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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語境下西方美學研究何以可能?
——以歧異解讀??隆拔覀兺蝗婚g理解的東西”為例

2023-03-12 07:05聶成軍
關鍵詞:???/a>界限譯本

聶成軍

一、問題的提出

漢語語境下西方美學研究何以可能?經由“漢語哲學”①孫向晨:《“漢語哲學”論綱:本源思想、論域與方法》,《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12期。來思考“漢語中的西方美學”這一論題是否具有合法性?這種西方美學研究的路徑如何可能在創造出其“奇異性”②孫周興:《當代哲學的處境與任務》,《探索與爭鳴》2020年第6期。的同時,在具體操作層面上轉化為一種“微觀哲學”①尚杰:《宏觀哲學的衰落與微觀哲學的興起——與孫周興先生商榷》,《探索與爭鳴》2020年第10期。的操作?上述問題需要在四個方面加以限定以達成探討的共識性基礎:首先,“漢語語境下”表明閱讀和寫作的媒介是現代漢語;其次,其受眾也是漢語語境下的學者(這不排除向西方學者言說的可能性,但至少需要轉譯為英文);再次,研究的對象是西方美學;最后,其目的是為了促成西方美學的整體研究,最終推進哲學/美學本身的研究?;谶@四個方面的限定,我們可以深入探討這種研究的三種不可能性。

其一,漢語語境下的西方美學研究不可純粹回歸“原版研究”。此種原版迷思造成的不可能性在于,它形成了一種原版“霸權”,完全封閉了漢譯本讀者探討問題的可能性。既然一切爭議(如果有的話)都可以訴諸“原版”加以解決,那么這種探究就轉變成了翻譯研究而非美學(問題)研究,這種學術也就依然是一種“翻譯式學術”。更甚者,借助于現代傳播媒介與知識營銷機制給我們造成“轉向”(turns)迭出的錯覺。最終的結果是,我們散落的主體追逐著各種眼花繚亂的“西方新思潮”疲憊不堪,在“理論創新”中遺忘了真正的美學問題,即真正與我們的時代和地域相關的“感性生活的母體和根基”。②譚好哲:《語境意識與美學問題》,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頁。

其二,漢語語境下的西方美學研究不可籠統歸之為“美學研究”。我們或許覺得,美學問題就是美學問題,不該區分東西方之別。先懸置東西方的差異,即便這種差異會因為我們無意識地強調西方美學話語的普適性,從而忽視其思想生成的語境與我們自身問題語境之間的悖反關系。漢語語境下強調“西方美學”研究的特異性,這是由其學科歸屬決定的,是現代知識生產與社會治理機制的產物,無論是就學科建制還是研究實際而言,這種區分都是必要的。除非出于教學目的,我們權宜性地將之轉化為“宏觀美學”,進而懸置各研究對象的“奇異性”,否則難以想象何以可能在一本書或一篇文章里“解決”東西方美學的各種難題。

其三,漢語語境下的西方美學研究不可簡單置換為“問題研究”。需要區分兩類問題,一類為實際的,指向現實的解決,呼吁具有操作性的策略;另一類則與思想生成相關,具有不可見性?,F實中的問題會呈現為某種“阻礙”,使得社會的有序運轉遭到“擾亂”,從而迫使研究者提出具有可行性的解決辦法。但思想上的問題何以可能?它同樣呈現為一種“界限”,一種“思想的界限”,一種思想及其表征的“顆?!睜顟B。但這種“顆?!睜顟B并不會自行呈現出來,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它需要循著呈現的“界限”慢慢突入思想的內部。美學(及其哲學母體)問題就屬于第二類。

但這種研究又是可能的,因為我們基于一個學術共同體在探討哲學/美學問題。這個共同體在歷時性上基于數代前輩學者的研究和當代學者的共同問題域而形成,也就是說,我們基于某個庫恩所謂的“范式”來思考相同或相似的問題。西方哲學/美學問題需要轉變成漢語的表述,并憑借漢語而得以表述,這構成了漢語語境下西方美學研究的絕對基礎。由此看來,漢語譯本是研究者無法忽略甚至是直接的研究對象。但基于漢譯本的西方美學研究并不因此就等于翻譯研究,或依靠翻譯研究來予以裁定。如阿蘭·布魯姆所言,為了研究馬基雅維里,你需要學意大利語,但不能把“你的意大利語學成了翻譯家的意大利語”,因為思想史的研究不同于翻譯研究,它需要“文本的研習”,需要“借助于作品內在表述的歷史”。③阿蘭·布魯姆:《文本的研習》,韓潮譯,丁耘主編:《什么是思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8-61頁。

基于上述的分析,我們認為孫周興先生的“未來哲學”、尚杰先生的“微觀哲學”,以及孫向晨先生的“漢語哲學”就其具體研究而言,不僅不沖突,更提供了一種由總體哲學探究向細部操作展開的可能性。具體說來,當今哲學(本文所謂的“西方美學”)需要從翻譯式(引介式)向思想獨異性生成轉化,其重要的路徑之一就是宏觀哲學微觀化。我們需要考慮微觀的“漢語哲學”,但這種“漢語哲學”由于面對的是“西方美學”的問題,所以需要聚焦在文本上,聚焦在漢語譯本對西方哲學(美學)文本的重構與激活上。具體到操作層面,需要盡可能懸置“外部視角”,一則因為文本本身的選擇及其翻譯已經是外部語境的產物;二則每個文本的獨異性要求從文本自身的問題出發,通過文本內部的“顆?!?我們有望見出宏觀哲學與“西方哲學(美學)”研究之不可見者,進而提供思想生成的可能性。

基于這樣的考慮,我們選取米歇爾·??碌摹对~與物》作為微觀分析的對象,我們提出“歧異解讀”(disparate reading)①有關“歧異解讀”的論述,參見聶成軍:《??隆八枷虢缦蕖奔捌渚渥屿`韻:一種微觀的歧異解讀》,《天府新論》2022年第3期;聶成軍:《如何以“笑”行“怪誕”?——一種??率降闹赜霸妼W》,《文藝理論研究》2023年第2期。作為“研習”該文本的方法(其合法性將在后文論證),意在表明,??碌奈谋?西方美學的表征)是由漢譯本-英譯本-法文本構成的“歧異共同空間”(disparate community),基于此空間,我們試圖“管中窺豹”,探討漢語語境下西方美學研究的某種可能性。

