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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裛露軒琴譜》輯訂者續考

2023-03-22 15:30江蘇如皋226500
關鍵詞:琴譜陳氏

李 偉 (江蘇 如皋 226500)

查阜西先生在編纂《存見古琴曲譜輯覽》時,有這樣一條說明:“許多鈔本琴譜,各圖書館或名藏家從紙張、墨色和文義、字跡的特點,鑒定它們是遠年的寫本,把它們珍藏起來,這是可貴的。但是從古琴家的角度去看,這種譜集中必須有創作,或者其中琴曲必須有一定的淵源和體系,才能視為一種著述的稿本,收入本編?!盵1]

由此可見當時包括查先生在內的古琴研究者對于古籍文獻梳理的一般準則。這樣的思路延續到后來查先生主持編纂的《琴曲集成》,其內所收除了刊本,尚有許多珍貴的稿鈔本,具有不可替代的版本價值和特色,本文即將探討的清代精鈔本《裛露軒琴譜》即其中一例。

一、舊考述略

《裛露軒琴譜》為北京同仁堂樂氏珍藏。20世紀50年代,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的查阜西先生曾將其曬藍復印,分藏于音研所圖書館和自己家中。因曬藍本文字與紙張底色過于接近,再加上原譜墨訂涂改處不易辨識,查先生又請人將全譜謄抄一遍。2010年中華書局出版的《琴曲集成(全30冊)》,即采用該鈔本影印[2]。查氏鈔本現藏于中央音樂學院圖書館,卷首王世襄先生題識,是關于此譜最早的研讀記錄①王世襄先生所著《錦灰三堆》,收錄了其所作原記和《裛露軒琴譜校讀記》卷首題記,篇名為《〈裛露軒琴譜〉題記兩則》,同時附有王風先生按語。王風先生認為王氏題記附于原譜,而據羅福葆先生《歷代琴譜過眼錄》,實附于查氏鈔本卷首。(參見:王世襄.錦灰三堆[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81.)。后汪孟舒先生在此基礎上略作補充,將之題于《裛露軒琴譜校讀記》卷首。茲錄王世襄先生原記,為是譜之概觀:

《裛露軒琴譜》8冊,不分冊,不署姓名,亦無序跋。曲名下或題“中聲手訂”?!爸新暋碑敒檩嬚咧?。全書共88曲,多自前代刊行之譜中輯出。其中似有一切刊本所無者,如《秋山木落》《邊情密賺》《琴中琴》《花宮梵韻》等曲皆是。所錄如各書,有極冷僻之本,若《雍門》《光裕堂》《德耕堂》“吳官心”等,咸從未寓目。又如45段之《廣陵散》,有清300年中收此曲者,唯孔氏《琴苑心傳》一譜,而此書有之,輯者搜集之廣,于斯可見。本書所據各譜之時代,就已知者言,最晚者為吳仕柏之自遠堂,刊于嘉慶七年(1802)。是“中聲”當為嘉道以后之篤于琴學者歟?

1955年4月,暢安王世襄識[3]

從題記內容可知,因《裛露軒琴譜》所錄各本之時代,最晚為吳仕柏傳譜,而吳氏之《自遠堂琴譜》刊于嘉慶七年(1802),故王世襄先生認為此譜輯訂年代不會早于19世紀初葉。汪孟舒先生即據此,以陳逢衡《竹書紀年集證》之撰刊年代與《裛露軒琴譜》收輯所止年代相近,為陳氏輯譜之一證,并在《校讀記自序》中予以說明,名為《裛露軒考》:

