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馬克思主義“文藝新人”形象思想的中國化時代化

季水河

馬克思恩格斯的文藝理論，旗幟鮮明地提出社會主義文藝應該歌頌革命的無產者，塑造無產階級的“文藝新人”形象，讓登上歐洲歷史舞臺的無產階級在現實主義的文藝領域占有一席重要地位。馬克思恩格斯的“文藝新人”形象思想，在20 世紀以來的中國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中國共產黨領導人和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結合不同時代的歷史使命和文藝實踐，提出了性質相通而概念有別的“文藝新人”形象觀念，推進了馬克思主義“文藝新人”形象思想的中國化時代化。

一、歌頌“革命的無產者”：馬克思恩格斯的“文藝新人”形象思想

從1847 年恩格斯提出社會主義文學應當“歌頌倔強的、叱咤風云的和革命的無產者”（馬克思恩格斯，第4 卷224）到1888 年強調工人階級“應當在現實主義領域內占有一席之地”（馬克思恩格斯，第10 卷570）的40 余年里，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一直貫穿著社會主義文藝應當反映無產階級的生活塑造無產者“文藝新人”形象的思想。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新人”形象思想，不僅為當時歐洲的社會主義文藝創作指明了方向，而且為整個社會主義“文藝新人”形象的塑造奠定了理論基礎。

19 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歐洲文學，已經出現過反映無產階級生活、描寫無產者形象的文藝作品。如狄更斯筆下的奧列佛·推斯特、喬治·桑作品中的格南·路易、歐仁·蘇塑造的莫萊爾等，都是那一時期的無產者形象，但這些無產者形象“大都是一些卑微、懦弱、貧困無告、被侮辱被損害的‘小人物’形象”（李思孝82）。嚴格地說，他們并不具備馬克思恩格斯所要求的無產階級“文藝新人”形象的特點與品質，仍然屬于傳統的舊人形象。

馬克思和恩格斯所強調的“文藝新人”形象，必須具有兩個最本質的特征：“革命性”和“進步性”。這種無產階級“文藝新人”形象分為三個層次。一是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形象。他們是革命運動中的領導者或中堅力量，始終站在革命斗爭前列，勇往直前，不怕犧牲，具有倔強的性格和叱咤風云的氣概。如巴黎公社杰出的婦女領導人、戰斗英雄路易絲·米歇爾，巴黎公社公安委員會主席費列等。馬克思高度稱贊以他們為代表的巴黎公社革命者具有“何等的歷史主動性，何等的自我犧牲精神”（馬克思 恩格斯，第10 卷352）。二是資本主義舊制度的懷疑者與反抗者。他們對壓迫自己的環境進行叛逆性的反抗，引起人們對舊制度存在合理性、長期性的懷疑。如1844 年西里西亞的織工起義雖然失敗了，但這次起義運動卻引起了人們對私有制合理性的懷疑。馬克思從一切階級斗爭都是政治斗爭這一視角肯定了這次起義的意義，無產階級“毫不含糊地、尖銳地、直截了當地、威風凜凜地厲聲宣布，它反對私有制社會”，意識到了“無產階級的本質”（馬克思 恩格斯，第1 卷483）。三是爭取自己做人地位和改變自己生活環境的努力奮斗者。他們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奮斗，在改變生活環境過程中改變自己，在改變自己時改變生活環境，從而擺脫麻木貧困，提高自己的經濟、社會地位。如明娜·考茨基小說《斯蒂凡》中的主人公斯蒂凡、《舊人與新人》中的礦工格奧爾格等。恩格斯雖然指出了明娜·考茨基小說創作中存在著傾向性表達的藝術性不夠、部分人物描寫的個性不突出等缺點，但他們卻贊許過她筆下的奮斗者形象對社會民主主義運動是有益的。

馬克思恩格斯“文藝新人”思想的產生，是19世紀后期歐洲無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的結果，也是當時社會主義文藝實踐的需要。一方面，19 世三四十年代，歐洲無產階級已開始爭取階級解放的革命斗爭。1831 年、1834 年，法國里昂發生了兩次工人起義，1844 年，德國西里西亞紡織工人進行了革命暴動，1836—1848 年，英國工人階級掀起了名為“憲章運動”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1871 年，巴黎公社成立，1889 年，倫敦東頭6 萬碼頭工人大罷工……這些無產階級革命運動，標志著無產階級已經登上歷史舞臺，反映了“群眾的無產階級意識的成長”（馬克思 恩格斯，第21卷571）。無產階級開創的新時代已經產生了新的人物和新的性格，馬克思恩格斯提出創造“革命性”“進步性”的“文藝新人”形象可謂水到渠成。另一方面，歐洲當時流行的社會主義文藝，并沒有跟上無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的腳步，并沒有正確地塑造出無產階級的“文藝新人”形象。他們或停留在19 世紀初期圣西門和羅伯特·歐文時代“以消極群眾的形象出現的［……］沒有試圖作出自助的努力”的“貧困而麻木”的無產者形象（馬克思 恩格斯，第10 卷570），或過于理想化地描寫“完美無缺”并將個性“更多地消融到原則里去了”的“文藝新人”形象。（544—545）針對這些問題，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社會主義文藝如何正確描寫無產階級“文藝新人”的建設性意見：在創作對象上，要選擇19 世紀后期已經登上歷史舞臺達50 年的革命的無產者；在人物塑造上，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570），用“鮮明的個性描寫手法刻畫”人物個性；在表現理想和傾向上，要“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544—545）。這些關于如何表現“文藝新人”形象的深刻論述，不僅指導了歐洲當時的社會主義文藝創作，而且也為20 世紀世界社會主義文藝的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

