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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許之地

2023-03-18 08:06王晨陽
文學港 2023年3期
關鍵詞:機器人

王晨陽

名叫白樹的少年佇立在一堆蝸牛殼狀的礁石上,被向岸風吹拂著衣角。正如他的名字,他像一棵熬過冬季的瘦弱樹木,青澀的樹葉過早脫落殆盡,在輕薄的風中搖擺不定。在他眼中,藍色的陽光照耀著橙色的大海,弧形的海彼端是游泳能靠岸的弧形天空,天空宛若一座漂浮的島嶼。在礁石底下,一只腐爛的海鷗被潮水推到岸邊,張開的狹長鳥喙仿佛正準備訴說往事。

白樹的目光游移不定似乎在進行搜索,很快流露出失落的色彩,最終停在一座沙堆的城堡上。那大約有半米高,就在潮水幾乎可以觸及但又差那么一點而無法觸及的所在,是有四個尖頂的城堡,頂端插著作為旗幟的褐色塑料袋殘片。它佇立在那兒,似乎是在捍衛什么,周圍除了凌亂的人類腳印,還隱約可見兩行形狀奇怪的足跡??墒沁B橫行路過的螃蟹都對城堡不屑一顧,它太脆弱了,咸味的海風不斷吹走表面的沙粒,讓城堡的形狀漸漸改變,用不了多久就會只剩下略微凸起的沙堆。他喃喃自語:“如果當風吹走一粒沙的同時又吹來一粒沙,而且剛好填補之前留下的空缺,那城堡就永遠不會消失了?!?/p>

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不等于零,只不過無限趨近于零而已,雖然在普通人看來二者沒有區別。沙粒處于動態而非靜態中,城堡的輪廓在風中漸漸變形,一切朝著無可避免的方向發展。

白樹沒有再說什么,他抬起頭來,看見兩只飄飛的金屬蝴蝶,它們忽高忽低地互相追隨。那合金的薄翅因為銹蝕而總是停頓,所以它們每隔一會兒便下墜,接著立即上升。

困惑的白樹注視著困惑的金屬蝴蝶,它們的動作輕盈而又遲緩,與其說是在飛行倒不如說是在飄浮。他伸出手想要捕捉其中一只,看上去并不難,這時,遠處刺耳的鈴聲響了。白樹意識到了什么,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跳下礁石吃力地往小鎮方向跑去,藍色陽光下,那輪廓宛若不可抵達的蜃景。

在長跑過程中,白樹開始感到缺氧,急促的呼吸讓他忽略了周圍的變化。他經過廢棄的火箭發射架,它佇立在長滿野草的曠野,是附近最高的人工建筑。發射架上依稀可見火箭升空留下的焚燒痕跡,整體結構有點傾斜,所以四周圍了一圈鐵絲網,還豎立了許多印著骷髏頭標記與 “危險勿近”的牌子。

最后一次火箭發射是白樹出生以前的事情了,在他看來,鐵絲網后面只是一片野獸出沒的廢墟。為了抄近路他翻過被藤草纏繞的鐵絲網,到另一頭的鐵絲網那里,從被剪開的三角形破口鉆出,中途路過三只巨型輪胎和兩個空汽油桶,鉆過破口的那一刻,斷裂的鐵絲鉤破了外衣,擦破他的胳膊,血滲了出來,但他并沒有察覺。

他繼續奔跑,雜草從混凝土路上的凹陷與裂縫處野蠻生長,那些指導交通的油漆標記已經被磨損得無法辨認。道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荒草地,隨處可見各式各樣的標語牌,比如“當心野生動物出沒”“外出必須得佩戴面罩”“下雨天禁止出門”。那些標牌密密麻麻,從遠處看去猶如一群被遺忘了的墓碑。顯而易見,這里是禁止的事情很多的地方,其中有一塊最為古老的標牌,上面寫著 “飼養赫氏羽織蟲是違法行為”。

那是一種極為危險的生物,據老人們說,它們比磷蝦還要透明,形狀近似于狹長的蜘蛛,學名為赫氏羽織蟲,是這個星球特有的生物之一。它們在七百年的幼蟲期內棲息于陽光照耀的淺海,以浮游生物為食,在第七百個年頭的滿月時節紛紛蛻殼飛向天空,匯聚出天文數字的龐大群體后順著季風進行遷徙。熬過整整七百年的幼蟲期后它們只有幾周的成蟲期,接著便會死去,為了珍惜短暫的生命,它們途中不斷交配,不斷啃食所有見到的東西。不管是巖石、樹木、動物或金屬,它們全能吞噬,除了空白的凹陷連一點殘渣都不會剩下。所以它們遷徙經過的地方,許多生物會突然消失,甚至有過一座島嶼憑空消失的場景。通常它們都生活在海域周圍,但偶爾有少數飛往內陸,散佚在人注意不到的角落。它們喜歡棲息在陰影之中,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只貓沿著長滿爬山虎的圍墻躡步前行,在轉角處縱身躍下,身軀進入房屋的陰影但沒有落地的聲響,連骨頭都沒有留下就消失了,貓甚至對自己的死亡毫無察覺。

當然,關于赫氏羽織蟲的一切,沒有得到過科學實證。相較于有形的野獸,人更害怕潛伏于無形中的威脅,對這種至今為止只在傳說出現的生物,人們通過假設、猜測與臆想豐滿了它的形象。它被視作這顆星球的清理程序,類似于《圣經》中天啟四騎士的存在,當生命積累到一定程度,打破了平衡點,赫氏羽織蟲便會像旅鼠那樣超量繁殖,變得潮紅的身體顯現在所有目光下來清除一切。