中華書局《四部書目總錄》樣本,史部3頁:清陳逢衡,字履長,號穆堂,江都人。嘉慶癸酉(十八年,1813),裛露軒撰刊,《竹書紀年集證》53卷。又舊編《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乙》,3卷28頁:《陳氏叢書》,清陳逢衡作,道光讀騷樓刻本。又《張之洞書目》,答問古史類:《竹書紀年集證》58卷,陳逢衡,《陳氏叢書》本。又見于《鄭堂讀書記》。今見《裛露軒琴譜》收輯所止亦在嘉道年代,與陳氏刊著叢書之時相同,或是裛露軒輯譜成稿之一證?!痘茨稀ば迍沼枴?,“讀書鼓琴”;泉明《勸農》詩,“董樂琴書”①《淮南子·修務訓》中有“若此而不能,閑居靜思,鼓琴讀書”之句。泉明,指陶淵明,避唐高祖李淵之諱,“淵”改為“泉”。陶淵明作《勸農》六章,第六章有“董樂琴書,田園不履”之句,董指董仲舒。。博物君子,固多能事耳。

乙未臘日呵凍書,汪孟舒,時年六十有九[4]

翌年,汪孟舒先生補作第二篇《裛露軒考》,他慧眼如炬,從稿紙版式角度,對比陳逢衡《竹書紀年集成》稿和《裛露軒琴譜》,進而推斷此譜之輯,出自穆堂陳氏:

北京圖書館藏《竹書紀年集成》稿,為起草原稿全本,江都陳逢衡穆堂纂。起自嘉慶甲子九年(1804),時年27歲。迄辛未十六年(1811)四月就,計越七載。稿本墨印板格粗細線邊,半頁九行,中縫高部黑魚尾,上下貼細線,齊底騎縫“裛露軒”楷書三字,經與琴譜相較,兩格之高低及魚尾部位全合,而竹書稿格,豎邊略窄分許。琴譜半頁為六行,其“裛露軒”三字略肥。推斷此譜之輯,出自穆堂陳氏無疑。

丙申冬孟舒又記[4]427

筆者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考察,發現“裛露軒”為陳家室名,實自其父陳本禮始。如陳本禮所著《協律鉤元》②《協律鉤元》為唐李賀詩注本,凡四卷,另有外集一卷。新、舊《唐書》載李賀曾任協律郎,“鉤元”即“鉤玄”,出自韓愈《進學解》:“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币虮芸滴踔M改“玄”為“元”。之自序落款為:“嘉慶戊辰(1808)9月望后,邗江陳本禮素村漫記于古通化里之裛露軒中,時年70?!盵5]

陳本禮(1739—1818),字嘉會,號素村,自號邗江逸叟,別號耕心野老,清代江都人,筑瓠室以藏書,有多種著作傳于世。尤其是《屈辭精義》,“草創于春夏,裁汰于秋冬,稿凡五易”[6],前后歷經44年方定稿,尤為學林所推重。惜一生布衣韋帶,名聲不彰,僅在方志中有傳[7]。如《光緒江都縣續志》載:“陳本禮,字嘉會,號素村。幼好學詩文,家多藏書,有別業名瓠室,收儲宏富,與玲瓏山館馬氏,石研齋秦氏埒。勤于考訂,丹黃不釋手,或得宋本精槧,尤珍藏之。著有《屈辭精義》《漢樂府三歌注》《協律鉤元》《急就探奇》,名《瓠室四種》,又著有《焦氏易林考正》《楊雄太元靈曜》。曾立詩社于城南周里莊地,即古通化里,唐清平坊也。一時名流多所酬唱,本禮編為《南村鼓吹集》?!盵8]