二、面向革命戰爭中的“工農兵”：毛澤東的“文藝新人”形象理論

毛澤東的文藝思想，主要形成發展于中國革命的戰爭年代。他的“文藝新人”形象理論，結合戰爭年代中國革命的現實需要與文藝實際，對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文藝新人”思想進行了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帶有中國革命戰爭年代“文藝新人”形象的鮮明特色。

毛澤東明確提出革命文藝要表現“新的人物，新的世界”，強調只有塑造了“文藝新人”形象的作品“才愈有全國意義”（毛澤東876）。在毛澤東的文藝思想中，形成了一個以人民大眾為對象、以工農兵為主體、以農民為核心的“文藝新人”形象圈層結構。首先，毛澤東將“文藝新人”形象定位于革命戰爭中的人民大眾。包括“工人、農民、兵士和城市小資產階級”（毛澤東855），他們都可能成為革命文藝所表現的“文藝新人”形象。其次，毛澤東將“工農兵”放到塑造“文藝新人”形象的優先地位。他清楚地認識到，抗日戰爭時期的革命根據地與抗戰以前的上海不同，文藝的表現對象和文藝作品的讀者以工農兵為主，在這種形勢下，工農兵自然成為塑造“文藝新人”形象的首先選擇。再次，毛澤東確立了農民在“文藝新人”形象系列中的核心地位。他無論是談文藝的服務對象，還是談深入生活，提得最多的是“農民”。這是為“農民”在“工農兵”中的獨特地位所決定的?？谷諔馉帟r期革命根據地的農民，拿起鋤頭能種地，拿起槍桿能打仗，成為生產勞動和革命戰爭的主力，無疑在“文藝新人”形象系列中占有核心地位。

毛澤東的“文藝新人”形象理論，堅持將馬克思主義“文藝新人”形象思想“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運用其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解決中國的問題”（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17），體現了革命戰爭年代馬克思主義“文藝新人”形象思想中國化時代化的重要特點。毛澤東深刻地認識到，革命戰爭年代的中國文藝界，不能照搬馬克思恩格斯的“文藝新人”形象理論，不能要求只將“革命的無產者”作為“文藝新人”加以歌頌。因為，中國社會的歷史與現實不同于19 世紀中后期的歐洲。歐洲18 世紀60年代開始的第一次工業革命，促進了傳統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型。19 世紀中期開始的第二次工業革命，使英、法等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都實現了工業化，工人階級成為這一時期的主要勞動生產者和無產階級革命的主力軍。而20 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既處于傳統的農業社會，又正經歷著革命戰爭。工人階級人數少、力量弱，在生產勞動和抗擊日本侵略者方面，都不是主力軍。這時的中國社會需要廣大人民大眾，尤其需要工農兵作為主力軍參與生產和打仗。毛澤東根據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和中國革命的現實需要，將“文藝新人”形象定位于人民大眾，強調工農兵在“文藝新人”形象系列中的優先地位，突出農民在“文藝新人”形象中的核心價值，是對馬克思主義創始人文藝理論中“文藝新人”思想的靈活性運用與中國化轉變，與他所創立的“農村包圍城市”的革命道路與模式具有內在一致性。

毛澤東的“文藝新人”形象理論，對革命文藝如何創造“文藝新人”形象，也提出了一些創新性的見解。一是深入生活了解生活中的一切人和事。他將文藝家深入人民大眾的生活中去“了解各種人，熟悉各種人，了解各種事情，熟悉各種事情”看成“文藝新人”形象塑造“第一位的工作”（毛澤東850）。二是堅持典型化的創作方法。毛澤東認為，革命文藝家筆下的“文藝新人”形象都是來源并高于生活中“新的人物”，比實際生活中“新的人物”“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帶普遍性”（毛澤東861）。三是要求革命的文藝作品達到“三個統一”。毛澤東深刻地認識到，要充分發揮文藝作品在革命斗爭中的重要作用，既要求正確的政治內容，又要求藝術高超，即實現了“政治和藝術的統一，內容和形式的統一，革命的政治內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的統一”的作品，才能產生鼓舞人心的作用。（毛澤東869—870）毛澤東的“文藝新人”形象理論，不僅指導解放區革命作家塑造出了一大批“文藝新人”形象，而且影響了20 世紀中國文藝理論界“文藝新人”形象理論的發展。

