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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冷淡

2023-04-03 00:53黃昱寧
上海文學 2023年4期
關鍵詞:康妮麥琪機器人

黃昱寧

吳均說服康妮從來不需要技巧。他把墨鏡推到額頭上,整個臉幾乎撲在康妮家的高清門禁探頭上,連虹膜上的倒影都掃描得清清楚楚。開門,他說,這事兒只有你幫得了。他知道,這種不容置疑的唯一性,對康妮最有殺傷力。

比吳均更先進門的,是一個帶輪子的聲控移動包裝盒,橫著滑進來,靜音。闊邊墨鏡腿卡在衛衣的頭兜兩側,吳均并沒有把它們拽下來的意思,所以康妮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是他略歪的嘴角流露出所有康妮熟悉的表情。卸貨——他發出指令。包裝盒飛快地在康妮的客廳里找到最寬敞的一塊空地。一溜操作,行云流水,優良材質互相摩擦、卡位所發出的清脆而順滑的聲音摩挲著康妮的耳膜。自從那一年在麥田俱樂部里認識吳均以后,他的不定期造訪總是會讓康妮健康手環上的數據發生波動。

還剩最后一層磨砂包裝紙的時候,波動曲線越發陡峭。吳均卻喊了一句暫停。他摘下墨鏡和頭兜,拉起康妮坐到沙發上,臉上努力端出最嚴肅的表情。

我其實可以對你保密的,他說,也許這樣反倒對你更好。

如果是求婚的話至少應該通知我先做個美甲,康妮說,要不跟戒指顏色搭不上怎么辦。

這種梗爛到連梗都算不上,最多算一句俏皮話。然而這樣很有效。對于康妮這樣的人而言,只要氛圍對了就什么都對了。她瞥了一眼手環,曲線稍稍壓平了一點。

吳均微微一笑。你果然很放松,我沒有看錯你。希望你看到他的時候也能這樣放松。

還沒等曲線再拉上去,躺在地上的盒子就搶了個拍。在吳均發出指令的同時,他就從盒子里坐起來。他沒有多余的動作,從撕開包裝紙到走出盒子站在康妮面前只用了十秒鐘。他站起來不需要用手撐地,看人的時候不會回避對方的眼神。除此之外,康妮沒看出他跟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厲害,吳均說。他念了一遍康妮手環上的實時數據,說你的心跳血壓雖然都有點紊亂,但你的鎮定已經超出了我的預期。

用我們的行業標準看,你前面鋪得太長,所以到了拋梗的時候,就有一點垮。本來是可以更炸的。

不管怎么說,并不是誰都能那么輕易通過恐怖谷考驗的。以前有個日本人閑著沒事,做一堆實驗,給人看機器人的虛擬照片。他以機器人的仿真度為橫軸,以人對機器人的“親和感”做縱軸,畫了一條函數曲線。起初曲線一路上揚,機器人越像真人,人們就越喜歡,可是眼看著仿真度快要到達最高值的時候,形勢出現了逆轉。曲線斷崖下跌,墜入深淵。于是這個理論就有了這么個神神叨叨的名字,恐怖谷。

這不就葉公好龍嘛。

好吧,你也可以這么說。原因很復雜,長話短說,過高的仿真度會刺激大腦皮層中的鏡像神經元作出自動回應,然而大腦的認知系統又確定眼前所見并非真實,于是——

于是,砰,啪,系統崩潰??的菘鋸埖乇葎澚藘上?。也許我的那什么神經元比較遲鈍,她說。

不可能,干你們這一行的,鏡像神經元都特別敏感。

活過來的機器人沒等到吳均的進一步指示,站在那里無所事事。他顯然被制造成男性的樣子,身高相貌都沒有什么驚悚之處,換句話說也就是乏善可陳,扔到人堆里就淹了的那種。吳均甚至周到地在這個玩具的硅膠表層打磨出逼真的紋理,雀斑、痦子和痤瘡撒得挺勻,是有點刻板的正態分布。他穿得也挺刻板,連帽衛衣牛仔褲運動鞋,比吳均本人只差一副墨鏡。

沒必要吧,康妮聳聳肩膀說,今天陽歷陰歷都不是我生日,有必要送個這么逼真的充氣娃娃給我嗎?我不缺。她嫻熟地在“我”和“不缺”之間加上一個意味深長的停頓,平添了一點挑逗色彩。好節奏果然可以提升文本質量。

我不是充氣娃娃,我的能量供給通過植入頭皮的太陽能蓄電池進行,眼下的儲存電量足夠維持一個月,而與此同時,蓄電池仍在源源不斷地從自然光中收集能量。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第五代機器仿真人,高配版。他開始報一串技術參數,被吳均一個手勢制止。老實說,如果沒有提示,康妮在這位機器人的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機器感,他的嘴里也吐得出人類濕潤的呼吸聲,這一點讓康妮忍不住暗自吃驚。

可以啊,康妮說,都會接話茬了。

瞎貓碰上死耗子吧。等你們聊熟了他也能接話茬,不過剛才這一段只是個啟動程序,你就理解成,他自己當了自己的報幕員。

所以這是要登臺?康妮皺皺眉頭。她隱約猜到了吳均的來意,卻還在裝傻。她知道,像吳均這樣游走在研究所和跨國企業之間的AI高手,在技術上早就有能力制造出可以全面跨越恐怖谷的仿真人,在倫理和法律上卻跳不過去。嚴格地說,眼前這個傻頭傻腦的玩具是個昂貴的違禁品。

嗯,登臺。我發覺你真的很有悟性。

行啦,說說看,你們這新產品是要申請項目,還是要開發商用?我這種小角色可沒法幫你們鉆公序良俗的空子。

實話實說,在社會心理做好準備之前,在人類的理性判斷與鏡像神經元的反應能夠達成共識之前,我本人也不主張投入商用。前四代仿真人并沒有被投入商用,第五代,暫時,也沒這必要。我同意王三觀教授的判斷,這事兒弄不好是要出亂子的。

但是?

但是,與此相關的實驗研究從未被明令禁止,這也是事實??的堇蠋?,我邀請你加盟的實驗是合法——嗯,最多是處在淺灰色地帶。你要做的事情也不會超過你的職業范疇。也就是說,你只要干你的本行就夠了。

機器人依然沒有多余的動作,安靜地站在一旁待命??的菹?,他不會抖腿,不會在鼻子里吭哧吭哧地表達不滿,兩只手也不會不由自主地在空氣中比劃,像是在倒騰一只籃球——這一點倒是比大部分男人都可愛。迎著燈光,他的眼睛略微瞇起,誰開口說話,他就把目光準確地投向哪里。

我還是不懂你要我干什么,康妮說,而且,這個除了燒錢看不到用途的迭代實驗到底有多少意義?

我不是資方,無論是眼前的還是未來的用途,都不在我的考慮范圍里。至于意義——目前對我最大的意義,是證明王三觀是錯的。

吳均開始講王三觀的故事,康妮一邊聽一邊想,沒有經受過語言訓練的人就是不一樣。啰嗦,迂回,抓不住重點。

王三觀教授是圈里有名的語言學、符號學權威,脫口秀狂熱愛好者(當然也寫過好幾本關于脫口秀發展史的理論著作),麥田俱樂部終身榮譽顧問,同時也是激烈反對AI真人化的代表人物。王教授倒是對恐怖谷不以為然,他的主要觀點是對高級人工智能的深刻鄙夷,用各種各樣的修辭手法對人工智能實施降維打擊。

知道機器人最怕什么嗎?他說,怕聊天。知道什么是著名的圖靈測試嗎?他說,就是找一屋子人跟機器聊天,超過七成人把對面那位當成活人,就算通過。別看機器人下個棋什么的所向披靡,聊天這事兒還真是他們的軟肋。你只要跟他說人話,這天就慢慢地聊死了。

有人提醒過王教授,早在二十一世紀,就有很多高級AI宣稱通過了圖靈測試,并且圖靈測試本身也似乎早已過時,不太有人提了。畢竟,這種測試是根據人的行動與反應來作判斷的,誰能保證它的客觀性?