白樹對那些禁令一點也不在乎,他穿過金屬拱橋的橋洞,從河流改道后留下的干涸河床進入旁邊的水泥管道內,然后從學校旁邊的下水道推開井蓋爬了出來,回到了名為β鎮的地方。這個小鎮建在山丘的邊上,曾經因為捕魚業的興盛而興盛,但現在已經沒落了。有一條彎曲的水泥公路穿過小鎮,房屋都建在兩旁,形成了狹長的建筑群。這里有一艘停在山坡上的巨型軍艦,對,一艘停在陸地上的軍艦。軍艦兩邊的可伸展側翼已經斷裂,底部的螺旋槳也銹跡斑斑,有人估計過這艘船的重量約為2.4萬噸,現在沒有哪家工廠能建造這種鋼鐵巨獸了。這家伙曾經在天空自由飛行,在月光下航行于飄浮不定的云海,留下一條凝固的云痕。在上一次戰爭中,它被炮彈擊中后迫降在β鎮的山丘上,現在被叢簇的樹木包圍著,艦炮仍高傲地對準著某個方向,似乎在等待誰的一聲令下,就可以再度發起進攻,繼續那場發生在很久以前的戰爭。

白樹穿過空無一人的狹長街道,那些屋頂的風向標發出此起彼伏的悲鳴。他回到沒有圍墻的學校,站在教室門口,看著里面一排排有許多空位的座椅,那些懶散的同學沒有人注意他。他說:“抱歉,我遲到了?!?/p>

講臺上年邁的生物老師已經習慣了這種情況,扶了一下眼鏡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下次注意,回自己座位上去?!?/p>

白樹低下頭說:“是,老師?!?/p>

生物老師叫住他:“確切地說,我不希望有下一次?!?/p>

白樹停了下來:“是,老師?!?/p>

生物老師繼續說:“你是不是又去外面了?”

白樹確定鞋子上沒有粘著沙粒之后,搖搖頭說:“沒有,我沒有,只是在家里睡過頭了?!?/p>

生物老師并不相信他的說辭:“睡過頭了?外面是很危險的地方,去年就有一個小孩失蹤,我不希望哪天你也失蹤?,F在,給我回座位上去?!?/p>

白樹低下頭說:“是,老師?!?/p>

“要知道當初先民們第一次來到這里時,面對著極為惡劣的自然環境,白天很熱,晚上很冷,還有各種難以想象的災害。在這種情況下,先民們依舊頑強地開拓了這里,讓我們這些后代得以繁衍生息……五十年前我就在這間教室里了,不過是作為學生,那時教室里面坐滿了人,我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常常因為看不到黑板而只得站起來。學生都很刻苦用功,哪像現在,能夠按時上學就已是好學生……”

生物老師已是垂暮之年,聽力、視覺和反應能力都在退化,每次上課他都會啰里啰嗦地講好幾百年的歷史,因為他活在過去,緬懷由于回憶的濾鏡而顯得美好的逝去時光。說到動情之處,生物老師摘下眼鏡,掏出手帕擦拭濕潤的眼眶,然后特意叫白樹站起來,停頓幾秒說:“白樹,你來講講有哪些危險區域?!?/p>

這跟九九乘法表一樣,是所有學生第一天上學就要學習的東西,白樹站了起來雙手在背后搭在一起,他熟練地回答:“禁止未成年人涉足的區域包括但不限于——D區、礦井、西部森林、海邊、206公路、火箭發射場、352公路、北部沼澤……”

墻上有一張交通地圖,凡是禁止涉足的區域都被涂為黑色,特定時間內允許涉足的區域被涂為藍色,整張地圖上只有β鎮的區域是允許自由活動的白色。所以白樹花了三分鐘才背完,他在心里嘀咕:直接改為除了β鎮之外其他地方都不可以隨意涉足不就好了?那樣就不用背這么冗長的禁令。

但這樣的話他沒有說出口。

等白樹背完,生物老師讓他坐下:“希望你能一直記住這些?!?/p>

教室內只有十六個學生,這也是這所學校高一年級的全部人數,而且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人退學,白樹相信最后會只剩自己一個學生。因為捕魚業的沒落,蕭條感在人們之間蔓延,越來越多的人搬離這個偏僻的地方,去很遠的地方謀生了。白樹跟很多同學告別過,他們要跟父母一起搭大篷車離開,答應了會寄信回來,但是到目前為止白樹并沒有收到過。盡管鎮上的郵筒一直在收信,可他懷疑壓根就沒有郵差,每次等信件裝滿就會被取出直接燒掉。

同桌用胳膊推了一下白樹:“你去海邊了吧?”

白樹點點頭。

同桌抬起手托住下巴:“又去找郵差啦?”

白樹點點頭。

同桌用筆在紙上畫不規則的圓:“明天還會去找?”

