹奏。我看到,孩子們手中的紙器被胡亂堆放到一起,通紅的火苗在上面跳躥著,燃燒著。我聽到了“噼里啪啦”炸裂的響聲,嗅到了紙張和植物秸稈焚燒的奇怪氣味。

在東西亂跑著的人群中,那兩個古怪紙人慢慢變成灰燼,身子一下坍塌;紙扎的電視機和電冰箱扭曲變形,也在赤焰中縮得越來越小?;ㄈι系淖夏档?、紅月季、黃喇叭花在火舌的舔噬下,變成了一片片黑色的飛舞蝴蝶,露出了下面玉米秸稈扎就的骨架。

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葬禮,眼看就要結束。嗩吶靜寂下來,看熱鬧的人也開始作鳥獸散。這時,我看到烈焰中拼命掙扎著的那匹紙馬。它雪白的身子已經變得通紅,黑色的鬃毛隨著焰火卷起的熱浪不停翻滾。我看到它在煙氣中四蹄揚起,發出一陣響亮的嘶鳴。這聲音讓我感到自己的肚子像青蛙一樣不停地起伏,晶亮透明的液體漫過我的心頭。我想要跟著四散開去的人群離開墳地,卻挪不動沉重得像是灌了鉛的雙腳。我垂著雙手,站在那里。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為什么,竟然一下子淚流滿面。我先是靜靜地流淚,接著鼻子抽動,出聲地哭泣起來。我在那里哭泣,就像下葬的是自己的爺爺。

直到程小宇走到我的身后,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師,我原打算給爺爺拿那匹紙馬的,我都看好了?!蔽一剡^身,看著他的眼睛,抱歉得不知該怎么辦,“我出來晚了,沒想到紙馬讓小光占下了……”

一路上都沒有流淚的程小宇老師,站在那里,五官抽搐,渾身顫抖,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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