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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續否?
——《紅樓夢》對當代作家的影響

2023-02-19 18:18龔剛葉雷
藝術廣角 2023年6期
關鍵詞:劉心武當代作家白先勇

龔剛 葉雷

一、引言

《紅樓夢》對當代作家的影響是一個備受關注的話題,相關研究論述也很多。學者們主要從以下幾個角度對其進行了探討。首先是作家們醉心于《紅樓夢》的原因。古耜在《文心緣何醉“紅樓”——中國現當代作家筆下的〈紅樓夢〉》中比較全面地列舉了五個原因:《紅樓夢》對人們認識中國社會與歷史具有重要價值,具備卓越的文學形式,為現當代作家提供了心靈憩息地和精神避難所,以及“紅學”的興盛。[1]古耜:《文心緣何醉“紅樓”——中國現當代作家筆下的〈紅樓夢〉》,《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6 年第3期。其次是當代作家對《紅樓夢》的接受。李祝喜在《論現當代作家對〈紅樓夢〉的接受》中總結了現當代作家創作對《紅樓夢》借鑒的內容及范圍,包括家庭題材的繼承、婚戀主題的偏愛、悲劇藝術的體認、人物系列的發展和藝術形式的借鑒,并且點出了現當代作家在接受《紅樓夢》過程中的疏失和局限[2]李祝喜:《論現當代作家對〈紅樓夢〉的接受》,《寶雞文理學院學報》2004 年第2 期。。這篇文章的分析雖然比較全面,但稍嫌單薄。計文君在《誰是“繼承人”——〈紅樓夢〉小說藝術現當代繼承問題分析》一文中,以敘事范式為切入點探討了現當代作家對《紅樓夢》的繼承。該文首先指出《紅樓夢》的經典性是建構之結果,因此現當代作家對《紅樓夢》的繼承帶有很強的主觀性。那些希望寫出自己時代的《紅樓夢》的作家,更多地是希望自己的作品獲得《紅樓夢》的地位,而非真正繼承《紅樓夢》的表達方式。因為缺乏“整體性和本體性思維”,他們將《紅樓夢》放置于西方文學理論的語境下解讀,以至于對其理解顯得捍格或破碎。為此,作者引入“作為敘事范式的繼承”來研究《紅樓夢》的當代繼承問題,指出《紅樓夢》“向我們昭示了某種可能性”,即中國小說敘事假如沒有受到西方影響,所可能發展成的一個獨特樣貌。作者暗示,現當代作家未能令人滿意地繼承《紅樓夢》,很大原因正在于西方文學作品和文學觀念的橫刀而入[1]計文君:《誰是“繼承人”——〈紅樓夢〉小說藝術現當代繼承問題分析》,《紅樓夢學刊》2012 年第2 期。。馮希哲的《創作主體精神的自覺重建——當代作家“紅學熱”現象透析》一文從當代作家群體精神重建的角度,分析了《紅樓夢》對他們的影響和意義。他認為,劉心武掀起的“紅學熱”既是創作主體對民族文化經典的學習、借鑒和觀照,同時也是主體精神重建的訴求表達與實踐[2]馮希哲:《創作主體精神的自覺重建——當代作家“紅學熱”現象透析》,《西安工業大學學報》2006 年第6 期。?!都t樓夢》是豐厚的文化資源,甚至是布爾迪厄所謂的文化資本,同時也是一條回歸傳統的重要路徑。然而,這一路徑博大精深,眾說紛紜,沿其回歸時,須警惕慎重。馮希哲的文章結尾恰到好處地提及,不應將文學創作變成一種謀取虛名和利益的手段。

《紅樓夢》之影響經久不衰,令當代作家傾慕、迷醉,此種局面下,當代作家以成為《紅樓夢》之繼承人為榮、為夢,為此,當代作家有意學習《紅樓夢》,積極從《紅樓夢》中汲取營養,并嘗試以《紅樓夢》為精神家園重構自我的精神世界[3]一般情況下,當代作家在建立系統化的文學觀念時,首先受到的是西方文學的影響。與此同時,新文化運動的回響也仍然不絕于耳。即使后來有意回歸傳統,其文化心態也是非常復雜的。盡管《紅樓夢》是極其重要的文化資源,也是比較純粹的本土資源,但在被當代作家接受的過程中,也接受西方文學觀念的審視,其傳統性和本土性難免受到某種程度的過濾。。

《紅樓夢》之奇,在于難以分辨、不可捉摸的虛與實。在脂硯齋的評語中,時常提及作者之筆“狡猾”,這些點評十分關鍵?!都t樓夢》以虛寫實,以實寫虛,實者實虛,虛者實實,因此雖然通篇錦繡如見如聞,追魂攝魄,卻又滿紙似煙似霞,無跡可尋。說是游戲筆墨,卻又字字皆血,說是作者親歷,卻又恍如一夢。恰如林黛玉所續賈寶玉偈子云:“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盵4](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時代文藝出版社,2019 年版,第151 頁。既無菩提樹,也無明鏡臺,塵世之真實只是幻影,而塵世之幻影方是真實。悟得此理,方能了無執念,進入空空道人之“空”境。

