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

馬拉

收到高松信息時，龐麗娜腦子還在蓬松狀態，她上身裸露一絲不掛，空調送出的冷風讓狹窄的房間充滿難得的清涼。窗外還是明亮的赤黃色，樹影斜而凌亂地映在混沌的毛玻璃上。她記得窗外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樹，這在南方并不多見。熟悉的服務生和龐麗娜打了個招呼，讓她再休息一會兒。這會兒沒有客人，她不用急著騰出房間。過了一會兒，服務生送來個小果盤，五片西瓜，兩瓣蘋果，還有幾顆圣女果。龐麗娜說了聲 “謝謝”，隨手用小叉子叉起一顆圣女果，酸中帶著甜，滋潤水靈。她的舌尖清醒過來，帶動著她的腦子也緩過神來。每個周六下午，龐麗娜都會到這家養發館，做做頭發護理，也順便按按摩，這是真正屬于她的時間。她來這間養發館純屬偶然。過了三十五歲，她發現白頭發開始蔓延。從一根兩根到十幾根幾十根，隨著白頭發的增加，她的焦慮也隨之增加。從王剛和別的男人眼中，龐麗娜知道自己仍然有同齡女人難得的美麗，但這些白頭發似乎是在宣告，她的美麗將不再持久。朋友給她介紹了這家養發館，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她來過幾次，發現白頭發真的少了。她把這個消息告訴王剛，王剛哈哈大笑，告訴她，如果每個禮拜拔一次白頭發，那么，她確實不會有白頭發。對王剛的說法，龐麗娜不以為然，她并不在乎白頭發怎么少的，只要沒有即可。何況，她還可以在這里享受兩個小時屬于自己的時光，什么都不用想。沒有老公，沒有孩子，沒有同事，沒有紛擾，她可以像個弱智公主一樣被人呵護，這就夠了。她還記得，服務生第一次把手伸向她的胸部，她臀部的肌肉一下子收緊了。她的背部、臀部、胸部、腹部在那雙溫柔的手的安撫下，徹底放松，獲得自我。這和在男性面前裸露身體的體驗完全不同。

服務生幫龐麗娜擦凈背部，炙熱的精油滲進她的身體，每個毛孔似乎都在散發著熱情，奔放舒適。龐麗娜轉過身，拿起手機。每次過來養發，她習慣把手機調靜音，難得的休閑時間，任何打擾都讓人厭惡。沒有電話，她點開微信，看到了高松的信息，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一看到高松的信息，龐麗娜意識到，她還光著上身。她連忙放下手機，穿上背心，像是怕高松看到一樣。穿好背心，龐麗娜回復，怎么想到約我吃飯？高松回復，和誰吃飯不是吃飯，何況咱們還熟。龐麗娜笑了起來，這是高松的風格，大大咧咧，從不把自己當外人。龐麗娜本來有約，她推掉了，答應了高松。高松問，要不要來接你？龐麗娜說，不用了，我開了車。高松說，你在外面？龐麗娜懶洋洋地說，剛養完發。高松說，你還養什么發，浪費。龐麗娜說，你不懂，男人，哼哼。對了，你把位置發給我。高松說，那行，我就不接你了，晚上見?；赝旮咚尚畔?，龐麗娜又看了一遍微信，除了兩個私信段子，幾個無關緊要的群聊信息，沒有人給她發信息。從養發館出來，龐麗娜把頭發撩到鼻子邊聞了一下，一股藥物的味道。每次養完發，王剛總是有點嫌棄，連睡覺都不愿意和龐麗娜一起，寧可去客房。通常兩天之后，王剛回到主臥。幾天之后，他再次去客房。周而復始，一再循環。剛開始，龐麗娜還有點介意，覺得這太夸張了，一點味道而已，至于嗎？很快，她習慣，甚至愛上了這種狀態。王剛沒睡在她身邊，意味著她可以更自由地干點自己喜歡的事兒，刷微信，刷視頻都可以，而不用面對王剛各種意味深長的表情。龐麗娜相信，王剛也是這么想的，頭發的味道，給了他難得的借口。盡管龐麗娜不在意頭發的味道，還略有點喜歡，她還是噴了香水，試圖把頭發的味道遮住。坦率地說，龐麗娜對高松有好感。高松快四十了，小腹上淡淡六塊腹肌，背上腿上還有結實又不夸張的肌肉，對他這個年齡的男人來說，身材管理可以說是相當好了。平時，他也不健身，一個月踢一兩次球，幾乎每天跑六公里。龐麗娜看過高松踢球。市職工運動會上，他快捷靈敏得像一只獵豹。決賽時，高松帶球，連過三人，一腳怒射破網。龐麗娜興奮得跳了起來，緊緊抱著馮丹，好像高松不是馮丹老公，而是她老公一樣。那場比賽，高松所在的球隊獲得亞軍，高松拿到最佳射手。慶功宴后，高松和馮丹，王剛和龐麗娜四人一起宵夜，一再談起高松連過三人破門那一球。龐麗娜說，射得我都快高潮了。四人都笑了起來，只有龐麗娜知道自己沒有撒謊。那一瞬間，她真的高潮了。她這才知道，為什么體育比賽會讓人如此瘋狂。那種快感，具有難以描述的魅力。