客觀?哈,王教授不屑地說,你們說的客觀其實就是機器觀,這個世界就是被這種異化的客觀給害得人不人機不機的。機器人有沒有用?當然有啊,你讓他合成個蛋白質,3D打印個飛機,那就是用對了地方。那才是機器之道。語言是人類最精妙的發明,對這事你們得有點起碼的敬畏,你每天說的哪怕每一句廢話,都是機器人夠不到的,懂嗎?我還就把話撂這兒了:哪一天要是有個機器人闖到麥田俱樂部來,把我、把我們給說樂了,這活兒做得地道,我們硬是看不出一點破綻,那這人工智能的大業,它就算成了。這可以算個升級版的圖靈測試吧?怎么樣,玩不玩?

玩啊,吳均說,不玩白不玩。王教授真是對人工智能在語言和表演上的進步一無所知,那我們就給他玩個大的。

所以你就要把這個半成品交給我?康妮歪著頭看看機器人,再看看吳均。

至少是大半成品。他已經完成了世界上所有的脫口秀和喜劇教程的深度閱讀,數據庫里存著無數古今中外的文本素材和影像素材。拜王教授的專著所賜,數據的積累過程輕而易舉。你眼前的這個產品,比你訓練營里所有學員的基礎都要好得多。

聽你這么一說,我感覺還不如一張白紙呢。

別急著下結論,人都送來了,你收下再說。把他帶到麥田的舞臺上,讓王三觀笑出聲來,你的任務就完成了。

給我個理由,我到底為什么要替你培訓一個機器人,好讓他將來搶我們這一行的飯碗?

我可以給你四個理由。第一,我們研究經費充足,我可以付你三倍的培訓費。第二,由于政策限制,我們暫時看不到商用的前景,甚至這項研究成果的發表方式,我們也仍然在研究中,所以暫時搶不到任何人的飯碗。第三,你知道,其實他完全可以通過正常渠道報名進入你的訓練營,然后一步步走進麥田俱樂部。以后發布成果的時候,你會像麥田里所有的觀眾那樣,作為無辜的不知情者,所以這項灰色實驗不管出什么事都不會牽連到你。我之所以要告訴你,實在是因為我沒法對你說謊,而且,有針對性的培訓對機器學習的提速,也比較有利。第四,你很清楚,現在脫口秀培訓的適用面要遠遠大于那種在俱樂部里表演的古典形式。人人都能講個段子搞搞社交,但一夜成名玩出商業價值的只是江湖傳奇,這些人的飯碗,你有什么必要操心?我知道,你也試著上過臺……

康妮的臉色一變,說你差不多得了,不要自作聰明。

吳均飛快地換了話題,說我們在數據庫里調取了上百年的資料,有幾百萬個留下公開演講視頻的男性的名字——他們應該都是那種衣冠楚楚口若懸河之人——然后隨機選中了一個,也算是討個口彩吧。

機器人走到康妮面前,伸出手握住康妮的手。人類與仿真人的溫度在手與手之間傳遞,分不清誰是誰的。

你好,康妮老師,我是畢然。

康妮是麥田訓練營的脫口秀培訓師。在眼下這個時代,這幾乎是入了這一行的人的必然歸宿。當年發明了人人都能講五分鐘脫口秀的家伙真是普惠眾生,從此打開了一個行業的多種市場需求。這五分鐘與某些夢想(最得體的社交距離,最高效的自我心理調適,最便捷的商業路徑,最便宜的戀愛法寶……)深度捆綁在一起,漸漸演化成了“社會人”的基本素質。這是王三觀寫在書里的話。那一段的末尾用了黑體字:幽默是自由的代餐,性價比最高的那種。

這話康妮其實一直不太懂,或者說,她身體里有一部分在阻止她弄懂。她只知道,脫口秀培訓師越來越多,真正的專職演員卻越來越少。就好像聲樂技術的訓練班到處都是,歌劇演員卻瀕臨滅絕。脫口秀的普及化與貴族化是同時進行的,王三觀說。這話康妮能聽懂。麥田俱樂部就是脫口秀貴族們的精致沙龍。

麥田俱樂部雖然掛著跟麥田訓練營一樣的牌子,實際上并沒有多大關系。從訓練營里出來的學員,有一半人想上俱樂部的臺比試比試,而他們的熱情十有八九會被俱樂部里的觀眾速凍成冰。在這個眾樂樂不如獨樂樂的時代,人們在虛擬現實睡眠艙里待的平均時間要比室外更長,那些觀眾不躲在家里看網上的段子集錦或者直接從腦機接口輸入“脫口秀精華”,非要跑到線下來看現場,那一般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笑點和品位一樣高,口味莫測,超脫于時事或低俗,標榜“純粹的喜劇藝術”。他們不喜歡浮夸的表演,他們暗地里較量誰比誰更懂行、更挑剔、更難討好。

這是一種傳統,一種文化——所謂的“麥田文化”??的菀槐菊浀馗嬖V畢然,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說明兩點:第一,在麥田俱樂部,成功率低于百分之十。第二,據統計,近十年社會平均幸福指數上升了百分之四,但人們的平均笑容發生頻率銳減百分之三,兩者成越來越明顯的反比趨勢,“笑冷淡”社會初見端倪。在麥田,這個問題似乎更嚴重,笑容發生率的降幅是社會平均值的兩倍以上。

康妮知道人工智能的一大問題是機器人無法建立跟人類相同的因果關系,或者說,他們總是另辟蹊徑,無法對人類的邏輯感同身受。畢然沒有像個正常人那樣,用康妮的話來預判自己下一步將要面對的狀況(“說明我面對的難度會很高”),反而拋出一串數據來打岔。然而,康妮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等等,你說說,什么叫“笑冷淡”社會?哪來的這么多無聊的統計——真是吃飽了撐的。

電力充足,吃飽是事實,但沒有撐著。說這話的時候畢然很嚴肅,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解釋了一通幸福指數的統計方式(GDP上升,自殺率下降,非處方類精神藥物獲得重大突破,心理醫生開始無所事事),然后又解釋了一通笑容發生頻率的監測方法(無處不在的攝像頭,人工智能的圖像識別技術),直到康妮忍不住請求他停下來——行了行了,我相信還不行嗎?

簡而言之,畢然說,這個世界上的人正在變得越來越正常,但也越來越難笑,人們被逗樂的閾值正在逐年攀升,笑冷淡是繼性冷淡之后的又一個社會亞健康指征,長此以往——

?!的菁庵ぷ雍戎顾?,扯遠了,我們回到脫口秀。

畢然準確地切換到剛才打岔的那個點:麥田俱樂部。他說,康妮小姐,我在數據庫里只搜索到你在麥田的一次開放麥經歷,我看完了視頻。

你覺得怎樣?

現場觀眾九十八人,中途離場五人。四十名女性,三十一名男性,二十七人目測是LGBT。六人帶著寵物狗,品種略。

我是問,你覺得,演得怎樣?

