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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達之外的人生意境

2023-01-31 06:20周維強
文學港 2023年2期
關鍵詞:袁枚乾隆書院

周維強

通常以為秦漢以降傳統中國社會,知識分子的人生理想不外兩種模式: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達,即做了官的;窮,即做不成官的。細按歷史脈絡,也不盡然。古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人生理想的光譜,遠不是窮、達兩極可以涵蓋的。這兒寫的段玉裁、錢大昕、袁枚三人,或許能夠說明這人生光譜也是窮達之外另有可能。

段玉裁: “所居西湖樓,一燈熒然”

傳統中國社會的職業分類,大而化之來說是 “士農工商”。 “士”就是讀書做官。后面的三類即務農、做工、經商。在近世大學或科學院沒有成立之前,學者是靠什么職業來謀生而得以專心著述的呢?大概是兩個途徑,一個是做大官,比如乾嘉巨子阮元,江蘇儀征人,大官僚,位高權重,身邊有幕僚有學術班底給做助手;另一個途徑是家里有點兒銀子,衣食無憂,比如也是乾嘉巨子的高郵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王氏父子也做過大官,但主要是自己著述,沒有幕僚班底來給查錄資料或代筆。傳說念孫在老家撰著 《廣雅疏證》,每天上午做三個字的注釋,下午則泛舟高郵湖。這日子要是家無閑財,怎么過得了?這兩個途徑之外,要能夠專心研究學問寫論文寫專著,可能就比較艱難了。比如段玉裁。

段玉裁是清代有大名的語言學家,他寫的 《說文解字注》一書,是可以輝耀古今的中國語言學巨著。但玉裁的日子過得是不寬裕的。

玉裁,字若膺,生于清雍正十三年,紀元1735年,江蘇金壇人,也入過仕途,但做的都是縣令這樣的七品芝麻綠豆官,食少而事繁。玉裁25歲中舉,但也就止步于此了,此后科舉路上再沒有進步。38歲后到四川先后做了富順、南溪等地的代理縣官。 《光緒敘州府志》記玉裁 “學問淵博,禮賢下士”。南溪今屬四川宜賓,富順今屬四川自貢。南溪、富順兩縣當時均屬敘州府??箲饡r中研院史語所遷到南溪的李莊,因此得以發現了不少玉裁做當地縣令時的手批公牘。

玉裁做縣官,政余則研經問學。玉裁后來在 《書富順縣縣志后》寫道: “丙申二月,金酋平,民氣和?!枘四芤云溆嚅e成 《詩經小學》 《六書音韻表》,各若干卷。所居西湖樓,一燈熒然。夫人而指為縣尹讀書樓也?!?/p>

丙申年,即乾隆四十一年,紀元1776年?!敖鹎跗健?,即清軍平定大小金川。玉裁這段話有兩處可留意,一是說明玉裁治學在公務之余,而不是占用公務時間。二是當時玉裁在富順縣署之西湖樓秉燭研學,已成富順一景矣,民皆知玉裁縣尹挑燈夜讀。玉裁勤于政事,公務之余也不是吃來喝去,而是專心問學。玉裁在自己寫的 《六書音韻表》卷首里也說過類似的話:說當時 “王師申討大小金川”,自己“無敢稍怠”,不敢耽誤朝廷軍機大事,公事處理完畢, “漏下三鼓”,才在燈下撰寫修改《六書音韻表》, “以為?!?,就是習以為常了?!奥┫氯摹?,就是三更天,半夜十二點了。這也可以見得玉裁的用功了。

也是在這一年,玉裁開始撰著 《說文解字讀》。 《說文解字讀》是定稿本 《說文解字注》的長編,即初稿,定稿本改名為 《說文解字注》。

但這樣案牘勞形,也不是個事,終究對學術著述有礙。玉裁在自己父親71歲的時候,向上級表示,請給他回家奉養老父的機會。上級領導以沒有這樣的成例給駁了回來,大清王朝的官員組織制度不允許玉裁這樣做。于是玉裁再以稱病而退了休。這一年是乾隆四十五年,紀元1780年,玉裁45歲。

玉裁從此告別公務員生涯,回老家專心致志地做他的語言文字學的研究了,58歲這一年的秋天,舉家遷居蘇州閶門外下津橋。沒有了職官的收入,玉裁也就主要靠教館維持生活,即在公學私塾里教教書來換得銀子。謀取教館的工作,有時也不是容易的事。比如乾隆五十八年,玉裁59歲,托老友劉臺拱謀書院的教職,沒能成功。玉裁心情不好,加以外感風寒,用中醫的說法就是 “心脈虛”,稍稍用點兒功,晚上就失眠。65歲時寫給劉臺拱的信里說自己 “抱病而多事。內人主持柴米之務者也,亦復病廢,不能理事。一家三十口,心之憂矣,云如之何?上有大年老人在堂。故近來宿食不寧,兩目昏花,心源枯槁”。自己多病,夫人操持家務也勞累成疾,全家三十人要吃飯,年高老父還在,自己因此寢食不安,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所以辭去公職,家里又不富裕,也不是就能專意于學術的。這里面也要克服很多的困難。玉裁的定力也是很了不起的。