除開良好的身材管理，高松為人處事溫和簡單，沒那么多復雜的心眼兒。他不是缺心眼，而是不愿意耍心眼。對他來說，一切都沒那么重要，不值得費心思。這得益于他良好的出身，父母給他留下了足夠的錢，讓他受到了足夠好的教育，他的工作只要能維持日常開銷就夠了。龐麗娜試探過高松，想知道他是真的缺心眼還是懶得計較。她帶著一個勾心斗角的問題請教高松，高松開始懶得講，逼得沒辦法，他說了句，如果是你，當你能力不夠，你愿意培養一個競爭對手嗎？一個野心勃勃試圖取代你的對手。那正是龐麗娜遇到的問題。她覺得她的頂頭上司是個蠢貨，業務能力差也就罷了，還嫉賢妒能，寧可把核心業務交給剛畢業的實習生做，也不愿意給龐麗娜一個機會。她憤怒，生氣，還為此和頂頭上司吵過幾架。吵架的后果是龐麗娜在科室被越來越邊緣化、越來越看不到前途。龐麗娜問高松，那還有得救嗎？高松說，沒有。你們把彼此逼到死角了，而且，刻板印象一旦形成，要改就難了。龐麗娜問，那怎么辦？高松說，找找人，換個部門，重新開始。龐麗娜聽從了高松的建議，千辛萬苦換了部門，她也轉變了行事作風，不再看誰都不順眼。幾年下來，龐麗娜不僅解決了職稱，單位還聘了。龐麗娜對高松的信任，自然隨之上升。讓龐麗娜遺憾的是，高松不喜歡討論這類問題，他覺得這點小名小利實在不值得花心思。王剛和高松作風完全不同，他喜歡教訓龐麗娜，總批評她智商不夠用。這讓龐麗娜非常反感。按照通常經驗，龐麗娜知道王剛說得對，多次實踐也證明，他的建議和思路是可行的、有效的。這依然不能阻止龐麗娜的反感，她看不慣王剛高高在上的樣子。當王剛說她智商不夠時，她有深深的羞辱感，又無力反駁，她不想做一個靠撒潑立足的女人。這就造成了一個矛盾的狀態，她想聽高松說，高松不愿意說。她不想聽王剛說，王剛又時時想指導一下她。龐麗娜有時候想，這兩人要是換一下多好。除開喜歡批評她，王剛倒也沒有大的缺點。這段婚姻，依然在龐麗娜愿意接受的范圍之內。