賈寶玉、林黛玉一雙知己,柔弱至極,無力無爭,皆是神仙一樣人物??v有經世之才,亦無濟世之意。(有此意者,脂硯齋也。脂硯齋于夢碎之后,回首此夢,聲口自是不同。)薛寶釵亦有大才,玲瓏通透,卻也是“山中高士”,不是入世之人。王熙鳳、賈探春等人,雖然才精志高,也因為生于“末世”,無力改變世態時局。書中人物所歷所感,皆是一夢,也僅是一夢[5]賈寶玉表達此意之話甚多,例如在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賈寶玉聽了《寄生草》曲子有所悟,并在得罪了林黛玉和史湘云后說“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在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畫薔癡及局外”中,賈寶玉說林黛玉死了就去做和尚;在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鴛鴦女無意遇鴛鴦”中,賈寶玉說:“我能彀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完了事,什么后事不后事!”。

后四十回則以實寫實,以虛寫虛,殊無奇處。而且,其對夢醒后之賈寶玉和薛寶釵濃著筆墨,于一大夢后,再續一平凡瑣屑之小夢,非要讓賈寶玉聽數番說教,迷途知返一回,做完這小夢后再出家,不惜重演一遍當時通俗小說之套路,處處可見科舉仕途情結。若以現當代西方文學觀念觀之,則后四十回幾近成長小說,甚至有不少契合現代精神之處,自然也可以說是非常精彩的[6]有論者甚至認為后四十回賈寶玉出家有基督風范,則《紅樓夢》不僅是文學作品,更可視為圣人立教之書矣。豈不牽強。。然而,以這種視角閱讀《紅樓夢》,未免失于泥實。若謂后四十回為《紅樓夢》前八十回之留存立下不朽之功,則護花者與花又焉可等同視之?

如何看待后四十回,對本文所選題目的論述至關重要。本文所列之學者與作家,均不諱言對《紅樓夢》之偏愛,為文壇所共知,甚至為社會所矚目。白先勇、王安憶偏愛后四十回之情甚明,白先勇甚至費盡心血為后四十回辯護。王蒙心明目清,氣度不凡,至少能從較為開闊之角度“悟”《紅樓夢》,然而也認同其不無警世之意、勸世之心。心意過切,也就難以充分復寫出《紅樓夢》之輕靈空幻。由此亦可理解他為什么對后四十回并不反感,甚至諸多看法與白先勇是暗合的。掀起新一輪“紅學熱”的劉心武則站在另一面,他基本上追隨的是周汝昌先生的路徑,醉心于尋找原型本事,認為《紅樓夢》已寫完,一共一百零八回。賈平凹則對《紅樓夢》之“空”體悟甚深,其筆下文字雖難及《紅樓夢》之高雅,卻可謂得其一隅。

二、白先勇、劉心武、王蒙

本部分論及的三位當代重要作家受《紅樓夢》影響甚深,并均曾出版頗具影響力的《紅樓夢》論著。

1.白先勇:以“續夢”為“本夢”

白先勇極愛《紅樓夢》,著有《細說紅樓夢》一書,為其在臺大講課稿,一百二十回均細論過一遍。白先勇對后四十回之偏愛,可謂空前。其邏輯始于小說家之間的共情能力,文心相印之類。他認為后四十回不遜于前八十回,甚至有勝出處,如賈寶玉出家即是神來之筆,即便是他自己寫,登峰造極之時,也就是如此寫來。白之小說,向來被認為有《紅樓夢》之余韻。其偏愛后四十回,從其《臺北人》之卷首引詩中,已可看出端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边@一句詩乃其寫作觀念之關鍵,而在某種意義上說,它恰好是后四十回之寫照。王謝繁華一夢,富貴至極,卻也終歸“尋?!??!杜_北人》寫的正是夢后之事,故事中人物的處境幾乎都是今不如昔,卻依然勉力維持。這些人物,總體而言,呈現出《紅樓夢》后四十回人物的另一面。他激賞后四十回所描寫的女夫子寶釵,勉力支持之賈母,嫁到南方“重新開始”的探春,以及“蘭桂齊芳”之好事,都是夢碎后的境況,卻多少比較正面、積極。也就是說,他似乎是比較希望看到《臺北人》里面的人能夠像后四十回所描寫的那樣,不再沉湎于過去的美夢當中,而是直面生活,調整自己,積極改變局面。

在后四十回中,賈寶玉的出家,是“俗緣已畢”之故,更多地是一種“小團圓”之后的升華,而不是絕望的棄世。這顯然與《紅樓夢》開篇所寫石頭“無材不堪入選”[1](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時代文藝出版社,2019 年版,第1 頁,第2 頁,第23 頁。,僅是去紅塵中“受享”[2](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時代文藝出版社,2019 年版,第1 頁,第2 頁,第23 頁。富貴的情況是不相符的。曹雪芹所寫《紅樓夢》,乃在一“悼”字,并無什么中興家道之意,前八十回已然交代甚明。而白先勇則顯然不滿足于“悼”,除此之外更加帶有一種慈悲的觀照,將微弱的光明投射進漆黑的未來。若仍是前八十回之賈寶玉,則林黛玉去世,家道中落(甚至是抄家問罪),便存離世之心,此等“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3](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時代文藝出版社,2019 年版,第1 頁,第2 頁,第23 頁。之人,又焉會知恥后勇,再生別心,意欲扭轉賈府頹勢?《紅樓夢》的“悼”,在白先勇這里僅僅是一個環節,對白先勇而言更重要的還是“渡”,盡管對于如何“渡”,白先勇并未給出一個具體的答案,更未給出光明的前景,只是描寫了一個模糊的方向。若說《紅樓夢》集中地描寫了“空”,而白先勇則并非只是一味地在言說“空”,而是依然將目光投向不確定的未來,試圖先生存下去,繼續忍受人世之苦,等待那些不一定會出現的轉機。后四十回則恰好代表著這樣一種方向,它沒有給出一個確定的結局,但卻讓賈府存續了下去,那些還活著的人,依舊要想方設法努力活下去。