書寫出來,要雕版刻印,沒有大筆銀子也是辦不成的。玉裁70歲時,冬天寫信給王念孫,說自己寫 《說文注》,阮元曾資助刻印了一卷, “數年以文章而兼通財之友,唯藉阮公一人?!?“通財”,這兒的意思是朋友間互通財物,自然主要指的是阮元資助玉裁。玉裁在這封信里詢問念孫能否給予幫助刻印幾卷?玉裁72歲時,冬天在一封寫給念孫的信里,感謝念孫惠贈 “四十金”,作為刻書的經費, “此種高誼,不勝感泐?!奔螒c十八年,紀元1813年,玉裁79歲,這年冬天,玉裁弟子內閣學士徐颋、明經胡竹嚴力任刊刻之費, 《說文解字注》定稿本終得完整刻印成書。從寫成到刊刻,又過了五六年。如果沒有得友人、弟子的鼎力相助,寒士玉裁寫成了這部語言學巨著,也是不能夠梓版面世的。

玉裁寫 《說文解字注》一書的過程里,可能也受到過一些 “無知后進”的困擾。所以嘉慶十一年,四月初二,72歲的玉裁致王念孫的信里就有這樣的話: “《說文注》近日可成。近來無知后進,咸以謂弟之學竊取諸執事者。非大序不足以著鄙人所得也。引頸望之?!边@意思是說,近來的一些 “無知后進”非議我玉裁剽竊念孫您的學說,若沒有您的序言,不足以彰明我的學術發現,所以我伸著頭頸企盼您的大序??芍癫靡苍鵀?“無知后進”所困。幸而有念孫等學術同道巨子的相重力助,玉裁才得以克服千難萬難,完成這一部中國語言學史上的巨著。王念孫為玉裁 《說文解字注》作序云: “訓詁聲音明而小學明,小學明而經學明。蓋千七百年無此作矣?!痹S慎 《說文解字》作于漢和帝永元十二年,紀元100年,念孫說玉裁的 《說文解字注》是許慎這部著作問世以來的1700年間所未曾有的。

前面說到的劉臺拱,江蘇寶應人,也是乾嘉學派的巨子,玉裁生前好多次在給臺拱的信里,感激臺拱給他的勉勵,使他有信心寫成《說文解字注》。比如嘉慶元年 (1796)九月,玉裁致劉臺拱的信里說: “《說文》一書,賴吾兄促成之?!奔螒c五年五月的信里對劉臺拱說: “此書賴足下促之,功莫大焉?!?/p>

王國維弟子劉盼遂寫的 《(段玉裁)先生著述考略》說:玉裁 《說文解字注》三十卷是由 《說文解字讀》五百四十卷簡練而成。劉盼遂先生的這個說法,也是從玉裁那兒來的,玉裁在 《說文解字注》定稿后,回過頭來給的這個說法。我以前看到這一說法,也真是感佩玉裁能夠這么痛下筆管刪削自己的著作:從五百四十卷刪減到三十卷。后來看到朱小健等先生校點出版的北京圖書館所藏的 《說文解字讀》,始知 《說文解字讀》沒有分卷,而是以許慎《說文解字》的五百四十部首來分,每一部首標為一 “號”,共五百四十 “號”,正式定稿時才分作三十卷。

玉裁42歲開始寫 《說文解字注》,到73歲才終于定稿。這中間??肿约豪县毑《瓴怀?。嘉慶六年春天,玉裁大病,給王引之寫信,說如果自己沒能寫成這書,請引之 “踵完”,即請引之寫完這書。引之是念孫的哲嗣,小玉裁三十余歲。不過好在這書終于在玉裁有生之年親手寫成了,真是幸事。又過了8年,嘉慶二十年,玉裁病逝。王念孫聞玉裁卒,謂人曰: “若膺死,天下遂無讀書人矣?!蹦顚O這個話,見于 《清史稿》列傳二百六十八 “儒林”類別里的玉裁傳。