赴高松的飯局之前，龐麗娜還是決定先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餐廳的位置高松早就發給龐麗娜了，一家還算講究的日料。本來，龐麗娜以為高松會約她吃燒烤或者大排檔，那么，她就不用換衣服了。既然吃日料，她還是想換身衣服，這身松松垮垮的短褲和小背心實在有點不合適。洗澡時，龐麗娜聞到了頭發的味道，浴球擦過身體時，她的心跳得比平時快了一點。洗完澡，穿好衣服，她又看了看手機，高松問，到了嗎？龐麗娜回復，快了。高松回，你們女人，可真夠麻煩的，這么點距離，這么久還沒到。龐麗娜看了看手機，不到六點，她回，哪有那么早吃飯的。說罷，放下手機，化了淡妝，又噴了點香水。對著鏡子，龐麗娜看到她頭發蓬松，臉色紅潤，脖子修長。她的胸部，線條豐富又沒有明顯的侵略性。她的腰，依然是一對迷人的反括號。臨出門，龐麗娜叫了個車，她不想開車。如果沒有猜錯，高松應該會喝一點，她也想喝一點。見到龐麗娜，高松明顯愣了一下，他說，這么漂亮。龐麗娜笑了起來，才發現？高松說，那倒不是，只是，今天特別漂亮。龐麗娜放下手包，看了看包間說，孤男寡女，有夫有婦，約到這種地方吃飯，有點曖昧呀。高松笑了起來，那你還來？龐麗娜說，我心底無私天地寬。高松說，好久沒吃日料了，也不知道約誰好，約男的覺得不對，約女的，也只有你合適。龐麗娜說，就是個飯搭子唄。高松給龐麗娜倒了杯茶，好好的事兒被你說得那么不堪。龐麗娜拿起茶喝了一口，我也好久沒吃日料了，這兒環境還挺好的。日式風格的包間，小而精致，墻上掛了中式的小畫兒，一枝梅花，三五顆荔枝，半山半水。高松把餐單遞給龐麗娜說，你點吧，我都行。龐麗娜接過餐單說，那我就不客氣了。龐麗娜點了一份刺生拼盤、鹽燒三文魚頭、炭燒豬頸肉、半打烤生蠔，外加兩個金槍魚手卷。鹽燒三文魚頭替高松點的，一起吃過這么多次飯，只要有三文魚頭，高松幾乎每次必點。點完，龐麗娜把餐單遞給高松說，你看看還要加點什么。高松說，我喜歡的都有了。說罷，問龐麗娜，你喝點什么？龐麗娜說，我打車來的，你說呢？高松笑了起來，幸好我也是有備而來。他帶了一瓶洛神花酒，酒色漂亮，玫瑰一樣的色澤，威士忌一樣的口感。酒是高松朋友農莊做的，以前帶出來過，龐麗娜評價不錯。見到酒，龐麗娜說，今天這規格待遇有點高啊。高松說，那是因為你配得上。龐麗娜拿過洛神花酒說，這酒的顏色我真是喜歡。她伸手撫摸著酒瓶。不光顏色漂亮，比紅酒的顏色要淡，比威士忌要重，而且清亮中透著厚度，入口純綿。瓶子也漂亮，修長高挑，像驕傲的冷美人。高松說，上次說送你一箱，你又不肯收。龐麗娜說，無功不受祿，咱們清白女子，哪能白要男人的東西。高松倒了杯酒，遞到龐麗娜面前說，我見你的鬼。高松要的紅酒杯，他湊近杯口聞了聞說，聞著還是挺香的，喝起來還是略顯單薄了。龐麗娜舉起酒杯和高松碰了一下說，對我來說剛剛好。說罷，一飲而盡。

酒喝到中途，龐麗娜臉微微有點紅了，更顯得嬌媚。她望著空調說，有點熱了。高松說，那我把溫度調低一點。正想按鈴喊服務生，龐麗娜說，不用，也沒那么熱。高松伸出手，作勢要去貼一下龐麗娜的臉，我覺得還好，真有那么熱？龐麗娜說，真的，不信你看嘛。她昂起頭，把臉轉向高松，像是要給一個證明。高松的手貼到了龐麗娜臉上，又閃回來。他覺得確實熱了，不知道是龐麗娜臉熱，還是他手熱。高松不是第一次和龐麗娜一起吃飯，兩個人一起吃飯也不是第一次，但次數也不多，十年下來，單獨吃飯不過三五次，原因不言自明。多數情況下，都是四人飯局，后來加上孩子。龐麗娜的故事高松聽過，她有過一個愛得要死要活的前男友，還在讀書的時候。和電視劇演的差不多，男生很棒，出國留學，忍痛揮劍斬情絲。龐麗娜頹廢過一陣子，等她想明白了，走出房間，她覺得感情這種事情再也傷害不到她了。和王剛結婚，當然是自由戀愛，她還沒有墮落到需要相親的地步，她的漂亮眾所周知。高松的故事，龐麗娜自然也知道。相比龐麗娜，高松沒什么故事，他一直過得順風順水。他交過幾個女朋友，不痛不癢，不悲不喜。遇到馮丹，在一起三個月，馮丹懷孕了。馮丹提出結婚，高松同意了，高高興興辦了場風光婚禮。對此，龐麗娜提出過異議，她說，婚姻大事，你這么輕易就決定了？高松笑了起來，哪有什么大事，都是偶然的小概率事件，和誰在一起都差不多，了解一個人，三個月足夠了。