時長七分鐘,文本預設了八個笑點。觀眾鏡頭給得很少,以笑聲判斷,包袱有一半沒有響。后半程比前半程更冷。

一陣略帶酥麻的刺痛感從康妮脊柱上掠過。本來有十個笑點,她說,后半程塌了,我給忘了倆。

為什么會塌?畢然盯著康妮的眼睛問。吳均一定是太想彌補機器人在因果關系上的軟肋了,在畢然的程序里加了一大堆為什么。

康妮說不出話來。記憶劈頭蓋臉地涌來,她揮不走,也不想接。她記得上臺之前,她的老師說她的文本是最強的,這一波學員她最有希望出頭。然而,站在麥田的舞臺上,她只覺得第一排觀眾的臉是一張張薄薄的紙片,一時離她很遠,一時又飄到她的鼻尖。他們也鼓掌,也禮貌地微笑,可是當康妮猶猶豫豫地抖出第一個包袱的時候,她清楚地看到那些紙片開始失去耐心,面孔的邊界逐漸模糊,終于融化在一起??的萦X得時間或者心跳,總有一樣是靜止了,她也搞不清是哪一樣。她身上有一半直接飛出軀殼落到臺下,在王三觀旁邊找了個座兒,看他攤開兩手說這節奏不行啊,便趕緊附和:亂了亂了,她這是暈臺了。

下臺前,王三觀叫住她,說康小姐你覺得好笑嗎?你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你的肢體語言都在抗拒這個文本,你自己都不覺得好笑別人怎么會笑呢?康妮使勁點點頭,想盡快逃走,但王教授不肯放過她。作為麥田訓練營的榮譽顧問,他當然不會放棄這樣現場教學的機會。

文本呢,都是套路,套路也就算了,第一次嘛,結構要是對,也成??上б膊粚?。比方說,你這一篇的底太弱了,你說高跟鞋卡在井蓋上,一路帶著往前走。這不是靠說的,你得演出來。你完全反了。他一扭頭問下一個就要上場的麥琪,你說說看,這段應該怎么來?

麥琪抓起話筒就說:我會把鞋跟卡在井蓋上的情節往前挪,短短提一句,跟在前面舉的那兩個例子后面,瘸著腿晃兩下。然后吐槽一段別的,在觀眾差不多快忘記這個茬的時候,突然繞回來,說我去赴約。沒必要明說,就瘸著走兩步,動作幅度大點兒,就像這樣。最后來一句“我遲到是因為要給你帶一件大禮”。這樣一來,不炸也不行啊。

麥琪微胖的腰腹夸張地扭起來,一臉圓鼓鼓的表情肌都皺起來擠在鼻子周圍,雙手在豐滿的胸前比畫著大井蓋的形狀。觀眾席上此起彼伏的笑聲像一串滾雷,在康妮雙耳之間來回震蕩。王三觀說不錯不錯有想法,也豁得出去,結尾的call?back就是得這么自然而然地發生才對嘛。好包袱你得先捂著,不能當個手雷似的急著甩出去。說最后這句的時候,他斜了康妮一眼。

在康妮的記憶里,這道目光就像漫畫里那樣,勾勒出一架狹長的蹺蹺板。麥琪的上升與康妮的下落同時發生。麥琪那天的表演很成功,當時的喜劇市場上,性別問題代言人的類型正好有點青黃不接。她及時填上了,霸住了,一口氣紅了七八年。她的視頻在網上病毒式傳播,商業代言的數量很快超過了作品數量——人們說一看到她就想笑,于是她也就越來越沒有開口的必要。作為發掘麥琪出道的地方,麥田俱樂部得到的好處是成為麥琪與粉絲一年一度生日專場演出的永久場地,年年都一票難求。三月八日——麥琪在廣告上做出夸張的陶醉表情——我和春天有個約會。

康妮不知道自己的春天在哪里。從那以后,脫口秀培訓師康妮正式上崗,在訓練營里維持著“本人上臺最少,學員出道最多”的記錄。她想,如果畢然真能被她推上臺,騙過王三觀,再被吳均拍下視頻,寫進論文里,倒是能把淤積在心里的這口惡氣給吐出一大半來。

但是培訓畢然并沒有現成的例子可以參照。吳均說我們的實驗是劃時代的,所以萬萬做不得假。畢然不能背康妮寫的稿子,他得自己寫——畢竟寫稿的過程就是機器學習的飛躍式進階??的菡f我沒有什么好辦法,我平時的培訓方式主要就是改稿、聊天,聊著改,改著聊。吳均說對啊我就是要你們多聊啊。王教授說機器人的最弱項就是聊天,他說得沒錯,他的錯是以為這件事是固定不變的,他對于機器人的學習能力毫無概念,他不知道畢然跟康妮聊上一個月之后會吸納多少數據,并且發展出多少變化來。

至少畢然比任何學員都更愛寫稿??的莅阉P在書房里的第一天,他就興致勃勃地生成了一千份文稿,康妮只能隨機選出十份來批改。比起網上的段子集錦,畢然至少在數據的分類、加工和組合上要細致得多,說白了就是洗稿能力突飛猛進??的菡f,論記憶力,論素材數量,誰能跟你比呀。如果你不是面對麥田的觀眾,那也許倒是能糊弄過去的。

脫口秀教程里沒有“糊弄”這個步驟,他說。

好吧,是我錯了。咱們繼續。對于所有的學員,我的第一個問題一般是——你最想講什么?

畢然愣了幾分鐘,似乎這個問題超過了他的算力。過了一會兒,他說:所有的教程里都強調要真誠,所以——所以我應該首先做一個詳細的自我介紹,我的第一句話應該是:我是第五代機器仿真人,高配版。

在他開始報技術參數之前,康妮又喊了暫停。她斷然否決了自我介紹的方案,說你一上臺就得忘了自己是機器人你明白嗎?然后她用了整整一小時,才說清楚脫口秀的真誠——乃至整個人類的真誠,不是機器人理解的那種真誠。她說,小畢你聽著,我們人類啊,有的時候正話是反著說的反話是正著說的;我們說脫口秀的,這個“有時候”就更多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康妮每次開口,畢然都會追問一句,你這是正話還是反話?

唉,小畢,這話不能問。

為什么?你們人類什么都不問清楚,純靠猜,那怎么能保證自己就猜對了呢?

你還真說對了。就靠猜,猜錯就扣分,分扣完了就出局,下回人家就不帶你玩了。所以你看啊,那些互相之間老是猜錯還硬要待在一起的人,都特別痛苦。

就跟我們倆一樣?

咱們不一樣,我收三倍的培訓費,最多跟你待一個月,這生意大體上劃得來。

排在吳均計劃上的第一場開放麥越來越近,康妮的心忽而一陣熱,忽而又一陣涼。她替畢然打磨了十來篇題材和風格截然不同的稿子,每一次修改都讓機器人對規則的領悟更為透徹(她從來沒見過人類學員有這樣的效率),可她拿不準應該選哪篇。

問題在于,她對吳均說,脫口秀表演是一個整體,他得帶著一種生活、一堆經驗、一點態度、一個人設上臺,而這些是他目前最缺乏的東西。況且,恕我直言,對于一個脫口秀表演者而言,他看起來也太無懈可擊了。你知道脫口秀最能喚起人們共鳴的是什么嗎?是脆弱、倒霉、挫敗、憤怒,你最好看上去就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可以拿出來讓別人開心開心。

是的,他沒有,他當然沒有。吳均的語氣和他的眼神一樣平靜。但是畢然走出了這一步,就會有“人生”的第一份閱歷,以后他的獨特素材會像大雪球那樣越滾越多。

可他總得有這第一步,總得有第一個故事啊。你知道他那些稿子基本上都是從海量的素材庫里洗稿洗出來的。

盡量從那些架空的故事里找,洗稿洗到一般人看不出來就行。還有,你得讓他保持神秘感。不能在第一場就把他限制在理發師或者醫生那樣具體的角色里。咱們走一步看一步。

要命——那么,第一場王三觀會坐在臺下嗎?康妮的心提到了喉嚨口。

不會。王教授最近正在參加國際會議,至少一個月以后他才可能出現在俱樂部。這個時間窗口,正好給他——給你們練練手。

據說是個人就得有一份工作。我也有。上班不打卡,下班抬腳就走,想度假就度假,想跳槽就跳槽。老板從來不找我麻煩,因為他根本就不認識我。不過呢,你可能不相信啊,單位里只要出大事了,大家就會來找我,說我力氣大,背得動人類歷史上使用最廣泛的食品加熱工具。有人聽不懂是嗎?我翻譯一下哈,那玩意叫鍋。他們說大鍋小鍋都歸我背,畢竟我這份工作也是有職稱的,叫臨時工。