在近代大學或科學院沒有成立之前,像段玉裁這樣以平民布衣靠教館為生來做專門的學術研究,真是千難萬難?,F在有了大學,有了研究院,可以既有薪金又能獲得研究基金資助,真是應該感到慶幸了。有時看到有些拿了科研基金做項目,還要東抄抄西作假,胡亂整成一個東西交差了事,想想真是太不應該了。

玉裁是語言學大師,也是文理兼通的。玉裁嘗擴展傳統的 《詩經》 《尚書》 《周禮》等十三部經書為廿一經,即把 《大戴禮》 《國語》 《史記》 《漢書》 《資治通鑒》 《說文解字》 《九章算術》 《周髀算經》八部大書與十三經合為廿一經。玉裁所欲增入的八部經典里的后面兩部是數學著作。玉裁78歲時還說自己 “近者閉戶一室中,以廿一經及吾師 《原善》 《孟子字義疏證》,恭安幾上,手披口讀。務欲訓詁制度名物民情物理,稍有所見。不敢以老自懈”。文中所說 “吾師”,即戴震戴東原。玉裁真是 “活到老學到老”了。玉裁是對學問真有興趣,肯花費心力下功夫來寫書的,而不是只為了謀個生計糊個口弄幾文錢給自家花花。

附帶說一下,玉裁與浙江尤其杭州也是因緣深厚。外孫龔自珍,杭州人。玉裁也曾多次來杭州講學、優游,曾居西湖蘇公祠。劉盼遂先生著 《段玉裁先生年譜》記載,乾隆六十年(1795),玉裁61歲,這年九月, “杭州紫陽書院修葺完竣,杭之人士請先生作記,為作杭州紫陽書院碑文一篇?!弊详枙涸诤贾莩悄献详柹侥_,光緒十八年 (1892)改為仁和縣高等小學堂。院址今為紫陽小學??上П褚巡淮?。玉裁的這篇碑文收在了玉裁 《經韻樓集》卷十。

道光年間嘉興人徐士燕為其父所編 《徐籀莊年譜》里說:嘉慶六年,紀元1801年,玉裁先生 “掌教嘉興鴛湖書院”。不過劉盼遂先生以為, “先生主講鴛湖書院之事,不見于其他記載,或系遙領之干館歟?”姑且錄以備考。

錢大昕: “太平時節自由身”

清乾隆四十年,紀元1775年,錢大昕在廣東學政任,主持生員歲考,這也是學政到任第一年要辦的考務。五月試畢韶州生員,十五日起程赴南雄府考試,當天途中接到父親桂發四月廿四病故的家信,立刻按例委托韶州府教授盧文起賚印赴省除學政印務,以由廣東巡撫德保代奏朝廷,自己星夜北歸。六月初十,乾隆朱批:學政錢大昕丁父憂,所有印務德保暫行署理。六月末大昕抵達江南故鄉嘉定。嘉定,當時屬江蘇,今歸上海。這一年大昕48歲。

乾隆四十一年 (1776)三月初五大昕致李文藻的信里說: “仆回里以來,百務俱灰,精神亦衰憊,年未盈五十,而諄諄如八九十人?!薄吨裢【邮磕曜V》這一年的條目里也說大昕“髭須盡白”。這部年譜大昕自編,大昕曾孫錢慶曾校注。乾隆四十二年 (1777)大昕致曹錫齡曹祝齡信里說自己 “家居三載,精神日憊”?!吨裢【邮磕曜V》記載,這一年八月, “服闋,以母年屆八旬,不復入都供職”。服闋,即守喪期滿除服。這樣,實際上也就是自乾隆四十年五月十五以后,大昕就離開了朝廷命官的職位。

不做官,就沒有了俸祿。所以大昕雖然不喜為人師,但家居貧約,為了貼補家用,乾隆四十三年 (1778)三月大昕 “乃勉應”江寧書院院長之聘, “藉束脩以供甘旨”。江寧,即今之南京,離嘉定不遠,也方便回家探視老母。兩江總督高晉五月初九具折 《奏報江寧鐘山書院院長事》,說 “丁憂在籍已經服滿之原任廣東學政、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錢大昕” “人品端方,學問淵博”。高晉先寫信給大昕求得大昕同意,然后才上奏朝廷。

大昕主講鐘山書院四年, “與諸生講論古學,以通經讀史為先”。乾隆四十六年 (1781)二月初五,大昕寫給畢沅的信里說自己 “今歲已辭鐘山之席,奉親家居”。這年九月十四日,母沈氏去世,大昕丁憂回籍,三年后即乾隆四十八年 (1783)十二月服除。鐘山書院之后,大昕還先后做過婁東書院院長、紫陽書院院長。婁東書院院長是在乾隆五十年 (1785)春應蘇松太道章攀桂之聘。婁東,即太倉,太倉地理位置在婁水之東。大昕主婁東書院三年后辭去院長職。蘇州的紫陽書院院長任期最長,自乾隆五十四年 (1789)正月直到嘉慶九年(1804)十月二十申時去世,凡十六年。