龐麗娜謹慎得多，和王剛結婚是她深思熟慮的結果。她追求者眾多，有些人她駕馭不了，有些人無趣，王剛正好處于合適的尺度。高松和龐麗娜聊起過她前男友。龐麗娜大大方方承認，他回國時找過她。他回國時，已是華爾街小有名氣的投資人。找到龐麗娜，他約她在酒店見面，二樓的咖啡廳。龐麗娜承認，見到他那一瞬間，她有些心動。畢竟深愛過的人，再且，他成熟了，脫掉了當年的孩子氣，顯得成熟穩重，更具魅力。再加上成功人士的身份加持，他在龐麗娜眼里發出光來。龐麗娜對高松說，老實說，那一刻，我有所期待。但是，很快，這個男人敗壞了她的胃口。龐麗娜說，為什么要在前女友面前滔滔不絕地吹噓投資戰績？為什么不能好好懷個舊，說一點動人的情話？我對你那些感興趣嗎？出于禮貌，龐麗娜在咖啡廳聽前男友吹了一個多小時的牛，她興趣索然。你知道嗎？龐麗娜對高松說，作為那傻子第一個經手人，他那點底子我能不知道？這么顯擺就沒意思了。高松笑了起來。龐麗娜接著說，這還不是最炸裂的。臨走，我徹底被驚到了，他居然塞給我一張房卡，說他晚上有時間。這也太自以為是了。我當場就把那張卡扔他臉上了。高松還在笑。龐麗娜說，不瞞你說，他約我，我去了。我都到酒店了，這說明我已經做好了準備，但他把事情徹底搞砸了。我得感謝他，不然我還有幻想。作為一個成年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得到過，他以為他天經地義可以再次得到，你們男人都這么想嗎？高松點點頭，應該說都這么幻想。龐麗娜說，幼稚，自大，說你們什么好呢。高松對龐麗娜的好感也來自那次交流之后。此前，他覺得龐麗娜有點張揚，有點恃美欺人，特別是欺負男人的意思。改變了對龐麗娜的看法，交流自然多了起來，也依然在可調控的范圍之內。