其子陳逢衡(1778—1848),曾舉孝廉方正,力辭不就。秉承父志,亦埋首經籍,伏案筆耕而成一家之言。著《竹書紀年集證》《逸周書補注》《穆天子傳注》等,對陳逢衡生平記載較為詳細的是金長福的《陳徵君傳》,此不贅述。[9]③金長福(1797—1871)為陳逢衡好友,字雪舫,江蘇高郵人。貢生,博洽經史,鄉試屢薦不受,遂淡于仕進,著書立說?!蛾愥缇齻鳌分饕浭隽岁惙旰獾纳?,也對陳本禮作了簡要介紹。汪廷儒《廣陵思古編》、閔爾昌《碑傳集補》均有收錄?!豆饩w江都續縣志》中對陳逢衡的介紹也主要參考此篇。陳氏父子二人存世的作品中,陳本禮的《屈辭精義》《漢樂府三歌注》《協律鉤元》《急就探奇》和陳逢衡的《竹書紀年集證》,初刻皆為裛露軒刊本,即所謂家刻本,內封刻有“裛露軒藏板”。乾嘉時期,包括陳氏父子在內的學者,多受樸學思潮影響,重考據、輯佚、??敝畬W,許多開創學術風氣的著作皆以家刻流行,影響極大。

不過,家刻行為終究需要一定的財力支持,而陳本禮去世后的二三十年內,家境逐漸衰落,以至于“田園賣盡,書籍盡亡”[10]。自嘉慶癸酉(1813)陳逢衡的《竹書紀年集證》之后,父子二人的著作再無以“裛露軒藏板”刊出者。陳本禮《太玄闡秘》汪鋆序曰“其子逢衡保愛人先澤,舟車南北,未嘗踅離。迨穆堂(逢衡)既老且貧,又無子,舉以付匯川黃生,冀黃可以刻之也”,[11]足見其晚年家境凋零。但“裛露軒”作為室名,卻在陳本禮身后,繼續沿用了一段時間。如道光元年(1821)冬,陳逢衡曾邀友人于裛露軒賞月,作《辛巳冬邀同貢浥堂(元)、文筼谷(治)、曹勻村(原)、魏匏生、樹九、文莘田(汝梅)、范雨村(凌羹)、周筱云(鐄)、錢菘畦(承基)裛露軒看月》[12]。

如此看來,陳氏父子二人都有可能是琴譜的輯訂者,汪先生雖已指明考證的方向,但其所作第二篇《裛露軒考》也僅能作為判斷的佐證之一,尚須進一步考察他們的生平及著作,尋找相關線索。

二、新證闡微

除王、汪二人的論述外,《琴曲集成》中另有查阜西為此譜所作據本提要。查說基本沿襲了兩則題記的內容,但在成譜時間上,查阜西卻認為:吳仕柏在83歲(1802)時,才刊行了《自遠堂琴譜》,但《裛露軒》中某些曲譜的來源只寫“吳仕柏譜”,而不提《自遠堂》,故是譜之輯訂年代應在1802年之前。[2]從這一點,頗可見查先生作為古琴史家的敏銳。

《自遠堂》刊行前后,陳逢衡才二十多歲,正處于知識積淀的過程,第一本著作《竹書紀年集證》尚未動筆。他在《穆天子傳注補正》自序中寫道:“憶余二十歲時,歲有祖田數傾之入,擁書十萬余卷,從容寢息,游衍其中,故得從事鉛槧,搜索蟲魚,有左右逢源之樂焉?!盵10]優渥的家境,也讓他有底氣恣意享樂:“年二十內外,與同社唱和,往往酒酣耳熱,取古今得意之作,狂歌叫笑,以為歡樂?!盵12]179從其存世的詩文中,看不出他會彈琴的跡象,不僅如此,在提到湯貽汾、梅蘊生等琴人時,也未曾涉及琴藝交流④湯貽汾(1778—1853),字若儀,號雨生、琴隱道人,與妻董婉貞(字雙湖)、子湯綬名(字壽民)皆擅琴。梅植之(1794—1843),字蘊生,古琴師從顏夫人,顏夫人傳自吳仕柏。陳逢衡所作《畫梅樓歌為雨生都督雙湖夫人作》(《讀騷樓詩初集》卷一》)、《雙湖夫人梅窗琴趣圖》(《讀騷樓詩初集》卷一)和《說餅同楊季子(大承)、梅蘊生(植之)作》(《讀騷樓詩初集》卷二)等,記錄了他們之間的交往。陳氏在字里行間沒有流露自己會彈琴的跡象,反而是夸贊晚輩琴藝:“令子壽民年十四,曾以琴學見賞?!?。偶有古琴相關的描寫,也只是一般的引用,并無深入,如“守貞抱瑤琴,自鼓瀟湘曲”;[12]184“彈琴嵇中散,賦詩謝康樂”[12]189之類。