三、書寫民族復興的奮斗者：習近平的“文藝新人”形象論述

習近平強調：“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是長期而艱巨的偉大事業。偉大事業需要偉大精神?！保暯?，《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6）而文藝作品中代表時代精神的“文藝新人”形象，正是這種偉大精神的體現。因此，習近平將馬克思恩格斯與毛澤東的“文藝新人”思想，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歷史進程中的使命擔當相結合，明確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文藝要“不斷發掘更多代表時代精神的新現象新人物”（習近平，《在中國文聯十一大、中國作協十大開幕式上的講話》9），塑造具有鮮明時代感的民族復興奮斗者“文藝新人”形象。

習近平認為，新時代的“文藝新人”形象，應該包括三種類型。一是作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進程中的歷史“見證人”的“文藝新人”形象，主要指文藝家們“以充沛的激情、生動的筆觸、優美的旋律”創造出來的參與到中華民族復興偉大事業中的廣大人民群眾的“感人的形象”。（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14）他們見證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發展，經歷過這一歷史進程中的風疾浪高，體驗過這一歷史進中的酸甜苦辣。從這類“文藝新人”群像中，讀者能認識到民族復興的重大歷史意義。二是作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歷史進程中歷史“推動者”的“文藝新人”形象，主要指文藝作品中塑造的中國革命斗爭中的人民英雄形象和社會主義時期勇于拼搏創新、甘于無私奉獻的先進人物形象。習近平強調：“英雄是民族最閃亮的坐標［……］禮贊英雄從來都是文藝創作的永恒主題，也是最動人的篇章［……］對中華民族的英雄，要心懷崇敬，濃墨重彩記錄英雄、塑造英雄，讓英雄在文藝作品中得到傳揚?！保暯?，《在中國文聯十大、中國作協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8）這類“文藝新人”形象最“吸引人、感染人、打動人”并成為人們學習的榜樣。（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15）三是作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歷史進程中的歷史“引導者”的“文藝新人”形象，主要指文藝作品中塑造的在中國革命戰爭年代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中起著引領作用的“文藝新人”形象，包括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群像和各級黨政領導干部中的優秀代表形象。這類“文藝新人”形象是欣賞者景仰的對象，能產生崇高的審美效果。

習近平指出，新時代文藝塑造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奮斗者“文藝新人”形象有三個方面的需要。一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需要。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個近代以來中國人民最偉大的夢想，必須高度重視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奮斗者，他們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擔當者、完成人。自然成為社會主義新時代文藝所塑造的“文藝新人”形象。新時代文藝工作者理應“抒寫中國人民奮斗之志、創造之力”（習近平，《在中國文聯十一大、中國作協十大開幕式上的講話》7）。二是弘揚中國精神與凝聚中國力量的需要。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奮斗者，作為歷史的“見證者”“推動者”“引領者”，他們身上體現了中華民族共同的情感和價值、理想和精神。塑造這類“文藝新人”形象，無疑有利于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內化為人們的精神追求、外化為人們的自覺行動”（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23）。三是全景式展現新時代中國人民創造美好生活的需要。習近平指出，作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奮斗者，是這個時代創造光明未來和美好生活的主力軍，“把藝術創造向著億萬人民的偉大奮斗敞開，向著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敞開”，努力塑造這個時代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奮斗者“文藝新人”形象，無疑是“全方位全景式展現新時代的精神氣象”、展現新時代中國人民創造光明未來和美好生活的需要。（習近平，《在中國文聯十一大、中國作協十大開幕式上的講話》7）

習近平就如何創造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奮斗者“文藝新人”形象提出了三個方面的要求。一是走進生活深處體悟生活本質。習近平認為關在象牙塔里或者浮于生活表面都是創造不出“文藝新人”形象的，只有“走進生活深處，在人民中體悟生活本質、吃透生活底蘊［……］把生活咀嚼透了，完全消化了”，才能塑造出“激蕩人心”的“文藝新人”形象。（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19）二是以高于生活的標準創造典型的“文藝新人”形象。習近平認為，“文藝新人”形象，不是對現實生活中奮斗者的單純記錄、機械模擬，而是文藝家以高于生活的標準對生活中奮斗者進行提煉、加工、再創造的產物。因此，必須堅持“用現實主義精神和浪漫主義情懷觀照現實生活”（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20）。在保證“文藝新人”形象擁有藝術真實性品格的同時，實現“文藝新人”形象與文藝審美理想的深度融合，使“文藝新人”形象達到典型人物的高度、時代藝術的高度。三是要求思想性與藝術性的有機結合。習近平要求“文藝新人”形象所承載的中國精神、傳統美德、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必須通過藝術的手段、完美的形式體現出來，使“文藝新人”形象達到“觀念和手段相結合，內容和形式相融合的深度創新”（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11）。

在馬克思主義“文藝新人”形象思想中國化時代化的進程中，毛澤東、習近平的“文藝新人”形象思想，是中國革命戰爭年代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時代的杰出代表，不僅對過去中國文藝家塑造“文藝新人”形象產生了重要影響，而且還將繼續成為中國文藝界塑造“文藝新人”形象的指導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