高松的手碰到龐麗娜的臉又閃回來，帶著點朋友之間的親昵，又不僅僅如此，說有點挑逗的意思也不過分。龐麗娜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臉熱了一下。她喝了口酒，想把這種熱掩蓋過去。這不是高松第一次碰到她的身體。半年前，馮丹生日，四個人一起吃完飯，高松提議去唱歌。晚餐時，他們已經喝了不少酒。王剛的酒量和高松半斤八兩，這樣喝起來就有意思了。彼此知根知底，既不會有防御之心，也不會急于進攻，唯一的問題是容易都喝醉。高松提議唱歌時，已經有了幾分醉意，馮丹當然是愿意的。龐麗娜還沒來得及表態，王剛已經答應了。他說，那還等什么，趕緊去唄。平時，王剛不愛唱歌，他五音不全，去唱歌他還是喝酒，聽別人唱歌。實在憋不住了，他唱搖滾，除開聲音大，即使唱搖滾，也沒有一個音在調子上。他愿意去，當然是因為馮丹生日。他們兩個是校友。和王剛相反，高松喜歡唱歌，不僅喜歡，他唱得也好。四個人一起玩兒，只要男女對唱，不管和馮丹，還是和龐麗娜，都是高松唱，王剛坐在旁邊聽。龐麗娜喜歡和高松一起唱歌，他會帶。和他對唱，他能把音高音準帶得很舒服。果然，一進房間，王剛叫了酒。又唱又喝，四個人都很開心。王剛給馮丹叫了蛋糕，純屬臨時起意。他說，高松訂的是高松訂的，他訂的是他訂的，意義不一樣。馮丹推辭了幾句，見王剛堅持，也就依了他。高松和龐麗娜對唱時，王剛接了個電話。掛掉電話，王剛對馮丹說，蛋糕到了，送不進來，我出去拿一下。馮丹說，我陪你一起去吧。高松和龐麗娜繼續唱歌，擺了擺手，意思是去吧，去吧，我們唱歌呢。等兩人出門，高松一邊唱一邊朝龐麗娜靠過來，接著，就把她的手抓住了。抓了一會兒，又松開，摟住了她的腰。當時，兩人都喝了酒，氣氛也被烘托到剛剛好，都覺得沒什么?；仡^一想，龐麗娜意識到了不同。高松是有意的。王剛和馮丹在房間時，他雖然也有表演式的撩，但沒有動手。這意味著，即使他并非刻意為之，這個想法也是潛伏已久，那次只是自然流露。意識到這一點后，龐麗娜對高松的態度收斂了些。這次出來，如此表現，自有原因。

還是龐麗娜先問的。一瓶洛神花酒快見底了，桌子上的菜吃了大半，六只空蠔殼像是刻意擺成勻稱的圖案，疏密有致。龐麗娜把身體往前湊了湊，像是想離高松更近一些。高松正搖著酒杯，一只手拿著煙。馮丹出差了？龐麗娜問。高松彈了下煙灰，點了點頭。龐麗娜往后收回身體，和高松碰了下杯說，王剛也出差了。高松說，我知道，馮丹跟我說了。龐麗娜笑了起來，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出差吧？高松說，是不是第一次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第一次。龐麗娜又笑了，你這話什么意思？高松說，沒什么意思。龐麗娜問，上次我倆單獨喝酒什么時候？高松說，我不記得了。龐麗娜說，我記得，那天你喝多了，非要我出來陪你喝酒。破破爛爛的大排檔，還下著雨。我跟王剛說，你在撒酒瘋。王剛還有些不耐煩，說你要撒酒瘋找馮丹撒，找我撒什么意思。盡管如此，他還是讓我出來了。他后來有沒有給馮丹打電話？高松說，我都說我不記得了，我失憶了。我完全不記得你說的那次了，你肯定在騙我。龐麗娜盯著高松說，我騙過你嗎？高松說，那倒沒有。龐麗娜看了看表說，我飽了，我想回去了。高松買過單說，我送你回去吧。

走出餐廳，剛好十點，龐麗娜有點暈，但不嚴重，這點酒還不足以對她構成威脅。他們站在門口等代駕，高松點了根煙。龐麗娜看著高松，他的身材可真好啊。如果有機會，她愿意一觀全貌。這個想法嚇了她一跳，又讓她有些不好意思。她撩過頭發聞了一下，也許是因為喝了酒，她聞不到頭發的味道了。代駕到了，高松和龐麗娜坐在后排。開始，高松和龐麗娜保持著距離。然后，他慢慢向龐麗娜挪過來。龐麗娜胸口快速地起伏，她有點緊張，又有點期待。黑暗中，她的手被一只汗津津的手蓋住了。她掙扎了一下，那只手抓得更緊。很快，她的手松弛下來，翻轉著和那只手緊緊扣在一起。車開進龐麗娜住的小區，他們松開了手。車停了下來，龐麗娜扭過頭，望著高松說，我要下車了。高松突然說了句，我很久沒有去酒吧了。龐麗娜一愣，你說什么？高松重復了一遍，我很久沒有去酒吧了。龐麗娜說，我該下車了。高松拉住她的手說，再聊幾句吧。龐麗娜的手垂了下來，放在車座上。你有多久沒有去酒吧了？高松問。龐麗娜想了想，好幾年了吧，太吵了，受不了。高松說，我有點想念那種感覺了，我為什么這么早就成了我討厭的樣子？龐麗娜用力捏了一下高松的手，拿起來放在臉上說，我怕是喝醉了。她把高松的手展開，用整個手掌托住自己的臉。他的手發燙，她的臉也發燙。如果不是在小區樓下，她想躺到他的懷里去。高松把手拿開，對代駕說，師傅，麻煩你帶我們去最熱鬧最好玩的酒吧。車開出小區，龐麗娜靠在高松的肩膀上。她伸出手，摸到了高松的六塊腹肌。她很久沒有摸過那種結實，充滿力量和彈性的肌肉了。