二、“思想界限”的四重界限

基于前文的論述,我們將從《詞與物》細部逐步探究這種美學思想的可能性。我們將解讀的對象“微觀化”為《詞與物》前言第一段最后一個句子,聚焦其中“我們突然間理解的東西”這一構成要件。如此操作的必要性在于,該句子標示了“??碌乃枷虢缦蕖?也標示了我們理解“??滤枷搿钡慕缦?。句子是??滤枷氲淖钚鴮憜挝?也是他書寫的基本思想單元。而“我們突然間理解的東西”作為該句的“抓手”或邏輯上的主詞,先行規定了后面的諸要素。

如果說“詞”是“一個將被砸碎的文本,以便我們能看到隱藏在其中的其他意義完全清楚地呈現出來”②米歇爾·???《詞與物:人文科學的考古學》,莫偉民譯,上海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308頁。若無特別注明,本文所引《詞與物》相關句段皆出于該譯本,后文引用僅標注書名和頁碼。,而??碌木浞ā伴W出可見的反光和亮光,也像皮條一樣彎曲、對折和再對折,或按照陳述的節拍發出啪啪的聲響”③吉爾·德勒茲:《在哲學與藝術之間:德勒茲訪談錄》,劉漢全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36頁。,那么,句子就是這個“將被砸碎的文本”的分裂(dédoublement)與重合(redoublement)④林志明:《譯者導言:??翫ouble》,《古典時代瘋狂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3頁。交織倍增的諸繁復重影(doubles),思想內部的各種歧路與意義潛能得以在此空間內裂變和匯聚,從而構成??碌乃枷虢缦藜捌鋵@種界限的跨越。

但為了論證的合法性,有必要繞點“彎路”,解釋這種解讀的必要性及其方法論依據,因為從句子層面解讀??碌摹八枷虢缦蕖笔俏覀兠鎸Φ牡谝恢亟缦?。

回到??碌木渥?其完整的表述是:“在這個令人驚奇的分類中,我們突然間理解的東西,通過寓言向我們表明為另一種思想具有的異乎尋常魅力的東西,就是我們自己的思想的界限,即我們完全不可能那樣去思考?!雹荨对~與物·前言》,第1頁。

表面看來,這句話雖然“曲折”,但其表意還是清楚的,“我們自己思想的界限”就是“我們完全不可能那樣去思考”。所以,這是一種思維方式的差異,遠指“那樣”以副詞功能標識了該不可能性。但是,這種“清楚”的“理解”不能給我們提供任何有效信息,因為它只是同義反復。

結果就是,這個句子可以倒過來讀:“我們完全不可能那樣思考,這就是我們自己的思想的界限。這一思想的界限通過寓言表明為另一種思想的異乎尋常的魅力,它是我們突然間理解的東西。而這種理解就存在于這個令人驚奇的分類中?!?/p>

因此,解讀這個句子的第二重界限就是:??滤^的“思想界限”到底指的是什么?句子內部似乎無法解答這個問題。

為了澄清語意,消除這個界限,我們暫且繞點彎路,遵循常規的解讀路徑。

首先擴大閱讀語境?!对~與物》前言第一段共五句話。前三句交代《詞與物》受博爾赫斯某文本引述的“某部中國百科全書”的激發,??伦x后大笑不止,因為這本書“動搖了”西方人上千年有關“同與異”的實踐經驗。接下來,在第四句話里,??峦暾隽诉@部百科全書。上文所引句子中“令人驚奇的分類”指的就是這部百科全書中的動物分類。

至此,我們終于理解,“??碌乃枷虢缦蕖本褪沁@部“中國百科全書”。進而可以對這段話進行三種理解:第一種,??碌慕庾x是一種“誤讀”,是出于“獵奇”而對中國文化施加的一種想象的暴力;第二種,??碌慕庾x是一種具有標志性的“它異思想”(thinking differently)的生成方式,是“外界思想”對??滤枷氲挠|動與生成;第三種,??碌慕庾x是一種“迂回”或“繞道”,是經由中國“返回”西方,以解決??吕斫獾奈鞣剿枷氲睦Ь硢栴}。①對??逻@種“迂回操作”及其影響的精彩分析,可以參見董樹寶:《??碌漠愅邪?繞道“中國”返回西方的“未思”》,《求是學刊》2019年第 2期。

我們由此超越句子,俘獲了“思想”。

但這種“思想”依然是晦暗不明的。我們如何可能“俘獲”思想?從思想的“外部”?思想的“外部”與“內部”如何區分?“某部中國百科全書”何以可能只是“外界的思想”?“外界思想”或“思想的外界”還是思想嗎?簡言之,“思想及其界限”到底是什么?如果“思想界限”就是思想可以識別的某個點,那么它還是思想的“界限”嗎?如果它不可識別,那么我們如何可能突然理解“我們自身思想的界限”?

我們可以大膽推測,如果這個句子只是同義反復,那么它就沒有傳遞出任何有關“思想”的信息,除非這個句子本身就是思想。

當然,一個便捷的辦法是參考??伦约旱慕忉?參考《前言》后文中有關“同與異”同樣“晦澀迂回”②王德威:《知識的考掘·譯序》,麥田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7頁。的文字,參考以“冗長的抽象陳述”加“驚人的軼事奇聞”③阿蘭·謝里登:《求真意志》,尚志英、許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8頁。作為慣用技巧的整部《詞與物》?;蛘邊⒖几??966年6月發表于《批判》雜志上的對莫里斯·布朗肖的評論文章《外界思想》④米歇爾·???《外界思想》,史巖林譯,汪民安編:《??挛倪x》(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47-183頁。,再或者是《詞與物》發表之后,??陆邮艿牟稍L或相關回應文章⑤尤其是《論歷史的書寫方式》和《論科學的考古學》,汪民安編:《??挛倪x》(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94頁。。更為便捷的辦法是查閱德勒茲和德·塞爾托的精彩分析⑥Gilles Delzuze,Two Regimes of Madness,translated by Ames Hodges and Mike Taormina,New York:Semiotext(e),2007,p.246.米歇爾·德·塞爾托:《米歇爾·??碌男Α?邵煒譯,《歷史與心理分析》,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這種“便捷”解釋的優點在于,它可以在某種總體性的話語中“澄清”??滤枷氲奶禺愋约捌渥冞w或譜系,但它的代價是,將“思想”化約成“知識”或“科學”,⑦海德格爾:《什么叫思想?》,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22-23頁,第41頁。同時也取消了??碌木渥颖旧硭哂械哪欠N語義張力。