與陳逢衡相比,已入耳順之年的陳本禮,無論在社會交游還是治學經驗方面,都要成熟得多。金長福所作《陳征君傳》言其“著述等身,名溢大江南北。達官通儒,多折節定交,懸榻留賓,投轄禮士,綽有古人風概”。[9]88-89從相關資料看,陳本禮的交游圈中,的確不乏阮元、焦循等“達官通儒”,如“江都陳本禮、儀征阮元、丹徒王豫、甘泉黃金(無假)等集焦山,祀楊既勝,元作《焦山仰止軒記》”[13];“石湖集,凡二十余卷,邑人陳素村藏,陳以授焦循”[14];等等。

阮元曾組織焦循、江藩等一批學者,纂成《淮海英靈集》22卷,幾乎收錄了入清以來所有已故揚州(包括泰州、如皋等舊隸揚州之邑)詩人之詩選及其詩風之論[15]。陳本禮當時尚在世,故并未被錄于集內。后來在阮元促成下王豫所編《江蘇詩徵》,及其從弟阮亨和王豫所編《淮海英靈續集》,陳本禮皆名列其中。兩者對陳本禮的介紹基本一致,都提到其家藏有唐琴①《淮海英靈續集》中首句“字嘉惠,號素村,江都監生,著《瓠室詩鈔》”,為《江蘇詩徵》所無。另阮亨為阮元從弟,故作“吾家文選樓”,除此之外,其他內容基本一致。(參見:[清]阮元,阮亨等.阮元集:淮海英靈集淮海英靈續集[M]//萬仕國,盧嫻,點校.揚州:廣陵書社,2021:1253.)。王豫在編《江蘇詩徵》時,陳氏瓠室所藏也是重要的文獻來源之一[16]。故藏琴一說,當為信證:“素村居關南通化里,今名笊籬府。筑瓠室,藏書數十萬卷,秘本尤多。世以比范氏天一閣、毛氏汲古閣、馬氏玲瓏山館、阮氏文選樓。云家有古琴,是唐時物,或有數千金購之,弗屑也?!盵17]

除此之外,阮元等人的詩文集中,并無其他述及陳本禮善琴的相關記錄。文人雖有“嗜琴”之傳統,卻未必都精于彈奏,僅以其家藏唐琴,并不能坐實陳本禮“琴人”的身份。我們仍需從陳氏相關作品中,找尋線索??上У氖?,最能體現個人生活情趣、交游經歷的詩文集,如《南村鼓吹集》《瓠室詩鈔》等存佚未詳[7]。其余得以存世者,雖多為前人作品之箋注,但還是保留了一些值得重視的線索。

嘉慶十三年(1808)年裛露軒刊本之《協律鉤元》為唐李賀詩注本,而李賀所作《聽穎師彈琴歌》是琴史上很重要的一首作品。也正是陳本禮對這首詩的箋注,為確定其“琴人”身份,提供了關鍵證據。李賀詩風瑰奇,玄奧難懂,自宋代就有人為之作注,累計達十多種。然諸家之說多為傳統意義上的訓詁考釋,唯陳氏別開生面,于篇首小序,即介紹各個琴派的演奏風格特點,并對不同琴曲的“下指用意”,一一闡明己見。然后,將韓愈所作《聽穎師彈琴》與李賀之詩對比,描述了二者各自的特點:

琴各有派。如蜀派、中州派則下指剛勁;江南、常熟則和緩雅正,剛柔得宜;惟浙派最劣,竟似彈琵琶矣。凡曲各有聲調,惟在下指用意。如《洞天》《箕山》《羽化》則宜縹緲,《樵歌》《滄江》《雉朝飛》則宜蒼老,《夢蝶》《碧天》則宜幽細,《漢宮》《佩蘭》則宜靜遠,《漁歌》《欸乃》《醉魚》則宜酣暢,《鳳翔》《涂山》《關雎》則宜莊雅,他若《耕歌》《牧歌》《瀟湘》《搗衣》《山居吟》等,調各不同,音亦各異。昌黎詩止就其一曲而言,長吉則總括各曲之音,而一一為之形容,故能于昌黎詩外,另標一幟,而各臻其妙。[5]491

李詩正文前幾句以通感、比喻等修辭手法,描寫穎師琴藝。姚經三注:“別浦狀其幽忽也,雙鳳狀其和鳴也,秋鸞狀其激楚也。越王游天姥,狀其縹緲凌空也……”姚仙期注:“以為首句狀其幽緩,次句狀其和,三句狀其蕭騷激楚,四句狀其浩蕩……蓋皆以首句至此(按:指第八句),悉為比擬琴聲之辭?!盵18]前人觀點,大略如是。陳氏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認為這些詩句“總括各曲之音”,并依情境對應以具體的曲目或指法。尤其是“誰看浸發題春竹”一句,注文闡述旋律變化之精微,可謂鞭辟入里,實非“篤于琴學”者不能為之:

別浦云歸桂花渚(似彈《蒼梧怨》也),蜀國弦中雙鳳語(《鳳翔霄漢》)。芙蓉葉落秋鸞離(《漢宮秋月》《昭君怨》),越王夜起游天姥(《洞天春曉》)。暗珮清臣敲水玉(《禹會涂山》),渡海蛾眉牽白鹿(《羽化登仙》)。誰看挾劍赴長橋(潑、剌、搯、撮),誰看浸發題春竹(吟、揉、綽、注,上狀其雄猛,下狀其幽細。疊用“誰看”二字者,人聽其雄猛忽起,而不知有時而幽細不覺;人見其幽細不覺,而又有時雄猛?!昂銎稹倍中稳萑朊睿?。竺僧前立當吾門,梵宮真相眉棱尊。古琴大軫長八尺,嶧陽老樹非桐孫。涼館聞弦驚病客,藥囊暫別龍須席。請歌直請卿相歌,奉禮官卑復何益(讀末語似穎師以琴技自鳴,欲藉文士歌詩,長價于公卿間也,故賀以官卑諷之)。[5]491

陳本禮為此詩作解獨辟蹊徑,一方面和他的治學理念有關,正如其在《協律鉤元》之“略例”中所說:“詩中故實其隱僻者,悉為箋出,人所習見者,則略之。蓋拙注專在發明義理,不欲作訓詁考據也。若必欲徵引繁多,連篇累牘,案之于詩,毫無干涉,雖多亦奚以為?”[5]434另一方面也受到前人的影響,如義海②釋義海(970—1025),北宋著名琴僧,師從釋夷中,而夷中得宋初宮廷琴待詔朱文濟之學,為北宋琴僧系統之肇始。沈括在《補筆談》中稱:“海之藝不在于聲,其意蘊蕭然,得于聲外,此眾人所不及也?!保▍⒁姡篬宋]沈括.夢溪筆談[M]//胡道靜,校注.新校正夢溪筆談.北京:中華書局,1957:291.)認為韓愈《聽穎師彈琴》“皆指下絲聲妙處”[18]。洪興祖③洪興祖(1090—1155),字慶善,好古博學,一生頗多著述,關于韓愈的有《韓子年譜》《韓文辨證》。此處《聽穎師彈琴》之論,洪氏亦未知出自何人,而據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記載,實為晁補之(字無咎,蘇門四學士之一)聞自某善琴者。(參見:[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123.)亦引他人之說,以“浮云柳絮”語為泛聲,謂輕非絲、重非木也?!班毙嬴B”語為泛聲中之寄指聲,“躋攀分寸”語為吟繹聲,“失勢一落”為強歷聲[18]。此二家,蓋陳氏所本。義海為北宋著名琴僧,洪興祖所引亦實源自某“善琴者”,而陳本禮能借其妙論,詳細地從曲名與指法的角度為李賀之詩作注,足見其琴學造詣深厚,不在二人之下。