多年沒有去過酒吧，很多和他們想象的不一樣了。不變的依然是滿場子時尚的年輕人，躁動的音樂，流動的荷爾蒙。在酒精和音樂的刺激下，龐麗娜興奮起來，她拉著高松跳舞，大口地喝酒。坐下來時，她滿頭大汗，心臟像是要蹦出來。她湊到高松耳邊大聲說，我們都是老家伙啦，我是不是很丑？高松把手搭在龐麗娜肩膀上說，不，你很漂亮，比這些小妹仔有味道多啦，成熟有韻味。龐麗娜哈哈大笑，你是說我頭發的味道嗎？她把頭發撩起來，塞到高松鼻子底下，你聞聞，是不是有味道？王剛最討厭這個味道了。高松捏住一縷頭發說，很好聞啊，我很喜歡。龐麗娜指著高松鼻子說，你這個大騙子。她一把摟住高松，拿出手機說，我要給我們拍個合照。高松問，拍了干嘛？龐麗娜說，發給王剛。高松說，那我也要拍一個。龐麗娜問，拍了干嘛？高松說，發給馮丹。拍完，兩人交換看了一下。照片上，他們兩人臉貼著臉，散發著濃烈的酒后興奮的氣息。高松說，多好。龐麗娜說，就是。她說，我把照片發給王剛啦。高松拍了拍龐麗娜的腿，把手放在了上面。

收到高松信息時，馮丹正在蹲廁。她已經洗過澡，頭發和身上散發出松木沐浴露的氣味。這款沐浴露她用了快二十年。從第一次用這款沐浴露，她就喜歡上了這股氣味。不光她喜歡，高松也是喜歡的。聞著她身體的氣味，高松說，有種在松樹林間漫步的感覺。他把鼻子湊到她的脖子上，像是發現了新大陸。這個游戲，他們屢玩不厭?？吹礁咚傻男畔?，馮丹不淡定了。她給高松回了個信息，你這是放飛自我了？等了一會兒，高松還是沒有回信息。馮丹想，這會兒他估計玩得正嗨吧。起身，馮丹整理了一下睡衣。她有點后悔這么早洗澡了。走出衛生間，馮丹對坐在椅子上的王剛說，我給你看張照片。說完，點開照片，把手機遞到王剛面前。王剛瞪大了眼睛。馮丹收回手機說，意外？王剛說，挺意外的，他為什么要把這個發給你？馮丹說，不都是好朋友嗎？你看看你手機，是不是也收到了。王剛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點開。果然，他收到了龐麗娜發給他的照片，和馮丹收到的大同小異。王剛有點生氣，他們這是什么意思？馮丹反倒更冷靜一些，他們什么意思不是很清楚嗎？房間里的氣氛一時有點尷尬。過了幾秒鐘，王剛說，他們知道了？馮丹說，你不覺得他們倆其實挺合適嗎？王剛點了根煙。