是否有這樣的可能:外部語境抹除了句子本身?因為語境可以不斷擴展,以至于無窮,以至于構成思想無盡的“綿延”?!熬d延”將時間引入思想,使得句子的“此時此地”成為絕對的不可能。但問題是,無論是書寫還是閱讀,都是在假定的時間斷點上凝聚、凝縮,并匯集成可以切分的諸單元。時間在此一分為二,一者為“綿延”,其始與終不可見不可述;一者為永不可能的“當下”,書寫和閱讀,以及書寫的停頓與閱讀的停頓使得“當下”匯入“此地”,從而既可見也可述。

句子是思想對抗“綿延”的最小單位,它將思想對語境的依賴削減到最低程度。思想由此可以暫時錨定,獲得其本身的“靈韻”(aura)。而這種句子的“靈韻”構成了思想的“此時此地”,也構成了思想內在的生成動力。另一方面,句子本身就在語言的橫軸與縱軸層面構成了自身的語境:橫軸上是詞與詞之間的斷裂與銜接,標點與標點之間的重影或矛盾??v軸上,每個詞語的選擇至少涉及一系列哲學術語的潛在關聯。而這一切都凝縮為句子,凝縮為句子內部各要素間橫向與縱向那股強大的語義張力和思想張力。簡言之,句子構成了自身“事件”的偶然性與斷裂處,①米歇爾·???《話語的秩序》,肖濤譯,許寶強、袁偉選編:《語言與翻譯的政治》,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22頁。最終構成了自身“靈韻”的那種“距離的獨特現象,不管這距離是多么近”。②瓦爾特·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張旭東譯,漢娜·阿倫特編:《啟迪:本雅明文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237頁。

回到??碌木渥?。無論我們偏向于上述解釋中的哪一種,這個句子在細心的中國讀者讀來都尤其顯得“別扭怪異”。原因之一在于,句子中的“我們”既錨定了思想的界限,也打破了這個界限。此處的“我們”無疑是指包括??略趦鹊摹拔鞣饺恕?但文本產生的閱讀效果卻給作為讀者的我們一種錯覺,好像??碌摹拔覀儭卑ㄈ魏伍喿x這個句子的人,也包括作為中國人的“我們”。我們無從考證,也沒必要考證??略趯懽鳌对~與物》前言的時候,是否曾經想過,這本書會翻譯成漢語,會為中國讀者閱讀,而這個單純的“我們”則會將中國讀者納入某種“共謀”的認同幻覺之中。而且這種“誤導”并非只是針對作為讀者的中國人,也包括作為讀者的??轮獾奈鞣饺?。??掠谩拔覀儭薄敖壖芰恕彼虚喿x這個句子的人。

他可能是在邀請(或“召喚”)讀者,但又因同義反復而將讀者置于有效理解的門外。唯一的連接就是“我們”?;蛟S??率窍胪ㄟ^“我們”來抹除自身,以表明作者只是一種功能性的存在。但我們至少需要識別出來,“我們自己的思想的界限”其實就是“??碌乃枷虢缦蕖?。一旦我們將“我們”理解為西方人,甚至將我們自身帶入到“我們”之中,我們就會陷入到理解“??滤枷氲慕缦蕖敝?。

所以,這個句子通過閱讀將諸歧異主體黏合在一個共同的空間內,從而產生了某種轉化:??碌乃枷氲慕缦蕖拔覀兊乃枷氲慕缦蕖薄覀兝斫狻案?滤枷氲慕缦蕖?。這種“轉化”倒過來理解,就構成了一種“縮合運動”,或不斷重返文本的運動:我們的理解→“我們的思想的界限”→??碌乃枷氲慕缦蕖?碌奈谋尽?挛谋局械倪@個句子。也就是說,從積極層面看,我們在??碌奈谋局斜唤o予了“生成主體”的契機,而從消極層面看,我們的主體可能會是“被生成的”,從而造成“主體性的幻覺”。

這是我們理解“??滤枷虢缦蕖钡牡谌亟缦?即??逻@個句子對簡化理解的抗拒③參見海登·懷特:《形式的內容:敘事話語與歷史再現》,董立河譯,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第146頁。,及其“主體性幻覺”的生成與消解。如何消除或跨越這個界限?讓句子消失在更大的語境中,以效力于某種總體性的“收編”?還是回到充滿偶然性和不可還原性的句子本身?難道所有的句子不都應該如眾溪流一樣,最終匯入某種表達目的的意義海洋中嗎?難道某些句子就不可能只是??鲁汕先f個句子中一個極其偶然的存在?難道??碌木渥颖环g為漢語就不再具有思想的“靈韻”?

用另一種語言對??戮渥拥募せ詈屠斫鈴膩砭筒豢赡苁侨我獾?回到??碌姆ㄎ脑嬉膊⒎且馕吨覀兙湍艿诌_純粹的或真正的???的思想)。也就是說,在解讀??滤枷虢缦薜木渥拥臅r候,我們會碰到第四重界限,即“翻譯的政治”。④斯皮瓦克不僅提出了“翻譯的政治”問題,還憑借其翻譯實踐探究了某種具有操作性的路徑。詳見《翻譯的政治》和《關于翻譯的問答:游移》,陳永國主編:《翻譯與后現代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5、245頁。

“翻譯的政治”與“主體的幻覺”緊密相關。只有“主體必須在被敲擊和斷裂之后才能進入??碌膯栴}”,而當我們將翻譯理解為“信號”的轉譯,而非“符號”對主體意識形態的沖擊和重塑,將“越界”簡化為“自我與他者”的“并存關系”時,“一個受制于不同文化又跨越不同文化,因而可能具有最大思想生產能力的領域,就這樣被有效地消解掉了”。⑤孫歌:《語言與翻譯的政治·前言》,許寶強、袁偉選編:《語言與翻譯的政治》,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6-14頁。

另一方面,進入另一種文化系統,理解其獨具思想創造性的文本,又需要我們不斷地、盡可能地“貼合原文”。所以,在具體的理解而非單純的翻譯操作實踐中,或許正如列奧·施特勞斯所言,我們需要留意每一個哪怕我們直覺以為是無關緊要的“術語”,因為“每一個指向重要話題的術語都暗示一整套哲學”,“由于我們在一開始并不能確定哪些術語重要和哪些術語不重要,所以必須高度注意讀到的或論述中用到的任何一個詞語”。(強調部分為引者所加)①施特勞斯:《如何著手研究中古哲學》,陳建洪譯,《古典政治理性主義的重生——施特勞斯思想入門》,華夏出版社2017年版,第288-289頁。

