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承“傳統”中蘊藏的“智慧”（七）

□姬炤華

不管是肋拱還是飛扶壁，都來自于一種十分嶄新的設計思路——“點支撐”。

來自屋頂的壓力并不是均勻地分布在墻體上、再由墻體均勻地傳遞到地基上的，而是存在著許多主要的“受力點”，只要計算出這些“受力點”，用支柱、“肋”和飛扶壁把這些“點”支撐住就可以了，這樣建造厚重的石墻就變得完全沒有必要。這就像買彩票，如果不知道哪只彩票能中獎，那就只好多買——建厚石墻就是這樣，而肋拱和飛扶壁就像是“中彩軟件”，如果用電腦算出了中獎規律，就不必大量買進了——這就是哥特式教堂的“點支撐”設計。

“點支撐”就像是武俠小說里的點穴功夫一樣，肋拱和飛扶壁就像會點穴的武林高手，可以四兩撥千斤。眾多纖巧的支柱、“肋”和橫跨在半空的飛扶壁將教堂的受力“點”逐個“頂”住，于是一套復雜的由肋拱和飛扶壁組成的拱券系統出現在了教堂的內部和外部，構成了哥特式教堂最為美觀的特征。

肋拱、飛扶壁和“點支撐”誕生的結果是：首先，立柱和飛扶壁不必造得笨重，呈現出了優美的線條，還可以在上面飾以精致的雕刻；其次，飛扶壁可以建得和教堂主殿的拱頂一樣高，對主殿的支撐效果更好，更加堅固，完全代替了到處用力的厚石墻，取消了厚石墻，教堂自身的建筑重量便大大減輕了，這就使得教堂的高度瘋長，結合上哥特式高聳的尖塔，簡直像是直插天際的一把利刃，最高能夠達到160 多米；最后，那些被取消了的厚石墻，則由巨大的彩色玻璃窗所取代，教堂的大部分立面都是窗戶，僅剩的石頭墻壁也被建筑師們安排了密密麻麻的雕塑和花飾。這樣，整個教堂雖然還是石頭建筑，建筑方法還是和過去差不多，但卻呈現出高大輕盈，玲瓏剔透的外觀。

藝術不但追求“感覺”上的真實，有時也為了自己的目的，努力營造“錯覺”。比如一塊巨大的石料，如果外觀平整，方方正正，我們會感覺它很重，但如果在表面刻滿花紋和雕塑，那么看上去這塊石料的重量就會比實際要輕得多。由于到處使用飛扶壁，并結合上爬滿雕刻的外墻和立柱、鑲滿彩色玻璃的巨大窗戶，使得哥特式教堂的外觀如同放大了N 倍的金銀首飾或鏤空的象牙雕刻，顯得金碧輝煌而又神秘縹緲。教堂仿佛完全失去了重量，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沉重的石頭建筑，再加上高聳入云的尖塔，和外部由細密立柱形成的垂直線條，教堂就如同隨時會飛起來升入天堂一般。

哥特大教堂外部的層層拱券

哥特式大教堂內景

古希臘、古羅馬的建筑盡管高大，但和人的身高相比，比例還算得宜，但哥特式教堂卻顯得過于高大，在這樣的大教堂面前，人看起來非常渺小，但這正是哥特式建筑師想要的效果，因為人在上帝面前也同樣是非常渺小的。

北京故宮欽安殿梁架

山西萬榮飛云樓梁架

東西方的智慧在建筑中相遇

肋拱、飛扶壁和“點支撐”設計，它們很像中國建筑的木頭骨架。中國建筑就是用相對纖細的木頭柱子、梁枋、斗拱等等，將建筑的各個受力點逐個支撐住，組成木頭的骨架，由木頭骨架而不是墻壁來支撐建筑的重量，墻壁只用來遮風擋雨，所以會“墻倒屋不塌”。中國的木建筑如果在木頭骨架四面包上厚厚的墻壁，只開較小的門窗，可以用作倉庫或城堡的箭樓；如果四面都沒有墻壁，可以用作回廊或觀景的亭榭；如果三面包墻，一面是雕刻玲瓏的木質門窗，可以用作殿宇和廳堂。在寒冷的北方，墻壁可以用厚實的磚石來砌；而在炎熱的南方，就可以用輕薄的木板或竹席來代替。根據不同的需要可以靈活處理，使用起來特別方便。中國自古以來始終保持著這種建筑思路，這是中國建筑藝術的智慧精髓。