在寫作技巧方面,白先勇有許多學習、效仿《紅樓夢》之處,如象征、伏筆、設色、襯托,以及人物之惟妙惟肖、場景之細致真實,等等,論者已多,茲不贅述。然而真正滲入到《紅樓夢》一切描寫中那種徹底夢碎之后的絕望,則非白先勇之文字氣質。白先勇的文字是極端痛苦,但還不到徹底絕望,而是于深不見底的痛苦之中,滲透出微弱的暗光。朱雙一在《比較視野下白先勇的文學觀和創作理念》[1]朱雙一:《比較視野下白先勇的文學觀和創作理念》,《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 年第9 期。一文中,仔細地分析了白先勇的創作觀念。白先勇的創作觀念非常豐富。首先是他注重“怎么寫”多于“寫什么”,其次是對人性的關注、節制的文風,再次是創新求變、重視傳統文化精神,最后是保持鄉土情懷和弘揚人間愛。文中提及,白先勇具有人道主義精神,信奉大乘佛教的“普度眾生”說法。該文的分析很好地解釋了為什么他的文字氣質與《紅樓夢》前八十回迥異其趣:白先勇具有自救與救世的情懷。該文指出:

中國古典小說中《紅樓夢》是白先勇的最愛,通過對其解讀,他達到了對中國傳統文化更深入的了解和認識:賈寶玉出家,佛身升天,以及蔣玉函、花襲人結為連理,此二者在《紅樓夢》結局中有同樣的重要地位,其相輔相成更近乎中國人的人生哲學:佛家與儒家、出世和入世并行不?!浴都t樓夢》作者博大的心胸,未必滿足于小乘佛法獨善其身的出世哲學。[2]朱雙一:《比較視野下白先勇的文學觀和創作理念》,《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 年第9 期。

關于白先勇對《紅樓夢》的理解,這段分析是比較客觀的。然而,這段分析也引出幾個值得注意的問題。首先,其中提到賈寶玉以“佛身”升天[3]參見白先勇:《賈寶玉的俗緣:蔣玉函與花襲人——兼論〈紅樓夢〉的結局意義》,《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散文精編》,文匯出版社,2004 年版。的說法,是很成問題的,賈寶玉本來就是神瑛侍者,怎么會在小說結尾時變為以“佛身”升天?其次,蔣、花的結合對歸于“薄命司”的花襲人來說根本算不上是一個美滿的結局。這“二者”在曹雪芹眼中不可能代表著佛儒的和解。而且,在曹雪芹的時代兩者本來就不沖突。再次,曹雪芹在現實中并未達到“出世和入世并行不?!钡暮椭C境界,他生活得非常痛苦。復次,從前八十回來看,《紅樓夢》并沒有很深入地涉及到“獨善其身”和普度眾生的沖突問題,畢竟它是一部“大旨談情”的小說,并沒有專注談佛。最具“佛性”的賈惜春勘破紅塵,狠心出家,在《紅樓夢》作者看來是凄涼的,因此惜春的判詞為“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4](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時代文藝出版社,2019 年版,第36 頁。。既然如此,作者又怎么會通過讓賈寶玉“佛身升天”來獲得一種出世的圓滿呢?以白先勇深厚的文學素養,對《紅樓夢》的理解不可能出現這么多令人困惑之處。因此,筆者認為,白先勇更多地在運用一種策略,目的在于提升《紅樓夢》在現代文學語境中的地位,同時也是為了提升古典小說在現當代學者撰寫的文學史中的分量,因為這樣做既有助于《紅樓夢》在年輕一代之間的傳播,也有助于引導讀者體會《紅樓夢》的自我救贖精神和救世情懷。

事實上,這種自我救贖的精神和救世的情懷,恰是現代文學的重要訴求之一。白先勇自己的創作就無疑汲汲于此?!都t樓夢》是一個自然走向滅亡的故事,因為夢醒后幻境就會消散;而白先勇雖然深愛《紅樓夢》,在受其影響時卻是有所取舍的。他認為,在夢醒之后,仍然要堅定地活下去。因此他關注的更多是《紅樓夢》中積極的一面,在一片悲涼之霧中尋覓日后可以茁壯發芽的種子。在后四十回中,白先勇看到的是一個端著架子說話的寶釵,這樣的人可以活下去;一個遠嫁到欣欣向榮之地的探春,這樣的人可以活下去;一個壓抑不住自己原始欲望的妙玉——當她正視并接受這些欲望之后,她也可以活下去。大概對白先勇而言,活下去是至關重要的一件事,哪怕會變得尋常,哪怕已然不再身處錦繡繁華之地,富貴溫柔之鄉。舊夢畢竟只是舊夢,活著的人擁有的是當下和未來。如此一來,整個故事的關注點就從“無”轉到“有”,從“虛”轉到“實”,從“夢”轉到“醒”。這個轉向當然可以被視為一個成功的“進步”,因為它“發展”了《紅樓夢》,開啟了“新大陸”,使得《紅樓夢》的故事可以無限延續下去。但是,這種發展是否以拋棄《紅樓夢》的本夢為代價呢?只能說,從前八十回來看,《紅樓夢》之結尾,入“空”歸“荒”之意甚明,并無留戀塵世之想。若為這八十回續上一個光明的結尾,那么前八十回談“空”又有何意義呢?