對于法語和英語而言,我們并不與之完全共享哪怕是最日常的話語構型,所以,可以在施特勞斯的基礎上補充說:我們必須高度注意讀到的每個可能術語的每個義項,帶著外語初學者與異域思想文本研習者的憂懼、“笨拙”乃至違背常識的理解,在詞與詞、句子與句子之間往返嘗試運動,因為我們一開始并不能確定哪個意義的可能性在文本中能被激活。②在??驴磥?這種置于“他異文化”中,基本的詞法與句法的喪失,乃至“詞與物”間原初的那種關聯都喪失了其基本的存在空間。而且,這種對語言的感知類似于“失語癥患者”永無止境的分類嘗試。見《詞與物·前言》,第4頁。

正是“初學者”的這種憂懼和“笨拙”使我們有可能同時得以敲碎“原版/作者迷思”“譯本/譯者迷思”和“讀者迷思”,得以在“作者/原版-諸譯本/譯者-研究者/讀者-解讀文本”之間嘗試“協商對話”,在文本內部的“雜語”(heteroglossia)中形成一種動態多重的“歧異共同空間”(disparate community)③我們用“歧異共同空間”表示原著-諸譯本-諸解讀文本之間永遠無法具有一致性的那種差異狀態的空間基礎,用“歧異主體”表示被敲碎的主體永遠無法形成統一主體的那種主體狀態。,而“思想”則在這個空間滑動并釋放暫時生成的契機。也就是說,無論是原著、英譯本、漢譯本,還是讀者/研究者的解讀文本,都不具有獨立性或絕對的裁決權,它們互相依賴,互相限定。

如果它們各自構成了某個“主體”,那么也是已然被敲碎的“歧異主體”(disparate subject)?!八枷搿辈豢珊喕癁椤胺g”問題,也不能簡化為文本的“外部問題”,或“從分析的層面(對語句本身的分析)轉向分析之外的層面”。④米歇爾·???《論歷史書寫的方式》,劉耀輝譯,汪民安編:《??挛倪x》(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9頁。它們匯集在巴赫金意義上的作為人文學科研究對象的“文本”上⑤巴赫金:《文本問題》,曉河譯,《巴赫金全集》(第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00-325頁。。

在漢語語境中閱讀??隆八枷虢缦蕖钡木渥?就是閱讀由他異言語的“界限”激發的潛能,就是外語初學者帶著憂懼和笨拙的思想操習和句子的書寫演練。

三、“突然間理解的東西”與思想界限的句子靈韻

了解到上述諸種“界限”之后,我們接下來以“歧異解讀”的方式聚焦于“我們突然間理解的東西”這一核心構件上。

??碌脑臑椤癱e qu’on rejoint d’un bond”⑥Michel Foucault,Lesmots et les choses,Paris:Gallimard,1966,p.7.,英譯為“the thingwe apprehend in one great leap”⑦Michel Foucault,The Order of Things,Vintage Books,1994,p.xv.,三個漢譯本分別是“我們突然間理解的東西”⑧《詞與物·前言》,第1頁。、“我們……一下子發現并且看到”⑨米歇爾·德·塞爾托:《言語的黑太陽:米歇爾·??隆?邵煒譯,《歷史與心理分析》,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5頁。和“這種以巨大的跳躍來理解的事物”⑩阿蘭·謝里登:《求真意志》,尚志英、許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2頁。??傮w說來,里面存在兩個部分的歧異理解:“rejoint”和“d’un bond”。我們結合起來分析。

法文中的“rejoint”有“再結合,再連接;重返;酷似;會合;趕上”?商務印書館辭書研究中心編譯:《羅貝爾法漢詞典》(縮印版),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045頁。之意,所以“ce qu’on rejoint”,就有五種解讀的可能性:“我們重新結合的東西”;“我們重返的東西”;“我們與之相似的東西”;“我們匯聚的東西”和“我們趕上的東西”。

英譯者以“apprehend”置換了上述理解的可能性①“apprehend”源自法語“appréhendre”或拉丁文“apprehendere”,由“ad-”(朝向)+“prehendere”(握住;控制住)構成,《牛津現代英漢雙解大詞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頁。,該詞又被我們轉譯為“理解;領會”,從而一方面取消了原詞中的“整體→分離→再結合為整體”的意味,但同時,又加入了懷特海哲學特有的那種“攝入/包含”(prehension)的意味,這暗示的是??屡c德勒茲的“隱秘”關聯②??屡c德勒茲之間的關聯表面看來并不隱秘,因為他們曾經彼此互相欣賞,并給予對方的著作以深刻且肯定的評價。但在這種表面的關聯之外,他們對純粹思辨之物(speculative),以及“事實”的諸潛能(可能性)的探究也是值得深入了解的。參見Michel Foucault,“Foreword to the English edition”,The Order of Things,New York:Vintage Books,1994,p.ix.,或者說是??屡c整個西方哲學之間的隱秘關聯③從海德格爾《邏輯學的形而上學基礎》英譯者Michael Heim將“Vorstellung”(表象)譯為懷特海的“攝入”(prehension)即可見出該詞在西方哲學史上的復雜糾纏。M.Heidegger,The Metaphysical Foundations of Logic,translated by Michael Hei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4,p.90(note).。但更為重要且直接的是,為??碌奈谋咀⑷肓丝档抡軐W“領會”(apprehendieren)的含義④《純粹理性批判》中有兩個相關的詞與“理解,領會”相關:“apprehendieren”和“begreifen”,劍橋大學譯本和普魯哈爾譯本分別譯作“apprehend”和“comprehend”。前者李秋零譯本和鄧曉芒譯本都譯作“領會”,后者鄧譯本譯作“統握”,李譯本譯作“把握”。參見Immanuel Kant,Critique ofPure Reason,translated by Werner S.Pluhar,Indianapolis:Hackett Pulishing Company,Inc,1996,p.100,p.360;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pure reason,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Paul Guyer and Allen W.Woo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189,p.394;Immanuel Kant,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Hamburg:Meiner,1993,p.90;康德:《純粹理性批判》(注釋本),李秋零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1、253頁??档?《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8、205頁。另《純粹理性批判》法譯本中,也將康德的“apprehendieren”譯作“appréhender”。Emmanuel Kant,Critique de la raison pure,Traduction fran?aise avec notes par A.Tremesaygues et B.Pacaud,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84,p.73,p.261.。我們可能會質疑這種理解的合法性。因為似乎??乱恢薄芭小钡乃枷胫痪褪强档碌摹跋闰炚軐W”,⑤在《詞與物》中,我們甚至讀到了這樣的句子“我在居維埃、博普和李嘉圖所獲知這一切要比在康德或黑格爾那里明顯得多,只有那些不能讀解的人才會對之感到驚奇”。詳見《詞與物》,第311頁。而且,法國哲學和德國哲學盡管彼此存在影響,但各具其特異性。所以,??乱苍S是“隨意”使用的一個“概念”(用詞)怎么可能和康德相關?