西方人雖然也用柱與梁，比如古希臘建筑，但因使用材料不同——石頭的強項是耐壓，彈力和韌性差，木頭則正好相反，而且更加輕便，采集和加工也容易得多——所以結果就大不相同。中國人利用自己的智慧最大限度地發揮木頭的優點，在木料上鑿出凸出的榫和凹進的卯，利用榫卯將建筑的各個部件組合在一起，不用膠和釘，就像兒童玩的塑料插片，形成堅固且富于彈力和韌性的骨架，遇到地震災害時，可最大限度利用木頭的優點減少斷裂和倒塌，并且各個構件可在異地同時加工，再到現場拼裝，非常便于施工建造。而西方建筑更像是兒童玩的搭積木，只不過是用石頭在玩，由于石頭的特性是耐壓卻易斷裂，所以希臘人會不惜花費很大的力量，把石料每面都磨得絕對平整，使其完全接觸，好避免斷裂，而羅馬人則發明了富于黏性且堅固耐壓的混凝土，填充和墊托于石料之間，這樣，石頭建筑便堅不可摧，但卻不可能出現如木頭骨架那樣靈活的結構。材料上的限制，比如石頭的笨重和施工上的繁難，決定了中國人的思路在這兒是走不通的，除非另辟蹊徑。

直到12世紀，在拱和墩上面的創新，使得西方人終于有了和中國人類似的思路。進入20世紀，“點支撐”設計的智慧被發揚光大，建筑重量由強度很高的鋼筋混凝土骨架支撐，高度升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外墻也可以全由玻璃組成，只用來阻擋風雨，這樣的建筑，其原則與中國傳統木結構建筑完全相同，不同的只是使用材料和科技含量的多寡而已。東西方的建筑師們至此也走到了一起，在智慧的巔峰相遇了。

哥特式教堂拱頂上秀雅清麗的“肋”和苗條纖細的支柱

是耶？非耶？

哥特式建筑師把教堂建得如此高大輕盈，玲瓏剔透，他們想要達到的效果，就如同法國圣德尼皇家修道院院長蘇熱說的那樣：貴重金屬、珠寶、琺瑯與彩色玻璃所表現出來的人間光輝，對于普通信眾來講比那些深刻的教義更具有感召力。蘇熱主持修建了最早的哥特式教堂——圣德尼教堂，在教堂的中門上蘇熱留下了一段特有意思的銘文：“不開竅的人靠物質認識真理，當人們看到物質發出的這種光輝時，他就會從過去的沉淪中蘇醒過來?！?/p>

這句話含有深刻的真理，我們常常會被事物的外在信息所吸引，誤把外在信息等同于事物的本質，并據此做出判斷，尤其是在當今信息爆炸的時代。這也就是為什么有些企業會不惜巨資打廣告來“包裝”其實并不出色的產品的原因；這也是某名牌學校的教育實際已經貶值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但仍有人爭相“購買”那里的文憑的原因。修道院院長蘇熱是想利用“物質發出的光輝”來引導我們接近宗教的真理，但如果心懷不軌的人也想利用“物質發出的光輝”來達到自己難以示人的目的呢？

有著曼妙曲線的飛扶壁

一切詭異扭曲的事情之所以能夠發生，就是因為人性中存在著被“物質發出的光輝”所吸引的弱點，所有欺詐行為利用的也都是這個弱點。對于這一弱點，哥特式建筑師們用自己天才的智慧去迎合它、利用它，而另一些天才則極力反對它、埋葬它。比如法國大思想家盧梭就對哥特式教堂的精致華麗嗤之以鼻，他說：“有耐心修筑這種玩意兒的人，實在是丟臉！”

嗟呼！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