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流過青蛙鎮

管清志

身體里的豹子

多年來，我一直與一只豹子同行

其實，至今我也沒見過它

只在字里行間，窺見過它驕傲的花紋

據說，它挑食，任性

吃月光，喝泉水，在霧天行走

我把文字，一個一個，囫圇吞棗咽下去

又醉酒一樣吐出來，引誘它現身

行走在漫無邊際的大霧中

我本身，就是一團霧

我遇見過一個槍法最好的獵人

他一言不發，生好篝火，烘烤發霉的彈藥

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深夜，我遁聲而往

一道閃電，猝不及防擊中了我

在一片湖水中醒來，我發現

自己的腦袋上，長出了斑斕的紋理

終于，我看見一只風姿綽約的豹子

身體背向黎明，緩緩步入黑暗

河水流過青蛙鎮

河水不知不覺流過了青蛙鎮

就像鄉下的日子，緩緩過去了許多年

在下一個汛期到來之前

并不坦蕩的露水河，逐漸袒露出

它骯臟破敗的身體

想起年輕時的它曾如此清澈

如今的它，對我而言

更像一個具有兩面性的詞語

一邊是愛，一邊是疏離

我站在河床上，思考著

怎樣才能讓一條河

重新返回它出生的床上

聽說它流經的城市變得越來越大

而它注入的海洋，正在縮小

誰讓這一切如此糟糕

誰來制止另一條大河的擴張

用詞不達意的語言

阻止滔滔的流水攜帶的泥沙

我四下尋找著那個赤腳

淌水而去的人，村子里的人

至今都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如果見到他，請您告訴他

露水河兩岸大片大片的蘋果園

今年又是一片雪花白

大雨

青蛙鎮上空的云，都是不肯消散的往事

造物者企圖借一場大雨，敲打紅塵

重新擺布凌亂不堪的人間

風雨并作。在無限延展的江山之上

可塑造美人，亦可刻畫英雄

一場雨，把世界藏了起來。一個少年躲在樹下

在樹洞中，他藏起一個關于雨的秘密

“他的傷口里，有泛濫的雨水和成群的螞蟻”

幾朵花在雨中敞開心扉，那是木槿

一些人最終會消失于一場大雨里

包括，那個徘徊在雨中號啕的父親

青蛙鎮上空的月亮

那天，聽說天狗要吃月亮

鎮上的人們

腳步變得匆忙，凌亂

連叼著乳頭吃奶的孩子

也停止了哭鬧

在青蛙鎮的上空，一直飄來蕩去的

除了月亮，還有一些無家可歸的魂靈

一些可及不可及的幻念

一匹匹騰空而去、紙做的馬

宿醉的人，赤足敞懷

又在月光下飲酒

他指了指月亮，手指蘸著月光

用黑與白，最終寫下了

青蛙鎮虛幻的真相

歸去來辭

我誤以為村子里的雞鳴狗跳

都是在歡迎我的到來

我誤以為只需伸手一推

便會在輕輕打開的庭院之內

有渴望看到的一幕

我熟稔的——那些似曾相識的炊煙

瓦片的縫隙里塞滿的風雨

這一切，都是它應該有的樣子

直到我從那些擦肩而過的眼神中

讀到了“陌生”兩個字

直到有一天，在南山下的田野里

我迷失了方向

轉來轉去，找不到出路

——多年前，一場大雨引發的山洪

沖毀了故鄉所有我熟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