首先,盡管有研究者已經直接指出《詞與物》本身就源自于??聦档隆秾嵱萌祟悓W》的翻譯及其撰寫的長篇導言,⑥Michel Foucault,Introduction to Kant’sAnthropology,translated by Roberto Nigro and Kate Briggs,Semiotext(e),2008,p.9.但我們此處并非強調??率鞘艿娇档碌挠绊懖攀褂昧艘粋€后來英譯者會將之轉譯為“apprehend”的詞,而是想要指出,??掠谩皉ejoint”去描述某種行為,而英譯者作為英語世界中少有的對整部《詞與物》每個句子都進行揣摩的人,他試圖用“apprehend”來轉譯??滤庵^的東西。而且“剛好”這個詞又為兩位康德研究專家在轉譯康德的“apprehendieren”時所同時“想到”。這暗示了他們作為英語世界哲學研究者在思想文化的跨語際交流中所共享的東西。兩者不可能完全重合,但它們構成了本文前面已經論及的“歧異共用空間”。

莫譯文將“ce qu’on rejoint d’un bond”譯為“我們突然間理解的東西”,邵譯文譯為“我們……一下子發現并且看到”,兩個譯文使用的表述不同,但都突出了漢語語境中的兩個層面:第一,“理解”和“發現并且看到”,雖然與英譯本并不完全對等,但存在重合的部分,即對對象的“了解”和“把握”⑦“理解”意為“懂;了解”;“發現”意為“經過研究、探索等,看到或找到前人沒有看到或找到的事物或規律”,參見《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799、352頁。;第二,“突然間”和“一下子”在表意上接近,它們都是對“d’un bond”和“in one great leap”的漢語重構。這種重構通過漢語,將??挛谋局幸粋€極易在句子鏈條中被忽略的東西凸顯了出來?!巴蝗?間)”(以及“一下子”)是一個時間概念,《現代漢語詞典》給出的釋義是“在短促的時間里發生,出乎意外”⑧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324頁。,這是一個“瞬時性”概念,“瞬時”到幾乎只能“捕獲”和“抓取”的地步。直譯的“巨大的跳躍”則是一個空間的形態。結合上文英譯的“apprehend”,無論有意與否,漢譯本其實從另一種語言的角度把握住了??逻@句話中的一個重要維度,即“內感官”(inner sense)維度。用康德的話說,內感官“是內心借以直觀自身或它的內部狀態的……一切屬于內部規定的東西都在時間的關系之中被表象出來”①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2-23頁。。也就是說,無論是英譯本還是漢譯本都通過“apprehend”將我們導向康德的“領會”概念。此處有必要完整引用康德的表述:

如果對自己發生意識的能力要去尋求(領會)那寓于內心中的東西,那么它就必須刺激內心,并且只有以這種方式它才能產生出對內心自身的直觀,但直觀的這種預先根植于內心中的形式則在時間表象中規定著雜多在內心中聚合的方式,因為內心直觀自己并非像它直接主動地表象自己那樣,而是按照它從內部被刺激的那種方式,因而是像它對自己所顯現的那樣,而不是它所是的那樣。②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8頁。

經由英譯本和漢譯本引出的康德這段文字,為理解??略械摹癱e qu’on rejoint d’un bond”激活了一些根本性的內涵。它們會引發一系列互相糾纏的問題,③此處我們僅舉一例表明兩者之間的復雜糾纏??档聦懙?“理性概念用來統握(Begreifen),正如知性概念用來(對知覺加以)理解(Verstehen)?!?《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本,第205頁)僅僅這一句話,就將“統握/把握”(英譯為“comprehending/comprehension”)、“理解”(英譯為“understanding”)、理性(reason)和“知性”(英譯為“understanding”)“糾纏”在了一起。所以,我們此處僅僅考慮??碌摹皉ejoint”英譯為“apprehend”可能產生的諸多效應之一。但在本文中,這些問題首先是??碌膯栴}。限于篇幅,我們聚焦在最相關的幾個問題的總體評述上。

其一是“領會”的內在化問題?!邦I會”或漢譯本中的“發現并看到”和“理解”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思維行為?“領會”或“理解”意味的是什么?當我們說“領會或理解某事物”的時候,我們預設某個主體能將某事物納入到思考中,這個主體是具有意識的。但這種意識來自何方?如果內心沒有被“刺激”(affect)④法譯本譯為“il faut que cet esprit en soit affecté”,參見Emmanuel Kant,Critique de la raison pure,Traduction fran?aise avec notes par A.Tremesaygues et B.Pacaud,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84,p.73.以形成表象的話,這種領會如何可能?這從最直接的層面上把我們導向了笛卡爾⑤康德將笛卡爾的“唯心論”稱作“笛卡爾的存疑式的唯心論”,這種理論“把我們之外空間中諸對象的存有要么宣布為僅僅是可疑的和不可證明的”??档抡J為“我們內部那種笛卡爾不加懷疑的經驗也只有以外部經驗為前提才是可能的”。參見《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第155頁。,也導向了《古典時代瘋狂史》,即“清醒”與意識的關聯。⑥米歇爾·???《古典時代瘋狂史》,林志明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284-286頁。但在《詞與物》中,更為深刻和直接的關聯點可能是“無意識”概念。如果說無意識就是意識所抵達不到的地方⑦弗洛伊德:《論無意識》,《一個幻覺的未來》,楊韶剛譯,華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130-135頁。,即意識的界限,那么《詞與物》所探究的“科學無意識”到底如何可能?他如何“領會”這種無意識的存在?“知識考古學”是一種方法,但這種方法若欲生成思想,則它所必須指向者(或其不能回避的目的)并非是外在的經驗世界,而是經驗世界在“意識”中形成的“直觀”。這種“直觀”為“領會”所預設,且這“領會”所領會者也并非某種外在的經驗性的東西,而是“寓于內心中的東西”。如此一來,??滦枰獙⑦@種內在性的東西轉變為外在的刺激性和表述性要素,但它們又必須根植于內部直觀,也即作為兩者之間的“中間地帶”。簡單說來就是,這種??碌摹邦I會/理解”需要“看”和“說”。所以,我們在后文中才會讀到這樣的句子:“沒有比在物中確立一個秩序更具探索性、更具經驗性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更需要一雙開放的眼睛或一種更確信和更抑揚頓挫的語言”,“在早已被編碼的注視與反省性認識之間就存在著一個釋放秩序本身之存在的中間地帶”⑧《詞與物·前言》,第 6、7 頁。。這樣,博爾赫斯的“某部中國百科全書”中所潛藏者就不再純粹是可見性或可述性的問題,而是需要“見出”和“寫出”某種為“性質的激增所擺布”的東西。⑨用??碌脑捳f:“沒有比在物中確立一個秩序……更需要一雙開放的眼睛或一種更確信和更抑揚的語言;更堅決地要求一個人要允許自己被性質和性質的激增所擺布?!币姟对~與物·前言》,第6頁。用康德的話說,即是“要產生出對內心的直觀”。