白樹點點頭。

同桌給不規則的圓加上幾筆畫成乳房:“但你明天肯定還是找不到,不光是明天,后天、大后天也找不到,永遠都找不到?!?/p>

白樹經常外出探索,他想要找到郵差,想要恢復這個鎮跟其他鎮的聯絡,但一直沒找到過。此刻空曠得能激起回音的教室內,學生們各有心事,可以說沒誰在認真聽講??粗攘葻o幾的學生,生物老師轉過身去,在黑板上畫了一棵猴面包樹的輪廓,粉筆摩擦的噪聲格外尖銳,他提高聲音說道:“現在,大家把書翻到第十五頁,這一課我們要講人類的起源……”

斷裂的船槳被潮水沖上海灘,彈涂魚在腐殖的污泥上翻滾,刺鼻的腥臭讓紅樹林窒息。白樹穿著雨靴經過澤地,手中拎著一盞煤油燈,挎著帆布背包,像是在進行一個人的游擊戰爭。在繁茂的紅樹林中,樹冠挨著樹冠,只有絲絲縷縷的光線能穿透層層枝葉,幽暗的四周到處是怪異的鳥叫聲,不時會發現沉默的蜥蜴匍匐在樹皮上注視自己。再明顯不過的事情,他沒有遵守禁令,又一次出現在海邊進行漫無目的地探索。

聽老師說,禁止去海邊是因為海水被污染了的緣故,那導致一些海洋生物基因變異,變得極具攻擊性,它們甚至會到陸地上掠食。這是他第兩百三十二次違反禁令,私自外出探索,可他卻從未遇見用腮呼吸的怪物。他早就不相信大人的話了,認為那不過是一群老頑固罷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去觀察一直在變化的世界。每次外出回去之后,他都會用鉛筆在筆記本上寫一份調查報告,不過到現在他也沒有得出任何自己期望的結論。

穿過紅樹林,便看見一條沿海修筑的鐵路,它處在陸地的邊緣,此刻由于漲潮海水略微漫過了枕木上的鐵軌,若有列車沿著鐵軌自遠方駛來,勢必泛起層層漣漪,在車后留下一道馬上消散的浪潮。在視線盡頭那里,一座殘破的露天站臺略微高出水面,木頭站牌寫著“β站”,一個候車乘客也沒有,一叢叢蒲公英在磚塊之間的縫隙生長。列車早就停運了,白樹從未見過一節節車廂相連的列車,只在書籍插畫中見過照片。很小的時候,他那已經垂暮之年的祖父躺在可以搖晃的藤椅上抽煙,除了等待死亡外沒什么別的事可以做,于是祖父講起小時候的事情。

那應該是在戰爭剛爆發的時期,還有郵差到β鎮來,一切正在變糟但還沒有現在這么糟。祖父在他祖父的臥室抽屜里找到一張藍色車票,發車時間是下午四點,那天下午他逃課跑去站臺,希望能搭車去距離很遠的α鎮看轉學到那的女同學,他喜歡她。但是在站臺上,無論他踮起腳眺望還是蹲下來閉上眼睛,列車始終沒有出現。他等啊等,在站臺的每個角落都留下惆悵的身影。當天黑以后列車仍舊沒有出現,他感覺被欺騙了,將藍色車票撕成碎片撒到倒映星空的水面上,然后沿著鐵軌踏上回家的路。返回的路在感覺上比來時更加漫長,沉浸在幽暗的懷抱中,他開始恐懼,每隔一段距離便擦燃一根火柴,用手溫柔地罩住微弱的火光??粗娴褂车牧硪粋€自己,另一根燃燒的火柴,他覺得世界在水面上顛倒過來,他分不清楚哪一邊是天空哪一邊是海洋,也分不清楚哪一邊是自己哪一邊是影子。

現在,抵達空蕩蕩的站臺之后,站在祖父出現過的位置,白樹沒有停留沿著鐵軌往前走去,看見了遠處鐵軌旁露出水面的巨型水泥管構件,它一半埋在水面之下,另一半上面正燃著一堆篝火,一個穿雨衣的家伙盤坐在火堆旁,正往里面扔字典那么厚的書本。他毫不畏懼,主動走到篝火邊坐下,拉長青澀的聲音跟對方打招呼:“請問——你是郵差嗎?”

對方舉起玻璃瓶往喉嚨里灌散發汽油味的液體,接著發出夾雜刺耳噪聲的沙啞聲音,每說出一個詞之后都會有略微的停頓,連續幾個詞之后就會有較長的停頓:“郵差?我想確認一下——你是指將一個人的信送到——另一個人那里的職業?”

白樹說:“是的?!?/p>

對方說:”我不是郵差?!?/p>

此刻白樹才發現,對方是個銹跡斑斑的人形機器人,簡陋的鈦合金外殼已經磨損嚴重,身上拼湊著許多不相匹配的部件。一只眼睛——確切地說是一個攝像頭壞掉了,另一個則閃爍著紅光,正在分析白樹的數據,可由于系統老化而遲遲無法得出任何結論。它的胸口有一塊長方形空缺,那兒本該鑲嵌著出廠時配置的銘牌,說明型號、出廠時間和使用壽命。

白樹的語氣變得嚴肅:“根據機器人法典,作為人類,我要求你提供自己的全部數據?!?/p>

機器人說:“我出廠于甲蟲公司,生產標號T-1765,在新紀元5910年激活,主要依靠太陽能提供能源,但也可以通過汽油補充額外能源。內置數據庫的核心芯片可使用壽命預期為80年,到目前為止已經運作112年……”

白樹說:“其他出廠數據呢?”