這些問題關系到對《紅樓夢》的語言特質與寫作技巧的繼承問題。就《紅樓夢》而言,我們很難離開作者的精神氣質來談論語言與技巧?!都t樓夢》通篇無跡可尋之禪境,正源于其“空”。后四十回因落了實,自然呈現出另一番氣象。白先勇所受到的影響更多來自后四十回,而非前八十回。白先勇真正傾心的,是其“實”,而非其“空”??v觀白先勇的文字,縱然已臻于化境,但從氣質上來看,實多于虛,且不少文字充滿生命的力量,而不像《紅樓夢》前八十回那樣,盡管字字千鈞,也不乏諷世警言,總體而言卻是一篇游走于虛實之間的故事,語言氣質也并不剛強,而是更加偏向于空靈溫婉。一來,《紅樓夢》主要著墨古代女性,且總體而言是靈巧貌美的女子居多。小姐們深居大院之中,家規甚嚴,像《牡丹亭》《西廂記》等等“淫詞艷曲”都是不能看的,女先兒們要說《鳳求鸞》的書,賈母見姑娘們在場,也截住了,鳳姐巧妙揶揄一番,逗大家一樂,算是打個圓場。劉姥姥那樣世故圓滑的鄉下農婦說幾句“粗話”就已經讓她們笑得東倒西歪了。丫鬟們也大多溫柔和順,謹言慎行,即便是晴雯這樣的“異類”,在主子跟前也十分有禮貌,平日也并無什么不堪入耳的粗言俗語。對于這樣的女孩子,自然只能用雅語詩語寫之,且是古雅古詩,不是新雅新詩?!都t樓夢》也有描寫很低俗的地方,如柳嫂子滿嘴褻語、趙姨娘顛三不著倆、云兒所唱之淫曲等,但畢竟不是正題,那些都不是《紅樓夢》的主要人物,且不過是真實如此,作者之筆忠于現實而已。即使是劉姥姥所說的鄉下粗話,細細讀來,也不乏禮數和分寸。而白先勇所描寫的對象是不一樣的。他所處的時代已經不是男女大防的封建社會,其筆下不少主要的女性角色都帶有一點新女性的色彩,甚至其中有不少特別出彩的角色是風月場中女子,筆觸更近《金瓶梅》。對于《孽子》中描寫的少年們,則更無法使用“紅樓”筆法。而且,白先勇的小說語言受西方文學影響太大,不是一味追求含而不露,反而有很多地方顯得相當潑辣大膽,與《紅樓夢》的古典詩化語言差別明顯。

筆者不認可賣淫少女也有過錯的論調,因為14周歲以下的幼女法律已經默認是缺乏性自主選擇權的,換言之,她們沒有“同意”與否的能力和資格,即使是自己愿意的,甚至是主動糾纏的,也談不上是否主觀上接受賣淫行為。在這里,我們不是強調幼女自己有過錯的責任,而是考慮到行為人,即嫖客的主觀惡性沒有強奸罪嚴重。相比奸淫幼女行為而言,嫖宿幼女的行為是基于金錢交易的基礎,行為人也是在賣淫幼女的“認可”下實施嫖宿行為,相對于以暴力、脅迫等手段奸淫幼女的行為,是“溫和”了許多的非暴力犯罪。

總體而言,相比較《紅樓夢》前八十回,白先勇的作品多了一層活力,一層堅韌,一層“煙火氣”。白先勇自身的創作深得后四十回續書神髓,且青出于藍,是無疑的。他極為欣賞的妙玉非常深刻地詮釋了他想通過文學創作傳遞的人生態度:即使已經看透人生只是一場“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1]出自范成大《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也是妙玉最喜歡的一句詩,故妙玉自稱“檻外人”。的幻夢,即使生活已經淪落至“風塵骯臟違心愿”[2](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時代文藝出版社,2019 年版,第39 頁。,人生還在繼續,心中的欲望仍未熄滅。人生并不完美,甚至可能很痛苦,但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值得堅守的狀態。生命的原始欲望是充滿活力的,也正是這種活力在永恒地追尋著藏匿在暗處的希望,并滲透進字里行間,賦予了文學作品極其重要的審美價值。

2.劉心武:“紅樓”非“夢”

與白先勇相對照,劉心武是反對后四十回的。他對《紅樓夢》的研究掀起了巨大的波瀾,發展成一次飽受爭議的文學事件。他的“秦學”學術性之欠缺已經有學者專門指出過,在此不贅[1]陳曉紅:《請告劉心武先生:新索隱派之路走不通——訪紅學家蔡義江先生》,《藝術評論》2005 年第10 期。。令人感興趣的是,為什么劉心武對索隱如此執迷呢?為什么《紅樓夢》對其之影響,最濃墨重彩地彰顯在尋求“真相”這一命題上?