值得注意的是,注文中所涉及《洞天春曉》《箕山秋月》《羽化登仙》《樵歌》《滄江夜雨》《雉朝飛》《莊周夢蝶》《碧天秋思》《漢宮秋月》《佩蘭》《漁歌》《欸乃》《醉漁唱晚》《鳳翔霄漢》《禹會涂山》《關雎》《耕歌》《牧歌》《瀟湘水云》《搗衣》《山居吟》《蒼梧怨》《昭君怨》凡23曲。除《欸乃》《瀟湘水云》《搗衣》《蒼梧怨》《昭君怨》5首常見曲外,其余18曲皆收錄于《裛露軒琴譜》。而此18曲中,多罕傳之譜,如《羽化登仙》《碧天秋思》《鳳翔霄漢》《牧歌》等,能匯編于一集者,亦僅此譜與《自遠堂》而已。

100多年后,周慶云刊行《琴史續》8卷,續錄朱長文《琴史》之后的琴人,陳本禮亦赫然在列??上е苁纤牧蟽H源自《江蘇詩徵》,并未述及《裛露軒琴譜》相關內容[19]。而譜內提到的“中聲”是否為陳本禮之字還是另有其人,也因缺少材料,難以考證。朱子論《論語·八佾》“林放問禮之本”篇,言及“質乃禮之本”而“禮貴得中”[20]?;蛟S,陳氏即依此以“中聲”為其別字?

結 語

王世襄、汪孟舒、查阜西等前輩學人,憑借著深厚的舊學功底,探賾索隱,為后人留下了豐富的學術遺產。本文即在諸位先生已有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考察,發現“裛露軒”實為陳逢衡及其父陳本禮共用之室名。而結合陳氏父子二人生平及相關材料推測,陳本禮為《裛露軒琴譜》輯訂者的可能性遠大于陳逢衡。

經徐常遇、徐祺、徐祎、徐錦堂等數代琴人的沉淀、發展,至乾嘉時期,廣陵琴學空前繁榮。1802年,吳仕柏刊《自遠堂琴譜》,喬鐘吾序云:“吳先生仕柏,少受指法于周臣之侄錦堂,因與越千輩同游舊矣。維時工斯藝者,若金陵吳官心、蠙山吳重光、曲江沈江門,新安江麗田等匯集維揚,仕柏日與之講求研習,調氣練指?!盵3]325在這樣的氛圍下,同處揚州的陳本禮與這些琴家名手接觸的機會非常大。從年齡上看,吳仕柏比陳本禮大20歲左右,陳氏甚至都有可能曾向吳仕柏等人請益過琴學①《裛露軒琴譜》每首曲目都標明出處,其中正有“吳官心譜”和“吳仕柏譜”。而前文所論如《羽化登仙》《碧天秋思》《鳳翔霄漢》《牧歌》等,能匯編于一集者,亦僅此譜與《自遠堂》而已。不得不讓人猜測陳本禮與吳仕柏、吳官心等人交往的可能性。。

“裛露”指沾染著露水,出自陶淵明的《飲酒》:“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陳本禮將“瓠室”藏譜與師友所授整理、輯錄成鈔本,不正是“琴海掇英”嗎?然其不欲藉琴以名世者,甚至對“穎師以琴技自鳴,欲藉文士歌詩,長價于公卿間”[5]491頗為不屑,其實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志于道而游于藝”的一貫心態。陳氏“以布衣淹貫群籍”[9],竭一生之力的終極目標,是希望以所獨得者聚而成書,并傳于后世,琴在他們心中,終究只是完善自我人格修養的一部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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