這次一起出差，并非兩人刻意為之，確系公司安排。收到出差通知，王剛和馮丹說了一聲。馮丹說，這么巧，我也要出差。再一看時間，三天重疊，地點在同一個城市。核對完時間地點，兩人心里都有點躁動。同在一家公司，認識這么多年，兩人還沒有一起出過差。出差的事情，馮丹回家就跟高松說了。高松問，就你一個人？馮丹說，王剛也出差，都去一個地方，項目不同。高松說，那倒好，有個伴。馮丹說，你放心？高松說，這有什么不放心的，都那么熟的朋友了。高松這句話真實不虛，認識馮丹沒多久，他就認識了王剛。馮丹介紹，他們是校友，又在同一家公司，關系不錯。高松看得出來，王剛對馮丹確實不錯，像是對小妹妹一樣。就算王剛對馮丹有什么想法，他也不會介意。都是未婚青年，誰都有追求誰的權利。后來，他和馮丹結婚，王剛和龐麗娜結婚。他們的聚會，也就成了兩家人的聚會。王剛也和龐麗娜說了出差的事，知道王剛要和馮丹一起出差，龐麗娜有點不高興。她問王剛，你為什么要和馮丹一起出差？王剛說，我哪里知道，都是公司安排的。這句話他說得理直氣壯，事實確實如此。龐麗娜說，我總覺得怪怪的。王剛說，有什么怪的，你別胡思亂想，老朋友一起出差不挺好的嗎？龐麗娜閉上了嘴。她知道，再說什么，顯得她無理取鬧了。等王剛出差了，高松約龐麗娜一起吃飯，她像是感覺到了一點什么，不確定，又充滿好奇，甚至，她有點渴望。為此，她推掉了姐妹團聚會，這種刺激感很久沒有過了。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到了高松面前。

對馮丹和王剛來說，這次出差算是一個意外驚喜。雖然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多年，他們從來沒有一起出過差，也沒有往這個方面想。就算在日常生活中，兩人各自結婚后，他們再也沒有單獨一起吃過飯。要么公司聚會，要么兩個家庭聚會。有個事情，他們沒有對高松和龐麗娜講。他們談過戀愛，那是在大學畢業之前。本來以為既然分手了，這輩子應該不會再有聯系了。巧的是，入職報到時，他們又碰到了，兩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報完到，兩人一起到公司附近小店吃飯，自然有些感慨，畢竟都是年輕人，又都剛入職，對過往情史倒也沒有過多懷念。時間一長，王剛生出復合的念頭，左看右看，還是覺得馮丹最合適。他對馮丹說出復合的想法時，以為馮丹不會拒絕。畢竟兩人好過，有感情基礎。進公司大半年，他非常確定，馮丹處于單身狀態。公司里也有人追她，她都拒絕了。有同事慫恿王剛追馮丹，說他們是校友，有先天優勢，以后同學會也方便。王剛動了心思。馮丹說，算了，都是過去的事情，我們還是做好朋友吧。王剛問，為什么？馮丹說，你還不知道嗎？當初我甩了你，惡心了你。再在一塊兒，你心里永遠有個疙瘩，這輩子解不開的。既然緣分讓我們進了同一家公司，那就各自深藏，留個念想吧。王剛想了想說，那我們就當親人吧，以后我把你當妹妹。馮丹說，這個可以有。很快，馮丹和高松結了婚。王剛問馮丹，你故意的嗎？馮丹說，你覺得我是那種人嗎？我會為了你糟蹋自己嗎？王剛一聽，也是。馮丹從來考慮周全，冷靜理性。王剛還是有些不高興，他追了馮丹一年，才牽上手。高松認識馮丹才三個月，就把馮丹的肚子搞大了。馮丹結婚后，王剛徹底死了心，兩人真的處成了親人。沒多久，王剛也和龐麗娜結了婚。都結婚了，兩人的關系反倒比以前好了。偶爾，會有點小沖動，偷偷摸摸牽個手抱一下什么的，看起來像朋友間的親昵，又有點男女之間的曖昧。老實說，他們都挺享受這種感覺。