機器人說:“抱歉,無法回答,數據庫搜索不到相關內容?!?/p>

白樹的目光流露出失望,看著早應該報廢卻依舊超負荷運轉的機器人,他脫下一只雨靴倒出里面的泥漿,然后說:“我真希望你是個郵差機器人,很多離開的朋友答應寄信,可我從來沒有收到過?!?/p>

機器人說:“抱歉,我的數據庫無法分析——這句話是否有潛在含義,你說希望我是郵差——是確切的愿望,還是失望之后——需要安慰的暗示?如果是前者我會回答——這是超出我能力的指令,無法執行。如果是后者——我也無法安慰你說‘總會收到來信的’,因為郵差出現與否——屬于不確定的事情,如果我那樣說屬于說謊……”

白樹愣住了,他知道機器人必須服從機器人法典,強調一種精確,模棱兩可的話語會讓對方產生混亂,畢竟機器人只能按照話語的字面意義進行理解。他看著篝火中先泛黃再焦黑,最后化作灰燼的書頁,用嚴肅的語氣說:“那么我想知道你的主人是誰?”

機器人說:“抱歉,無法回答,數據庫搜索不到相關內容?!?/p>

白樹說:“你以前從事哪種工作?是家政機器人,醫療機器人,還疏導堵車的交通機器人?”

機器人說:“抱歉,無法回答,數據庫搜索不到相關內容?!?/p>

白樹說:“以前有一種叫雪鸛的鳥,渾身潔白,鳥喙是鮮紅色的彎鉤狀,兩翼邊緣是黑褐色的。我只在圖冊上見過,因為它們在戰爭期間滅絕了,你被制造于戰爭開始之前,我想問你見過那種鳥嗎?”

機器人說:“抱歉,無法回答,數據庫搜索不到相關內容?!?/p>

白樹說:“那你究竟知道什么?”

機器人說:“我現在正在執行指令?!?/p>

白樹說:“誰下達的?”

機器人說:“抱歉,無法回答,數據庫搜索不到相關內容?!?/p>

白樹覺得有些頭暈,他說:“那么指令內容是什么?”

機器人說:“無論碰到何種情況,還能夠運轉的話都沿著鐵軌走下去,到鐵路盡頭的小鎮把攜帶的急救膠囊交給當地的醫生?!?/p>

白樹說:“你身上的銘牌上哪去了?”

機器人說:“被一個跟你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偷走了?!?/p>

白樹將手伸向篝火,等感到灼燒的疼痛再縮手,他說:“真是一條無聊的指令,讓你做搬運工?!?/p>

此時此刻,風停了,但白樹并沒有察覺到這屏住呼吸般的寂靜,遠處山丘上樹木的枝杈不再互相抵觸,水泥管周圍的海水不再起伏,平和得猶如湖泊。似乎整個世界被卡在了這個瞬間,需要他說些什么來重新啟動,可是他面對著遺失了大部分數據的機器人,一下子無話可說。

過了許久,一直被動回應的機器人的眼睛閃爍綠光,反過來問白樹:“請問有吃的嗎?”

白樹反問:“吃的?”

機器人說:“對,含有蛋白質、脂肪或葡萄糖的食物都可以?!?/p>

白樹沒有問機器人為什么需要食物,干脆地拉開拉鏈,從挎包里掏出一塊壓縮餅干給對方:“你還記得自己出發的地方嗎?”

機器人伸出由于硅膠破裂而露出內部機械的手,遲鈍地接過壓縮餅干,它的衣領里鉆出一只棕貂,它將壓縮餅干掰碎之后喂它:“不記得了,搜索數據庫,最早的畫面上,就是我獨自在鐵軌上前行?!蹦侵蛔仵跤H昵地依偎著機器人,像嚙齒動物那樣啃食餅干碎屑,深紫色的瞳孔透露出對白樹這個陌生人的警惕。機器人則輕輕撫摸它的背脊安撫它,難以想象冰冷的金屬可以有如此溫柔的動作,機器人僅剩的眼睛閃爍的綠光轉為藍光。

看著眼前的情景,白樹說:“帶著這個小家伙也是因為指令嗎?”

機器人說:“不是?!?/p>

白樹說:“那是因為什么?”

機器人說:“孤獨?!?/p>

白樹無法理解:“孤獨?”

機器人提高音量:“沒錯,因為孤獨?!?/p>

白樹指著棕貂說:“也就是說它是你的助手啰?”

機器人說:“確切地說,是朋友?!?/p>

“不可能!”白樹打斷它說,“肯定是你的內置程序錯亂了,正在不斷衍生亂碼,讓你產生錯誤的判斷。機器人是不會感到孤獨的,只會出現各種故障,產生看似悲傷、痛苦、亢奮的行為,可故障不能認為是一種情感?!卑讟淇粗煲绲捏艋?,搖搖頭作出結論,“你只是壞掉了而已?!?/p>

機器人沒有反駁,反而是那只棕貂渾身的毛發豎立起來,瞳孔縮小,對白樹擺出攻擊的姿態,直到機器人制止它才重新鉆回雨衣里去。又起風了,風吹過時卷起書籍燃燒剩下的灰燼,構成回旋的形狀。在白樹眼中,此刻天空、陸地與海洋的界限被打破了,它們折疊起來,將混淆了云絮與波濤的自己包裹在內,所有的色調溶解在透明之中。

半小時后機器人突然站了起來,一副隨時會散架的樣子,它挪動身體,結果一個零件因為螺絲松動而脫落。白樹將其撿起來還給它,它將其重新組裝后緩緩走下水泥管,回過頭說:“現在我得繼續上路了,告辭?!?/p>

白樹說:“還要走多久才能到鐵路盡頭?”