劉心武代表作之一《鐘鼓樓》說教之多之繁不需贅言,其受雨果人道主義之影響也是滿紙可見?!罢嫔泼馈?、尋根、傷痕……是這部小說主旨的一系列關鍵詞?,F實主義和人道主義是劉心武接受《紅樓夢》時,無法磨滅的文化背景。他是帶著這些濾鏡來閱讀《紅樓夢》的。如前所述,《紅樓夢》雖然非常深刻地寫及這些問題,但《紅樓夢》更多是一“夢”,是以虛寫實,在“夢”中探尋“真理”,恰如水中撈月,不能以常理常情揆度之。也就是說,以一般的現實主義視角來理解《紅樓夢》,有可能會失之僵化滯澀。劉心武的作品帶有濃烈的現實主義風格,《鐘鼓樓》可謂當代中國文壇上現實主義的杰作,其態度之嚴肅,描寫之細膩,批判之深刻,人物之典型,環境之真實,色色符合“現實主義”的要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混亂所留下的恐懼和創傷,在《鐘鼓樓》中揮之不去。在價值取向上,《鐘鼓樓》傾向于接受新事物、開啟新生活,而且帶有崇尚科學、追求進步的色彩?;赝麆搨?,咀嚼人性,放眼時代,為的是不要重蹈覆轍,走向美好的未來。這種傾向與《紅樓夢》前八十回的精神特質并不一致?!都t樓夢》前八十回指向的是毀滅,所有俗世的美好最終都要成為被哀悼的對象,而主角最終要回到天上去,仍舊當他們的神仙。如果確實如此,那么暗藏在《紅樓夢》中的,并非一種線性時間觀。在《鐘鼓樓》的末尾,劉心武則肯定了線性時間的觀念。線性時間觀念是一個社會進入現代性階段的標志之一,在文學上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都t樓夢》具有文學上的現代性,卻不一定具有社會學上的現代性。前八十回所指向的悲劇結局,與劉心武所憧憬的社會轉變,并不一致。如果僅從小說創作本身出發,站在文學角度上看,我們無法解釋為什么劉心武如此鐘愛與其作品氣質迥異的《紅樓夢》。

然而,這種狀況也許恰恰可以讓我們理解,為什么在閱讀《紅樓夢》的時候,劉心武依然堅定地站在了現實主義的立場上,把自己對真相的追尋寄托在“揭秘”《紅樓夢》一事上?!都t樓夢》是否在呼喚別人“揭秘”?假如是的話,這個秘密又是什么?“誰解其中味”的“味”指向的是什么?本文難以說清,但是,劉心武解“味”的行為本身,恰好折射出《紅樓夢》從哪個視角對劉心武產生影響。這方面的影響,來源于劉心武鐘情于以文學書寫歷史的創作心態。他寫作《鐘鼓樓》,就非常忠實地記錄了20 世紀80 年代的北京社會風貌,也抄錄了許多北京民俗文化知識,確已類近一部史書。

然而,《紅樓夢》的特別之處,恰恰是以最逼真的描寫,逼出“實”后面的“虛”,勸人不要沉迷于“不朽”。若以劉心武的研究方向而論,則將《紅樓夢》附會于歷史,將其落到實處,雖然能夠滿足求真存史之志,卻不一定符合《紅樓夢》的小說氣質?!都t樓夢》一再表達的,恰是人生之不圓滿,美好之不堅牢,這種狀況是“無朝代可考”的。如果放在現實社會中,賈寶玉乃一廢人,只知享樂,遇事無法保護自己心愛之人物,甚至無法讓愛己之林黛玉、惜己之花襲人安心一日。而王熙鳳機關算盡,依然無法挽狂瀾于既倒,妙玉高潔自守,卻終究淪落風塵……這些人物都是可憐可嘆的,使人不禁感慨古來人生均是南柯一夢,“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1](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時代文藝出版社,2019 年版,第9 頁。,任誰都無法改變。然而,如果放在小說中,則賈寶玉之“無能”,就有一種勘破紅塵、超越歷史的象征意義在。讀《紅樓夢》,若太落在了“實”處,過于拘泥“史實”,并試圖以“史實”推演八十回后之情節,恐怕有失之片面之虞。

3.王蒙:“紅樓”夢不迷

與前兩位作家相比,王蒙悟《紅樓夢》,則通透得多,而且并無迷戀深陷之態?!都t樓夢啟示錄》多少捕捉到《紅樓夢》之柔弱與輕靈,殊為難得?!都t樓夢啟示錄》讀來暢快,文字恣意揮灑,而且毫不避諱賈寶玉之無能,也毫不掩飾《紅樓夢》之各種缺點。其最有價值之處,在于指出《紅樓夢》無所不包,以及西方文論在其面前所顯示出之瑣屑小氣。然而,《紅樓夢啟示錄》并未提及這種無所不包來源于何處——為何西方文論在《紅樓夢》面前失去了“高大上”之魅力?