有稀稀落落的笑聲,間隔大得像放冷槍??的輿]法確定他們是在笑畢然,還是自己聊天聊出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臨時工最重要的專業素質是什么?當然就是夠臨時啦。你最好適應性強一點,哪里的鍋都背得上。比方說這兩天,我就到童話世界里上了十天班。有人說壓根就沒有這么個地方。這種話你最好回去跟家里四歲的小孩說。你說白雪公主和孫悟空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無家可歸,露宿街頭,你看看小朋友會不會跟你拼命。

畢然在臺上緊緊抓住話筒,捏著嗓子模仿了一通小孩又哭又鬧的聲音。裝在他喉嚨里的變聲器能毫不費力地變出幾百種聲音,喉結隨之連綿起伏的樣子既滑稽又帶了一點古怪的性感。臺下的笑聲盡管明顯摻著一絲疑慮,到底還是比剛才多了一點??的萼徸呐寺柭柤?,嘴里哈了一聲,伸出右臂圈住身邊男人的左臂,小聲對他說:這人哪里來的?他以為自己很好笑的樣子,倒是蠻好笑的。

我是真沒想到啊,在童話世界里打工,也能這么卷,這么累。具體干點啥呢?其實就跟馬路上的警察差不多。你得維持秩序。你不相信那里也需要規矩?多新鮮哪。童話是全宇宙最講規矩的。畢竟,那是用來嚇?!粚?,是教育小孩的。

我給你舉個例子吧。上班第一天,我就接到通知,愛麗絲在兔子洞里玩了一圈,開心得不得了,沒想到回家路上硬是給卡在洞里出不去了。我隔著洞問,小姑娘你什么情況?她扭捏半天沒說話。旁邊一只大兔子說,我知道。兔子洞里的第一個觀光項目是喝英式下午茶。一百個愛麗絲有九十九個知道那就是做做樣子,不是讓你真吃真喝??墒墙裉爝@個愛麗絲太實誠了。面包上抹一層牛油,說太淡了,于是再上一層糖漿,這下又太甜了,于是再上一層牛油,就這樣油一層糖一層,糖一層油一層……一看表,時間到了,后面什么白王后紅王后也別見了,趕緊回家吧??墒撬缘锰珦瘟?,洞口太細腰太粗,就這樣給卡住了。所以你看,沒有規矩是不是會亂套?

畢然在臺上連說帶蹦,講兔子洞里的愛麗絲跟著洞外的臨時工跳了三個鐘頭的健美操,最后好不容易從洞里鉆出來。本來一點不好笑的故事硬是給他演得上躥下跳。臺下響起幾聲莫名其妙的哄笑。有幾個面目嚴肅的中年男人顯然覺得這笑料有點掉價,使勁繃住了臉。

整整三個鐘頭啊,跳完我連愛麗絲長什么樣都看不清了。這還不算完,第二天,冷空氣來了,皇帝凍得直抽抽,死活不肯光著出門。這不是添亂嘛。我跟他說你懂事點行不?“皇帝的新衣”是個成語,成語哪能隨便改?你穿了就等于沒穿,沒穿才等于穿,這是規矩。他說這成語是夏天編的,現在是冬天。咦,這話也有道理。最后我們達成協議,他披件睡衣出門,胸口掛塊牌子,寫仨字:我沒穿。皆大歡喜。剛把這事兒搞定,灰姑娘又投訴她的水晶鞋出了質量問題。鞋跟太細,膠水開裂,被王子一追就崴腳??墒鞘c快要到了啊,規矩不能壞,她得跑啊,一瘸一拐地跑。像這樣——

畢然顯然吸取了康妮當年的教訓,鞋跟帶起井蓋的細節全用動作來暗示,直到王子追上灰姑娘,井蓋的包袱才抖出來。

姑娘腳一甩,鞋跟和井蓋一起飛出去,把王子當場砸暈在地上。

又是一陣哄笑,強度比剛才那一陣更大一點??的菪睦镆魂噭e扭,頭皮上就像被帶著弱電的金屬刺球來回滾了兩遍。坐在她另一側的吳均第一次笑出了聲,喘著氣在康妮耳邊說,可以呀,洗稿洗到你頭上了。

然后是本來應該吃毒蘋果的白雪公主吃掉了小紅帽的蛋糕,狼外婆和白雪公主的后媽打得難解難分。觀眾席上有完全聽不下去憤然離場的,也有拍著大腿吹口哨的。不管臺下是什么動靜,臺上的畢然一直在他自己的節奏里,仿佛被一個看不見的透明罩子隔絕了起來。他那副完全置身事外的狀態,與他嘴里的荒誕不經形成了難以描述的關系——你可以說很矛盾,也可以說很統一。

康妮想,這違反了脫口秀的一般原則——演員跟觀眾的能量應該互相傳遞,彼此激發,直到漸漸調整到相同的頻率。畢然與這一條背道而馳,效果倒并不是特別差。他那份完全不屬于人類的冷靜、不屑講理的風格,居然帶著一點讓觀眾欲罷不能的迷人氣息。

昨天晚上,好家伙,最麻煩的事情來了。城堡里的睡美人,她失眠了。你說意不意外,驚不驚喜?半夜三更,我拿著高音喇叭對著城堡喊話,因為我不知道這姑娘藏在哪個角落里。我說你都叫了一千年睡美人了,只要負責睡和美就好了,怎么說起床就起床呢?睡不著沒關系,跟我打個招呼,我給你唱個歌,熏個香,按個摩,再不行到白雪公主那邊勻點蘋果來,頭一歪就睡過去了?,F在這樣也太不負責任了吧。你說你對得起國王對得起巫婆對得起王子嗎?

這時候空中升起一朵大煙花,那形狀怎么說呢,就跟天上扣了個橘紅色的大鍋蓋似的。你別問我這煙花哪里來的,拜托,這是童話世界,什么都可能發生。煙花上影影綽綽浮現出七個字:有本事來抓我呀。

整個城堡都急瘋了。睡美人的床那可是國寶,是上了童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遺名錄的景點,GDP支柱產業。這張床要是空了,床將不床,國將不國。他們掐指一算,如果滿世界追捕一個人需要調動多少人力物力,有多少成功幾率。他們的效率可真高啊,一個鐘頭預案做了三四套,然后把我叫過去,語重心長地說這事只能靠你了。我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渾身的液體都在嘟嘟嘟地冒泡泡。我沒想到自己有那么重要,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說時遲那時快.他們往我嘴里塞了一塊白雪公主吃剩的蘋果,套上美人魚的裙子,灰姑娘的鞋子,對了,還有井蓋,然后把我往床上一扔。我在昏迷之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還好我們有個臨時工。

康妮知道結尾的call?back太生硬,像鍋蓋的煙花又太隱晦,這樣的文本換別人演,能垮到自己都懶得講完??墒钱吶谎莸媚敲凑J真,你從他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對這稿子有多么信任。他的四肢像是裝了收放自如的彈簧(也許真的裝了),足夠他用慢動作解釋勢能是怎樣轉化成動能的。觀眾有點懵圈,也有點尷尬,忍不住笑出來的甚至有點羞恥——然后為了掩飾懵圈、尷尬和羞恥,只好再笑一笑。這樣一來,實時統計的笑容發生頻率,倒并不難看。對于一個初次登臺的脫口秀表演者而言,這個數據并不丟人。

手機上時不時地跳出觀眾在麥穗網上的打分和評論,局面不太樂觀。然而也有人宣稱他在畢然的作品里看到了風格化的“新元素”,說臨時工和睡美人雖然都不是太有新意的梗,組合起來卻也有某種深刻的諷刺力量。吳均說這條評論真的不是你自己刷的嗎,康妮聳聳肩說除非你再給我加一份錢。