機器人沒有回頭:“不知道?!?/p>

白樹說:“留下吧,我可以幫你修復那些錯誤的亂碼?!?/p>

機器人回過頭來:“謝謝,可是啊——有的時候錯誤比正確更加迷人,既然如此,那就將錯就錯吧?!?/p>

也就是在這一刻風吹起了機器人身上的雨衣,讓白樹看到它頭部斷裂的天線,手臂側面的凹槽,以及肩部已經非常模糊的鷹形標識。他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幾度眨眼之后確認那個鷹形戰斗機器人的標識,而凹槽則是填裝彈夾的地方。在教科書的描述中,在大人們的談論中,在傳唱的童謠中,有鷹形標識的機器人簡直是來自地獄的惡魔,它們被稱為 “除草師”,是最完美的殺戮機器。老師們教授的危險事物中,除草師排在第一位,是遇見之后沒有生還可能的恐怖存在。在上次戰爭中,這批機器人被裝上機翼如禿鷲飛過天空,通過熱感應器探索出直徑一公里內的生命,然后全部殺掉。執行冷酷命令的它們沾滿鮮血,毀滅了許多城市,讓妻子成為寡婦,讓孩子成為孤兒,讓死亡之花開遍大地。它們同樣遵守《機器人法典》,不過是經過修改的法典,畢竟任何法律都是人類根據需求制定的,有正義的需求,自然也有邪惡的需要。

看著眼前這個殘破遲鈍的家伙,這讓白樹感到難以置信,無法將其和自己兒時噩夢中的形象聯系起來。在他的印象中,那本該是重型機鎧的巨人模樣,而非與人無異的瘦弱模樣。他雙腿的肌肉緊繃起來,目光搜索著附近可以當做掩體的東西,猶豫要不要逃跑。經過無比漫長的一分鐘后,當他看見棕貂從機器人雨衣內鉆出繞到肩部,猶如依戀母親的孩子,他選擇停在原地目送像是在水面漂浮的頹唐背影。機器人猶如上了發條后沿慣性運作的玩具,每走一段距離那個松脫的零件就會掉落,它就得停下撿起再裝回去,金屬零件落在水面的回聲以鳥的形態飛到白樹耳畔。時間無比殘酷,殺人機器在歲月流逝中執行著一條指令,其間不斷遺失數據,淪為了與棕貂相依為命的流浪者。白樹注視沿著鐵軌走在海面上的機器人,那快成為海天相接處的虛點,他想要對它說些什么,但終究什么也沒有說。

曾經,白樹年幼時,在群星閃爍的夏夜,炎熱的天氣讓人難以入睡。他的母親為了哄他入睡,坐在床邊給他扇扇子,同時哼唱安眠曲。

白樹睜著靈動的眼睛,看著窗外的星空問媽媽:“媽媽,舊地球是什么樣子的,那里有郵差嗎?”

媽媽說:“舊地球呀,那里有郵差,他們騎自行車到處送信?!?/p>

白樹說:“那里有大海嗎?”

媽媽說:“有,不過那里的大海是藍色的,陽光是橙色的?!?/p>

白樹說:“那里的人們是什么樣的?”

媽媽說:“那里的人追求自然,自己耕種糧食,自己擠牛奶,禁止使用機器人替代人類的工作,所以他們沒有遭受高科技的禍害?!?/p>

白樹說:“不對呀,那樣的話,那我們的祖先又怎么離開舊地球的呢?”

媽媽說:“當時地球人也擁有科技,但是會以正確的方式使用科技。而我們的祖先是罪人,背棄崇尚自然的法則,私底下研究各種被禁止的科技,最終被判處有罪流放到這里,我們都背負著原罪,所以現在的環境才這么差?!?/p>

白樹說:“媽媽,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媽媽說:“我媽媽告訴我的,就是你外婆?!?/p>

白樹說:“那是誰告訴外婆的呢?”

媽媽說:“外婆的媽媽呀?!?/p>

白樹說:“那外婆的媽媽,肯定是從她媽媽那聽來的?!?/p>

媽媽說:“小樹真聰明?!?/p>

……

到了今日,白樹已經遺忘那個炎熱的夜晚,忘了媽媽哼唱的歌謠,可是對舊地球的憧憬根植在他心中,對他來說那里是沒有憂慮、沒有污染、沒有戰爭的故鄉,是只有在夢中才能抵達的所在。

凄厲的廣播如不祥的烏鴉飛速鉆進大多數人的耳朵,是一級警報,聲音在抵達某種邊際后回蕩。這無異于突然的空襲,還沒有誰做好心理準備,要知道連臺風來襲也只不過是二級警報,上次一級警報要追溯到幾十年前的戰爭爆發。因為如此,所以很多人不知道警報意味著什么,茫然地佇立在原地仰視無比清澈的天空,上面空曠得讓人感到無盡的虛無,連一只蜻蜓也找不到。

隨后播報的語音說:“全體人員請注意,全體人員請注意,一群赫氏羽織蟲正沿西北季風從γ鎮方向往本鎮方向而來,請立即進入室內躲避,緊閉所有的門窗,無論信仰為何都跪下祈禱吧……”

在山丘上,幾個工人砍伐掉一整片樹木清理出搭腳手架的空間,試圖修復那艘軍艦。他們不甘心就這樣承認文明的倒退,像是古代建造奇觀來宣示一種雄心的行為,他們想要修復這頭為戰爭而創造的巨獸。為了這個夢想,他們熔化一些包括鍋碗瓢盆在內的鐵器,想要先修補軍艦身上眾多的窟窿。當警報聲傳來,驚起一群潛伏于林中的飛鳥,它們飛向天空后不久又折返,似乎根本尋覓不到安全的所在。那幾個工人來不及回到鎮上,他們看著那群鳥,最終從窟窿處躲進軍艦長滿灌木叢的內部。