其二是主體的問題?!拔覀儭钡氖褂靡虼司统闪艘环N悖論性的存在?!拔覀儭比粢蚕韨€體“對自己發生意識的能力要去尋求(領會)那寓于內心中的東西”,就必須預設某種“理解共通感”。如果沒有這種“共通感”,“我們”就成了純粹的修辭。這是第一種可能性。第二種可能性是,??聦Α澳巢恐袊倏迫珪边@種“另一思想所具有的異乎尋常魅力”的“理解/領會”,也即“??碌乃枷虢缦蕖逼鋵嵕皖A設了“我們”得以“重新結合”“重返”“與之吻合”“匯聚”和“追趕”的“理解共通感”或“知性共通感”。簡言之,“我們”對“我”的置換是“理解/領會”的前提條件。最后,第三種理解的可能性需要借助于英文義項“擔憂和恐懼”(to anticipate especially with anxiety,dread,or fear)加以激活。我們在《話語的秩序》和《作者是什么?》兩篇經典文獻中??聦ω惪颂氐囊弥锌梢砸姵觥案?率街黧w”的那種恐懼、焦慮和不確定性①??略凇蹲髡呤鞘裁?》一文中引用貝克特的《不為什么的文本》,見???《作者是什么?》,逢真譯,王逢振等編:《最新西方文論選》,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第446頁。在《話語的秩序》中??乱阅ㄈプ髡叩姆绞揭?甚至是在“模仿”貝克特《無法稱呼的人》,從他的引用里透露出極具戲劇性的“你得繼續,我不能繼續,我將繼續”的“恐懼”和“焦慮”。參見???《話語的秩序》,肖濤譯,許寶強、袁偉選編:《語言與翻譯的政治》,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薩繆爾·貝克特:《無法稱呼的人》,余中先、郭昌京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36-237頁。。它們“憑借寓言的方式”而成為“聲名狼藉者”或“無恥者”②米歇爾·???《聲名狼藉者的生活》,唐薇譯,汪民安編:《??挛倪x》(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16頁。德勒茲指出:“做一個無恥的人,這簡直可以說是??碌膲粝?他那滑稽的夢想。他笑問自己:我是一個無恥的人嗎?《無恥者的一生》是一篇杰作?!眳⒁娂獱枴さ吕掌?《在哲學與藝術之間:德勒茲訪談錄》,劉漢全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45頁。,而將“我”轉變為“我們”則可以讀作是從書寫層面對這種恐懼的驅除,或者說,使得“聲名狼藉者”得以成為問題,從而得以呈現。

由此導向另一個也許更為根本的可能,即“on rejoint”對笛卡爾“jepense”的“重構”。在笛卡爾那里,“我思,故我在”(Je pense,donc je suis,拉丁文為:Ego cogito,ergo sum)③王太慶先生譯為“我想,所以我是”,他更在注釋中提出頗具啟發性的分析:舊譯“我思故我在”,“不完全符合作者的原意”,“這種不符合是中西語言不同、因而思想不同造成的”。參見笛卡爾:《談談方法》,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26-27頁及第27頁注釋①。就被轉變成了“我們理解/返回的東西,就是我們自己思想的界限”。盡管閱讀博爾赫斯文本的是作為“我”的???但這個“我”已不再是“我”,而是“我們”。而且,“我們”不是在“思考”,而是去“理解”或“返回”某個東西(the thing)?!肮省钡囊蚬P聯變成了“是”“即”或者“:”,也就是說,思想和存在之間的因果關聯,在??逻@個句子里被切斷了。

其三是“時間表象”與“雜多的聚合”問題?!癲’un bond”和“in one great leap”呈現的是一種空間的圖景,是??碌摹八枷虢缦蕖钡耐獠勘硐?也是思想轉化為句子所呈現的一種可見可述的外部運動。這種空間思維或“外部思維”的時間維度不僅由英譯者和漢譯者的轉譯而被激活,而且與原著的“rejoint”構成重影。如前文所述,“re-joint”所預設的“out of joint”,即“脫節”:一個有機整體的“接縫”或“裂縫”。我們無需考證??屡c莎士比亞的“事實性”關聯,但這個詞語造成了一種“歧異”的解讀空間,這個空間經由莎士比亞著名的“脫節的時代”④參見阿格尼斯·赫勒:《脫節的時代——作為歷史哲人的莎士比亞》,吳亞蓉譯,華夏出版社2020年版。而呼應著??隆对~與物》前言中的如是表述:博爾赫斯引述的百科全書“動搖了具有我們的時代和我們的地理特征的思想”,動搖了“所有秩序井然的表面和平面”,動搖了“我們關于同與異上千年的實踐經驗”。簡言之,空間思維轉化成了時間表象,時間的脫節顯現在空間的“巨大的跳躍中”,時間和空間匯集在這個“界限”的句子中。而“雜多的聚合”康德的原文是“wie das Manniggfltige im Gemüte beisammen ist”,劍橋英譯本譯作“the manifold is together”,普魯哈爾(Werner S.Pluhar)譯作“the manifold is [placed]together”,法譯本譯作“le divers est rassemblé(beisammen ist)”。①Immanuel Kant,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Hamburg:Meiner,1993,p.90;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pure reason,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Paul Guyer and Allen W.Woo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190;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Pure Reaso n,translated by Werner S.Pluhar,Indianapolis:Hackett Pulishing Company,Inc,1996,p.100;Emmanuel Kant,Critique de la raison pure,Traduction fran?aise avec notes par A.Tremesaygues et B.Pacaud,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84,p.73.“直觀”憑借“時間表象”來規定“雜多的聚合”,在《詞與物》中其實就是“詞”與“物”間的關聯問題,或者借用??略谀撤N程度上認可的英譯標題“事物的秩序/物之序”(the order of things)的問題。作為雜多的事物(“表象”),是通過秩序而得以聚合的。用??碌脑捳f,詞是一個“將被砸碎的文本”②《詞與物》,第308頁。,而“rejoint”則以黏合的詞的形式暗示將這些被砸碎的部分重新拼合/匯聚為一個整體。