大昕以碩學鴻儒主持書院,深孚眾望。還在婁東書院時,江蘇巡撫閔鶚元即在乾隆五十三年 (1788)十一月延請大昕明年來蘇州主持紫陽書院。第二年二月二十蘇撫閔鶚元上奏皇帝 《奏聞蘇州紫陽書院延請錢大昕為院長折》,說原院長身故,自己和同僚留心延訪, “查有在籍詹事府少詹事錢大昕,品粹學優,居鄉端謹,堪為諸生表率,謹延入書院督課”。

《竹汀居士年譜》里說大昕不喜為人師,但也沒有解釋原因。推想起來,大概是 《孟子·離婁上》有 “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的話,大昕亦引以為戒。也可能主講書院耗時費力,大昕的興趣主要還是在研經考史撰文著書這一面。據說現在國內名校畢業的博士也都不愿入職高校做學術,紛紛流向中小學,還有樂意做城管的,不知大昕在天之靈有知,會作何感想。大昕丁父憂回籍嘉定到離世,一生的主要著述都是在這三十年間完成于江南。 《廿二史考異》100卷是大昕畢生心血之作,四十歲開始撰述。這一年是乾隆三十二年 (1767),大昕在京城做翰林院侍講學士、日講起居注官。乾隆四十五年 (1780)五月廿二大昕作自序,說自己寫這部書, “間與前人暗合者,削而去之;或得于同學啟示,亦必標其姓名”。這真是誠實的學風,套用現在的概念,大昕這是有“知識產權”的意識了。大昕的這篇序里又說:“且夫史非一家之書,實千載之書,祛其疑,乃能堅其信;指其瑕,益以見其美。拾遺規過,匪為齮龁前人,實以開導后學。而世之考古者……文致小疵,目為大創,馳騁筆墨,夸耀凡庸,予所不能效也。更有空疏措大,輒以褒貶自任,強作聰明,妄生疻痏,不卟年代,不揆時勢,強人以所難行,責人以所難受。陳義甚高,居心過刻,予尤不敢效也?!贝箨恐螌W,心態平和,眼光宏大,學問淵雅,識見通透。不沾沾自喜于指摘前人過失,而是把自己的研讀心得放在學術史的長河里來看待, “拾遺規過,匪為齮龁前人,實以開導后學”。序的最后幾句是: “桑榆景迫,學殖無成,惟有實事求是,護惜古人之苦心,可與海內共白。自知槃燭之光,必多罅漏,所冀有道君子,理而董之?!边@一年大昕53歲。 《廿二史考異》的最后一史的考異 《元史考異》15卷,嘉慶元年 (1796)夏天大昕手校付刊。此時大昕已69歲了。這部書從開始寫作到最后完成刊行,前后費時垂三十年。大昕去世的第二年,阮元刊行大昕遺著 《十駕齋養新錄》20卷,并撰序。阮元在序里說: “我朝開國,鴻儒碩學接踵而出,乃遠過乎千百年以前?!庇终f: “專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惟嘉定錢辛楣先生能兼其成?!比钤又e了大昕史學、天算、地志、六書音韻、金石、詩古文詞等九個方面的成就。辛楣是大昕的號,又號竹汀。阮元,乾隆二十九年 (1764)正月二十出生,儀征人氏,官至巡撫、總督,晚生大昕36年。錢阮相識在乾隆五十一年 (1786)閏七月的江寧,大昕59歲,阮元23歲。大昕經江南學政謝墉介紹結識阮元,阮元此時來江寧以諸生應舉,大昕引為忘年交。大昕許阮元必然高中, “榜發果然”。阮元后來也是乾嘉巨子,又和大昕友善親近,自然能夠體會出大昕學問的淵博精深, “先生深于道德性情之理,持論必執其中,實事必求其求是”。