對叛逆的白樹而言,他不相信大人們強調的各種禁止事項,自然也不會相信大人們認為赫氏羽織蟲會帶來末日的傳說。當別人插上門栓,融化熱蠟液澆灌孔隙,撕下透明膠布封堵裂縫,構筑起看上去堅不可摧實際上不堪一擊的防線,準備作戰一般嚴陣以待。完全不設防的白樹站在散發蘑菇味的閣樓上,雙手插在口袋里,冷峻的目光通過洞開的長方形窗框等待從遠方而來的客人。

閣樓四周的木架上擺放著形形色色的玻璃罐,用于保存各種昆蟲標本,大部分是他父親外出時收集的,小部分是他外出時收集的。里面有兩個腦袋的綠鞘角蟲,有六邊形的草覆蟲,有長滿絨毛的工蜂……在陳舊的右側木架上,玻璃罐堆砌出一堵琳瑯的水晶墻,其中有個玻璃罐看上去是空的,目光透過弧形的玻璃表面,只能看見另一個瓶子內扭曲的藍色蝴蝶。

然而那并非是貯存氧氣的空瓶,里面裝著赫氏羽織蟲的標本,肉眼看不見其外貌,但伸手可以把握其形狀。這是白樹父親某次外出帶回來的,那天晚上在電燈泡昏暗的光線下,他父親讓他觸摸標本。由于心理作用,怯懦的他像是在對火焰伸出顫抖的手,神經線在觸及之前就有了過激反應,迅速縮回。如此幾次之后他終于觸及那隱形生物的外殼,他說:“像一只蝴蝶!”

多年之后的此刻,淺藍的陽光越過窗臺上一叢枯萎的葵花,照在他父親當初坐的椅子上,依舊是這個潮濕得散發蘑菇味的閣樓,白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懵懂無知的孩子。過去與現在重疊于眼前,他既無悔恨也無傷感,歲月的塵埃沒能在他內心留下略微的悸動。

他來到閣樓上,是想從堆積的雜物中找一件東西。突然的警報聲打斷了他的行動,他呆呆地注視著窗外,看著地平線的樹木像是在等下雨。

蟲群真的出現了,這個群體的直徑大約幾公里,從遠處看是一群密密麻麻的點,它們體內泛著一種紅色掠過上空,匯聚在一起形成席卷整片天際的赤潮。在傳說中以惡魔的形象出現,它們第一次顯形,隔著玻璃窗觀望的人們卻無法將這種動人的生物與末日聯系起來。它們不是丑陋的蜘蛛狀,而是漂亮的蝴蝶狀,若是在黑夜,它們遲鈍的飛行會被誤認為群星的舞蹈。

一場沒有懸念的戰斗打響了,羽織蟲不需要特意進攻哪里,它們如同流淌的河水滲透到所過之處的一切空隙。人們想盡一切辦法對抗入侵者,一開始張開網捕捉,接著用鍋蓋扣住,隨后舉起涼鞋到處撲殺,可依然節節敗退。從走廊退到客廳,從客廳退到樓梯口,從樓梯口退到臥室,最后退無可退被淹沒在羽織蟲的浪潮之中,接受非自愿的洗澡。按照傳說,接下來將會是一場徹底的屠殺,包括人類在內的生物會被啃食得連一根骨頭也不剩,給未來的新生命騰出空間。當許多人閉上眼睛,在胸口畫宗教符號,準備接受不幸的宿命時,那預言中的圖景并沒有成真。

從窗戶、從門口、從管道涌入白樹所在的閣樓后,它們像參加一場聚會,在玻璃罐之間穿梭增殖出無數的倒影,讓人眼花繚亂的翅影互相重疊?;蛟S對羽織蟲而言不光建筑物遍布著漏洞,脆弱的人體也遍布著漏洞,白樹看見了難以置信的事情,它們如深海中覓食的魚群穿過海藻叢一般穿過自己。他感覺被無數雙異性的手撫慰,所有的感官正在緩慢融化,喪失掉自我的外殼,如同破裂的空玻璃瓶被四周的海水滲透。

如果這是一種死亡,那這是最溫柔最甜蜜最難舍的死亡,白樹感覺回到子宮當中,被溫暖的液體包裹,分解成無數不可再分解的顆粒,這些顆粒被打亂重新構成嶄新的自己。他呆滯地注視攤開的雙手,想要從指隙間看到宿命落下的帷幕再度拉開,可只能看到一滴液體沿著眼眶下墜穿過指隙落在塵埃表面,往四周濺射出看不見的碎片。

跟臺風過境后一樣,在這場襲擊過后,人們的腦袋如下過雨的菌類紛紛從角落里冒出來,祝賀別人還活著。他們到處檢查,看看有什么需要修復的。沒有一個人、一臺鍋爐或一棟房子消失,一切都維持舊貌看上去安然無恙??蓻]有誰注意到的是,遺忘這一無法痊愈的傳染病席卷了所有人,大家都忘記了什么,忘記了實際上忘記也沒關系的往事,或許是對初戀女友的承諾,或許是對病故母親的懺悔,或許是遺忘掉曾經發生的一次遺忘。

難道那些羽織蟲以記憶為食嗎?