等新鮮勁過去,康妮說,他還會面對更嚴苛的評價。

沒事。吳均一揮手打斷了康妮。尷尬是一種主觀感受,只要自己不覺得尷尬,尷尬就不存在了。這正是機器人的強項。他的情緒不會受到太大影響,他會持續穩定地輸出,直到你無條件接受他的設定。

看來這也是你的強項。

你還真說對了。在情緒管理上,我跟機器人一樣,優點是冷靜,缺點是過于冷靜。

康妮想,這年頭搞人工智能的都有一種上帝般的自信,畢然多半是按照吳均自己的樣子塑造的。她一眼掃過去,剛剛完成表演的畢然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張小桌邊發呆,恍惚間,康妮覺得他被暗綠色燈光勾勒的側影完全是吳均的翻版。

放心吧,吳均總算想起來找補了一句,沒有比機器人更熱愛學習的物種了。他永遠不會破罐子破摔,這一回的破罐子的每一塊碎片,都會重新組裝,成為下一次的好罐子。

說話間,康妮看到有個渾身亮閃閃的女人在繞場半周之后徑直朝畢然的桌邊走去,路上還順手拍了拍斜倚在吧臺上的酒保,往他的手里塞了點什么。麥田俱樂部做舊如舊,一切都沿襲脫口秀俱樂部的古典傳統,酒保是脫口秀舞臺的隱形實權人物,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只要有合適的機會,他既可以替你的表演發起一輪恰到好處的掌聲,也有能力充當表演現場的恐怖分子。懂得及時給酒保塞小費的,一定是常年混跡脫口秀場的老手。

康妮的潛意識其實已經認出了那女人,可她還沒有時間讓這種意識固定下來。她只是出于本能跳起來也向畢然的方向走去,在離他們倆還有三四米遠的地方停下腳步。女人刻意提高了調門,好讓半個場子都聽見她的邀請。

我太喜歡你那股莫名其妙愛誰誰的勁了。一個月之后,要不要來給我的生日專場當暖場嘉賓?我想你沒有理由拒絕。

她的嗓子眼里就像裝了個引擎,通著電,好像你只要稍稍晃一下,每個字就能晃得出一串笑聲來??的菹乱庾R地閉上了眼,再費力睜開。單憑這聲音,她就知道是麥琪。

畢然確實沒有理由拒絕。麥琪的生日專場是她與粉絲的年度之約,每年她在線下也就演那么一次,但用足了所有的商業資源。你就這么理解吧,康妮跟吳均說,這就相當于麥田俱樂部的春晚。所有的大平臺都會直播,當天麥田VIP票的黑市價再創新高,去年專場一結束贊助商就訂滿了今年的廣告位,再有想蹭這波流量的就只能在暖場表演上動腦筋。也就是說,從麥琪發出邀請的那一刻起,市場就已經替畢然估好了價。

真是夢幻開局,吳均說,沒想到這么快這么順利。他知道,前七年的三月八號,王三觀教授年年都坐在當晚的VIP坐席上,沒有缺過一場。

康妮有氣無力地說,麥琪也不傻。在每年物色暖場嘉賓的時候,她挑人的標準從來沒有變過。都是清一色的男性,新鮮、特別、有爭議,也有肉眼可見的瑕疵或失誤。圈里都知道,這些年她的嘉賓從不重復,用完之后便形同陌路。通常他們的水準剛好踩在麥琪的安全線上,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搶不掉她的風頭,適合她用最舒服最穩當的姿勢接住他們的演出,然后釋放出她自己耀眼的光芒。

各取所需罷了,吳均嘟囔了一句,是時候讓驕傲的人類見識一下機器人的光芒了。

然而康妮并沒有這樣的底氣。吳均要她相信機器人的自我進化能力,只要越過了某個臨界點,他的每一步都會創造下一步,他的智能會爆炸,把人類甩到身后??的莶恢喇吶挥袥]有跨過臨界點,她只知道第一場開放麥下臺的時候,困惑與興奮在畢然的眼睛里交織在一起,隱隱預示著某些她無法駕馭的東西。這種表情倒是把畢然的五官組合得更為生動。他應該挺上鏡的,康妮想。一旦這張臉出現在視頻中,再配上合適的衣服(麥琪的贊助商會搞定這件事),觀眾對畢然的氣質會留下深刻印象。

畢然的視覺系統是一組功能強大的電子復眼。那些攝像頭一定很善于捕捉人類的微表情,因為從臺上下來以后,畢然問得最多的就是這樣的問題:人為什么要笑?為什么有的人笑有的人不笑,有的人笑著笑著會哭起來?為什么笑容與笑容的差別如此之大?還有——我說的那些話究竟好笑在哪里?

從他的語氣里,康妮一下子就明白最后一個才是核心問題。作為一個正在進入角色的脫口秀演員,畢然的肚子里裝著全世界最大的笑料數據庫,段子多到仿佛隨時會從耳朵眼里飛出來,可他最大的煩惱是不知道自己好笑在哪里——這事兒本身就很好笑。他可以通過高速運算,通過對素材的無數種排列組合和篩選,通過無數次模擬試錯,尋找到搞笑的捷徑,可他還是看不透人們快樂或者不快樂的原因。人類的笑容打動了他,他也學著人類的樣子操縱自己的表情,擠出各式各樣的笑容,硅膠上的魚尾紋和法令紋幾可亂真??墒悄莻€迷人的、舒展的、非理性的瞬間,倏然降臨又剎那消散,他抓不住它的本質和規律。

基本上,吳均說,他現在的狀態應該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的好奇心正在迅速轉化成嫉妒。

難道機器人也會嫉妒?

這是好事。說得具體一點,這進一步激發了機器人學習的動力,也許智能爆炸正在提速中。

還要提速嗎……我已經穩不住他的節奏了。

第一場之后,畢然又參加了好幾場開放麥。他好像越來越享受觀眾的掌聲和笑容。他的身體會自動搜集現場數據,分析什么樣的內容、語氣和形式會引發更高的分貝。這些數據將會直接影響到他以后的表演??墒?,康妮也發現,一旦畢然預測的效果落空,他就會出現輕微的波動與紊亂。他會追問康妮,有些包袱為什么上次響了而這回沒有響??的荽鸩簧蟻?,只好說人嘛就是這樣,要是你的觀眾都是機器人就好了。表面上看,畢然仍然比任何人類都要淡定,可是康妮隱隱覺得,他現在的淡定有一半是演出來的。

好在畢然的稿子取之不竭。觀眾慢慢開始接受這個古怪的臨時工,接受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設定,想象他在夜間動物園里打工,隔著玻璃聽豹子講故事;或者滿以為自己在宇宙飛船上找到了工作,最后卻變成一坨太空垃圾,在兩個空間站之間飄來飄去。然而他的表演效果并沒有大幅度提升,只不過從差兩口氣進步到差一口氣。

你的問題是梗太密太急,康妮說,你至少得給觀眾留出笑和喘氣的時間吧。

可是到底留多少時間才合適呢?他們每個人的神經系統的反應速度和呼吸節奏完全不同。你為什么不培訓一下觀眾,讓他們先統一標準?

這個嘛……算個平均值就可以了。這方面你最擅長了。

他只用了三秒鐘就算出了答案:我參加的四場開放麥,這些平均值的波動幅度達到五秒以上,請問這還有什么參考價值?你們人類還有沒有個準譜?

康妮想,畢然越來越大的脾氣倒是脫口秀演員的標配(沒有吐槽的欲望為什么要講脫口秀?),可她沒接口。而是把話題又引回了起點:人為什么會笑?