治經研史之余,出游也是大昕所喜歡的事。 《錢竹汀日記》里有這方面比較詳細的記錄。舉乾隆四十三年 (1778)正月的一趟出游,大昕應紹興知府秦廷堃的邀請,往游南鎮及蘭亭。正月廿六晚,大昕登舟往會稽,至三月十二始返程,前后將近50天。去往紹興途中,路經青浦、朱家角、嘉善、長安、臨平、杭州。在嘉善會晤了沈鏡塘、金拱辰;在杭州訪問了彭元瑞、邵齊然、邵晉涵、王增、汪輝祖。到臨平時泊舟登岸,游了鎮西的安平寺;在杭州留宿宗陽宮,第二天早晨和邵晉涵、王增等人一起登吳山,游覽了英衛廟、西爽閣、三茅觀、寶成寺。這樣一路盤桓,二月初二午后才到紹興。在紹興,大昕也是游興甚高,日記里也可以見出。比如 《錢竹汀日記》二月初八的記載: “晚登府署東大觀樓,城中煙火玩家,歷歷可數。南望怪山,如相拱揖。東望王家山,蓋即蕺山也。由樓后盤旋而上……”大昕乾隆三十五年 (1770)撰成 《潛研堂金石文跋尾》6卷,以金石碑文助考史,所以出游途中也就常常留意碑刻。這回在紹興也不例外,二月十四在城隍廟訪得 《崇福侯廟記》 《昭祐公敕牒》 《重修顯寧廟碑》數碑,二月廿九訪得 《去思碑》 《紹興府地圖碑》,三月初九謁大禹廟、南鎮廟,觀 《南鎮廟碑》 《大德加封四鎮圣旨碑》 《重修南鎮廟碑》等數種。訪舊跡觀古碑,也引發了大昕的詩興,先后作了《顯寧廟》 《禹廟二十四韻》等,這些詩后來收進了 《潛研堂詩續集》。大昕撰寫的 《重修南鎮廟碑至正四年》跋,后來則收入 《潛研堂金石文跋尾》續卷七。大昕這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出游和研學相得益彰了。

閱讀大昕的家書,我們仿佛親見大昕本人,這位中正平和的大學者,給我們的印象也是一個和氣顧家的凡人。乾隆三十九年(1774)七月十一大昕充河南鄉試正考官,八月廿一閱卷結束。九月初一乾隆發布大昕廣東學政的任命。乾隆御旨說任職人員出試差的不必回京請訓,以免徒勞驛傳往返,直接奉旨各赴新任。大昕也就不得回京和家眷作別了。九月十一下午,大昕在河南汴城接任廣東學政部文。他寫給在京城的夫人浦氏的書函里,一一細說諸事,家中 “箱內存銀,隨時取用,用去即記一總賬,庶不致遺忘”。又再三叮囑,現在已交冬令,路上亦難行, “今歲斷乎不能接家眷矣”, “我到廣后”條件合適后, “汝等再商量起身”。確定了可以起身, “然后將房子轉典,元價及修理,須得四百兩,典期三年為滿,方可成交。萬一典局不定,起身時與曹大人慕堂借二三百金,其房即算典與曹處亦妙”。真是思慮周全,無微不至矣。大昕官做得好,學問做得好,家里也能顧得牢。乾隆五十五年 (1790)六月初九,大昕在蘇州紫陽書院寫給次子東塾的信里說: “天暑,菉豆湯、金銀花湯俱可常服,冷水不宜吃,戒之戒之!……讀書為上,閑游無益?!睎|塾出生是在乾隆三十三年 (1768)八月,此時22歲,也已初為人父了 (東塾長子在上一年的十月出生),大昕此時則63歲,老父親一片慈愛之心溢于言表。乾隆五十九年 (1794)四月二十,大昕致長子東壁信里說: “在外當以功名為重,而聲名尤須愛惜。食利僥幸之事,萬萬不可染指,方不致貽老人慮耳。汝學殖淺薄,不可開口指摘人文字,匪徒種德,亦可免禍。欲功名到手,須勤讀書,而妄取妄求,尤宜切戒。都中場規最嚴緊,小心謹慎為要,勿視為兒戲也?!遍L子東壁出生是在乾隆三十一年 (1766)九月,此時28歲,大昕則67歲了。老父親諄諄之言,亦用心良苦矣。嘉慶二年 (1797)七月初三致長子東壁的信里,說及嘉定宅中新雇家仆事: “王陞系雇來燒飯雜作兼管地園者,伊系初到,須另眼待之,勿令舊人妒忌欺侮之可也?!奔抑惺聼o巨細,一一慮及。 嘉慶九年 (1804)五月,蘇、松、太各府州屬梅雨成災,大昕致書東壁,令與同邑紳士商酌賑災事宜。東壁后來說大昕信里囑咐此事 “娓娓數百言,皆精當不移之語”。大昕以退職回籍之高官,亦以鄉里公益為己任。