兩人一起出差，各自辦完事，約好一起吃飯。吃飯時，王剛喝了點酒，馮丹也喝了一點?；氐骄频?，王剛對馮丹說，去你房間坐坐吧，喝點茶，我帶了茶葉。馮丹說，好啊，正想喝點茶，喝了點酒有點暈。王剛說，你這酒量不行了，以前在學校，你比我能喝。馮丹說，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我現在幾乎不喝。除了和你們在一塊兒，你什么時候見我喝過酒？王剛說，那也是。王剛去他房間拿了茶葉，來敲馮丹的門。馮丹看著王剛手里的茶葉說，你還隨身帶茶葉？王剛說，習慣了，年紀大了，坐下來就想喝茶，外面的茶葉喝不慣，只好自己帶。馮丹說，這倒挺好的。燒好水，沖好茶，王剛遞給馮丹一杯，感慨道，我們有多久沒有單獨一起吃飯了？馮丹說，得有十年了吧。王剛說，過得真快。馮丹看著王剛說，可不，你看，你都胖成這樣了，頭也快禿了。兩人喝了一會兒茶，聊了一會兒天，回憶了一下往事，氣氛慢慢變得怪異起來。王剛說，馮丹，你知道嗎？這些年我一直愛著你。馮丹說，不一定是愛，大概是得不到不甘心吧。王剛說，不存在得不得到的問題，就是愛，不僅是男女之間的愛，還有親人之間的那種愛。我的親人都不在這里，在我看來，你就是我的親人。你看，我們的交往也像親人一樣。馮丹說，那畢竟還是不一樣。馮丹站起來，準備去加水。王剛伸手拉住了她，馮丹扭過身，王剛把馮丹拉過來，坐在自己大腿上。馮丹沒有掙扎，伸手摸了摸王剛的臉說，以前我沒有愛你，這些年反倒越來越戀你了。王剛把臉貼到馮丹臉上，又親了馮丹的脖子。她的脖子又細又長，還有淡淡的體香，熟悉的松木味兒。馮丹扭了下頭說，別這樣。王剛伸手抱住馮丹，抱得緊緊的，他太久沒有這樣抱過這個女人了。馮丹長吁了一口氣，像是嘆息。王剛的手在馮丹身上游動，他想把手伸向馮丹胸前時，馮丹站了起來，別了，我不喜歡。王剛說，對不起，不過，我真挺想的。馮丹說，我知道你想。又坐了一會兒，馮丹說，我要洗澡了。王剛說，你洗你的，不用管我。馮丹說，你在這兒我怎么洗？王剛說，你還信不過我嗎？你不愿意的事我什么時候逼過你，就算逼你，什么時候成功過？馮丹想了想說，我怕你難受。你不介意的話，我沒事。說完，拿了睡衣去沖涼房。

洗澡時，馮丹心情非常復雜。作為一個成熟的女人，她知道這時留一個男人在房間非常不合適，即使這個男人再熟再靠譜。無論如何，這個男人都會想象，此刻，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有一個女人赤身裸體。為什么要讓王剛留下來？她對王剛毫無性的欲望，不僅現在沒有，此前也沒有。相比而言，高松帶給她更多的快樂和自由。他的身材，他的佛系，都是她喜歡的。如果說她是進攻型的，高松的佛系恰好中和了她身上的凌厲之氣。洗到下身時，馮丹用手按了按，像是給自己一個提醒。穿睡衣時，馮丹看了看鏡子，還好，這是件圓領睡衣，寬松膨大，完全掩蓋了她的身材。即使低頭，也無法顯示她身體的內部。坐在馬桶上時，馮丹想，如果一會兒，王剛執意要待在她的房間，她該怎么辦？她不太想和王剛睡覺，似乎也沒有堅定拒絕的意思。就在她還在糾結時，收到了高松的信息。照片上，高松摟著龐麗娜，他們倆臉貼著臉。馮丹像是被電了一下，這張刺眼的照片既像一個提醒，又像一個警告。她裝作輕松淡定地給高松回了一個信息?；氐椒块g，王剛看著馮丹，眼里伸出熱望。她對王剛說，我給你看張照片?？赐晁?，又看完王剛的，房間里沉悶起來，一掃此前的曖昧之氣。這讓馮丹輕松起來，她笑著對王剛說，像不像綁架了人質？王剛說，不止，我們像是兩個小丑。馮丹說，還喝茶嗎？王剛說，不喝了，我也該洗洗睡了。說完，起身，走到門口，他張開雙臂，想抱一下馮丹。馮丹也張開手，抱住了王剛。幾秒鐘后，王剛松開手，開門，帶上門。等王剛出門，馮丹靠在床上，又拿起手機，她想看看有沒有高松的信息，對話框停留在照片那里。馮丹給高松發了個信息，別玩得太晚，早點睡，我也睡了。發完信息，她關燈，開始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