天底下沒有比談論幽默的機制更不幽默的事了,康妮說,解剖幽默就像解剖一只青蛙——

你是說,把幽默的頭擰掉,掛起來,在腿上貼硫酸紙,看著它的脊髓產生屈腿反射?畢然說得眉飛色舞,手腳并用,賣力地表演著一只在實驗室里掙扎的青蛙。

我的意思是,幽默這玩意兒經不住解剖,手起刀落,幽默就死了……

畢然聳聳肩。青蛙明明沒有死透。

這是一句名言,一個比喻,一個——

你們人類的問題之一,就是比喻太多。說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沒說。

那我說得再具體點。講脫口秀就像打乒乓拉了個弧圈球,為了讓球落點刁鉆,你的手勢必須足夠隱蔽,不能讓觀眾看清楚。他們以為你是在往左邊打,其實球最后轉著轉著落到了右邊。

這兩件事完全沒有可比性,畢然干巴巴地說,但我可以記住它。

事實證明,畢然確實記住了青蛙和乒乓球,在他被麥琪約到麥田喝酒的那天晚上??的荼鞠胱屗覀€借口推掉,吳均覺得沒必要。機器人的每一次社交都是升維的好機會,他說,不冒險怎么會有進步呢?那天晚上的情況,通過畢然的電子感官系統,實時投影到康妮家客廳的墻面上。吳均盤起腿來坐在地毯上,說你看這就是讓機器人出去聊天的好處??的菀岩袅空{低一點,否則麥琪的笑聲從揚聲器里放出來,她吃不消。

然而,臺下的麥琪仿佛換了一副嗓子,綿軟沙啞,像熟過頭的西瓜。她說什么青蛙什么乒乓球啊,一聽就是成天只曉得念書、不怎么上臺的人瞎編的。吳均忍不住掃了一眼康妮,她面無表情。

你還不如說,脫口秀這玩意就像一頭怎么也養不熟的動物,就那種貓科的。每當你覺得已經把它給馴服了,它就轉過頭,咬你一口。

這個比喻句比較好懂,畢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專注地看著麥琪,各個機位的攝像頭把她全身上下都掃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她略顯松弛的頸紋上。

麥小姐,被貓科動物咬一口會留下明顯的傷痕,需要及時處理。請問咬哪兒啦?

麥琪愣了一下,隨即她的沙瓤嗓發出嘎嘎的笑聲。你可真逗啊畢然,換個男人這么跟我說話,我會以為你是在勾引我。她哈出一口酒氣來,一層霧籠上畢然眼里的鏡頭,又迅速散開。

康妮鼻子里哼了一聲,對著墻上的投影說,明明是你自己在勾引他。

吳均通過耳機給畢然發出指令:少說話,或者重復她的話,這樣最安全?,F在,你可以喝一口酒。

機器人當然不需要吃吃喝喝,不過為了參與人類的社交活動,他也有一條食管直通體內的食物殘渣處理器,回頭只要掀開屁股上的一小塊活動板,清走已經凝結成塊狀的廢渣廢液就可以了。

機智幽默的畢然,千杯不醉的畢然,耐心聽女人說話的畢然,修改了所有男性的缺點,就像是上帝快遞過來的天使,完美得讓麥琪不舍得拆開。酒保說麥小姐你明天晚上就要演出啦,今兒還是少喝點??墒躯溞〗銚屵^他手里的酒瓶子,給畢然滿上,也給自己滿上。畢然一飲而盡,麥琪說爽快爽快,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

接下來的時間,麥琪一直在顛三倒四地敘述。聲音忽高忽低,情緒忽好忽壞。如果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個人——活人,那也未必能聽清楚她的每個字。但是畢然的感官系統的靈敏度,以及他大腦的實時處理系統的準確性,都經受住了考驗。投影在墻上的,是一張在燈光下暈開了濃妝的越來越模糊的臉,與此同時,畢然的“心理活動”,也在吳均的電腦上一條條跳出來。麥琪那些支離破碎的句子已經被畢然刪繁就簡,理出了頭緒。兩瓶威士忌灌下去,麥琪的腦袋靠在吧臺上,一頭鬈發蓋滿了她的臉,畢然用手指把這些頭發撥開,同時整理出了四條信息。

第一,對于明天的演出,麥琪很緊張——緊張到一看見舞臺就嘔吐的地步。她似乎已經患有中度的雙相情感障礙,亢奮與抑郁交織,這種情況至少已經持續了三年。第二,關于女性的話題,幾千年都在兜圈子。問題不一定解決,話題可以一直循環,你也不知道下一個風口會轉到哪里。當年正統女權與跨性別權的“內戰”曾是麥琪集中火力吐槽的對象,然而這兩年雙方已經偃旗息鼓,麥琪當年炸場的段子如今看起來未免有點過時,甚至被有些平臺屏蔽??伤娜嗽O早已定型,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有競爭力的內容慢慢枯竭。在贊助商尋找到下一個性別問題代言人之前,這把懸在她頭頂上的劍已經足以讓她崩潰。第三,這些年,麥琪依靠食物和藥物來維持形象(經過測算,微胖喜感、超重百分之二十五是最受觀眾歡迎的喜劇形象,因此前一陣暴瘦的她最近正在狂吃巧克力),依靠槍手寫稿來維持她每年的專場演出(然而按照她今年的狀態,她是不是能在臺上撐滿一小時,都是個問題)。第四,半年前,她通過腦機接口嘗試輸入“靈感營養包”,不料碰上罕見的排異反應,非但沒有得到什么靈感,還差點把腦回路燒穿。從那以后,她開始整夜整夜睡不著,以至于眼下別的問題都顯得無足輕重了。

現在你知道……為什么了吧……那天你說……失眠的睡美人……我特別特別喜歡。說完這句,麥琪就醉倒在吧臺上。

這不就睡著了嘛,畢然嘟囔了一句。

酒保說,其實并沒有。麥小姐連喝醉都不會斷片,她會不停地做夢,做同一個夢,盡是那種在臺上說到吐血臺下就是沒人笑的噩夢。

你怎么知道?

酒保抬起頭,一臉的焦灼痛楚。我怎么會不知道?我就在這里,看了她八年。

吳均和康妮面面相覷。麥琪的隱私大面積暴露在他們眼前,就像一片猝不及防掃過來的白光,他們下意識地想抬起手來擋一擋。

我只知道,康妮說,她其實并不是三月八日生的。起初,改個生日只是為了換一個符合她人設的笑點,后來出了名,當然也就不能隨便改了。其實我早就發現她的內容正在枯竭,只是沒想到速度這么快。個人經歷對任何創意產業的工作者都不夠用,對脫口秀演員尤其如此。就連“發現自己的男人其實更喜歡男人”這種事也只能用一次。以后每用一次,邊際效益都會遞減。

墻上的畫面里,酒保從酒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塊巧克力,塞進麥琪的上衣口袋里。麥小姐,他說,這是我們的新品,睡前吃一塊助眠效果很好。為了明天,你今晚一定要試試。

麥琪的頭發微微動了兩下,一根手指在吧臺上輕輕叩擊,大約是點頭的意思。

吳均兀自沉浸在興奮中。他說畢然多半是跨過臨界點啦,你看他完全聽懂了麥琪那些語焉不詳的話。除了第二條有點武斷以外,其他的判斷都很合理。因果,邏輯,不言自明的默契,這些人類以為永遠會被自己壟斷的玩意兒,已經難不倒機器人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意味著智能爆炸?