王國維以叔本華的悲觀主義論《紅樓夢》,認為其是“悲劇中之悲劇”[2]王國維、蔡元培:《紅樓夢評論·石頭記索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 頁。,并指出要解脫“欲”之束縛,只有出世,確是高論。然而,王國維的分析,似乎太執著于從“欲”中“解脫”?!都t樓夢》的結局,誠然是一種“解脫”的狀態,但是,“解脫”似乎并不是其唯一“主旨”,因為《紅樓夢》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悼”。作者對于人生,對于一切美好事物的流逝感到痛心,賈寶玉甚至“情不情”,但是書中并沒有對這種不斷流逝的狀態作出明確的倫理判斷?!都t樓夢》還有很多其他方面,并非僅有一個指向。也就是說,作者寫《紅樓夢》,似乎并不是為了解決某些具體問題,正因為如此,使用悲觀主義來分析《紅樓夢》,而將其推至“悲劇中之悲劇”的地位,只是從某個方面進行解讀,而非《紅樓夢》文學魅力的全貌。任何一個西方文學理論,都有著比較具體的指向,為了解決某個(些)具體的問題,或者推翻某一種(些)成見,因此以這些理論來解讀《紅樓夢》的時候,難免讓人覺得片面、局限。后四十回正因為倫理指向太過明顯,太注重解決問題,大大框限了故事的走向。

王蒙對《紅樓夢》的“悟”,很大程度上擺脫了白先勇等人對續書的執念,同時也擺脫了劉心武等人對索隱的迷戀,大體上實現了回到小說本身看待《紅樓夢》的狀態?!都t樓夢》是小說,不是說教之書。同時,《紅樓夢》也不是所謂新歷史主義視角觀照下的生活之書,或者意識流小說一類。王蒙基本上把《紅樓夢》還原為一部純粹的藝術作品,將其視為作者傳達自己心聲的書,未曾受到事先設定閱讀視角的限制。在筆者看來,作者是怎樣的人,《紅樓夢》也就基本上是怎樣的作品——作者并沒有做太多的自我掩飾。這正是《紅樓夢》的獨特之處。這種獨特性賦予《紅樓夢》一種獨特的魅力。因此,王蒙選擇直接與作品對話,是視野比較開闊的一種做法,采取的也是一種比較平和的態度,不容易鉆牛角尖。正如上文所引文獻所論,《紅樓夢》之至高無上地位,只是被構建出來的。若不執著于這種地位,平心靜氣觀之,則《紅樓夢》亦不無瑕疵,《金瓶梅》等其他小說可與其爭鋒之處亦不少,可謂各有千秋,各自為高峰,遑論西方更有一眾杰出小說當仁不讓。王蒙能跳脫出白先勇和劉心武的視角,正在于其有此種平心靜氣。王蒙于晚年方寫《紅樓夢啟示錄》,則其不易養成“癡”性,也不易為《紅樓夢》之“空”所“移性”。

無論如何,《紅樓夢》之包容性,確是一枝獨秀。其“不爭”到底,一任事態發展,人物能享樂時享樂,放縱無度,不能享樂就毀滅,化煙化灰,既大喜大悲,又無喜無悲?!都t樓夢》之現世是混亂、華美而悲哀的,因此現世之生存是一種飛蛾撲火式的生存,所有的努力不過都是一起走向毀滅,然而美好的時候,確實又讓人無比留戀?!昂谩焙汀傲恕笔潜舜嗣軈s又互相交織的。王蒙在《紅樓夢啟示錄》中以非常精彩的筆觸談及了《紅樓夢》的包容性,而且是憑借豐富的人生閱歷,從人生體驗的角度來談論它,但他畢竟在創作中更多地是一位現實主義作家,其關注點更多地仍然停留在現世。在《紅樓夢啟示錄》中,他也多以現世規條來解讀《紅樓夢》之內容和人物,此是其一大美中不足之處。然而瑕不掩瑜,王蒙的《紅樓夢啟示錄》依然是別開生面、啟迪深遠的。

三、王安憶、賈平凹

1.王安憶:輾轉續夢

《天香》的寫作明顯是帶有參評獎項意圖的,這本書色色收羅近年來獲獎小說的重要元素:家族敘事、命運循環、個人掙扎,以及貴族的后代回首往昔繁華時特有的腔調。這些元素雖然非常吸引讀者,但可能產生拖沓的毛病。若依《紅樓夢》前八十回來看,如周汝昌先生所說,寫到后面筆墨應該是很急促的,而且有不少極其精彩的詩歌照應前文,并有比《芙蓉女兒誄》更為精彩的文字哀悼黛玉。在筆者看來,這是比較合理的推論,因為古典文學創作講究通篇(部)的節奏感,追求“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高潮部分一般能夠壓倒前文,以千鈞筆力震撼人心。假如《紅樓夢》結尾部分缺少比《五美吟》《芙蓉女兒誄》等更精彩的文字,則前面“千紅一窟、萬艷同杯”[1](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時代文藝出版社,2019 年版,第37 頁。