大昕早歲登第,乾隆十九年 (1754)四月殿試,二甲第40名,賜進士出身。這一科進士共計241名,其中一甲3人,二甲70人,三甲168人。日后成就大名的紀昀、朱筠也在這一科和大昕同列二甲。大昕也是 “學霸”級的優等生了。官至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做過翰林院侍講學士、廣東學政,然后48歲丁父憂之后,就再沒有回京做官,后半生在江南幾個書院做院長前后二十四五年,教書育人,通經考史,家庭生活也是圓滿祥和的。大昕把自己想要走的人生之路走通了,做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想來大昕對自己的人生也是比較滿意的。乾隆五十二年 (1787),大昕60歲,自題像贊云: “官登四品,不為不達;歲開七秩,不為不年;插架圖笈,不為不富;研思經史,不為不勤。因病得閑,因拙得安,亦仕亦隱,天之幸民?!蔽覀儺斂审w會到大昕的慶幸。大昕主要的生活年代是在乾隆時期。此時清王朝正登頂自己的峰值,邊疆無狼煙,有的話,也是以大清勝贏為結局;海內亦無大規模饑荒而起的民變,尤其江南一帶,富庶安和。若以中古社會的標準來看,這也就是太平盛世了。所以乾隆五十五年 (1790)三月十九,蘇州蔣耀宗等邀大昕諸耆年宴集復園送春,大昕有句云 “太平時節自由身”,這也應該可以視作自題像贊的概括了。順帶說及,我讀錢大昕年譜和書信以及王念孫、王引之、段玉裁等乾嘉大佬的年譜,沒能夠得出乾嘉學派興起是受了“文字獄”高壓所致這樣的結論。主要還是厭倦了晚明以來的空疏學風。

嘉慶九年 (1804)十月二十,大昕在紫陽書院早晨起來盥洗一過,早飯后校 《十駕齋養新錄》刊本數頁,評定汪志伊見示詩作,手書小箋報之。然后又寄阮元等信札。未正三刻(下午2點45分)左右,覺得勞倦,仆從攙扶榻上休息,申時 (下午3點)就在書院里故世了,享年77歲。大昕活著的時候生活圓融,過世也快,未受病榻淹留纏綿之苦,真是幸運。大昕好福氣??赡艽箨恳呀泴ψ约旱哪陦塾兴A感,所以在故世前半年,即嘉慶九年的三月初八,致函孫星衍,以身后墓志相托:“大昕桑榆景迫,恐相見無期,身后墓志,亦待椽筆?!?/p>

袁枚: “吟詩之余作食單,精微仍當吟詩看”

隨園是袁枚33歲時,以300兩銀子購得的江寧小倉山的一個園子,時清乾隆十三年(1748),袁枚在江寧知縣的任上。江寧府城即現在的南京,府城地面由上元、江寧兩縣分治。江寧縣治有清一代均設在江寧府城內。小倉山在江寧府城西隅上元縣的地界。袁枚買進的這個園子,當時已經破敗,但袁枚仍然很喜歡。袁枚給取名 “隨園”, “取隨之時意大矣哉” (《隨園詩話》補遺,卷一),典出 《周易》之 “隨卦”。袁枚撰著的 《食單》以隨園名。 《隨園食單》最初的本子,系乾隆五十七年 (1792)小倉山房刊本,這一年袁枚77歲。自34歲入居隨園,至77歲,或者可以說 《隨園食單》是袁枚積四十余年美食體驗和經驗所成的結晶。

我是過了50歲才學燒菜,自忖沒有烹飪的天分,所以也只是把 《隨園食單》當作一部散文來讀,想看看袁枚如何有手段把食譜也寫得活靈活現。袁枚嘉慶元年作 《雜書十一絕句》,其中第十首有云: “吟詩之余作食單,精微仍當吟詩看?!狈_來沒幾頁,即明白這不是簡單的菜譜,搜羅一下菜名、食材和烹制方法;也不只是把食譜寫得靈動好看。這部書融匯了袁枚對餐桌上的禮儀,對餐飲文化的認識,這里有 “飲食文明”。

《戒單》這一章有 《戒強讓》這一條:“治具宴客,禮也。然一肴既上,理宜憑客舉箸,精肥整碎,各有所好,聽從客便,方是道理,何必強讓之?常見主人以箸夾取,堆置客前,污盤沒碗,令人生厭。須知客非無手無目之人,又非兒童、新婦,怕羞忍餓,何必以村嫗小家子之見解待之?其慢客也至矣!近日倡家,尤多此種惡習,以箸取菜,硬入人口,有類強奸,殊為可惡。長安有甚好請客而菜不佳者,一客問曰: ‘我與君算相好乎?’主人曰:‘相好!’客跽而請曰: ‘果然相好,我有所求,必允許而后起?!魅梭@問 ‘何求?’曰:‘此后君家宴客,求免見招?!献鵀橹笮??!?/p>