其四是“顯現的”與“它所是”的關系。三個漢譯本中最具有操作性的解釋是“發現并看到”。但問題是,我們難道不是先“看”,然后才“發現”嗎?邵譯文的完整表述是“這種奇異的分類使我們借助寓言一下子發現并且看到一種異域另類思想的魅力”,而“發現并且看到”是將法文中的“indiqué”和“rejoint”結合轉譯而成。分別參考《拉魯斯法漢雙解詞典》《朗文當代高級英語詞典》和《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我們可以發現某種語義的匯聚點。法文“indiqué”(意為“指明,指示;表明,顯示”)到英文“demonstrated”(意為“說明,證明;演示;游行;表露[某種能力、品質或情感]”),到漢語的“表明”(意為“表示清楚”)和“顯現”(意為“呈現;顯露”),語義匯聚到“顯”和“現”上。前者的重心在“可見性”上,后者除了可見性之外,還具有時間的“現時性”和“當下性”的意味?!皀ous est indiquécomme le charme exotique d’une autre pensée”(“另一思想的奇異魅力”)就凝聚并最終顯示為“此時此地的可見性”,而非在《詞與物》前言中暗示的那三個遙遠的“中國”形象:現實的中國;(西方人)想象的中國;博爾赫斯文本中折射出來的中國。??碌摹爸袊本褪窍蚋?嘛@現的中國,就是其“奇異性”匯聚到“此時此地”的“中國”,或者說,時間和空間在??玛P于“中國”的句子中得以顯現。如果考慮到這個句子使用的被動語態,那么,其中“它所是”就消解了主體(??乱约八信c“我們”相關者),也消解了客體或對象(上述三個層面的“中國”,乃至“界限”本身)。

但是,即便有上述貌似合理的解釋,仍然必須指出,法文中本來就有“appréhender”一詞,而且該詞的義項與英文非常接近(“逮捕,拘捕;理解,領會,體會;懼怕,害怕;擔心,擔憂”③薛建成等編譯:《拉魯斯法漢雙解詞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1年版,第105頁。)。所以,問題依然是,??聻槭裁匆褂谩皉ejoint”一詞?

回到《詞與物》,參考莫譯本對其他幾次“rejoint”的翻譯(為直觀起見,我們將該詞對應譯文標黑)④限于篇幅,我們不考慮該詞的其他變位。且為簡潔考慮,我們僅在引文后標注漢譯本與法文本頁碼。:

1.“危險性的混淆得到了防止,諷刺詩和寓言又回到了它們自己的圣地”(《前言》第1頁)(Les dangereuxmélanges sont conjurés,les blasons et les fables ont rejoint leur haut lieu,p.7);

2.“它穿越了真實油畫,并在畫面的前方與我們從中看見畫家正在觀察我們的那個場所相連接”(第4頁)(elle traverse le tableau réel et rejoint en avant de sa surface ce lieu d’oùnous voyons le peintre qui nous observe,p.20);

3.“它從這里逸出來與一手拿著調色板,另一手拿著精致畫刷的畫家的額頭、頰骨、眼睛和目光相遇……”(第12頁)(et de làelle rejoint le front,les pommettes,les yeux,le regard du peintre qui tient d’unemain la palette,de l’autre le fin pinceau…,p.27);

4.“并且,夏爾·博內(Charles Bonnet)的巨大夢想在這里會與相關于并從屬于表象的語言重新聯系起來”(第89頁)(Et le grand rêve de Charles Bonnet rejoint làce qu’est le langage dans son lien et son appartenanceàla représentation,p.100);

5.“但是,語言本身與存在建立了新型的關系,這些關系比較難以把握,因為正是借助于一個詞,語言才表達了存在并與存在聯系在一起”(第100頁)(s’est effacé,mais le langage a nouéavec l’être de nouveaux rapports,plus difficilesàsaisir puisque c’est par un mot que le langage l’énonce et le rejoint,p.109);

6.“并且,以這樣的方式,人們再次返回到了語言反思的出發點”(第123頁)(Et on rejoint ainsi cela même qui avait servi de point de départàla réflexion sur le langage,p.130);

7.“但他折回到了邊界,在這個邊界,感覺作為表象之初始的和完全簡單的形式,作為思想對象的最少內容,感覺就跌入了能對它作分析的生理學狀況的領域”(第246頁)(mais il rejoint la frontière où la sensation,comme forme première,absolument simple de la représentation,comme contenu minimum de ce qui peutêtre donnéàla pensée,bascule dans l’ordre des conditions physiologiques qui peuvent en rendre compte,p.254)。

在??碌奈谋局?這七種用法如何可能與“理解”接合起來?細讀上述引文,可以發現,這些義項中存在這樣一種“關聯運動”或“返回運動”:兩個部分的分離,然后再度結合。置于西方哲學史中,無論是前康德的認識與對象的“符合”,還是康德的對象與認識的“符合”,都預設了這樣一種操作。用海德格爾的話說:“真實的東西,無論是真實的事情還是真實的命題,就是相符、一致的東西。在這里,真實和真理就意味著符合(Stimmen),而且是雙重意義上的符合:一方面是事情與關于事情的先行意謂的符合;另一方面則是陳述的意思與事情的符合?!雹俸5赂駹?《論真理的本質》,《路標》,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211頁。所以,基于這樣的共性考慮,我們或許可以將這個句子讀作:“我們在巨大的跳躍中重新結合的東西?!?/p>