確切地說,它們以一切存在為食,但是它們吃掉一部分后會溶解自己的細胞轉化為吃掉的物質,填補上那一部分空缺,就像拆掉一塊積木又填補上一塊相等的積木,讓一切維持原狀。人在不知不知覺間被全部替換掉,毫無感覺,唯一的后遺癥便是,想要回憶起某些事情卻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

這種卑微的生物或許便是如此,它們是自然中的一種零,減少一部分的同時增加一部分,讓生與死在局部互相抵消。和人類的傳說相反,它們是一種無比溫柔的生物,對世界沒有任何惡意?;蛟S,它們短暫的生命只是為了成為別的生命的一部分,作為一種膠水,黏合那些生命內部難以察覺的裂痕。

白樹也忘記了什么,不過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忘記剛才要找的東西,知道在找什么但不知道在找何物,這種沮喪感如沸騰的泡沫蔓延全身。他繼續在閣樓里翻找,粗魯的動作簡直是在拆房子,讓所有的木板和磚塊顫抖。他拉開一個又一個抽屜,那些蒙著灰塵的玻璃瓶開始搖晃起來,連墻上掛畫像的釘子也逐漸松脫。他覺得抽屜像《一千零一夜》中的寶箱,比外面看上去要大的里面堆積著超出想象的東西,只不過沒有珍寶,他找到過期的電影票,干癟的昆蟲尸體,報廢的機器部件……諸多被過往歲月淘汰掉的垃圾呈現在面前,像是山崖邊斷裂的巖石切面,由深到淺展現出不同的年代。

隨著當啷的聲響,一塊金屬牌掉落到地板上,近似棱形的落地聲在他圓形的感覺上戳開一個傷口。他將其撿起來隨手扔回抽屜內,接著在片刻猶豫后重新翻出,上面寫著——

T-1765號戰斗機器人,甲蟲公司,新紀元5910。

以此為觸發點,分散于不同時間的記憶得到黏連,拼湊出一種早已存在但未被發現的事實。白樹回想起鐵路上那個搖搖欲墜的背影,那個在旅程中不斷丟失數據——也就是不斷丟失記憶的機器人,它的胸口丟失了一塊銘牌。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自己手中的牌子正是它丟失的,上面記錄了它的出廠時間,記錄了它的各項數據,記錄了它是一部殺人機器。

這是白樹父親的東西,他記得父親說過這個抽屜里的東西,都是他少年時代在海邊收集的。這意味著他父親以前遇到過那個機器人,也意味著那個機器人以前就來過這里,也許來過幾次,也許祖父還是少年的時候就見過它。想到這里白樹攤開一張破地圖,由于不再有列車從一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去,鐵路不再被標識在地圖上。但是,在戰爭爆發前鐵路線環繞著整片大陸,作為不規則的圓形并沒有明確的起點與終點。也就是說,機器人像是被詛咒的西西弗斯一般,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鐵路上,正在執行錯誤的無法完成的指令。

還是沒有想起忘掉何事,白樹看著一排排玻璃罐,自己也落入情緒上的密封玻璃罐當中。想要回憶起重要的事情卻回憶不起來的時候,很可能羽織蟲已經將其吃掉,留下的只是一個空殼??杉幢氵z忘,也會留下記憶的凹陷,人通過這種空洞,會知道一件事發生過只是想不起來而已。而真正的遺忘,是認為一件曾經發生的事情不曾發生,遺憾的是人無法確定這點。

羽織蟲離去之后天空再度變得清澈,在外面的路上,幾個孩子完全沒有末日警報剛剛解除的樣子,他們拉長線放起了自己做的風箏。鯉魚形的風箏升空,畫成橢圓形的眼睛仿佛在尋找并不存在的同伴。學校的生物老師拿著儀器,檢測原本重金屬超標的水溝,發現赫氏羽織蟲經過后水質更干凈了,它們凈化了一部分被污染的存在。

生物老師驚訝地想,或許它們不是這個星球的刪除系統,而是這個星球的修復系統。

經歷這一切的白樹感到疲倦,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許歷史并非一條從衰敗走向消亡的單線,盡管周圍的一切很糟,但沒有糟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也許被戰爭破壞的環境正在緩慢復蘇。而普通人能做的,不是祈禱神明拯救或者干脆毀滅這一切,而是從身邊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起,修復這個星球。萬物既然有其伊始就會有其終結,但對渺小的人類來說,那是千百萬年后的事,因為過于遙遠而對當下不具任何意義。

畢竟有些東西無法通過尋找得到,只能通過創造來得到,打定主意的白樹寫了一張 “代寄書信”的牌子掛到門口,準備自己當郵差,明天開始騎舊自行車到處給人送信?,F在,他又躺在彈簧床上,注視著長霉菌的天花板,想象那是無邊無際的浩瀚星空。

M-542號行星距離地球大約42光年,是一顆自西向東自轉,同時圍繞T-95號恒星公轉的類地行星,現有65億-70億歲,有兩顆天然衛星,分別是地獄星和天堂星。自轉周期為25小時12分,公轉周期為391.3544天。表面積6.4億平方公里,其中85%為海洋,15%為陸地,南北兩極為永久凍結的冰層。

毫無疑問,M-542號行星與地球極其相似,是距離地球最近的適合碳基生命生存的星球。正因為如此,經過數次無人飛船的勘探后,它被確定為人類向太空殖民的第一個落腳點。六千年前,人口日益膨脹,資源日益匱乏,環境日益惡化的地球發射了法厄同號飛船,上面配置了四百個護育機器人,三十五位休眠船員,十萬只冷凍的包括人類在內的各種動物受精卵,以及其他各種殖民所需的物資。一旦抵達目的地,休眠船員就會蘇醒,指揮機器人會將各種受精卵移植到人造子宮中培育,這樣便能以最短的時間復制出一個人類社會。