請客吃飯,也是一種禮節??碗S主便固宜,主不尊客意,強要客人吃這吃那,還拿了筷子夾取菜蔬堆置客人碗盤,看似客氣,實為惡習。袁枚這一段文字,于文明請客餐敘,議論甚佳。

這一章還有 《戒目食》一條: “何謂目食?目食者,貪多之謂也。今人慕 ‘食前方丈’之名,多盤疊碗,是以目食,非口食也。不知名手寫字,多則必有敗筆;名人作詩,煩則必有累句。極名廚之心力,一日之中,所作好菜不過四五味耳,尚難拿準,況拉雜橫陳乎?就使幫助多人,亦各有意見,全無紀律,愈多愈壞。余嘗過一商家,上菜三撤席,點心十六道,共算食品將至四十余種。主人自覺欣欣得意,而我散席還家,仍煮粥充饑,可想見其席之豐而不潔矣。南朝孔琳之曰: ‘今人好用多品,適口之外,皆為悅目之資?!嘁詾殡瑞倷M陳,熏蒸腥穢,口亦無可悅也?!?/p>

上菜前后四十余種,袁枚散席還家還得煮粥充饑。這四十余種菜品,可不就成了 “目食”?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看的, “肴饌橫陳,熏蒸腥穢,口亦無可悅也?!痹墩f的是“戒目食”,我們今日也未始不可理解做 “戒浪費”。

這一章里的 《戒落套》,也說得在理:“唐詩最佳,而五言八韻之試帖,名家不選,何也?以其落套故也。詩尚如此,食亦宜然。今官場之菜,名號有 ‘十六碟’ ‘八簋’ ‘四點心’之稱,有 ‘滿漢席’之稱,有 ‘八小吃’之稱,有 ‘十大菜’之稱,種種俗名,皆惡廚陋習,只可用之于新親上門,上司入境,以此敷衍,配上椅披桌裙,插屏香案,三揖百拜方稱。若家居歡宴,文酒開筵,安可用此惡套哉?必須盤碗參差,整散雜進,方有名貴之氣象。余家壽筵婚席,動至五六桌者,傳喚外廚,亦不免落套。然訓練之卒,范我馳驅者,其味亦終竟不同?!?/p>

宴客講排場,幾大碗幾大碟幾大簋,點心必多少道,小吃必多少味,袁枚一概判之為“惡廚陋習”。家居歡宴,文酒開筵,哪用得著這樣的俗套? “盤碗參差,整散雜進,方有名貴之氣象?!边@一條也可以和 《戒目食》相比照來看,也是意有可互補者。

我看袁枚的這幾條 “戒單”,有一個共同的品質:清雅。這也應該是和袁枚的詩歌審美品質相一致的。和清雅相反的,或者就是傖俗了。袁枚的美食趣味、餐桌禮儀今天也是可以給我們有益的提醒。

“美食不如美器”,這話大概已經耳熟能詳了。袁枚對這話也有具體的闡明。 《須知單》這一章有 《器具須知》一條: “古語云:美食不如美器。斯語是也。然宣、成、嘉、萬,窯器太貴,頗愁損傷,不如竟用御窯,已覺雅麗。惟是宜碗者碗,宜盤者盤,宜大者大,宜小者小,參錯其間,方覺生色。若板板于十碗八盤之說,便嫌笨俗。大抵物貴者器宜大,物賤者器宜??;煎炒宜盤,湯羹宜碗;煎炒宜鐵鍋,煨煮宜砂罐?!?/p>

一句 “美食不如美器”,袁枚作了具體的闡發。袁枚對器具的闡發,也正如對餐飲的闡發,貫穿了一個核心的理念,即自然、隨意,順著食材的本性,不刻意,不造作,不擺譜。這也是和他所提出的餐桌上禮儀的清雅品質相貫通的。袁枚在 《戒穿鑿》這一條里借批評《尊生八箋》之秋藤餅、李笠翁之玉蘭糕的“矯揉造作,以杞柳為杯棬,全失大方”而正面提出自己的飲食理念: “譬如庸德庸行,做到家便是圣人,何必索隱行怪乎?”日常道德行為,做到家了便可成為圣人,何必汲汲求索食物隱僻之理,特意弄得稀奇古怪。袁枚這段話里的 “以杞柳為杯棬”,典出 《孟子·告子上》,意思是:杞柳柔韌,枝條可編器物,可假如拿來制作杯盤,就損害了杞柳的本性了。袁枚這一個順其自然的烹飪理念,歷乾隆嘉慶道光三世的學者兼朝廷大員梁章鉅也是于心有戚戚的,逯耀東寫明清文人食譜的文章里引了梁章鉅的話: “《隨園食單》所講求烹調之法,率皆常味,并無山海奇珍,不失雅人清致?!逼匠J巢?,烹飪得法,燒出至味,是為大廚。不然,那倒真是雅得俗了。我想起在啟功 《夫子循循然善誘人》一文里看到的歷史學家陳垣說過的一個意思,做學問主要不在于有沒有拿到人所未見的珍秘材料,而要在人所共見的平凡書中,發現問題,提出見解,這才是真功夫?;蛘吲腼兒蛯W術也有共通之處?