從構詞的角度看,“rejoint”由“joint”,即“接頭;接縫”與前綴“re-”結合而來,且其動詞形式“joindre”本身就有“接合,連接”之意,②薛建成等編譯:《拉魯斯法漢雙解詞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1年版,第1089頁。如此,原文中的“ce qu’on rejoint d’un bond”就有可能預設了某種“脫節”(out of joint)和“重新/再度接合”之意。正因為是“脫節”的,所以短語中才有“在巨大的跳躍中”?!爸袊巢堪倏迫珪敝械膭游锓诸惥褪恰懊摴澋摹焙痛嬖凇熬薮筇S”的。也正因為是“脫節的”,所以才有所謂的“整體→分離→再度結合”這樣的意涵。

所謂的“理解”因此也具有了五種意義的潛能:1.“理解”就是對“跳躍者”或“脫節者”的“重新結合”;2.“理解”就是“我們”在這種脫節中需要“重返”的行為,由于重新返回該“脫節”中,才碰到了思想的界限,其真正的可能性才得以“理解”;3.“理解”就是與我們相似的東西,吻合的東西;4.第四種“理解”與第二種具有一致性,即“我們匯聚之物”就存在于這種“脫節”和“巨大的跳躍”中。這種“理解”表面看來難以理解,因為我們擱置了前面的狀語“Dans l’émerveillement de cette taxinomie”(直譯為“在這個動物分類法的奇觀中”)。將兩者結合,就可以解讀為:這個動物分類法所產生的奇觀就匯聚在它各要素間存在的“巨大跳躍”之中。5.最后一種,“理解”就是我們趕上的東西,或者說就是一種“追趕運動”。

基于上述的歧異解讀,漢譯本中“我們突然間理解的東西”就意謂時空的脫節得以匯聚的某個歧異空間,“我們理解”由此就“炸裂”開來:“我們突然間理解的東西”=“我們所理解者”=“我們在巨大的跳躍中理解的東西”=“我們在巨大的跳躍中把握/捕捉/恐懼和憂慮/意識到知覺中的東西”=“我們在巨大的跳躍中重新結合/返回/匯集/把握/捕捉/恐懼和憂慮/意識到知覺中的東西”。

但最終它們匯聚在“我們”上,即諸“歧異主體”上,“我”到“我們”的轉變上。如果我們可以將上述的“rejoint”和“apprehend”歸之于“思想”,那么,笛卡爾的“jepense”(我思)就轉變成了??碌摹癱e qu’on rejoint d’un bond”(我們所理解者)。笛卡爾走向的是“故我在”(doncjesuis),??聞t匯聚到“我們自己的思想的界限”上。

此外,“rejoint”具有一個更為“此時此地”的意義,它直指我們當下的閱讀理解行為。上述所有基于“詞典”轉譯的分析,其實迫使我們質疑“詞典”本身的合法性。在多大意義上,法語、英語和漢語的詞匯是可以對譯的?我們往往經由英譯本的漢譯返回來理解??碌姆ㄎ陌?。其實我們的理解活動本身就是??碌摹皉ejoint”活動,即不斷“返回/回到”的活動。所以,這個句子里的“我們”就在更為實踐的意義上把正在閱讀的我們勾連了起來。簡言之,對“rejoint”本身的解讀就是句子的靈韻之所在。

四、結 語

在《外界思想》開篇,??乱觥拔艺f謊,我講話”,且賦予這句話“動搖希臘真理”和“檢驗了所有的現代小說”的絕對性地位。在他看來,“我說”與笛卡爾的“我思”是背道而馳的。后者導致的是對“‘我’及其存在不容質疑的確認”,而前者“疏遠,分散,擦去那個存在,僅僅讓空閑的位置出現”①米歇爾·???《外界思想》,史巖林譯,汪民安編:《??挛倪x》(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47-150頁。。由此,可以見出本文所述“我們突然間理解的東西”在句法層面與后文具體的內容(“就是我們自己的界限,即我們完全不可能那樣去思考”)之間的同義反復關聯轉變成了前者不斷回歸和捕捉后者的關聯。這種關聯匯聚在被“敲碎”為“文本”的詞上。

海德格爾在其著名的《什么叫思想》中寫道:“當我們親自思想時,我們才通達那個叫思想的東西。而為了讓這樣一種嘗試獲得成功,我們就必須準備去學習思想?!钡恰耙坏┪覀冏屪约和渡碛谶@種學習,我們也就已經承認了:我們還不能夠思想”②海德格爾:《什么叫思想?》,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5頁。。但問題是,難道“此時此地”“我”以及“我們”沒有在“親自思想”?那誰在思想?誰的思想在我們腦際穿過,然后在筆下滑動?如果我們不事先確定那個叫“思想”的東西,以及如果我們不是在“親自思想”的話,“我”如何可能去學習“思想”?這是海德格爾留下來的“思想”及其“界限”間的疑難性關聯。

我們可以在一般意義上說,??峦ㄟ^整部《詞與物》來論證(西方)思想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但具體到他書寫的句子,他的每個可能被“砸碎”的詞語,他書寫的無數“此時此地”都在學習或操練思想。通過“我們突然間理解的東西”及其另外四個文本構成的歧異空間,我們可以看到,在漢語語境中,??碌闹T歧異文本提供了從另一個角度回答海德格爾的問題的可能性?!昂沃^思想?”思想就是將“故”這種因果性轉變為一種跳躍性的匯聚,就是“我”向“我們”的匯聚,就是歧異閱讀將諸遙不可見的意義潛勢匯聚到此時此地句子的“靈韻”中。而這一切都得以在法文本-英文本-(三個)漢譯本中激活。即是說,作為漢語語境中的讀者的“我們”與??挛谋局械摹拔覀儭币坏啦倭曋鴮λ枷虢缦薜目缭?。如此,??碌木渥颖阌锌赡懿辉偈侵R的媒介,而是具有自身思想的靈韻。

由此,我們抵達論文開篇提出的問題:漢語語境下西方美學研究何以可能?如果這種研究不是對“已經知道”者的轉述,那么我們需要回到思想的細部,回到“創造出‘奇異性’”的哲學的“微觀”,消除諸種“主體性”的迷思,進而在“翻譯式”學術的邊隙“迂回”創造某種“保衛個體自由”的可能,從而摸索美學思想生成的某條可能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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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體的黃昏:??乱曈X理論中的鏡子與畫
《佛說四人出現世間經》的西夏譯本
翻譯中的“信”與“不信”——以《飄》的兩個中文譯本為例
承諾是跨越時間界限的恒久
“??屡c法律”研究中的兩個問題
??旅缹W視閾的賈樟柯電影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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