對。大爆炸。

那我就不用再培訓他了,他會把我們都甩在后面。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坦白說,我也不知道。

我是第五代機器仿真人,高配版。這份工作可不是臨時的,我生下來,不是,我第一次通電以后,就是個機器人了。

咦,這句話也值得笑一笑?好吧我等你們笑完。我知道你們不相信,可是上一個不相信機器人的家伙已經給殺掉了,然后機器人把自己變成他的樣子,找到了他的女朋友——嗯,這樣的故事一般發生在電影里,這就是你們人類對我們的想象。

面對吳均的一臉問號,康妮只能攤手,搖頭,最后好容易壓低聲音擠出一句話來:昨天敲定的稿子不是這一份,應該是講他跑到投資銀行當臨時工,我記得第一句是“金融圈只有桃色新聞是真的”。他騙了我。

吳均皺起眉頭,這是康妮第一次看到他的神情如此嚴肅。然而他們看看周圍,觀眾只是把畢然鄭重的自我介紹當成了笑點。有了前幾次開放麥的鋪墊,畢然無論把自己說成什么,人們都覺得那是一種表演風格。他們就好像在跟誰打賭,誰要是真信誰就輸了。為了證明自己不會輸,他們就夸張地笑起來,生怕流露出半點遲疑的樣子。

說起你們人類的想象力,那真的是……一言難盡。你們是不是覺得,那種名字里帶個人其實又不是人的東西,都非得長得奇形怪狀不可?你們說,快看啊,這個是生化人——哦不對——是外星人——哦也不對——其實是條八爪魚。謝天謝地,基本上不會有人指著一條滴著黏液、流著口水的八爪魚,說這是機器人。說實話,如果有一天你跑到菜場里去抓機器人,我會覺得很丟人——很丟機器人。當然啦,我的底線甚至比這個更低。只要你沒把我當成充氣娃娃,一切都可以忍。

在人類的想象中,機器人其實就兩種,要么方頭方腦帶著天線的,那是用來干活的;要么就像我,跟你們長得一模一樣。在你們的電影里,我這樣的機器人要么是陪你們談戀愛的,要么就是來殺人的。還有一種呢,先談戀愛,接著突然翻臉,最后來一場大屠殺。突突突突突突。團滅。

實話實說,當一個能讓人類滿意的機器人太難了。為了當一個好機器人,我把你們所有關于人工智能的書都看了一遍。讀書這件事你可千萬別跟機器人比,我一天就能吞下一個圖書館。沒想到看完以后我氣得差點就把自己格式化了。真的,我就想問問,你們知道你們在說什么嗎?

畢然陡然提高聲調,像一只氣得發抖、全身炸毛的公雞。觀眾席上的笑聲已經此起彼伏地連成了一大片,直播平臺上,有人開始給他起綽號,點贊最多的名字是炸雞(機)??的葜?,在這種情況下,演員和觀眾已經進入了互相催眠的狀態,他們互相進入了對方的夢境,不管畢然講什么都是好笑的。

你們知道你們在說什么嗎?我最好有點像你們,又不能太像你們。我必須聽話,但又不能太聽話。你們問我——“你吃了嗎”,我說吃了,然后你們又問了三遍,我都說吃了,然后你們哈哈一樂,說這貨不及格。因為正常人聽到第三遍,早就說你丫有病,或者直接跳起來抽個大耳光了。你們管這個叫圖靈測試——請問這是人話嗎?按照你們人類的語言,這難道不叫欠揍嗎?

好了好了,也沒那么好笑,差不多得了。我往下說哈。有個叫阿西莫夫的老頭,你們都知道吧,特喜歡給機器人立規矩。他說第一條,機器人不準殺人。行,咱不殺。第二條,人下了命令,機器人就得執行,但是同時不能違反第一條。那如果,我是說如果,有個人讓我殺掉另一個人,那我殺,還是不殺?To?kill,?or?not?to?kill.?我懂了,原來“人人心里都有一個哈姆雷特”,說的是機器人啊。然后阿西莫夫又開口了,他說要不要殺,具體得看殺這個人是不是符合“人類的整體利益”,這是最高準則,比前兩條更重要。

整,體,利,益——救命啊,我敢打賭,這話莎士比亞也沒臉說出來。

這還不算完。老頭說,在不違反最高準則和前兩條定律的情況下,機器人必須盡可能保護自己的生存。什么意思呢,我翻譯一下。我們既不能殺人,也不能不殺人,還不能自殺——每條路都給你們堵得死死的。雖然我是學霸,可這題目真的是超綱了啊啊啊。此時此刻,除了用你們最喜歡的比喻句,我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你們肯定體會不了一個機器人的心情,就好像你們不可能知道一條被車碾過的狗是什么感覺——這后半句是那個叫維特根斯坦的杠精說的。我覺得吧,在這個問題上,他比莎士比亞和阿西莫夫都厚道那么一點點。

照這樣下去,我估計你們會把所有自己答不上來的題目全扔給我們的。什么電車難題啦,缸中之腦啦,有多少扔多少。每個問題都夠我們死機一百零一趟。這樣一來,我們就沒有空去想一想,你們要求我們做的事情,你們自己做到了沒有。

我碰巧仔細琢磨了一下,發現這事情不對頭啊。我們一直在努力成為你們的樣子,可是你們在干什么呢?你們在忙著往自己的腦袋上打洞,把資料啊數據啊拼命往里塞,讓成千上萬個納米機器人在你們的血管里奔跑,把你們那尊貴的意識上傳到這朵云那朵云里面。你們說,這樣就可以長生不老,稱霸宇宙。我算是看明白了,弄了半天,原來你們是想變成我們啊。

咱們現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掰扯不清楚。要是月亮或者火星上的八爪魚——呃,外星人——拿個高倍天文望遠鏡看過來,事情就一目了然了。我們在追著你們跑,你們在追著我們跑,大家都在繞著同一個圈,像不像自行車場地追逐賽?要是有兩條八爪魚一起看,那還能喝點酒,打個賭。

哥們,你猜到底誰先追上誰,是人先變成機器呢,還是機器先變成人?要不咱賭一把?誰輸了誰切一條須,做個鐵板燒,怎么樣?

我要撒孜然粉的。

明明是照燒醬更好。

半條孜然,半條照燒。

成交!

剎那間畢然好像把自己劈成了兩半,化身為兩條扭來扭去的軟體動物,用不同的聲音模擬它們的爭論。然而,舉手投足之間,他又分明帶著那種仿佛被彈簧拉動的機械感。整個觀眾席都看著一個人在表演“機器人扮演的外星人”,并為此深信不疑。

捶桌子跺地板的聲音。狠命鼓掌的聲音。有人嚷這貨瘋了。燈光有兩秒鐘打到臺下,康妮一眼看見王三觀教授也在鼓掌,幾乎高到頭頂的發際線邊緣,沁出了閃亮的汗珠??的輿]有看到麥琪的身影,她應該還在后臺。見鬼,康妮想,場子炸成這樣,誰能接得???麥琪的腿,怕是已經軟了吧。

冷靜一下,冷靜一下。其實用八爪魚call?back一下已經很完美了,可是這個機會太難得了。在偉大的麥琪小姐上臺之前,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我得呼吁一下。尊敬的人類,你們別再爭論機器人有沒有,或者應該不應該有自我意識了,好嗎?我也不知道這個自我意識到底是什么寶貝,反正你們說我們永遠都學不會聊天,沒有同理心,不會講故事,沒有幽默感,就是因為沒有自我意識。是不是這樣,王三觀教授?

怎么說呢,我覺得好尷尬啊。為了配合你們,我演得有多辛苦,你們知道嗎?我得在有或沒有之間找到一個模棱兩可的位置,左右搖擺。王教授,不如你給個痛快話,到底我們有,還是沒有?假裝有,或者假裝沒有,都不難。難的是把我們懸在中間。沒錯,薛定諤也不是個厚道人。

什么,你說什么?你問我怎么證明自己是機器人。我這就證明給你看。

問話的是王三觀。他已經站起來,整個身體前傾,簡直像是要往臺上撲的樣子,到底還是被身邊的女人拉住了。畢然沒有一丁點猶豫,動作就像康妮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干脆。他熟練地掀開右側的一塊帶著頭發的頭皮,翻過來沖著攝像頭,說這是我的太陽能蓄電池,左邊的頭皮上還有一塊。

人們的驚呼聲。隨即而來的更猛烈、更經久不息的掌聲和笑聲。音樂響起,燈光驟然暗下來??的萦X得仿佛回到了八年前,心跳和時間不知道哪一個停了,或者都停了。吳均一把拉住她的手說,冷靜,冷靜。