袁枚有一篇散文 《戊子中秋記游》,里面寫到了他請客人在隨園吃豬頭。乾隆戊子年,即乾隆三十三年 (1768),袁枚53歲。文章說“乾隆戊子中秋,姑蘇唐眉岑挈其兒主隨園,數烹飪之能,于烝彘首也尤”。彘首即豬頭。蘇州人唐眉岑擅長烹飪,尤其拿手蒸豬頭?!爸麟S園”,我理解是 “主廚隨園” “掌廚隨園”的意思。蘇州人唐眉岑應該是袁枚隨園新請的家廚。 “月大明,羹定酒良,彘首如泥,客皆甘而不能絕于口以醉?!敝星飯A月清暉之下,菜熟酒醇,豬頭蒸得爛如泥,客人吃豬頭停不了口,大家都喝醉了。袁枚感慨萬千:“嘻!余過來五十三中秋矣,幼時不能記,長大后無可記。今以一彘首故,得與群賢披煙云,辨古跡,遂歷歷然若真可記者。然則人生百年,無歲不逢節,無境不逢人,而其間可記者幾何也!”吃了一個蒸豬頭,讓袁枚這么慨意頓生,可見這豬頭烹制得如何美味了。這篇散文可以見出袁枚對吃的講究,以及梁章鉅對袁枚食單贊譽的本意。 《隨園食單》里的 《特牲單》這一章第一條就是 《豬頭二法》,講了豬頭的煮和蒸兩種烹制方法,不知道 《戊子中秋記游》里的蒸豬頭,是否就是 《食單》里記錄的蒸這一種?

袁枚是清代文學家,詩主性靈。清康熙五十五年 (1716)三月初二生于杭州府錢塘縣東園大樹巷的宅中,卒于嘉慶二年 (1797)十一月十七,葬于隨園西側墓地。乾隆四年(1739)袁枚24歲,中進士,二甲第五名,授庶吉士;乾隆十四年 (1749),厭倦縣令生涯,托病辭官。袁枚嘗作 《俗吏篇》二詩,羅以民《子才子:袁枚傳》以為作于江寧縣令任上?!端桌羝返诙组_頭兩句即說: “俗吏未必從我始,俗吏亦當從我止?!苯酉聛磉B著38個句子歷數俗吏生活之種種不堪,最后以 “何不高歌歸去來,也學先生種五柳”作結。袁枚也是明白人。前引袁枚 《雜書十一絕句》第十首,后面兩句是: “出門事事都如意,只有餐盤合口難?!笨梢砸姵鲈秾︼嬍车闹v究。辭掉了 “俗吏”職位,袁枚在他的隨園里, “以三寸不爛之舌,仔細平章” (《答 (尹)相國書》) “平章”什么呢? “調羹之妙”。 “四十年來,頗集眾美” (《隨園食單序》)而成一部食譜,記錄菜肴、點心、飯粥、茶酒的烹調與制作方法三百四五十種。他日得閑,我們或者可以照章仿制一下?我讀 《隨園食單》,常常食指大動。這部食譜的最后一章 《茶酒單》,說紹興酒和汾酒之區別: “紹興為名士,燒酒為光棍?!?“紹興酒,如清官廉吏,不參一毫假,而其味方真。又如名士耆英,長留人間,閱盡世故,而其質愈厚?!?(《紹興酒》) “既吃燒酒,以狠為佳。汾酒乃燒酒之至狠者。余謂燒酒者,人中之光棍,縣中之酷吏也。打擂臺,非光棍不可;除盜賊,非酷吏不可;驅風寒,消積滯,非燒酒不可?!?(《山西汾酒》)。我不善飲,但看袁枚也說得有趣,像是有些道理,未知善飲者以為如何?

段玉裁、錢大昕、袁枚都是主動退出官場,也從來沒把自己不當官視作 “窮”。袁枚說得更明白: “俗吏未必從我始,俗吏亦當從我止?!彼?“調羹之妙”中樂享人生。玉裁以學術為業,視做官為妨礙。大昕則尤自足于“太平時節自由身”。他們都在窮、達之外開出了人生的新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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