經過兩百七十年的漫長旅程后,法厄同號終于抵達M-542號行星,在一處毗鄰蝸牛殼狀礁石的海灣著陸,升起一面旗幟,向地球發送了成功的訊息。這讓當時的人類以為歷史即將進入新的紀元,向太空開拓的大航海時代來臨了??蛇z憾的是,法厄同號的成功只不過是一次偶然的奇跡而已。之后發射的第二艘移民飛船由于故障而在太陽系邊緣解體,第三艘移民飛船偏離航向最終墜入黑洞,第四艘移民飛船遭遇隕石撞擊而自爆,第五艘移民飛船在準備階段就因為資金鏈斷裂而中途叫?!涍^超級計算機的評估,每發射一百二十艘飛船才可能有一艘平安抵達目的地,而人類社會正在倒退,已經沒有經濟與物資的基礎支持這種行動。

簡而言之,法厄同號不過是人類賭博中罕見的幸運兒罷了。

人類在M-542號行星開始了新的生活,按照大航海時代的習慣,他們將這個星球稱為新地球,建設了一批被稱為新倫敦、新新奧爾良、新莫斯科或新巴黎的城鎮。在這里一切都是嶄新的,似乎都正往好的方向發展,殖民者們認為在人間建造出伊甸園也是可能的。

而在M-542號行星繁衍開來的人類度過一段和平歲月后,發生在舊地球的一切不可避免地在新地球重演。第一場婚禮,第一次節日舞會,第一批收獲的小麥……這片被開墾的處女地,正如很久以前的地球一樣,有著充滿無限可能的勃勃生機。當然,除了美好的事物,骯臟的事物也在不斷衍生,第一樁犯罪,第一次環境污染,第一場傳染病……畢竟人類既善良也邪惡,既美麗也丑陋,既誠實也虛偽,這個總是自相矛盾的物種就是種種問題的根源。

與此同時,地球的狀況也不容樂觀,科技的倒退導致殖民地的人們和母星逐漸失聯,彼此知道在遙不可及的太空彼端有自己的同類,只是相距了不可彌合的距離。正如一條河改道后分隔在兩岸的田鼠會逐漸往兩個方向演化,分隔在兩顆星球上的人類也是如此,在不同環境中產生不同的變化。隨著時間流逝,歷史記錄在口口相傳中漸漸變形為傳說,真與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寄托了不同時期人們的不同想法。在特定的一段時間內,當夜幕降臨,兩邊都會有母親在哄孩子入睡時,指著窗外的星空,講述在極其遙遠的星球生活的同類。毫不意外,兩邊的故事都充滿浪漫遐想,一邊說地球是沒有煩惱的故土,一邊說新地球是遍布福音的新家園,都認為自己是不幸的一方,畢竟人對不可知的遠方必然懷有不切實際的憧憬。

就像在九點把時鐘指針撥回零點,即便如此指針還是會走到九點,只是被推遲了而已。在舊地球上發生的事情也會發生在新地球上,只不過晚了一些而已。種族與種族的紛爭,宗教與宗教的紛爭,階級與階級的紛爭,這一切猶如蜘蛛網互相交織成繭,最終孕育出戰爭這頭怪物。這些斗爭不可避免的關鍵在于,在紛爭中因為認知不同,雙方都會認為自己是正義的,這是正義與正義的較量,最終由眾生來承擔惡果。

白樹生長在戰爭結束后的新地球上,對他而言新地球已經是舊地球了,出生之后就必須面對這個殘破的世界。面對這樣的世界,即便不為他人所理解他也一直在尋找郵差,他尋找的并非什么具體的人物,只是想為自己的困惑尋找到合理的答案。

在地球上,在群星閃爍的夏夜,炎熱的天氣讓人難以入睡。一個男孩躺在靠窗的床上,他的母親為了哄他入睡,坐在床邊給他扇扇子,同時哼唱安眠曲。

男孩睜著靈動的眼睛,看著窗外的星空問媽媽:“媽媽,新地球是什么樣子的,那里有納米機器人嗎?”

媽媽說:“新地球呀,那里有納米機器人,他們能進人身體里,消滅各種器官上的癌細胞并修復,是最厲害的醫生?!?/p>

男孩說:“那里有大海嗎?”

媽媽說:“有,不過那里的大海是橙色的,陽光是藍色的?!?/p>

男孩說:“那里的人們是什么樣的?”

媽媽說:“那里的人追求進步,有著大膽的創新思維,不斷升級革新,開發出許許多多造福人類的科學技術,不像我們因為因循守舊而落后?!?/p>

男孩說:“我們的祖先為什么留在地球呢?”

媽媽說:“因為我們的祖先愚昧無知,因為害怕風險,不敢嘗試,還阻撓他們的計劃,因此被他們拋棄在地球上。因為走的都是聰明的掌握科技的人,留下來的人逐漸墮落,不但沒能發展出更高級的文明,還倒退成現在這個樣子。小智一定要努力學習,以后改變這一切?!?/p>

男孩說:“媽媽,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媽媽說:“我媽媽告訴我的,就是你外婆?!?/p>

男孩說:“那是誰告訴外婆的呢?”

媽媽說:“外婆的媽媽呀?!?/p>

男孩說:“那外婆的媽媽,肯定是從她媽媽那聽來的?!?/p>

媽媽說:“小智真聰明?!?/p>

……

后來,小智遺忘了那個炎熱的夜晚,忘了媽媽哼唱的歌謠,可是對新地球的憧憬根植在他心中。對他來說,那里是繁榮發達、科技先進、生活富足的新天地,是只有在夢中才能抵達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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