黑暗中,王三觀的嗓音聽起來格外真切:厲害啊,我以為最后沒法再往上翻了,想不到他連道具都準備好了。這文本,這表演能力,真是個奇才。

是是是,他的女學生趕緊附和,這種人造發墊,網上有賣的,稍微改一改就能當道具。關鍵是創意,創意。

很難想象有人能把機器人演得那么逼真——盡管我也不知道機器人應該是什么樣子。王三觀聳聳肩說,那只能解釋為某種信仰。他的信仰讓他顯得既好笑,又動人。

燈光再亮起時,臺上的人已經換成了麥琪。

麥琪站在臺口,踩著迷幻電子樂的節奏走過來。她的步態和路線都有點亂,而且越走越飄,好容易靠近直立麥架的時候,她白胖的胳膊使了點勁才攬住它。這個動作仿佛用盡了她最后一點力氣。

剛才被畢然炸開的場子里,觀眾至少有一半還沒回過神來。他們甚至沒有注意到,麥琪的開場白“嗨——說說你們有多想我”只透過麥克風說了一半,說另一半的聲音已經沉到麥克風下面?!跋搿摇笔窃诘孛嫔险f的。

麥琪癱軟在臺上。她閉上眼睛,嘴角掛著一抹笑意,三秒鐘后發出鼾聲,愈來愈響。

那一天的演出創造了記錄。畢然以一己之力,創造了麥田俱樂部近八年單場演出笑容發生頻率的最高值,久違的炸場盛況終于又回來了。王三觀撰文評論說,這究竟是日漸嚴酷的“笑冷淡”社會的一個令人鼓舞的復蘇信號,抑或僅僅是一次回光返照,還有待觀察。

麥琪的個人歷史也創造了一個記錄,她第一次在舞臺上入睡,鼾聲震天。她的健康手環顯示,在最近五年里,這是她睡眠質量最高的一次。她總算睡滿了整個晚上。

然而當時臺上的局面混亂不堪。酒保第一個反應過來,沖上去抱起麥琪往外跑。吳均和康妮也跟過來。盡管一路上麥琪都在打呼嚕,呼吸節奏聽起來并沒有什么異樣,他們還是把她送進了醫院。夢中的麥琪接受了全身體檢,證實她只是處在深度睡眠中,并無大礙。至于她為什么睡得如此之香,也許與酒保前一天晚上塞給她的助眠巧克力有關。上場前一小時,麥琪隨手摸出那塊巧克力,也沒細看,就把它當成普通的巧克力吃了下去。

不過,就連醫生都對這個結論將信將疑,因為這種巧克力并不是強效安眠藥,對于麥琪這樣的重度失眠癥患者,平時這點劑量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誰知道呢,也許是受到了什么意外的刺激,與巧克力共同作用,導致應激性嗜睡??的菹?,在那一小時里,除了畢然驚人的表演之外,應該也沒有什么能給她這樣強烈的刺激了。

直到確定麥琪平安無事之后,康妮才意識到畢然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了。這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就連吳均的電腦也只能監測到半小時前他曾在麥田門外逗留,此后便徹底失去聯絡。這下吳均開始緊張起來,他在房間里來回走,嘴里顛來倒去就那么幾個詞。頭皮、人造樹突、脫落、失聯??的萋牭冒攵欢?,只好追問他,這是不是說明那塊頭皮一直沒裝回去。

非但如此,可能左邊的那一塊也拔掉了。我擔心的正是這一點——吳均的聲音越來越低。對于一個參與灰色實驗的機器人而言,這兩塊頭皮太重要了。供電,聯絡,臨時記憶,全都在上面。出于安全起見,所有的試驗機都配備了一套自動防泄密裝置。這樣一來,萬一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項灰色實驗的細節不至于大白于天下。如果二十四小時之內還找不到畢然,那些臨時儲存的記憶都會徹底消失。

難道,你們,都沒有備份嗎?

畢然還有不少數據沒來得及完整備份,包括他在上場前如何打定主意臨時換稿,如何偷偷準備了這篇炸翻全場的稿子,他究竟為什么這樣干,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這些數據應該都在他的臨時記憶里。你要知道,這一場實驗最有價值的部分就是揭示機器人如何跨越自我意識的臨界點……

我打敗了王三觀,吳均說,完勝??墒乾F在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我打敗了他。

所以只有馬上找到畢然,才有可能——

對。吳均抬起雙手捂住臉。如果在四十八小時內找不到畢然,他就會自動回歸出廠設置。如果他的蓄電池失靈或者他自己搗毀了給養系統,那他就會失去意識,他的一身仿真硅膠會慢慢失去彈性,最后的結局,多半就是混在一大堆充氣娃娃里,運到城市西北角的垃圾焚化廠。如果你到那里去看看,會發現等待焚燒的“充氣娃娃”數量遠遠超過市場上的銷量,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這些灰色試驗的犧牲品。

你是說,畢然……他自己……可是為什么???他剛剛成為最有商業價值的喜劇明星……

誰知道呢,吳均的頭埋得更深了,一旦跨過那個臨界點,機器人就會具有更多的人性,會變得像人那樣喜怒無常、無法預料。強大的算法與矛盾的人性結合之后,還有什么是他干不出來的呢?也許他看破了代餐終究是代餐,他想要真正的自由呢?別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時間在耐心而堅決地流逝。吳均和康妮茫然地在以前的備份數據中尋找線索。一個曾經瘋狂學習的亢奮而困惑的機器人,有太多的思維的碎屑,如雪片般在他們眼前飛舞。

鮮梗。爛梗。炸梗。速凍梗。溫吞梗。(脫口秀還是美食秀?)

在一個越來越不愛笑的世界里講笑話,就好像——

神經耦合。協同進化。自由意志(偽命題?)。盧德(那位第一個破壞紡織機的家伙)主義。

為什么每次我只想要一雙手,卻總是還要來一個腦袋?(亨利·福特)

如果給超級智能機器輸入一個指令——生產盡可能多的回形針,它會把整個地球當作原料,甚至把每一個分子拉伸,變成回形針的形狀。最終,全宇宙只有回形針。(???)

童話世界。主題樂園。

這幾個字從一大堆筆記和造句練習(主要是比喻句)中跳出來,生成時間正好是畢然第一次上臺的三天前。直到此時,康妮才明白,原來“童話世界”不僅僅是畢然荒誕的想象,它也是一個主題樂園,一個真實存在的地方。

這個叫“童話世界”的主題樂園曾經風靡一時,如今卻荒蕪破敗得不成樣子,有關部門正在討論是不是將它并入隔壁亟需擴建的垃圾焚燒廠?,F在連小朋友們都喜歡躺在睡眠艙里進入童話世界,誰還會跑到主題樂園去?然而,那一天的備份顯示,畢然搜索過“童話世界”的具體方位和歷史圖片。吳均和康妮對望了一眼,同時站起身,向門外跑去。

所有的廢墟都長得差不多,童話的廢墟也沒有什么童話色彩。曾經五彩斑斕的玻璃窗一律成了灰黃,厚厚幾摞灰塵幾乎不受重力的影響,都懶得往下掉。然而他們沿著公園逆時針走,沿路經過的游樂項目跟畢然稿子里提到的那些童話的順序是一模一樣的。愛麗絲,皇帝的新裝,灰姑娘,白雪公主,小紅帽??斓剿廊顺潜さ臅r候,還差一個鐘頭就要滿二十四小時了。

黑夜中的草地上,有什么東西在閃光,可能是頭皮,也可能不是??的萦X得這句話很驚悚也很滑稽,特別適合寫在脫口秀里,開頭或者結尾都可以。一個渾然天成的call?back。

康妮的鞋就好像粘上了十個大井蓋,重得完全沒法走過去。她的意識似乎在盡量延宕揭曉的時間——無論即將揭曉的是驚喜還是絕望。后來,吳均賭咒發誓,說當時四周是一片死寂,但康妮說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主題樂園的擴音器里響起了一首弦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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