的開場,很難得到滿意的收束。后四十回的作者因為種種原因,明顯沒有做到這一點,導致續書中不僅缺少精彩的詩詞文賦,整體筆墨更是失去節奏感,顯得有些閑散和臃腫。此外,續書刻意為故事注入脈脈溫情和片片生機,假如最后不寫賈寶玉出家,觀其走向,很可能就將其續寫成一部成長小說了?!短煜恪返暮蟀氩糠謩t將這種成長小說的要素大大發展了一番,因此讀到末尾蕙蘭的情節時,多少有一點流俗之憾?!堕L恨歌》里那種悍然的美被模糊了,人物描寫也稍欠鋒利,與張愛玲直達要害、入木三分的狠勁兒相比,顯得柔和寬厚了許多。張愛玲筆下的蒼涼世界,處處是《紅樓夢》的末世影子,她極厭后四十回,可謂深得《紅樓夢》真意。在《紅樓夢》中,要把這種蒼涼的“末世”氛圍寫透,一般來說需要賈府之雅之盛在前極大堆積,末尾方能一瀉而出,讓讀者感受到極大的藝術沖擊。因此,在小說前大半部分,作者需要把對繁華生活的描寫推進到一種極致的狀態,這是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后四十回的文字不復典雅奇巧,只能勉強寫出一個普通大家族生活,人物氣質和舉止態度都沒有前八十回的大家氣象,對閱讀體驗造成了比較明顯的影響,也大大沖淡了對“末世”的藝術表現。此外,只有能夠達到前八十回那樣游刃有余、可望不可即的文字功力,才能使得《紅樓夢》成為一個獨特的“夢”,否則,若太露斧鑿痕跡,就會使小說“泄氣”,沒有辦法保持一貫的高度藝術張力(也即筆力不逮)。珠玉在前,后四十回的文字多少顯得有點“蝎蝎螫螫”[1](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時代文藝出版社,2019 年版,第366 頁,第881 頁。,讀者還時不時要忍受薛寶釵說一番人人耳熟能詳的大道理,看著她把賈寶玉當成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來訓導,有點令人摸不著頭腦?!疤m桂齊芳”[2](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時代文藝出版社,2019 年版,第366 頁,第881 頁。的寬慰,也很難壓得住前文所起之波瀾。而王安憶所寫《天香》之結尾,雖沒有“蘭桂齊芳”的回暖,卻也帶有重生的意味。在《天香》的人物和情節設定上,可以明顯看到后四十回的影子。那么,為何王安憶在接受《紅樓夢》的時候,也像白先勇一樣,非??粗睾笏氖?,并顯露出刻意模仿的痕跡呢?

假如我們試圖以王安憶的生活時代,也就是我們現在所生活的這個時代來解釋這個原因,那么我們也許可以窺探到一些端倪。這是一個發奮、求存的時代。這個時代欣賞的美是堅強、有力、健康、積極的。而《紅樓夢》前八十回所描寫的美,卻是偏于脆弱的。這樣一種脆弱的美,很難鑲嵌進這個時代鏗鏘有力的精神之中。在這個時代,很多人不會選擇柔順地屈從命運的安排。這是一個發現問題、思考問題、解決問題的時代。此外,《紅樓夢》前八十回條條神秘的伏線,種種荒誕的怪談,在我們這個科學當道的時代也已經失去依存的土壤。由此看來,對一些當代作家而言,哪怕后四十回無法延續前八十回巧奪天工的藝術功力,也接不上前八十回的線索,也并不會動搖后四十回的根基,因為這個時代對于這種斷裂,已經習以為常。對這個時代更多的人來說,更為重要的不是化工精妙無跡可尋,也不是前后掩映天衣無縫,而是一種無限延續的生存狀態,一種越挫越勇的堅韌精神。

事實上,一眾體系精密的西方文藝理論,哪一個不是直指某個問題,求存之心迫切的呢?若先學習了西方的文藝理論,存了一些成見在內,再來讀《紅樓夢》,則很可能產生對后四十回的理解和認同?!都t樓夢》前八十回那種向“空”而“實”的奇筆,更多地是中國古典文學的結晶,而不是西方化的。然而,對當代中國作家而言,《紅樓夢》之地位如此崇高,西方文學理論又雄霸文學研究領域,此種張力,如何消釋?《天香》嘗試以《紅樓夢》之華衣,包裹現代精神之肉體,也是一種消釋此種張力的寶貴嘗試。

2.賈平凹:蝶夢續“空”

相較之下,賈平凹的《廢都》盡管在文字氣質上與《紅樓夢》相去較遠,卻能夠穩穩把握住《紅樓夢》之“空”的性質?!稄U都》之名起得好,莊之蝶之名起得好,盡管略嫌淺白,卻清楚表明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境,美好的事物難以逃離“空”的魔咒。莊周之夢,妙在不確定虛實,不知道夢是真,還是真是夢,直道出虛實難辨之感。在《臺北人》和《天香》一類的作品中,有人夢著有人醒著,有人時夢時醒,但總體而言徹底夢醒后,還是要“飛入尋常百姓家”。哪怕已經生活得不成樣子,無法挽回過去韶華,人還是要認真過活,技藝還是要傳,教還是要說?!稄U都》則顯示出另一種氣質,莊之蝶干脆生活在夢中,夢碎時非瘋即死,大有前八十回中賈寶玉的氣派。這種人是無法走出夢境的,因為對于他們來說,夢境與真實之間是沒有邊界的——沒有邊界,又如何走得出去?這種狀態,可能對社會人生無益,也不一定是現實狀態,然而更加貼近《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文學氣質。由于沒有延續“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路徑,《廢都》避免了后四十回的閑散,結尾用急管繁弦收束住前面的文字,頗有一種決絕的利落,全無拖沓之虞。

然而,《廢都》的不足之處也非常明顯。從藝術上論,《廢都》與《紅樓夢》是兩類作品。紅樓一夢,確實精美典雅、錦繡繁盛得令人不舍。這個“夢”美得不像人間,但又到處可見人間痕跡,有一種真實的情韻在,能夠令讀者產生共鳴,讀之如含著“千斤重一個橄欖”[1](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時代文藝出版社,2019 年版,第342 頁。,回味不已。這樣的夢,夢碎之時方能讓人肝腸寸斷,并舍棄以平凡煙火接續韶華勝極之意——繁華已到極處,人間最好一夢不過如此,續之何趣?林黛玉、薛寶釵、晴雯、襲人、妙玉、王熙鳳、賈元春等神仙一般的人物不幸毀滅,或者失去靈性,何人能續之?此外,正是因為夢中處處有人間痕跡,且又是如此真實貼切,方能令這個夢境顯得無限豐富,難以窮盡,觀之如實,觸之若虛。若一味只是蓬瀛仙夢,那么賈寶玉等人本來就是神仙,沒什么必要再作一個這樣的夢。更為重要的是,蓬瀛仙夢是可以長久做下去的,而人間仙夢卻另當別論。在人間長久存在的,只是“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是一個永久的修羅場。相較之下,也許是受到一些客觀條件的限制,莊之蝶的夢尚未能完全達到《紅樓夢》那樣的高度。另外,作者選擇的題材,也難免讓人覺得莊之蝶之死好像也有自身的倫理原因。莊之蝶的所作所為,放在當代小說中,若處理欠佳,容易使小說成為穢書,可能會影響小說的藝術價值。賈寶玉盡管無能,卻不致嚴重違背當時的社會道德,充其量只是比較“廢”而已。在當時的社會情形中,賈寶玉的所作所為總體而言并不算太離經叛道,尤其在人前還是比較懂禮、守禮,在為人處世方面也不是一味頑劣不通,依然是受過教養的大家公子氣度。而莊之蝶的人物形象一方面在年齡上比賈寶玉年長,另一方面也不是賈寶玉那樣的古代貴族公子,二者不可同日而語,兩位作者在對兩位男主角的描寫和塑造方面及藝術處理方面,存在許多不同之處。

四、余論

綜上所述,白先勇、王安憶更多地受到《紅樓夢》后四十回的影響,在藝術表現和主題氣質方面與前八十回有比較明顯的差異;賈平凹在主題氣質方面有前八十回的影子,但在文字風格、題材選擇、人物塑造方面與《紅樓夢》差異較為明顯;劉心武執著于探尋“真相”,容易失于片面,引發不小的爭議;王蒙聰慧圓融,其文風與《紅樓夢》文筆狡猾、文心忠厚之情韻也有所區別。

根據讀者接受理論,每一位讀者對作品的接受,都建立在自身的獨特情況之上,必然存在誤讀的情況。當代作家對《紅樓夢》的接受,自然也存在這樣的情況。這種接受,是當代作家以所處時代為背景,在自己個性的基礎上,與《紅樓夢》的文本發生一系列復雜的互動后,所產生的一種新狀態。這種狀態更多的,不一定是《紅樓夢》本身的意蘊,甚至難以兼容《紅樓夢》本身的藝術特色?,F在,《紅樓夢》更多地作為一個平臺,一個共同言說的空間,一條形式上的紐帶,發揮著難以替代的重要作用。

目前,一種比較流行的共識是,如果以前八十回的小說創作方式為學習、模仿的對象,那么受各種因素所限,當代作家很難達到《紅樓夢》的創作高度。那種精雕細琢的逼真描寫,嚴格遵循古典規范的文筆,與時代背景密切相關的文人風度,對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作家而言,似乎都達到了難以逾越的高度?,F代社會被籠罩在“娛樂至死”的陰影之中,技術主義和消費主義泛濫,像《紅樓夢》這樣高深典雅的作品面臨越來越大的挑戰。事實上,很多年輕人都已經不讀《紅樓夢》原著,也有不少年輕人“惡搞”這部作品?!都t樓夢》仿佛代表著一種消逝的美,畢竟它太高雅,具有一定的門檻,很難與當代“爽文”當道的“快餐化”社會合拍。但無論如何,這種美的余韻是不會消失的。隨著生活質量的上升,傳統文化的回歸,將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重新回到《紅樓夢》的審美場域。這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這個過程要求的不是標新立異,也不必一定需要由西方文學理論帶動中國文學的成長,我國傳統文學自然有它的生命力。這個過程要求的是某種回歸和某種升華,在物質條件優渥的今日,在不必飽受古代戰亂、饑荒、天災之苦的今日,在科技日益發展的今日,我們通過不懈的學習,和在文學方面的長期磨煉,將有機會重新體驗到一種仿佛已然逝去的文學氣象。但是,起碼從目前來看,我們的社會在短期內恐怕仍難以出現一部能和《紅樓夢》比肩的當代小說。盡管如此,《紅樓夢》仍然是當代作家向往的標桿,當代作家對于寫出一部當代《紅樓夢》的熱情,并不會因此而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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